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張制錦來至戶部, 才下轎,就見一名隨官陪着個工部服色的官員走了出來。
那人遠遠地看見了張制錦, 早緊走兩步過來行禮, 口中說道:“下官參見侍郎大人。”
張制錦竟不認得他:“這位是?”
旁邊那隨官忙道:“侍郎, 這是之前工部外派監管河道修繕的羅康年羅大人,他是初秋才調任回京的。”
“哦,原來是羅大人。”張制錦的記性甚佳,聽了這個名字,頓時就想了起來。
這是一年前在外負責修繕青龍河的時候出了紕漏, 後來因不方便臨陣撤換, 便仍許他戴罪立功的那個人。
後來聽說他在水利上的確有些才能,把河道也的確修的很妥當, 所以張制錦並沒有再追究他之前的失職。
近來他竟調任回京,看服色已經是五品的工部郎中了。
羅康年見張制錦記得自己,也是滿臉榮幸,笑道:“當初下官在外監修河道, 多虧了侍郎寬仁體沐之情。”
張制錦道:“也是羅大人你自己的能爲。我也不過是公事公辦罷了。”
張制錦知道這人是康王殿下所用的, 便簡略地寒暄了兩句, 便進部裏去了。
這邊兒戶部隨官自送了羅康年上轎去了。
張制錦往內而行,邊問堂官:“這羅郎中來部裏做什麼?”
戶部堂官回答:“這羅大人倒是個很會做人的, 雖然才調任回京,卻已經把六部走遍了, 現如今京城內的官兒認得他的不少。”
張制錦道:“果然是個長袖善舞的人。”
堂官笑道:“他還說, 下個月是他們府內老夫人做壽, 想請大人也過去聽戲喝酒呢。”
張制錦一笑,不置可否。
張制錦還沒到自己的公房,戶部高尚書那邊就派了人來緊急叫他。
到了尚書房中,高尚書便滿面堆笑地說道:“先前內閣的陸大人因爲稱病,內閣裏一直少了一個人的缺,你也知道皇上向來看中你,今日在宮內,又問起此事,幾位閣老都一致推薦你候補入閣。”
這件事也不是什麼稀罕事,而且陸大人其實也並不是因爲病,若說是病,大概也是心病。
畢竟陸大人曾經是之前倒臺的齊王殿下的侍讀,雖然聖上天恩,並沒有連累,但陸大人自己也無法自處,入秋之後便索性稱病告老,皇帝也準了。
而且候補閣員花落誰家,在京內其實也是心照不宣的。
年青一輩之中最出色的、最得皇帝青眼的,自然便是張制錦,論理他也早該入閣了。
張制錦心中早就有數,見高尚書特說起來,不免也簡單地自謙幾句,說些無法勝任的話等等。
高尚書嘉許地笑道:“你就大膽的領旨便是了,你的能爲是衆人有目共睹的,也不虧皇上格外器重你。”說了這幾句話,又叮囑說,“你上午把公務料理妥當,下午便進宮謝恩吧。”
張制錦領命而出,回到公房,將底下所呈送的公文一一閱覽,看時候差不多了,草草吃了中飯,又忙忙地看過了幾分公文,眼見午時過半,便起身進宮。
纔出了戶部,就見小廝洛塵氣喘吁吁地從旁邊牆根跑了過來。張制錦掃他一眼,洛塵忙道:“大人,我並不是亂跑,才接了一封要緊的信,是給您的。”
張制錦道:“誰的信?”
洛塵早躬身將信呈上:“您看了就知道了。”
張制錦把信接過來,封皮上並沒有一個字,於是只得先揣入懷中,躬身上轎。
等起轎往前之時,張制錦才又把信拿出來,打開看時,裏頭有一張薄薄地信箋,抽出來,卻見上頭寫得是:
人而無信,不知其可。
意思是:一個人若是不講信用,那真的不知他還能幹什麼。
張制錦看着這沒頭沒腦的幾個字,眉頭微蹙,這字跡極爲熟悉,他倒是認得的。
將轎簾微微掀起,果然看洛塵就在旁邊,張制錦問:“哪裏得來的?”
