七寶哪裏見過這種惡形惡相, 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人是鬼, 凶神惡煞至此。
只恨不得立刻暈過去。
偏偏這男子還咬牙切齒地逼問:“到底是不是你?”
七寶不明所以,覺着他的身體好像泰山般重, 把她壓得半死, 手又捏着她的肩膀, 彷彿她不回答,就要把肩胛骨都捏碎了。
七寶渾身都僵了,身不由己地應道:“是、是我。”
男子死盯着七寶, 兩隻眼睛不知是沁了血還是自己冒了血, 越發駭人了。
七寶儘量縮成一團, 舌頭卻都跟着僵硬了, 顫抖着說:“你、你快放開我、不、不然我叫人了……”
他直直地盯了七寶半晌,聲音有些冷冷的:“你怕什麼?是因爲害不死我,所以怕我殺了你?”
七寶忙道:“我、我沒害你!”
“你方纔已經應了, 現在改口,是不是晚了?”
七寶懵了, 仔細一想, 必然是因爲剛纔自己害怕所以說“是我”那一句,纔要辯解, 他卻失去力氣般又壓了下來。
七寶覺着自己的臉都要給他壓扁了,一時動彈不得,更別提開口說話了。
她擡手推搡了會兒, 手上反而有些溼溼黏黏的。
七寶拼命把手縮回來看時候, 竟是滿手的血, 也不知是小鹿的血,還是這男子的血。
不知不覺中眼淚早不知掉落了多少,這會兒情形又如此窘迫而駭人,七寶自以爲必死無疑,便抽噎着哭了起來:“你這大壞人,害死了小鹿,現在又要來害我了。舅舅、表哥他們一定會找來……給我們報仇。”
男子傷勢過重,本已瀕臨昏迷,但因先前喝了鹿血,情形略好了些。
這會兒迷迷糊糊地聽到女孩子的啜泣聲,他便又睜開眼睛,察覺身下還壓着七寶,便緩緩一動。
終於將半邊身子挪開,把七寶的半邊身子露了出來。
七寶微怔之下,纔要趕緊地爬出來,突然看見小鹿就死在旁邊,兩隻眼睛還大睜着,只是已經失去了昔日那溫馴柔順的光芒了。
七寶本已怕極,見狀更是無法忍受,便索性流淚大哭道:“大壞人!”
那人聽她突然大哭,恰外頭又有腳步聲響,便忙把她的嘴又緊緊地捂住。
七寶雖無法出聲,整個人還在無法按捺地抽噎。
男子強打精神,聽外頭說道:“方纔是什麼聲響?”
“聽着倒像是鹿,大概是那兩頭鹿又不知走到哪裏去了,在哪裏撒歡呢。”
說話間,腳步聲便遠去了。
七寶本來放聲而哭,突然聽見外頭有人說話,便也呆住了,眼中的淚滑落之後,正對上男子狠狠瞪着自己的眼神,七寶下意識打了個哆嗦。
男子盯着她,眼中卻慢慢地流露疑惑之色,他喃喃道:“你……不是,你是誰?”
七寶不知他到底是怎麼了:“我沒有害你,你也別害我,我不認識你……”
男子聽到她說“不認識”,眼中的惘然恍惚重又浮了起來:“是啊,倒不如從不認得的好。不過,畢竟還是我死了最妥當,是不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七寶雖害怕,卻也聽出他的話不對,道:“你若是這麼想的,就先放我走。”
男子的手猛然一震:“你、你真的盼着我死?果然是最毒婦人心!”
七寶覺着他是胡說八道:“明明你先殺了小鹿……我跟你無冤無仇……”說到這裏,她突然無意中發現那人的嘴邊彷彿帶着一點血肉,卻又不像是傷口。
七寶鼓足勇氣細看了看,嚇得掩面大叫。
這會兒七寶才明白小鹿是怎麼死的。當下嚇得腿軟,也不敢再說什麼了,如果惹怒了這個人,萬一他發了兇性也衝着自己一口咬下來,豈不是也會把自己活活地咬死嗎?
男人本來有些搖搖欲墜,聽見“小鹿”,突然又擡起頭來,他看看地上的鹿,又看向七寶,眼底重泛出幾分清醒。
“你是誰?”
這是他第三次問了。
七寶卻不敢發怒,只戰戰兢兢地說道:“你管我是誰,你若不放我走,他們一定滿莊園開始找人,也會把你捉住的。”
男人凝視了七寶半晌,終於說道:“那好,我可以放你回去,但是……你不能告訴別人我的事。”
“哦……”七寶微怔之下忙點頭:“好啊。你先放我回去。”
這男子盯着她烏溜溜的眼睛,卻彷彿看到了她的心意。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旁邊的鹿,說道:“你要小心,你若是敢把我在這裏的事告訴了別人,死的就不止是一頭鹿了。”
七寶嚇得一顫,敢怒而不敢言,紅着眼問道:“你要把另外一頭小鹿也殺了嗎?”
