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瓊瑤的奶母駐足笑問:“少奶奶是在叫我嗎?我正要急着回去伺候姑娘洗漱更衣, 好去給老太太請安呢。這會子少奶奶又有什麼急事?”
七寶在國公府的時候,從不曾見過這種場景, 自然沒什麼經驗,見這人這般泰然自若的,七寶倒是微微怔住了。
同春早看出這女人的有恃無恐,當下上前一步, 冷笑道:“不是叫你又叫誰呢?你還好意思說伺候,我問你,你卻是怎麼伺候你們姑娘的,竟弄的她一身傷?方纔還幾乎把她拽的摔倒, 你還裝沒事人一樣, 也太沒規矩了!”
奶母臉色一變, 掃一眼身邊的瓊瑤,見她死死低着頭。她便重又笑着說道:“姑娘這話從哪裏說起, 我們自然是盡心伺候我們姑娘的,哪裏又弄出一身傷來, 我方纔不過是着急了些, 沒留意別的,何況若是耽誤了給老太太請安,最後還是姑娘跟我們的不是, 不如就請少奶奶仁慈,不用計較這些了, 省得更誤了時候。”
同春見她絲毫不懂收斂, 皺眉說道:“你不用口口聲聲拿請安出來做說辭, 你自己看看你們姑娘手臂上的傷,還有什麼話說?”
奶母看向張瓊瑤,小姑娘卻還是垂着頭一聲不響,竟是逆來順受的樣子。
這奶母因笑道:“既然如此,我回去自會細細檢查的,許是姑娘頑皮在哪裏碰傷了,也是有的。少奶奶大可不必爲了這個惱火,要是沒有別的事,我便先帶了姑娘去了。”
七寶一直聽到這裏,才說道:“你不必巧言令色的搪塞,我自有眼睛,很會分辯好歹,以後你可別再叫我看見你再欺負瓊瑤,若是還有,我絕不放過。”
奶母臉上露出了大不以爲然的表情,想反駁,對方畢竟是主子,便悻悻地。
同春喝道:“你聽見了沒有?”
“是,聽見了。”奶母應了聲,裝模作樣地行了個禮,領着瓊瑤去了。
這人走後,七寶仍然生氣,便對同春說道:“怎麼張府這樣的世家大族,也有這樣刁蠻無禮的奴才?我還以爲他們家家規嚴禁,奴才必定也是好的呢。”
同春笑道:“姑娘以爲這是在咱們家呢?就算在咱們家裏,十個裏頭也有一大半是心懷鬼胎的,只不過那些人再刁,也不敢在姑娘你跟前放刁罷了,如今咱們纔來了張家,這些人自然是欺生的。只是罵他們幾句就算了,可別真的動氣。”
七寶咬牙說道:“這次就算了,你留心看着,如果她們還是死性不改地欺負瓊瑤,咱們可不能坐視不理。”
“如果真的這樣,咱們該怎麼辦呢?”同春故意問道。
七寶皺眉想了會兒:“叫我說,不中用的奴才,若還說不聽,自然是打一頓,遠遠地攆走了了事。”
同春笑道:“這也算是個法子。”然而同春心裏還有另一重擔憂:畢竟瓊瑤的奶母如此肆無忌憚,背後若無人撐腰,怕是不敢如此。
只是現在事情沒發展到那一步,倒是算了。
這日傍晚,在張老誥命的上房之中,吃了晚飯,大家坐在一塊兒閒話家常。
正說到後天元宵節放燈之事,難得的熱鬧,宋氏突然當着衆人的面兒轉頭對七寶說道:“聽說你今天早上把瓊瑤身邊的奶母訓斥了一頓嗎?”
七寶一愣,沒想到宋氏竟在這時候提起,也不知她的用意。
正在想着要不要即刻把那奶母的所作所爲告訴宋氏,宋氏突然笑着說道:“那嬤嬤是府內的老人了,祖祖輩輩也都是在府內盡職盡責的,按理說是最妥當的人,也是她從小到大把瓊瑤照顧的妥妥當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照我看,不用爲了一點兒小事就大動干戈的,免得寒了這些老人的心,你說如何?”
七寶更是大大的意外,又聽宋氏好像是在責備自己,且大庭廣衆之下,不由臉就紅了。
這會兒上面張老誥命卻也隱約聽見了幾句:“三太太說什麼寒人的心?”