洛塵笑嘻嘻地小聲回答:“是威國公府的一個家奴送了來的。”
張制錦將簾子放下,慢慢將信紙合上。卻就在這時候,又見底下隱隱有些墨漬,反過來一看,見寫得是:你騙人,騙子!
底下還有一行字,卻又給一筆濃墨給抹去了。
張制錦把信舉起來在眼前仔細看了半晌,依稀還能認出幾個字。
大……我再也不相信你。
***
且說七寶叫同春把那封信送出去後,在暖香樓裏坐立不安。
原來這送信到威國公府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玉笙寒。
七寶本來想立刻去見謝老夫人,或者詢問苗夫人,但定神細想,就算去見了又有什麼用?府內的人把消息瞞的密不透風,自己一點兒風聲都不知道,此刻貿然去問,只會讓她們更爲不安擔心。
突然想起周綺前日跟自己旁敲側擊的話,七寶心頭一動,忙帶了同春往周綺的院子而來。
周綺正在窗前坐着,不知道在寫什麼連七寶進門都不知道,還是小丫頭叫了聲“七姑娘”,周綺才驀地醒悟,忙把那張紙抓了起來。
七寶原本沒有留意這個,卻給她這突兀的動作驚了一跳。
周綺也察覺自己露了行跡,便索性把那紙揉成一團,隨手扔在旁邊的字紙簍裏,然後若無其事地問七寶:“怎麼突然就來了?”
七寶掃了一眼,也看不出什麼來,便道:“我打擾了四姐姐嗎?”
周綺笑着上前握住她的手,引着她在桌邊坐了:“我剛纔胡亂寫了兩個字,很不像話,正想扔了呢。你來找我可是有事?”
若按照七寶往日的性子,是寫的什麼一定得翻出來瞧瞧,可今日因心裏有事,便沒去計較這個。
七寶說道:“四姐姐前日跟我說,咱們老太太跟太太送了補品給靜王府去,倒不像只是爲了區區風邪那麼簡單,四姐姐覺着是怎麼樣呢?”
周綺聽她提起這個來,才說道:“好好地怎麼又問起來了?”
七寶說道:“我疑心三姐姐的病另有內情。現在想想,上回老太太跟太太回來後,他們的樣子的確有些古怪,必有緣故。”
周綺不便多言,就只說道:“你問我,我也只能跟你一樣猜測,有個現成的知道真相的人在,你怎麼不去問她?”
七寶一愣,頃刻間醒悟過來:“我只顧着急,竟然忘了葉姐姐!”
周綺笑道:“什麼葉姐姐,叫三嫂。”
七寶點頭道:“很是,她是跟着去的,一定知道內情。我這就去問她便是了。”於是忙忙地起身往外一陣風似的去了。
周綺本還想叮囑她兩句,她卻已經跑了。周綺無奈,嘆了口氣,回頭看看那字紙簍。
這會兒丫頭正捧着要去倒了,周綺忙制止了。
讓小丫頭退出去後,周綺才又將那字紙撿了起來,慢慢地打開,上面卻並不是什麼詩詞,而是個氣宇軒昂的人像。
且說七寶忙奔去周承沐跟葉若蓁的居處,將屋內丫鬟婆子都打發了,就問葉若蓁靜王府的事。
葉若蓁起初不肯說,卻抵不過七寶的糾纏逼問,終於一一吐露了實情。
但葉若蓁到底也不敢十分說孔王妃的不是,就只說周蘋身子不好,怕在王府調養不當之類的話。
七寶聽說是小產了,果然嚇得臉都白了,眼中就淚盈盈的。
原來玉笙寒在那信上並沒有直白地說周蘋到底如何,只說她病的另有內情,不能等閒視之。
葉若蓁見七寶如此,忙說:“老太太跟太太不願你知道,就是怕把你嚇壞了,你可千萬別胡思亂想,老太太已經在想法子了。”
七寶的淚本來已經涌了出來,聽到“想法子”,才醒悟過來:“又想什麼法子?”
