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世子趙琝見七寶的臉色不大對, 回頭的時候就也看見了張制錦。
趙琝有點意外。
那邊苗齊跟苗舅舅兩個人就陪着張制錦走了進來。而在張制錦身後, 卻還跟着一個身着青衣的小廝,正是洛塵。
洛塵一歪頭望見了同春站在七寶身旁, 早滿面喜色, 身不由己地往前跑了兩步, 卻礙於主子在前面,於是又勉強停了下來, 隻眼巴巴地看着同春。
此刻張制錦已經走到了趙琝跟前,他微微欠身向着趙琝行禮道:“世子也在這裏。”
趙琝道:“張侍郎如何會來苗家莊?”
張制錦微微一笑:“是公幹路過。”
“不知是什麼公幹?”趙琝瞥一眼旁邊的七寶。
七寶原本正左顧右盼, 直到張制錦到了跟前兒纔回過神來。
只是這雙明眸裏仍是帶着些恍惚,直到掃見張制錦身旁的洛塵, 七寶才突然笑着招呼:“洛塵……”她下意識地要叫“哥哥”,可話到嘴邊, 突然瞥見了張制錦冷峭的目光, 頓時生生地又把那一聲喚壓了下去。
洛塵見七寶如此給自己臉面,心中大喜,忙顛顛兒地上前一步, 給七寶行禮道:“七姑娘安好, 您也在這裏?”
之前那兩頭鹿本來圍着七寶,可是在張制錦靠近的時候, 突然小步跑到七寶身後去了。
這會兒見了洛塵上前, 才又在七寶身後探頭探腦。
七寶笑道:“好的很, 你怎麼也來了?”
洛塵道:“我是跟着我們九爺過來的, 他有正經公幹。”洛塵回了七寶這句, 就目光轉動看向同春,雙手拱起深深行禮,笑的滿面燦爛:“同春姐姐,你也安好呀?”
同春便也屈膝還禮:“多謝惦記。”
這會兒恰張制錦回答趙琝:“爲了之前白浪河賑災款項的後續相關。世子呢?”
趙琝道:“原本是出城打獵,只是大雪不便,就在莊子上住兩天了。”
張制錦不以爲意似的:“原來如此。既然這樣,我便不打擾了,同苗先生說過之後便告辭,世子請自便。”
張制錦說罷後一點頭,也並沒有多看七寶一眼,轉身便往外走去了。
洛塵方纔見同春還禮,他心裏更高興,便假意跟小鹿玩逗的模樣又走近了兩步,此刻正沒話找話地跟同春搭訕:“天冷,姐姐穿的好像少了點……”
誰知道一句話還沒說完,張制錦已經“告辭”。
洛塵呆若木雞,忙道:“九爺!”
張制錦置若罔聞,腳步不停。
洛塵慌張地回頭走了幾步,又回頭看向同春,終於嘆了口氣,追着張制錦去了。
這邊兒七寶正在打量洛塵跟同春,順便又瞧一瞧張制錦,只是做夢也想不到張制錦居然說了一句話就走了,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旁邊趙琝望着他高挑挺直的背影,低低道:“公幹?哼……”
不料話還沒有說完,身邊七寶突然往前跑去,叫道:“張大人,大人!”
趙琝大爲訝異,本能地想叫住她,但話到嘴邊,終究又停住了,眼睜睜地看着七寶追着張制錦去了。
七寶追出場院的門,才見張制錦止步等在門口。
因爲衆人都知道七寶跟他已經訂了親,且他身份又高,苗舅舅不敢多嘴,早識趣地同苗齊退後了幾步。
張制錦臉色淡淡地:“有什麼事?”
七寶身後是同春跟了出來,見狀卻也不敢十分靠近,就隔着幾步。
洛塵早伶俐敏捷地繞了過來,趁人不注意靠在她身邊說:“同春姐姐,你還要在這裏住幾天?”