宋氏便笑說道:“回老太太,倒也沒什麼,只是因爲伺候瓊瑤的楊嬤嬤犯了個小錯,惹得九奶奶不喜歡,罵了她幾句,我正在替楊嬤嬤討情呢。”
張老誥命聞聽,便掃向七寶,點頭說道:“那的確是府內的老人了,又是大節下的,就別鬧得不高興了。”
宋氏臉上頗有得意之色,便看向七寶。
這會兒在場衆人都瞧了過來,七寶臉上漲紅,眼中已經冒出淚來。
突然聽謝知妍笑說道:“老太太跟太太不用生氣,我想表嫂未必就是真的責怪那嬤嬤,畢竟表嫂才進這府內,自然不大懂這府內的事呢,她只顧疼惜瓊瑤就罷了,也是一片好心。”
張老誥命“嗯”了聲,不置可否。
謝知妍瞄着七寶,眼中也是笑吟吟地。
同春站在七寶身後,知道七寶從不曾應對過這種場面,有心替她分辯,這裏又不是自己能插話的場合。
那邊李雲容看向七寶,眼中流露出一點憂慮。
就在衆人各懷心思的時候,七寶緩緩地擡起頭來。
她的眼中還有淚光,手也微微地發抖,卻仍是說道:“我是不懂這府內的事,所以我更不懂,怎麼瓊瑤妹妹的身上有那麼多傷,也沒有人管,堂堂的小姐給一個奶母欺負,居然一堆人還幫着那嬤嬤說話。”
剎那間,整個房間內死寂無聲。
張老誥命擰着眉盯着七寶,似乎不悅。
宋氏也緊鎖眉頭,語氣帶着斥責:“你到底在說什麼,別太無禮了。”
七寶對上她的目光,並不退縮:“太太怪我也是有的,我的確是見識淺,所以不懂這道理,可如果太太知道瓊瑤身上有傷卻不管,這豈不奇怪?除非太太也是不知情給矇在鼓裏了,那麼我自然有責任讓太太知道。”
宋氏嘴脣一動,不耐煩般:“行了,長輩說話,你只需要聽着就是了,誰家的規矩讓晚輩當面頂撞長輩的?”
七寶站起身來,向着宋氏傾身行禮:“我若衝撞了太太,我領罪就是了,只不過我可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妹妹給刁奴欺負而坐視不理,不能看着太太給矇蔽而不做聲。”
宋氏喝道:“你夠了!”
李雲容先前本是要出來打圓場的,不知爲何竟沒出聲,直到見宋氏發怒,才忙含笑說道:“罷了罷了,叫我說這其中大概是有什麼誤會。”
一片緊張窘迫的寂靜中,突然張老誥命道:“要知道是不是誤會也簡單,把瓊瑤叫來問一問不就清楚了?”
宋氏臉色微變。
謝知妍眨眨眼,笑勸說:“老太太,何必在這大節下理這些煩心事呢?要知道您的身體纔好了些。”
張老誥命的目光在七寶跟宋氏之間一掃,卻道:“我可不想就這麼稀裏糊塗的,免得叫人說府裏容不下新媳婦故意爲難他,可也別落了個新媳婦跟婆婆不合的罪名,既然是誤會,解開了就是了。來人,去把瓊瑤跟她的奶母叫來。”
宋氏白着臉,滿面不悅。
七寶落座,身後同春遞過帕子來,讓她輕輕擦拭眼角的淚。
不多會兒,果然張瓊瑤跟她的奶孃一塊兒來了,她的奶孃跪在地上行了禮,笑問:“不知老太太叫我們來有什麼事?”
張老誥命說道:“你向來照顧你們姑娘,一切可妥當?”
奶娘說道:“回老太太的話,我們絲毫都不敢怠慢。一切都好,只是姑娘好像受了點驚嚇,方纔我們還商量弄點定神散喝一喝呢。”
“好好地受了什麼驚嚇?”
奶娘瞥向七寶,卻又低下頭。
張老誥命便看向瓊瑤:“瓊瑤,你老實說,底下人伺候的可盡心嗎?”
張瓊瑤生若蚊訥:“回老太太,很盡心。”
老誥命說道:“你嫂子方才說,這奶母欺負了你,可有此事?”