這人愣了愣,只瞄了她一眼,冷哼了聲。
七寶只當他是默認了,便又說道:“那好,我不告訴人,你、你只快點走吧!”
男子一頓,終於說道:“實話告訴你,我受了傷,動彈不得,而且我一出去就會給賊人發現,那些賊人很是歹毒,一定在周圍找我,若是知道我在這裏,只怕這莊子裏的人也會受牽連。”
七寶嚇得汗毛倒豎:“你、你說什麼?”
這人道:“那些人是潛藏的山賊,心狠手辣,我有十幾個隨從,都給他們殺了……你想想看,若走漏消息,這莊子上的人都不會武功,會是什麼下場。”
七寶本來想他若是不肯走的話,她出門後立刻喊人來把這人捉住。
畢竟他來歷不明,手段殘忍,殺死了小鹿,還威逼自己,顯然不像是個好人。應該捉住了後送往官府。
但是突然聽了他這番話,竟好像還有些比他更兇惡百倍的人在追拿他,還是山賊?!
如果惹怒了那些人真的傷及莊院裏的舅舅表哥們,那可怎麼辦?
七寶當下打消了念頭,忙連連點頭,又伸手捂着嘴:“我對天發誓,絕不會對任何人說一個字兒的。”
男人又看了她一會兒,才終於撒手:“那你去吧。”
他將身子挪了挪,七寶連滾帶爬地竄出來,大氅上早就全是血漬了,連手上都是。
七寶哆哆嗦嗦把兩隻手在大氅上擦了擦。
男人瞥着她,纔要提醒,七寶把大氅解開,想了想,反了過來披在身上,把有血漬的一面兒藏在了裏頭。
做了這些,七寶回頭看一眼地上的小鹿屍首,順帶身不由己地掃了一眼那可怖的男人。
正對上他森然審視的眼神,七寶又跳了跳,忙低下頭匆匆地往外去了
可巧有同春見她許久不回去,便悄悄地找了來,突然看突然看七寶臉色倉皇,手上好像有血漬,忙要詢問。
七寶制止她,帶了同春回房之後,便跟同春說那小鹿給一隻野獸咬死了,身上的血漬是不小心沾上的,並讓同春不要跟別人提起。
同春只問是什麼野獸,七寶想了半天說:“我也沒看清楚,大概是山貓,又或者是狐狸,總之牙齒很鋒利就是了。”
同春愣了半天說道:“沒想到這郊外的狐狸山貓,也這樣兇猛,以後咱們出去可要小心呢。”
次日七寶吃了早飯,就偷偷地仍跑來這院子。
院中的僕人們已經發現少了一頭鹿,正聚在一塊兒在猜測如何。
幸而這莊院地處偏僻,也的確會有狐狸等物出現,只是狐狸的體型不大,總不會有銜走一頭鹿的本事,除非是大動物,又或者是有人偷竊,一定要嚴密地搜尋盤查纔好。
七寶生怕他們再找到倉庫裏去,忙道:“我、我在前頭院子裏好像看見過……並沒有丟。你們不要吵嚷了。”
大家見是京城裏來的尊貴的表小姐發了話,自然不疑有他,於是都放了心,只當做是虛驚一場,各自散開了。
七寶打發了僕人們,趁着人不留心,便推開門閃了進去。
她心中祈禱着,希望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挪步走到那麻袋山旁邊,歪頭往裏看的時候,已經不見小鹿的屍體了。
七寶一愣,心想:“難道他真的走了,還把小鹿也帶走了?”
纔要鬆一口氣,便聽身後有人道:“你怎麼又來了?”
七寶幾乎驚跳,回頭看時,卻見還是那個面如鬼怪的人,他神不知鬼不覺的,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她背後,她竟一點也不知道。
原來他果然還沒有走!七寶有點失望。
七寶吸吸鼻子,從袖子裏把個繫着的帕子拿出來,裏頭鼓鼓地不知放了什麼。
“這個……”七寶將帕子遞過去,見他不肯接,就自己打開了。
原來裏頭竟包着兩個熱騰騰的肉包子,香氣撲鼻。
男子直直地盯着七寶,雖然餓極了,卻並不動手,只是喉頭卻忍不住微微一動。
他有點疑惑:“幹什麼?”