同春道:“不知道。也許一兩天,也許三四天。”
洛塵道:“這個院子倒是好,像是九爺時常說的那什麼、什麼世外桃源,只恨我不能留下來多陪姐姐幾天。”
同春紅了臉,小聲斥責道:“別胡說!”
洛塵看她臉頰微紅,一時看的眼神迷離,又誇讚道:“同春姐姐,你比先前更加出落了。”
“還不閉嘴。”同春跺跺腳,扭頭不理他。
洛塵跟同春說話的時候,那邊兒七寶嚥了口唾沫,問張制錦道:“大人,您怎麼在這兒?”
“方纔回過世子了。”他面無表情地回答。
七寶望着他清冷如冰的臉色,雋秀絕倫的容貌,心底卻掠過那張血污遍佈猙獰如鬼的醜怪面容。
她試圖閉上眼睛只聽他的聲音,但那是在“夢”中,且又過去了這麼久,又哪裏記得十分清楚。
張制錦瞧着她突然閉了眼,皺眉道:“你在幹什麼?”
七寶摸不着頭緒,慌忙又睜開雙眼:“我、我沒幹什麼。”
張制錦道:“若沒有事,我要走了。”
七寶見他說走就走,忙拉住他的衣袖:“大人!”
張制錦回頭。
七寶停了停,終於鼓足勇氣說道:“大人,你……天色不大好,你如果沒有別的急事,不如也在莊子裏住上、住上一兩天吧。”
聽了這句話,他清冷明亮的眸子裏多了一絲意外。
把七寶掃了掃,張制錦才又淡聲說道:“我不像是無事的閒人,京內還有許多公務,耽擱不得。”
七寶聽了這句,隱隱有些失望。
張制錦瞥她一眼,當然也瞧出了她的失望之色。
他的脣角微動,耳畔卻聽到院子裏的腳步聲正在往門邊走來。
他知道世子趙琝將出來了,於是淡聲說道:“你在這裏好像很樂不思蜀,我又何必打擾呢。”
說完之後,張制錦轉身,同苗舅舅跟苗齊兩人一塊兒去了。
洛塵見衆人都轉過身,而裏頭的世子還沒出來,便電光火石地伸手,在同春的手上捏了一把。
同春猝不及防嚇得一跳,洛塵只覺着她的小手微暖而滑膩,頓時心花怒放,便厚着臉皮道:“同春姐姐,我先走了……我得閒再來看望……”
依依不捨地說了兩句,洛塵也顧不得跟七寶說話,蹦蹦跳跳地跟着張制錦去了。
***
七寶帶了同春自己回到內宅居處,整個人仍有些失魂落魄的。
同春只當她是因爲張制錦的冷淡而不受用,便寬慰說道:“姑娘,戶部本來事情就比別的地方更繁忙,這又是近年下了,侍郎大人一定是忙的不可開交。”
七寶的心底卻總是忘不了那張滿是血污的臉,甚至連同春說什麼都沒有聽進去。
那天,七寶送了包子給那男人後,因還深恨他害死了小鹿,便要離開,誰知他一張口就叫出了她的名字。
他先前明明不知道自己是誰,還問了數次。
七寶回頭,疑惑地問:“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那人道:“我知道這裏是苗家莊,是京城內威國公府的親戚,恰好這幾天國公府有人在這裏住着。方纔那些人又叫你‘表小姐’。”
七寶說:“那你又是怎麼知道我們府裏有幾個小姐住着,就叫我的名字?”
他並沒有回答。
威國公府自然有好幾個小姐,只不過生得如此絕色的,只有一人。
他不回答,七寶也想不通,便道:“你知道了也無妨,只是別亂叫我的名字。”
男子才說道:“我一時離不開這裏,若是死在這兒,倒也一了百了,也不至於連累莊子。你不給我送東西吃,讓我自生自滅豈不好?”