七寶擡手擦擦眼淚,說道:“葉姐姐,你不用瞞我,我知道王妃對三姐姐不好,是不是?”
葉若蓁吃了一驚:“你……”
七寶倒也不蠢,從謝老夫人送補品去靜王府,到周綺的欲言又止,再加上上回在靜王府的風波,她也能猜出幾分。
如今見葉若蓁如此反應,更加明白。
七寶深鎖眉頭:“不成,我要去靜王府。”
“什麼?”葉若蓁忙攔着她:“就算這會兒咱們都去又能怎麼樣?王妃未必會把咱們放在眼裏,只怕還說咱們無事生非,再借機責罰一頓可怎麼樣呢?另外三姐姐畢竟還是要在王府內的,還得受王妃的管轄,若是一味地得罪了王妃,又有什麼好處呢?”
七寶受了這幾句話,這才呆呆地又站住了。
葉若蓁嘆道:“橫豎這件事不是咱們能插手的。就讓老太太跟太太想法兒便是了。另外,幸而三姐姐是個能人,她一定會好好度過這段兒的。”
七寶聽到這裏:“再怎麼能耐又怎麼樣,這種事誰又能受得了?唉,怪不得這兩日老太太總有些強顏歡笑之意。”
葉若蓁低下頭去,知道她說的對。
正在此刻,外頭丫鬟聽詩進來,行禮說道:“奶奶,太太那邊派了人來,讓奶奶好生準備明日進宮謝恩的事。”
葉若蓁應了聲,打發丫鬟又出去了。
不料七寶聽到“進宮謝恩”,突然心頭一動。
***
次日一大早,苗夫人便帶了葉若蓁跟七寶兩個進宮。
原本只是葉若蓁因新婚而向周淑妃行禮,七寶執意要跟着,且說自己想念淑妃了,苗夫人知道淑妃向來疼愛七寶,便也答應了。
一行人進了宮,往淑妃的寢宮而去,走到半路,突然見一隊宮中內侍從前方而來。
其中一個老態龍鍾,給小太監扶着,邊走邊不知道嘀咕些什麼。
七寶突然認出是靜王府中曾見過的平妃娘娘身邊的大太監高和,七寶因爲想着那時候是扮了男裝,怕給他認出來,遠遠地就低了頭。
誰知高和跟那些內侍們來至跟前兒,正要經過之時突然止步。
高和掀動鼻子,然後擡頭看了過來,當望見七寶的時候,高和笑道:“喲,是你呀,小丫頭。”
七寶吃了一驚,不知如何反應,只得屈膝行了個禮。
高和笑道:“你不是在靜王府嗎,怎麼又跑進宮來了,難道真的跟我老人家說的一樣,也進宮來了嗎?”