張瓊瑤身子輕輕發抖,半晌終於說道:“沒、沒有。”
老誥命便看向七寶。
此刻在座的除了各房的太太,張良張巖等幾個姑娘也在,張良聽到這裏,就按捺不住地想要起身,卻給張巖摁住了手。
宋氏也如獲至寶,挑釁似的對七寶說道:“少奶奶,這可怎麼樣呢?”
七寶卻並不驚慌,亦無窘色,只淡淡地說道:“瓊瑤,把你的袖子掀開,給老太太看看。”
張瓊瑤捂着手臂,不敢動彈,只畏畏縮縮道:“不、不用的,沒有事。”
奶母也忙說道:“少奶奶何必爲難我們,奴婢早上的時候的確有點衝撞了您,您大人大量,就別記恨奴婢了。”
七寶也不理她,只是看着瓊瑤說道:“上回我給老太太傳菜的時候,你特意告訴我,說老太太不喜歡鴨湯,我已經既往不咎了,我現在爲你出頭,你反而這樣畏首畏尾的,以後你還指望着誰能給你說一句話呢?”
張瓊瑤聽了這句,渾身發抖,淚落如雨。
這會兒張良再也忍不住了,便站起身來走到她跟前兒,一把握住瓊瑤的手,用力將她的袖子往上撩了起來。
頓時之間,佈滿了傷痕的手臂暴露在衆人的眼前。
連老誥命也不禁面露驚愕之色。
張良低頭看着張瓊瑤的臂上,倒吸一口冷氣,她們雖然也知道張瓊瑤過的不好,但心想畢竟也到不了這種地步,如今親眼所見,才終於相信。
張良一時怒不可遏,便對旁邊的奶母說道:“好歹毒的人,這是你們做的?敢如此毆打姑娘?誰給你們的膽子?”
宋氏咬了咬牙,見風向不對,到底要先撇清了自己,便正色也問張瓊瑤道:“瓊瑤,這真的是他們打的你?或者別有隱情?你只管說實話,不用怕,老太太跟我會爲你做主的。”
張瓊瑤流着淚,瑟瑟搖頭。
那奶母原本臉色灰敗,聽了宋氏的話,忙說道:“回太太,這不過是、姑娘她自己摔了跤,給樹枝子劃傷了的,跟我們不相干的。”
張良不禁笑道:“你可真敢說,你自己去滑一跤試試看,若也能滑出這個樣兒來,那才是曠古奇聞了。”
奶母無地自容,只得去拉張瓊瑤道:“姑娘,你倒是說句話,別讓我背了鍋呀,這個真的不是……不是奴婢啊。”
七寶已經冷笑的不想再說話了。
張良催促張瓊瑤:“小姑姑你到底說話呀?你是怕什麼?”
李雲容也柔聲說道:“是呀,姑娘很不用怕的,自有老太太做主。”
直到此刻,張瓊瑤才向着張老誥命跪地:“求老太太救我。”
那奶母臉如雪色,宋氏也不禁坐直了些,十分驚惱。
張瓊瑤俯身磕頭,哭着說道:“老太太若不救我,遲早、遲早我是要死了的。”
上房之中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宋氏看一眼老夫人,又看向七寶。
七寶懶得看她,只冷冷地看向那奶母。
這會兒李雲容轉身,向着張老誥命行禮道:“請老太太恕罪,這是我的疏忽,我掌管內宅的事,卻居然沒有發現這個,求老太太責罰。”
二房太太王氏卻道:“雲容,這跟你有什麼關係,你管理內宅不錯,可瓊瑤是三房的人,你也不能管人家房裏的事兒啊。”說着就似笑非笑地看向宋氏。
宋氏氣惱的臉色時青時紅,便喝問奶母:“這真的是你做的?你好大的膽子!”