七寶小聲嘀咕:“你當我願意來送嗎?我怕你又亂咬別的……”
她的聲音雖低,男子卻聽得明白,當即臉色一僵,只是他的臉本來就看不出什麼,倒也無妨。
七寶想也察覺自己失口說了出來,於是又後退一步才說:“我先走了。”
他看她一眼,本想問她是不是還能來,可心頭轉念,卻又覺着自己的念頭很是荒唐。於是便噤口不語。
七寶怕給僕人們尋到這裏,也怕這人生氣會做出什麼來,又退後了幾步看他,卻見他一動不動,滿身狼狽的樣子看着倒有幾分可憐。
然而一想到他害死了小鹿,卻又覺着不大可憐了。
七寶狠狠心,轉身出門去了。
又到了第二天,直到黃昏時候,七寶才總算找了個空子溜了過來,場院的僕人們已經各自散開吃飯去了,空氣中有一種淡淡的燒麥秸的氣息,黃昏的炊煙隨風散開,看着平靜而恬淡。
七寶偷偷開了門,先放眼看了一遭,並沒有任何人影。
她遲疑着來到麻袋堆旁看去,仍是無人。
“這次該真的走了吧……”
七寶喃喃地一句還沒說完,身後便傳來那有些熟悉的聲音:“我在這裏。”
七寶給他嚇得幾乎又跳起來,回頭看時,卻見他的臉比先前乾淨了好些,隱隱透出極白皙……或者是蒼白的膚色。
可跟沒擦乾淨的血漬污漬一對比,更是半人半鬼,不堪入目。
七寶忙低下頭:“給你。”把懷中抱着的帕子捧給了他。
男子接了過來,七寶突然又想起,忙從袖子裏又掏出一個羊皮水囊:“這是水。”
男子一愣,遲疑着也接了過來。
最後七寶又在胸口處探了探,掏出一個紙包:“這是藥。”
男子越發吃驚:“你給我拿了傷藥?”
七寶“唔”了聲:“你試試看有沒有用。”
其實他的傷已經好了許多了,用不着這個,但既然她拿了來……男子道:“你這次倒是弄的齊全,是因爲這個纔來遲了嗎?”
話一出口,突然醒悟自己的語氣有些太親切了,於是臉色一凜。
七寶卻沒聽出來,只說:“我原本要治傷的藥,他們以爲我傷着了很是擔心,我就說是鹿受了傷,表弟纔拿了這個來。”
男子微怔,這才醒悟這藥不是人用的,大概是給牲畜們療傷的。
以他原本的性情,是受不了這種侮辱的。可是……是她做出來的,就好像很順理成章似的,他非但沒有許多惱怒之意,反而覺着好笑。
七寶嘆道:“可惜鹿兒用不到了。”
他聽出七寶語氣裏的感傷,她還惦記着那頭無辜而死的鹿。卻讓他毫無辦法。
於是打開帕子,裏頭卻是兩個花捲,七寶說:“張媽沒有包包子,只是這花捲也是好吃的。本來還想弄點菜,只是不好帶。”
男子聽着,竟微微一笑。
七寶本不敢看他的臉,不經意中一瞥,瞧見了他這稍縱即逝的笑容,雖然臉不乾淨,看着可懼,但是這模模糊糊的一笑,卻竟給人一種別樣的驚豔。
七寶剛要細細看看,他卻已經轉過身去,像是已經開始吃東西了。
男子吃了一個花捲,纔要喝水,卻道:“你先喝一口。”
七寶一愣:“這水不燙。”
看着他遞過來的手勢,只好接了過來,慢慢喝了口:“你這人真是古怪。這樣重的傷都不怕,還怕燙着呢。”
男子不言語,從她手上接過水囊,看着她沾脣過的地方,纔要舉起來喝,七寶忙道:“等等。”
男子微怔,七寶又把水囊接過去,用袖子擦了擦:“好了,你喝罷。”
那還沾着乾涸血點的眉心微微皺蹙,終於轉頭喝了口。
七寶見他又吃又喝,突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我聽我舅舅說,之前來了幾個打扮異樣的人,在莊子外走動,不會是你說的那些壞人吧。”
男子問道:“有多少人?”