七寶知道他半是清醒半是糊塗的,沒想到這記性卻也令人吃驚:“公公,我是進宮來謝恩的。”
旁邊的小太監忙提醒:“高公公,這是威國公府的七姑娘,是來拜見淑妃娘娘的。”
高和又盯了七寶一會兒,才說道:“原來你沒有許給我們靜王殿下,可惜,可惜。”
七寶變了臉色,苗夫人也不知怎麼樣。
正在尷尬之時,裏頭周淑妃派了內侍過來接了他們進殿。
直到入內,苗夫人等才明白爲何這一次淑妃傳的爲何竟如此的慢。
原來這會兒皇帝正在淑妃宮中。
苗夫人又驚又有些膽怯,只忙在內侍的指引下上前跪地磕頭。
身後葉若蓁跟七寶也跟着跪地行禮。
只聽皇帝笑說:“平身,賜座。”
苗夫人竟有些站不起來,還是周淑妃身邊的女官上前扶了起來,在旁邊的鼓凳上坐了。
葉若蓁跟七寶則站在旁邊。
皇帝打量兩人,目光在七寶臉上停了停,不禁說道:“早聽聞七姑娘有些不俗的傳聞,今日一見,果然是天生麗質。”
周淑妃在旁笑道:“皇上能這樣說,可見七寶果然還能入眼。”
皇帝打量着七寶,心中竟也有點惋惜之感:當初本以爲靜王能娶如此佳人,只是平妃偏說什麼體弱、內向之類的話……如今親眼瞧見了人後,才知道那些果然是婦人之見。
皇帝對淑妃道:“你是自謙太過。好就是好,自然不用諱言。想來這也是張制錦的福氣。”
七寶沒想到會在這裏聽見張制錦的名字,不由擡頭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一看她滴溜溜的眼神,便笑道:“聽說張愛卿還特意跟你們府裏求了,讓你提前出嫁?果然倒是值得他這樣做。”
七寶臉上微熱,沒想到皇帝這一把年紀了,居然也開這種玩笑。
此刻周淑妃便問苗夫人:“怎麼老太太不曾來呢?”
苗夫人低着頭回答:“近來天冷,老太太的身體又有點兒不大好,所以不曾進宮。”
實際上是老夫人因爲惦記周蘋的事,近來常覺着胸悶不爽。
周淑妃忙道:“待會兒再叫兩個太醫去府裏看一看。仔細保養。”
皇帝在旁也說道:“國公府近來的事情多,光是今年就好幾件大喜事,老夫人興許也是勞心了。”
周淑妃正要開口,突然七寶說道:“皇上聖明,只怕最近還有一件喜事呢。”
剎那間,在場的衆人都呆住了。
淑妃不知家中還有什麼喜事,苗夫人也愣愣的,見淑妃面露疑惑,苗夫人就忙搖了搖頭。
只有皇帝笑了笑,眼中流露饒有興趣之色:“是嗎?最近又是什麼喜事?你且說說。”
七寶卻捂着嘴說道:“請皇上恕罪,我、我是胡說的。”
皇帝皺眉。
周淑妃心頭一震,忙呵斥道:“七寶,皇上面前怎可如此失態?”
皇帝望着七寶閃閃爍爍的眼神,雖然有些慌張恐懼之色,但這幅膽怯張皇的模樣,卻越發令人憐惜。
皇帝便一笑:“她年紀小,不必這般。且朕看她倒不是胡說,七寶,你既然已經說出來了,就不可再隱瞞,快些說是什麼喜事?”
周淑妃心中焦急,苗夫人也嚇得色變。
七寶猶豫着放下手,小聲道:“回皇上,這次我哥哥成親,在靜王府的三姐姐本是要來的,卻竟沒有出席……後來老太太他們去王府探望,雖沒有帶着我去,後來我卻聽說,老太太命人送了好些補品之類的東西去靜王府。”
苗夫人心頭悸動,幾乎暈厥過去。
皇帝畢竟老於世故,隱隱猜到了幾分,便笑問:“然後呢?”
七寶紅了臉說道:“我本來不知道的,只是回頭竟然聽底下有些人亂傳,說什麼大喜之類的話,我就記在心裏,剛才又嘴快說出來了。求皇上別怪我。”
皇帝大笑:“竟然有這種事?靜王爲何竟沒有來回?”
苗夫人撐不住,身形搖搖晃晃,從鼓凳上幾乎摔倒,幸而旁邊葉若蓁跟女官及時扶住了。
***
在太醫來救治苗夫人的時候,早有急欲討好的太監出去把寢殿的事告訴了平妃。
平妃聞訊,飛一樣地趕了來,又驚又喜地打聽消息。
這會兒淑妃正在看護着苗夫人,葉若蓁拉着七寶,心焦萬分,避開人悄悄地問:“你、你方纔是做什麼?”