那奶母還在叫屈,頭上張老誥命終於發了話,嘆了聲道:“真真想不到,咱們府內向來規矩森嚴,居然也出了這種狗膽包天的奴才,敢這樣明目張膽的欺壓主子。”
當下當機立斷地命人將這奶母拉出去,在門上痛打三十,然後攆出張家。
那奶母大呼小叫着,求宋氏跟張瓊瑤救命,兩個人一個冷眼一個只是流淚,自然沒有理會她的,到底給拉了出去處置了。
這會兒張良扶着張瓊瑤起身,李雲容便上來給她整理衣裳。
張老誥命又吩咐把瓊瑤身邊的人統統檢查一遍,把那些不好的都攆走,另外換上一批新的。
最後老誥命嘆道:“人家都說咱們大家子威風,豈不知這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一個看查不到,就有些奸惡之人胡作非爲,雲容,此後你一定要越發留意,如果還有這種類似的事情,不用管是哪一房的,或來回我,或者如今日這般直接處置了就是。”
李雲容躬身答應。
老誥命又看向宋氏,似語重心長:“原本我是向着你的,畢竟七寶是新媳婦,就算你有十分錯,她也要看在你是長輩婆婆的份上擔待着,可是如今看來,這件事還是七寶做的對,倘若她坐視不理的,以後真的出了人命,可怎麼說?瓊瑤畢竟是你們房裏的,她好不好,你不是應該最清楚?”
宋氏忍着羞辱,起身低頭:“老太太教訓的是,以後我一定會加倍留意。”
宋氏本是想當着衆人的面兒讓七寶下不來臺,畢竟七寶是個新媳婦,臉皮薄,且也知道七寶是個膽小的性子,料她絕不敢當面跟婆婆犟嘴,只有乖乖聽訓的份兒。
沒想到七寶居然並不退縮,反而把這件事徹底似撕了出來,最後反而把自己弄得沒臉。
宋氏領罪之後,自然坐不住,便灰頭土臉地告退出去了。
等宋氏去後,張巖張良等略坐片刻,陪着張瓊瑤也從上房退出。
纔出院子,張良就對瓊瑤說道:“你也是的,怎麼放縱他們這麼對待你?如果不是小嬸子仗義執言的,你難道真的要給他們欺負的死?”
張巖卻說道:“行了行了,大正月裏,別總說那個字,橫豎現在老太太明斷公論了,也算是雨過天晴,以後日子必然就好過了。”
“這次多虧了小嬸子,”張良卻又嘆道:“我只知道小嬸子是個絕色的人物,可每每聽人家說,她是個最膽小愛哭的軟包性子,沒想到今日這樣剛硬,竟敢跟三太太當面對上,嘖嘖,從今日起我可對她刮目相看起來了。”
張巖卻笑道:“雖然解了一時之氣,但是從長遠看來,卻是得罪了三太太了,以後還不知怎麼樣呢。”
張良忙問:“什麼話,今日三太太也當着老太太的面道歉了,難道以後還要使壞不成?”
張巖看一眼張瓊瑤,說道:“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倒也未必先悲觀起來,照今日的情形看來,只要小嬸子穩得住,以後未必是誰站上風呢。何況……”
“何況什麼?”
張巖笑道:“何況咱們九叔滿心疼愛小嬸子,到那至極爲難的時候,橫豎還有九叔在呢,誰敢欺負小嬸子不成?”
張良拍手笑道:“好極了,這我就放心了。”
張良本要去三房探望七寶,卻給張巖拉住了。於是兩個人就跟張瓊瑤在路口分開了。
張瓊瑤一個人往三房而回,張良望着她的背影,搖頭嘆道:“咱們這位小姑姑,真是扶不上牆,方才小嬸子給她說話,她還嚇得發抖呢,還逼得小嬸子說了那樣的話。”
張巖道:“你不覺着這件事情有些奇怪嗎?”
“哪裏奇怪?”
張巖說道:“就算瓊瑤的奶母欺負她,也不至於就弄得人盡皆知,可咱們小嬸子才進門這幾天,居然就知道的這樣明白,在方纔之前,連你我都不知道她身上帶傷。”
張良眨眨眼:“這自然因爲我們不是三房的人,所以知道的不真切。”
張巖笑了笑:“也許是吧。”
兩位姑娘自回房去,那邊兒張瓊瑤在丫鬟的陪同下往回,本是要回自己院子的,想了想,便去見七寶。
瓊瑤纔到門口,就給丫鬟迎着領了進去。
七寶正坐在圈椅上,小丫頭巧兒跪在旁邊給她揉腿,見瓊瑤進來,七寶便叫丫鬟起身先退下了。
瓊瑤上前,向着七寶行了禮,低低說道:“多謝嫂子方纔爲我說話。”
七寶瞥她一眼:“不用謝,我不過是看不過去罷了。”
瓊瑤說道:“但是今天爲了我,得罪了太太……”
七寶不以爲然:“就算不是今天,我也早就得罪了太太。你不用過意不去。”
七寶心裏明白,早在自己沒進門前,爲了曹晚芳就得罪了宋氏,今兒不過是捅破了罷了。
瓊瑤瞥她兩眼,見她臉色淡淡的,雖然只是素服淡妝,卻眉目如畫,容色殊麗,真真玉人生輝。瓊瑤便訥訥說道:“不管怎麼樣,我承了嫂子的情了。”
七寶也沒格外的親熱,只是淡淡的。如此張瓊瑤站了會兒,也自己告退去了。
同春送了張姑娘,回來後便對七寶說道:“姑娘倒也怪可憐的,只是不知爲什麼九爺吩咐說不能跟她多親近呢?”