七寶將包子捧了起來,對他說道:“你、你吃了吧,以後我得空就給你送東西來吃,你可千萬別再傷害小鹿了……小馬駒、錦雞、獐子也都別去爲難了。”
男子這才明白,將七寶打量了片刻,男子淡淡地說道:“你先吃一口。”
七寶不懂他是什麼意思,想了想說:“難道你怕燙嗎?我因爲怕冷了,所以包了起來放在袖子裏,現在還熱,不至於太燙。”說着便掰開了,小小地咬了一口。
那人望着她的動作,喉頭又動了動。原來他戒備警惕,生恐七寶在包子裏下毒,所以才這樣,見七寶吃了一口,這纔拿了那半個過來,慢慢咬吃起來。
七寶見他把自己咬過的吃了,本要阻攔,只是來不及了。
七寶又不敢擡頭細看他的樣子,便低着頭自顧自地說:“這是廚房裏的王媽媽做的,是小茴香羊肉餡的,是不是很好吃?我還吃了半個呢。”
那人不言語,吃了半個後,又把那半個也慢慢吃了。
自然是好吃的,這半天的功夫他正餓得撐不住,本來是有現成的鹿肉,只可惜不能烤來吃,畢竟怕驚動了人。
所以在七寶來到之前,他本來已經想要生吃鹿肉了。
七寶哪裏知道他的打算,只見他吃了一個,便忙把剩下的那個也舉高了,雙手捧着給他。
他略遲疑了片刻,終於擡手接了過去。
七寶忙後退了一步,又小聲問:“你的身體怎麼樣啦?”
他擡手撥開胸口衣襟,往裏看了眼。
七寶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掃了眼,入目卻是一道血肉模糊的傷口,嚇得她忙又捂住了眼睛,後悔自己多事。
“幸而是冬天,傷口不至於壞的很快。”他輕聲說,把剩下的包子一口一口開始吃。
七寶突然想起來,她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我是不是該給你弄點傷藥?”
他臉上的血已經都結痂了,幸而他的表情很少,結痂的血塊並沒有掉落,斑斑駁駁地貼在臉上,看着更加的面目全非了,七寶連多看一眼都不能,只怕看多了會做噩夢。
他自己顯然不知道:“你該給我帶點兒水。”
七寶愣怔:“啊,我忘了!”
男子本是隨口說的,不料七寶竟答應了,他的脣角一動,那笑影略一閃,卻又迅速消失了,仍是那副有點猙獰可怖的模樣。
七寶因一直都避免看他,當然也看不到那一閃即逝的笑了,自顧自說道:“你快些養好,趕緊走吧。免得給人發現就不好了。”
男子望着她,在放七寶走之前,他早就盤算好了,一是七寶真的守誓不告訴人,一是七寶出去後就告訴了人。
假如不告訴人,那就罷了,自己悄悄地行事。
如果告訴了人,他自然也有應對的法子。
沒想到七寶當真誰也沒有告訴,只在昨日有個取飼料的僕人進來,也並沒有發現他。
方纔那些人在外頭說起小鹿不見的事,七寶出面周旋,他也在裏屋聽的明白。
這女孩子的行事……倒是出乎人的意料。
連吃了兩個包子,身體有了些許暖意,男子輕輕擦了擦嘴角,瞥一眼七寶道:“多謝。”
七寶不敢靠近,見他坐在稻草上,自己卻仍然隔着三四步遠,還帶着幾分膽怯地問:“小鹿呢?”
之前因爲取飼料的僕人進來,男子早就把小鹿的屍首藏了起來。見七寶問他便說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七寶擔心:“你不會把它都生吃了吧?”
男子啞然,道:“我是妖魔鬼怪嗎,能吞吃一頭鹿?”
“那你爲什麼害死了它。”七寶眼中頓時又有淚浮了出來。
男子垂眸,淡淡道:“我傷了,需要鹿血恢復。”
七寶低着頭,不想再跟他說話:“那你快點養好些,快些離開,別連累了莊院。”
一想到那可憐的小鹿就那麼死了,又是痛惜,又是憎恨,七寶賭氣轉身要出門。
突然男子沉聲喚道:“周七寶。”
***
——“七寶!”
有人在身邊不住地喚着,還有人搖晃着她的手臂。
七寶猛然一震,整個人“醒”了過來,定睛看時,見面前是苗盛跟同春兩人,都是一臉的擔憂驚悸,不約而同地望着她。
搖晃她手臂的自然是同春。
七寶自覺着魂魄飄飄蕩蕩地歸了位,突然又有東西輕輕撞着自己,她低頭看時,原來是那兩頭可愛的小鹿,聞到她手中還有豆粕的香氣,便來賣乖討要。
七寶看兩隻鹿齊齊整整,才輕輕地吁了口氣。
這會兒苗盛已經說道:“表姐,你是怎麼了?突然間發起呆來,怎麼叫你都不答應呢?”