七寶說道:“姐姐別管,待會兒若是皇上跟平妃娘娘問起來,你就直說。”
葉若蓁也幾乎要暈過去了:“你、你……”
果然,因見苗夫人一時沒有醒,平妃歡天喜地的,對皇帝說道:“皇上,臣妾想要即刻出宮去靜王府,求皇上恩准。”
皇帝瞧着苗夫人的情形,已經察覺不對,只是想不到平妃來的如此之快。
皇帝便走到外間,命人把葉若蓁跟七寶叫來,詢問道:“七寶,你方纔所說的可是真的嗎?”
七寶還沒回答,葉若蓁已經忍不住跪在地上,哭道:“求皇上恕罪。”
平妃在旁愣怔住了,又笑說道:“恕什麼罪?這自然是天大的喜事。”
當初平妃就是怕七寶不好生養,這才不想選她做靜王妃,如今聽說周蘋有喜,她便高興的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到靜王府去。
葉若蓁道:“靜王府裏的事,當時是我們老太太跟太太領着我去的,雖然知道……但卻不敢對任何人說起,所以論起內情,七寶也是不知道的。”
平妃已經迫不及待地笑着插嘴道:“你們也太小心了。不過也是,若是不到三個月,也還得暫時保密不要張揚。”
皇帝皺眉道:“平妃,讓她說完。”
當下葉若蓁戰戰兢兢,含淚帶泣地就把去靜王府,發現周蘋小產的事說了出來。
皇帝因爲從苗夫人反常的舉止裏早就猜到了事情並不簡單,所以並不覺着十分震驚。
倒是平妃,方纔還像是在天上,突然間又如同從雲端摔了下來,錯愕之餘,竟放聲哭道:“天啊,我那可憐的小孫兒!好好的怎麼就沒了!我敢情在做夢?”
七寶原本在威國公府聽說的時候就想哭的,只是因爲哭也無用,又想要想法兒,才忍住了。
如今見平妃哭,那份心酸便加倍,就索性也跟着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此時周淑妃也走了出來,已經聽見了,見七寶哭的難以自制,她忙過去道:“快別哭了。”
話雖如此,淑妃也很是感傷,跟着掉了兩滴淚。
淑妃掏出帕子拭淚,又道:“好好的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我纔要高興一場……側妃可說了是爲什麼?”
平妃聽了這句,就也停下來:“就是說,緣故呢?”
葉若蓁道:“聽說是、是說側妃身子弱,其他就不知道了。”
平妃叫道:“瞎說,側妃是我看中的,明明是益生養的相貌體格!”
葉若蓁嚇得不敢做聲。
平妃轉頭對皇帝,哽咽道:“皇上,請恩准臣妾去靜王府,就算是看看側妃的身子也成啊。”
皇帝看一眼不遠處的七寶,卻見她正低着頭,哭的抽噎,渾身發抖,不停地擡手拭淚,這份真摯之情,卻是無法僞裝的。
皇帝嘆了聲,說道:“也好,你去看一看吧。”
***
一行人出宮的時候,已經晌午。
而國公府衆人往宮門走的時候,聽說平妃娘娘已經先一步往靜王府去了。
直到出了宮門,馬車中,苗夫人兀自有些緩不過神來。
另一輛車內,是葉若蓁跟七寶兩人。
葉若蓁也仍是渾身戰慄,有些手足痠軟,耳聽到車聲轆轆,走到半路,葉若蓁才終於掙扎說道:“七寶、你的膽子……實在太大了些!你怎麼敢在皇上跟娘娘跟前兒說謊?”