原來方纔陪着七寶回來的路上,同春就把張制錦的吩咐告訴了她。
七寶說道:“既然大人這樣說了,自然有道理,如今總算把那些歹毒的人攆走了,她的日子也好過了些,我們問心無愧了便是。”
同春笑道:“方纔在老太太那邊兒,可知我捏了一把汗?看着姑娘紅了眼圈,差點忍不住就替姑娘插嘴了。”
七寶哼道:“我纔不要讓那些惡毒的人得意呢。”
***
這天傍晚,張制錦破天荒地回來的早了些。
去給老太太請安的時候,卻見謝知妍也在旁邊,仍是笑吟吟地上來跟他見禮。
張制錦也只淡淡的,並不多看她一眼。
張老誥命看着兩人的情形,心中暗自嘆息,便特意又多問了張制錦幾句話,問他近來調任的事可妥當之類。
張制錦一一答了,老誥命見無可說,便笑道:“你可知道,今兒你那位奶奶,在我這裏大出風頭呢。”
張制錦這才面露詫異之色:“您老人家是什麼意思?”
老誥命看一眼謝知妍,謝知妍便說道:“是瓊瑤妹妹給她的奶母責打,大家都不知道,突然聽說了也並不信,表嫂卻跟三太太據理力爭的鬧了起來,終於還是老太太做主,叫人把瓊瑤叫了來,當場才問出了真相。把那奶母給攆出去了。”
張制錦聽了,默然無聲。
老誥命說道:“我原先倒是小看了七寶,不過……我突然想起來,那次她沒出閣的時候來咱們府內做客,也曾爲了那葉家姑娘的事據理力爭,可見她是個柔中帶剛的脾氣。”
張制錦微微一笑,笑容裏透出幾分溫柔。
謝知妍在旁邊望着這個笑容,好像有人在自己心頭上紮了一刀似的,方纔她口齒伶俐笑吟吟地講述經過,張制錦連看她一眼都不曾,可現在因着老誥命讚了七寶一句,就笑的如此。
謝知妍咬了咬脣,紅着眼圈低下頭去。
張制錦從老太太房中出來後,一路欲回新房,才走到半路,卻見是靖安侯身邊的小廝走來:“九爺回來了,老爺那邊有請。”
張制錦只得轉道,來至靖安侯的書房,卻見宋氏也在旁邊坐着。
按禮,張制錦該上前拜見父母,但他卻垂了眼皮,只上前向着靖安侯行了禮:“不知父親喚我何事?”
宋氏在旁見狀,便直直地站起身,一言不發地進門去了。
靖安侯皺皺眉:“你的官兒越做越大,怎麼禮數卻仍是一點也不知道?”
張制錦不言語。
靖安侯看着他波瀾不驚的臉色,倒也知道他的性子,便嘆了聲道:“你才回來,不知道可聽沒聽說今兒的事?”
張制錦問道:“您指的是哪一件。”
靖安侯說道:“是說你那位新奶奶衝撞你母親的事。”
張制錦眼神一暗,擡頭看向靖安侯。
靖安侯對上他鋒芒暗隱的眸子,眉頭深鎖說道:“你不要怪我多嘴,你對太太無禮就罷了,好歹讓你的媳婦對太太尊重些,別太失了禮數。”
張制錦嘴角流露一絲冷笑,淡淡道:“父親指的,可是因爲瓊瑤的奶母責打她,七寶爲她出頭的事?”
靖安侯道:“你母親也是不知情的,如果知道,早就處置了,何況你媳婦既然知道了此事,怎麼不直接告訴太太,讓太太處置?卻要鬧到老太太跟前,給太太沒臉。”
張制錦雖然只聽謝知妍含含糊糊說了那幾句話,心中卻早推出了來龍去脈,便道:“這件事,只怕有人在父親跟前兒顛倒黑白了吧?”