七寶道:“好像有六七個,也許還有更多。真的是壞人嗎?”
男子看着她緊張的神情:“他們沒做什麼?”
七寶才搖頭:“對了,阿盛聽莊子裏的小孩子們說,他們好像打聽過,問有沒有行蹤可疑的人。”
男子沉吟不語。
“真的不用報官嗎?”七寶緊張又好奇:“你、你到底是誰?”
男子道:“不用報官。”他本還想說一句,但是卻並沒有說出來,只道:“我……你可以叫我、九郎。”
“九郎?”七寶眨眨眼,“難道你排行第九?”
男子不語,只是往後在稻草上坐了。
七寶見他落座,料他不會有爲難自己的舉動了,她想了會兒,臉上突然露出一抹笑意,自言自語說道:“這樣巧,你也排行第九。”
男子眉端微揚:“你說什麼,誰還排行第九?”
七寶說:“我說的是張家的九爺。”
男子目光一動:“張家?你指的是哪個張家?”
七寶並沒發現他異樣的眼神,哼道:“還有哪個張家,就是那個蘭陵張家啊,但凡認得幾個字的,都應該讀過張九爺的詩詞啊,你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
“是嗎?”他的聲音仍是淡淡的,可是細聽,便能聽到底下的一抹笑意。
七寶卻只聽出了他的反問之意,便自顧自說道:“那是當然!聽說他年少時候就仗劍天涯,實在是灑脫的不得了,對了,我還見過他呢。”
“你……見過?”這次的聲音裏是真實的疑惑了。
七寶見他疑惑,忙說道:“我是真的見過。”
“何時,何地?”
七寶得意地哼了聲:“你不信是不是?那年三月三的時候,我在城郊的桃林裏見過。”
“我、不信。”
“你不信就算了。我還不說了呢。”七寶嘟起嘴來。
男子盯着她,沉聲道:“不如你說說看,你是怎麼見着他的?”
七寶撇了他一眼,仗着陌生,且又說起自己奉若神祗的人,七寶便說:“我自個兒在溪邊玩的時候,看見他……跟一個女子在一塊。”
“女子?”男子微震,“什麼樣的女子?”
仗着事情過去很久了,七寶說道:“是個身量高挑的女子,看着像是哪家的閨秀,藕荷色的裙子很好看,不過……”
“不過、怎麼樣?”
“這個不好說。”七寶遲疑着,苦惱地說。
男子幾乎按捺不住:“到底怎麼樣?”他倒是有些摸清了七寶的性子,便冷冷淡淡地說,“我看多半是你編的,如今編不出來了。”
果然,七寶給他一激,便道:“不是我編的,當時我本不知那就是張家九爺,是後來在離開的時候,三哥哥遠遠地指着告訴我,我才記住了的。”
她認真辯解了這句,接着說道:“當時那個女孩子不知跟他說了什麼,他就轉身走了,可是在他走了後,又有一個男人走了出來……然後他就跟那女孩子……”
七寶想到當時那副場景,有些說不下去。
但雖然沒有出口,臉上卻已經浮現了一絲淡淡的暈紅,她沒說的,自然是些女孩子不便啓齒的話。
男子看在眼裏,原本擱在腿上的手緊緊地握住身側的稻草,青筋畢現。
沾着血污的臉也越發猙獰了幾分。
終於他問道:“你,方纔所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
七寶道:“當然啦,是我親眼所見。”突然七寶後知後覺地發現他的聲音很冷,“你、你怎麼了?”
他沒有回答,而且默默地轉過身去,不再理七寶。
七寶不知他是怎麼了,只得自己走了。
後來第二天七寶再去,卻發現飼料房內沒了九郎的蹤跡,七寶轉遍了,甚至連稻草底下都翻了翻,仍是沒有找到他。
倒是莊園的人在牆外發現了那頭給咬死的小鹿,大家都說是野獸所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