七寶說道:“我沒有說謊,原本老太太跟太太就沒跟我說實情,我是不知道的。”
葉若蓁道:“你還嘴硬,你不是問過我了嗎?做什麼又在宮內鬧這一場?如今平妃娘娘去靜王府,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誰知七寶應聲道:“是啊,我若是不鬧出來,平妃娘娘怎麼會去靜王府呢?”
葉若蓁一愣:“你、你說什麼?”
七寶嘆了口氣,幽幽地說:“姐姐,雖然老太太那邊兒一定在想法子,但老太太年紀大了,之前又病了一場,很不該再讓她老人家爲難,這件事的癥結在王妃身上,就如你勸我的話,咱們不管是誰出頭,都壓不過王妃去,試問這世間上,還有誰比平妃娘娘更合適的?”
葉若蓁微震,睜大雙眸:“你、你是說……”
“是啊,平妃娘娘是王妃的婆婆,我知道平妃是最想要抱孫子的,這件事讓她去料理,比誰都合適,”七寶看着自己的小手,輕聲說道:“而且這件事是我‘不知情失口’說出來的,也不是咱們府裏告狀或者怎麼的,方才太太在寢宮甚至驚嚇的暈了過去,這些事都是衆人有目共睹的,你放心吧。”
葉若蓁百感交集,半晌終於握住七寶的手:“難爲你、怎麼竟想出來的,又怎麼有膽子這樣去做。可知道方才我幾乎也都給嚇暈過去?”
七寶笑道:“我自然有膽子呢,橫豎皇上不會立刻叫把我推出去殺頭,除了死沒有別的大事,且又給三姐姐出了頭,又給老太太跟太太解了難題,我怎麼沒膽子?”
葉若蓁嘆了口氣,把七寶摟入懷中:“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你這丫頭,笨起來就笨的讓人好笑,精靈起來,卻又精靈的讓人心疼。”
兩人說到這裏,突然聽到外頭有馬蹄聲響,隔着車窗,聽到外頭有人道:“是永寧侯!”
七寶一怔,忙擦乾了眼淚,隱隱地聽到裴宣的聲音:“車內的是老太太嗎?”
“是太太同三少奶奶跟七姑娘進宮謝恩的。”僕人回答。
裴宣才答應了聲,七寶便把車簾子掀起來,叫道:“裴大哥!”
裴宣牽着繮繩,微微地撥轉馬頭,在馬上回身看了過來。
望見七寶的瞬間,裴宣先是一愣,繼而笑道:“七妹妹,你跟着進宮做什麼呢?”
七寶回答:“見我大姐姐。”
七寶答了這句,卻又望着裴宣,滿心稱讚說道:“裴大哥,你這樣打扮可真威風啊。”
此時裴宣身着從五品鎮撫使的服色,大紅的武官袍服上麒麟的補子格外的鮮明醒目。
腰間帶着佩刀,腰下懸掛着刻有“勳”字樣以青綠線纏結的牙牌,以及出入宮禁的金牌,腳踏麂皮宮靴,委實的氣宇軒昂,威風凜凜。
裴宣見她雙眼發亮地望着自己,竟有些不好意思,便咳嗽了聲說道:“上回皇上升了我的官職後,出入宮中就穿了這一身兒,已經是習以爲常了,不過若是去你們府裏自然是換了的,所以你是第一次見。”
七寶聽了不禁說道:“你也沒去過我們府裏呀,我都見不到你的人影了。聽三哥哥說你忙的很,男子漢以正經差事爲重,倒也罷了。”
兩人自從裴宣纔回京的時候見了一面,此後竟再也不曾會過面。
裴宣輕輕地一笑:“七妹妹是愈發懂事了。”
七寶看着他仍舊有些清癯的臉容,本來還想再說兩句話的,只是他人在馬上,自己在車裏,說的太久怕會引人注目,何況裴宣好像還有公務在身。
除此之外,裴宣彷彿跟自己真的不似之前那樣親厚了,多半是在避嫌之類。
於是七寶說道:“裴大哥既然忙,那我就不打擾你了,你快去吧。”
裴宣遲疑,然後點頭道:“也是。那我先告辭了。太太那邊兒,七妹妹多替我問好。”
說着,裴宣又一抖繮繩,撥轉馬頭,動作颯爽利落。
七寶看他一眼,將車簾子放下,不由低低說道:“真真是物是人非,裴大哥是這樣,三姐姐也是那樣。”
葉若蓁說道:“各人自有各人的造化,放心吧,側妃必會平安無礙。”
兩人在車內雖然低聲,誰知裴宣是個有心的人,隔着車簾子,隱約聽見是在說周蘋。
裴宣眼神微變,有心上前再仔細問問,略一躊躇,那邊兒車駕就遠遠地去了。
***
且說平妃來至靜王府,靜王妃孔春吉不知發生何事,忙起身出外迎接。
兩人相見,王妃俯身道:“母妃怎地突然駕臨?”