靖安侯一怔:“你說什麼?”
張制錦道:“七寶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向來最是膽小,若不是給人逼急了,她絕不會鬧個什麼,父親倒不如別只聽一面之詞,多聽聽別人也說什麼才好。何況……都是內宅的婦人,怎麼七寶才進門這半個月,就知道了瓊瑤給人虐待,似太太那樣精細的人,經年累月的,居然一點也不知道?父親不覺着這件事很荒謬嗎?”
靖安侯微震。
張制錦又冷冷說道:“不過此事也的確是七寶的不應該,瓊瑤畢竟是父親的女兒,連父親都不在意她的死活,七寶一個外人,又何必拼着得罪太太去管這閒事呢?父親放心,我回去後一定會訓斥她的,叫她以後遇到這種事,只明哲保身置若罔聞就是了。”
靖安侯色變:“你……”
張制錦卻不等他說什麼,拱手行了個禮,後退一步,轉身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
***
且說張制錦回到新房,卻見門口雖有丫鬟,裏頭卻靜悄悄的。
同春出來迎着:“九爺回來了。”
張制錦一路往裏屋而去,同春跟在身後道:“奶奶她……她身上不好,晚飯也沒有吃呢。”
張制錦微怔,卻果然見七寶臥在榻上。
他不免揪心,忙走過去問道:“是怎麼了?可叫大夫來看過了?”
同春搖頭,還想說話,卻又悄悄地退後了。
張制錦這會兒輕輕地握着七寶的肩頭,俯身打量,卻見她閉着眼睛,彷彿睡着的樣子,但給他一碰,長睫就輕輕地抖了抖,身子也下意識地一顫。
張制錦見狀,心頭微動。
他略一想,便不去理會七寶,只重又起身,命人替自己更衣。
同春見他絲毫不管七寶,心中納悶,就也按照他吩咐行事,等他洗了澡後,才傳了晚飯。
張制錦換了一身家常的天青色圓領袍,走到牀邊,見七寶比先前更往內了些,身子蜷縮的像是一隻小蝦米。
張制錦望着她,忍着笑:“起來吧,吃了晚飯再睡。”
七寶一動不動,張制錦俯身,在她耳畔低低道:“再不起來,我就餵你吃。”
七寶抖了抖,從耳朵到臉頰卻紅了起來。
“還不動呢?”他唯恐天下不亂地加了一句。
七寶才忙把被子拉高了遮住頭,像是怕他真的撲過來喂自己:“我不餓,不想吃。大人你自己吃吧。”
她悶在被子裏,聲音也悶悶的。
張制錦探臂過去,連被子帶人將她抱了起來。
七寶這才掙扎着,艱難地從被子裏探出頭來:“幹什麼?”
張制錦打量着她漲紅的臉,兩隻亮晶晶的眼睛閃閃爍爍地望着自己。
他按捺着想去親一親的衝動:“你今兒做了壞事,就想裝睡躲過嗎?”
七寶一愣:“我做了什麼壞事?”
張制錦笑道:“我聽說你能耐了,敢當面頂撞太太了。”
七寶眼中掠過一絲慌張,卻忙分辯說道:“我不是頂撞,只是看不慣欺負人罷了。”想了想又問:“是誰跟大人說了什麼?”
張制錦見她害怕,故意也不解釋:“是啊,我才進門,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跟我告狀了。”
七寶定定地看着他:“你、你相信了?”
張制錦見她眼中水光又現,知道她當了真,這才微微一笑:“我難道不知道你的性子?爲什麼要去相信別人的話?”
七寶的雙眼微微睜大:“真、真的?”
張制錦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撫:“還是說,你以爲我是那樣蠢笨之人,那麼容易給哄騙?好了,別說閒話,起來陪我吃飯。”
七寶目不轉睛地盯了張制錦半晌,雙臂一動想要抱着他,卻忘了自己給裹在被子裏動彈不得,只好把頭向着他的肩膀靠過來。
張制錦察覺她身子發抖,肩頭又有些溼潤,知道她又哭了,便忙又將她抱住:“好好的,怎麼又落淚?不許哭了,一哭,飯就吃不下了。”
七寶生生把淚忍了回去。
此刻張制錦叫丫鬟們把桌子挪到牀邊,自己撿了些可口的飯菜夾了,一點一點地餵給七寶吃。
七寶原先裝病裝睡,其實並不是因爲白天的事,而是在預防晚上的事,可是給張制錦先前的三兩句話撩撥,便把這件給忘了,又看他如此小意殷勤,就也乖乖地陪着他將晚飯吃了。
吃了飯,又漱了口,七寶問:“大人今日怎麼回來的早?”