七寶無法回答。同春的眼中雖有憂色,卻不敢問她,此刻同春已經握住了七寶的手,方才喂鹿的時候把手爐放下了,此刻她的小手冰涼。
同春正要勸七寶再回房去,卻在這時候,聽到背後有人說道:“你們原來都在這裏?”
三個人回頭,卻見是世子趙琝,在大爺苗齊的陪伴下走了進來。
苗盛忙先上去行禮,七寶卻站着沒有動。
這會兒趙琝走過來,低頭看着那兩隻鹿說道:“要是把這兩隻放出去打獵玩兒,倒是好。”
苗齊聽了忙說道:“世子若喜歡,自然使得的,這裏還有幾隻獐子,錦雞,兔子……”
七寶不等他說完,已經道:“不許!”她上前一步,把兩隻小鹿擋在了身後。
趙琝擡眸看着她:“七姑娘又不許?”
七寶想到他昨兒把那隻麻雀射落的樣子,再想到康王府以後的下場,打了個寒噤,便道:“你怎麼總想着殺生造孽,就不想着多積點德呢?”
苗齊嚇了一跳,急忙攔着:“表妹……不可亂說。”
趙琝對上七寶的眼神,說道:“原來七姑娘是爲了我好嗎?”
七寶嚥了口唾沫:“當然了,多積點德總是沒有錯的。”
趙琝笑道:“我原本也只是開玩笑而已,這鹿兒如此可愛伶俐,我怎麼捨得射殺他們呢?”
原來兩人說話的時候,兩隻鹿已經走了出來,又湊在趙琝身邊似乎想討吃的。
趙琝說着擡手,輕輕地在鹿頭上撫了一下。
七寶遲疑:“真的?”
這會兒苗齊已經看了出來,趙琝對七寶似乎很是寬和並無任何歹意,便同苗盛在旁邊說話,才說了幾句,外頭一個僕人匆匆進來,先看一眼趙琝,又低頭跟苗齊說了兩句話。
苗齊臉上露出吃驚的表情,本想跟趙琝說聲,可見趙琝正全神貫注地跟七寶說話,他便交代了苗盛兩句,自己飛快地跟着那僕人去了。
這邊兒趙琝果然注意力都在七寶身上,甚至都沒有發現苗齊離開。
趙琝稍微忖度,便輕聲道:“我昨兒本有句話沒說完,只是你不肯聽。我是真心不想爲難你,也想你不要再……厭避着我,你說這樣好不好?”
七寶可還記得他之前那些行徑呢,如今聽他雖然說的話好聽,但哪裏肯輕信,只是又怕跟他撕破臉,讓他惱羞成怒的反而不好。
於是七寶說道:“如果真是這樣,那當然好了。你是世子,又是我將來的四姐夫,大家相安無事的不是最好嗎?”
趙琝眼神微微一沉,旋即笑道:“這話說的很是,那麼……從此後我跟七姑娘,就‘化干戈爲玉帛’了,好不好?”
七寶心中雖警惕,面上卻露出一抹假笑,點頭道:“那、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世子可要記得這話呀?”
趙琝似乎很喜歡她的回答,便也笑道:“這是當然!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這瞬間兩人之間倒好象是有些“相談甚歡”了。
不料就在這時候,外間有腳步聲響起。
苗盛最先留心,他轉頭看去,卻見是自己的父親跟哥哥苗齊兩個,陪着一個人從門口經過。
苗盛不認得那人,可就算不認得,卻給他的氣質容貌給震驚住了。
只見他身上披着銀狐皮的大氅,腳踏宮靴,頭上戴着烏木冠。
額前抹着青玉色的擋風抹額,面若冠玉,目若朗星,加上身量高挑,在苗家父子之間,宛若濁世翩然貴公子,清雅出塵,所謂世間無雙。
他並沒進場院,只是擡眸看了過來,卻正看見七寶面上帶笑,跟趙琝說話呢。
那邊七寶雖應付着趙琝,心裏只想快點離開,正要告辭的時候,突然看見苗盛轉身。
七寶不經意地隨着掃了一眼,這一瞥之間,恰好跟門口來人的目光相對。
看見他的瞬間,七寶不禁睜大了雙眼。
她仔細盯着門口的人——這自然不是別人,顯然正是張制錦。
但是……
七寶無視張制錦眼中掠過的一抹暗色,此刻她滿心裏恍惚。
看看張制錦,又低頭看看那兩隻仍舊活蹦亂跳的小鹿。
最後,七寶又轉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倉庫。
心底突然浮現那個滿面是血污的“凶神惡煞”之人,七寶回眸,再看門口那端雅無雙的貴公子:是他嗎?
那個她一直以來都以爲的“醜八怪”,真的會是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