平妃掃了她一眼,問道:“我聽說側妃有了身孕,特來瞧瞧她。”
王妃一驚。
原來周蘋滑胎之時,正當周承沐娶親,所以周蘋不想張揚此事。
至於孔王妃,因之前周蘋診出有身孕,她自己卻仍無消息,王妃心裏很不自在,巴不得不去張揚。
正因爲民間的規矩,頭三個月不宜先聲張,所以孔王妃吉索性也沒有告知宮內。
如今周蘋小產了……聽聞皇上的身體也欠佳,自然不好立刻巴巴地再去說知,免得“報憂不報喜”似的,於是又順水推舟地壓了下來。
沒想到平妃居然當頭就問了這句。孔王妃微怔之下忙道:“這個、我本來想親自告訴母妃的……”
平妃早瞧出她臉色不對,便問:“那爲什麼沒有說?”
王妃聽平妃的口氣有些衝,卻不敢如何,只回答:“本來想等穩住胎氣後才向母妃報喜,誰知道、誰知道竟不小心……”
平妃聽到這裏,心痛如絞:“到底是怎麼沒了的?”又道:“快帶我去側妃房中!”
孔春吉無法,便陪着平妃往周蘋的院落而行。
誰知才進院門,就聽到裏頭說:“這又是何必呢,國公府也是多此一舉的,難道怕王府裏伺候不好側妃嗎,巴巴地又送了這些補品。”
又有笑說:“這其實怎能怨得了別人,只是側妃自己運氣差一點罷了,不過也是,這府內自然是王妃福氣最大,沒個王妃還沒有生下嫡子,側妃反而生下庶子的道理。”
孔春吉臉色微變,平妃卻早就氣白了臉,她不由分說地加快腳步進了院門,氣的大聲說道:“方才說話的是誰?快快給我綁起來,往死裏打!”
平妃自己出身低微,又是一步步爬上去的,生的靜王也算是這些奴婢口中的“庶出”。
所以平妃聽到這些人如此說,自然戳心,何況好好地一個孫兒沒了,平妃心中正是又氣又苦,無處發泄呢。
那兩個伺候的婢女給平妃身後的內侍們捉了去,就扔在二門上狠狠地打了起來。
平妃仍然氣的胸口起伏,回頭看着孔王妃道:“王妃把這王府管的很好啊,這些該死的奴才們居然敢青天白日下就亂嚼舌頭起來了?”
孔春吉不敢言語,只是躬身聽着:“是我一時不查。請母妃息怒。”
平妃又上下掃了她一眼,說道:“你別打量誰是傻子,要真的有福氣,那你的肚子就多爭爭氣!這裏不用你伺候了,你先回去吧!”
王妃的臉本來正在漲紅,聽了這句,又有些發白。
平妃喝道:“你還不走?好好地檢點一下,看看這府內還有多少習慣嚼舌主子的無法無天的狗奴才!”