張制錦道:“你是喜歡呢,還是不喜歡?”
七寶支支唔唔道:“喜、喜歡的。”
張制錦低頭問道:“怎麼回答的這樣勉強?”
七寶雖很願意跟他相處,但卻不想要那種“夫妻”間的相處。但是心裏卻明白是避不開的,心念一動,臉上便又紅了:“沒有勉強,是真心的話。”
張制錦看着她滿面羞色,經過昨夜的翻雲覆雨,他不免食髓知味。
手在七寶的頸間輕輕一撫,順着往下,掌心所至,渾身也隨着麻酥酥的,竟再也按捺不住,低頭往她的脣上親了過去。
琴瑟和鳴,倒是一言難盡。
於是到了元宵這天,張制錦也得了一天的假期,本來外頭還有許多交際應酬,他一概都推了,只在府內盤桓。
自打嫁過來,七寶竟很少在白天跟他面對面,清晨醒來的時候,看着身邊近在咫尺的玉容,簡直不知該如何面對,正想着再裝睡,他卻已經睜開雙眼。
“醒了?”難得地睡上一整夜,初醒的嗓子聽着略有些低沉,卻愈發扣人心絃。
七寶想到昨晚上的情形,偷偷地把臉往被子裏藏了藏:“嗯……”
突然她一震,原來被子底下,張制錦探手過來,將她往自己的身邊摟的更緊了些。
“大人!”七寶低低叫了聲,生恐他又不足興地再鬧起來。
張制錦卻並沒有做什麼,只是舒舒服服地把七寶摟在懷中,嗅着她發端的淡淡馨香,心滿意足地輕輕嘆了口氣。
七寶的心卻噗通噗通跳的厲害,更不敢動,他的身體像是火爐,雖然溫暖的讓人很受用,但是又透着些許危險,烤的她口乾舌燥。
“大人……”又過了片刻,七寶才小聲說道:“咱們該起了。”
張制錦低低笑了幾聲。
七寶很喜歡聽他的笑聲,大部分時候,他的這種笑意味着他心情愉悅。
雖然這種愉悅,透着兩方面的意思。
而現在,顯然不是七寶想要的那種意思。
被子裏有窸窸窣窣的響動,七寶頭皮發麻,屏住呼吸,幾乎失聲叫了出來。
她想要抓住點什麼,手亂動之間,只握住他勒着自己腰的手臂,肌肉如鐵般地箍着她,讓人逃無可逃。
偏偏正在這時侯,外間有人說道:“七姑娘來了。”
接着是張瓊瑤的聲音,模模糊糊傳來:“嫂子起了嗎?”
七寶嚇得汗毛倒豎,下意識地掙扎起來,卻聽到身後張制錦悶哼了聲。
又羞又怕,本來眼中便有三分淚,如今淚止不住地往外流了出來。
七寶怕自己發出聲響,也怕張制錦會出聲,早不敢再動,只舉手捂着自己的嘴。
她想要讓張制錦停住,而他彷彿也察覺了她的心意,果然不動了。
七寶才稍微地鬆了口氣,耳畔卻聽到張制錦低低道:“放鬆些。”
七寶雙眸睜大,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又死命地一摁,重又暴風驟雨,不可一世。
此時此刻,外間同春早攔住了張瓊瑤:“姑娘來了?我們奶奶……還在收拾呢,姑娘且坐着等會兒。”
張瓊瑤突然道:“哥哥是不是也在家呢?”
就算是在外間,七寶仍能聽出同春笑聲裏的窘迫:“是,九爺難得有整休的一天呢。”
張瓊瑤意識到了什麼,便訕訕地笑道:“那麼我先去找巖兒他們說話吧。”
就在同春送張瓊瑤往外之時,七寶也已經按捺到了極限,淚眼朦朧,那些淚水彷彿把她整個人也籠罩淹沒其中,身體隨着無盡的白光爍爍,星星散散,消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