孔王妃又羞又氣,只得答應了,後退之時,眼中已經有淚掉了下來。
這邊平妃仍然不消氣,盯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齒地說道:“也是奇了,虧得皇上這樣看重,竟然是這樣的人物!”
平妃在外頭發落的時候,裏頭周蘋已經聽見了動靜,便叫小璋扶着起身往外走來。
平妃還沒進門,就見周蘋迎面跪倒。平妃早見她臉色蒼白,跟以前自己見着時候臉色紅潤的樣子判若兩人,心中體恤,忙叫人趕緊扶着,又上前噓寒問暖,說起體己話來。
正如七寶所料,平妃娘娘往王府走了這一趟,卻比千軍萬馬還強。
平妃又特留了四個心腹的小太監,兩名宮女,兩名老成的嬤嬤,專門在周蘋身邊貼身伺候。
這樣一來,就算王妃因此事而惱怒,卻也是無計可施了,何況王妃也不敢做的太過。
事後,王妃也仔細打聽過平妃爲什麼突然知道此事又盛怒而來,也知道了當日威國公府苗夫人帶人進宮謝恩。
宮內的眼線探聽明白,就把當日在寢殿裏,七寶如何對皇帝說漏了嘴的事告訴了。
王妃聽了後,對別人也就罷了,唯獨深恨七寶。
這日黃昏,下了一場秋雨。
玉笙寒手中提着個檀木描漆的食盒來至靜王的小書房,推開門時,一陣木炭的暖氣撲面而來。
靜王的身體雖然恢復了不少,但一旦溼寒天氣,仍有些禁受不住,所以已經生了火爐。
靜王趙雍正裹在狐裘裏,看一卷書,見玉笙寒進來,便把書扔下。
玉笙寒走到跟前兒,看了一眼那書,笑道:“這《史記》王爺看了多少遍了,還不覺着厭煩?”
趙雍笑道:“以人爲鑑,可以知得失,以史爲鑑,可以知興替。”
玉笙寒將食盒放在桌上,道:“王爺倒是悠哉,就不怕後院失火嗎,亦或者還想隔岸觀火。”
趙雍接過她遞過來的湯碗,卻並不喝,只是放在桌上。他伸手勾住玉笙寒的腰,把她抱坐在自己的膝上:“你不是已經把火救下了麼?又何須我擔心。”
玉笙寒眼中掠過一絲暗色,一笑道:“王爺不想當面得罪彪烈將軍,也不願跟王妃口角,只是,這次若不是七寶那丫頭有些急智,王爺又想怎麼收場?”
趙雍想了想,說道:“本王一直覺着車到山前必有路,本來我不想張揚,但王妃的行事偏跟我相反,我若約束她、她也未必肯聽,可是因爲側妃的事,竟引得母妃出宮,母妃說話自然比我好使,所以王妃近來的行事也收斂了許多,這豈不是一舉兩得?”
玉笙寒回頭望着趙雍仍然有些清瘦的臉龐:“王爺不覺着可惜嗎?爲那個小孩子?”
趙雍垂眸:“怎麼不可惜。”
玉笙寒道:“但王爺卻也默許了這個結果。”
趙雍一下子得了將門之女跟國公府的女孩子,可見皇恩浩蕩,再加上孔王妃行事張揚,這跟趙雍向來的韜光隱晦大相抵觸。
如今康王正是激流而上的時候,齊王只跟他一塊兒操辦了冬至祭天,就如攔路石般給剔除。
雖然周蘋的事實屬意外,但靜王卻並沒有追究,一來是因爲王妃的身份,二來……自然就不可說了。
趙雍欲言又止,撫過她的臉:“怎麼突然又說起這個來了?”
玉笙寒定了定神,微笑道:“沒什麼,王爺還是先喝藥吧,一會兒又涼了。”
趙雍凝視着她明亮的眸子,半晌忽說:“你放心。”
“放心什麼?”
趙雍道:“我絕不負你。”他端起那碗藥,慢慢地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