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七寶重又洗了澡, 換了一身衣裳, 扶着同春的手想出門去給老太太請安的時候, 張制錦已經光鮮亮麗地從外頭走了進來。
縱然鬧了大半宿,他依舊神采奕奕的,毫無任何倦意, 反而容光煥發, 神采飛揚的令人嫉妒。
“你不用去了。”眉梢眼角帶着一絲風流笑意,張制錦道, “我纔去走了一趟,說你身上不大好,我替你行了禮了。”
七寶聽了這話,心頭鬆懈之際,雙腿隨着一軟。
張制錦上前張開雙臂正好將她擁住:“怎麼,免了你在老太太那邊兒行禮,你這裏卻要對我行這種大禮?”
同春忍着笑,轉身悄悄跑出去了。
七寶揮着小拳頭在他肩頭敲了一下:“就算你去說了, 總是我缺了禮數, 老太太雖然礙於你的臉面不會說什麼, 心裏一定不高興了。”
張制錦說道:“老太太心中的事兒太多,也不在乎再多這一樁了。我又知道你忙着洗澡, 一定飯也沒吃,若還是這樣丟三落四馬馬虎虎的, 身子更虧了, 以後怎麼得了?”
七寶的臉更紅了, 斜睨着張制錦,欲言又止。
張制錦看出她好像有話要說,便道:“怎麼,我說的不對?”
七寶小聲嘀咕:“若是大人你肯收斂收斂,我自然是好好的。”
張制錦耳聰目明,自然聽得清楚,偏偏裝作沒聽清的:“你說什麼?什麼收斂?”
七寶哪裏敢說出來,忙嚥了口唾沫:“沒、沒什麼……”
張制錦將她環抱在懷中,望着她粉紅的耳垂,禁不住低頭過去,輕輕地在那圓潤小巧的耳珠上輕輕地吮住了。
七寶癢的厲害,身子一抖,失聲叫道:“做什麼!”
張制錦輕輕地又將那耳珠咬了咬,七寶便覺着癢中又還帶了一點疼,慌得低下頭縮起身子:“大人,別……”
張制錦本只是想逗弄她,只是聽了這帶顫含羞的一句,又看她雙眸春水,玉面微紅,嬌嬌怯怯的,不由地喉頭一動,手臂上頓時又用了三分力道。
幸而同春命人端了早飯,正在外頭吩咐。
七寶不顧一切用力掙開,踉蹌走到桌邊站住,回頭又羞又惱又怕地盯了他一眼。
張制錦不動聲色地將這個眼神收入心底,只覺着回味無窮,便一笑:“你還看?”
七寶忙低下頭,卻仍是嘴硬地小聲回到:“誰看了。”
張制錦暗笑,便也在桌邊落座。
這會兒同春帶了人進來,將早飯在桌上擺好了。
先前同春就命人備好了早飯,只是七寶因爲知道耽誤了去上房請安,所以寧肯不吃,再加上她給張制錦折騰了許久,氣虛體弱,神乏力軟,什麼也不想做,更沒有想進食的慾望。
如今卻是避無可避了。
張制錦瞧了瞧,見無非是時令的清炒冬筍,蜜汁藕片,野雞燉蘑菇,山藥糯米粥,四碟爽口小菜,除此之外,竟還有兩盅薑汁甜奶。
同春見張制錦瞧着那兩盅奶,便忙道:“這是四奶奶特意叫人做了給奶奶的,說是奶奶身子虛,冬天裏喝點兒這個又保暖又驅寒的很好,聽說九爺也沒吃早飯,纔拿了兩盅來。”
張制錦臉色淡淡的:“我不喜歡甜的。”
“我倒是想吃,”七寶覺着喜歡:“四嫂子想的真是周到。”
張制錦聽了這話,又見她眼睛發亮,便笑道:“既然你喜歡,把這兩盅都吃了吧。”
冬筍鮮嫩爽口,藕片甜糯入味,上面還灑了糖桂花,蘑菇湯也十分的鮮甜,山藥粥又爽滑的很,加上又有張制錦不時地在旁邊給她夾菜,這一餐,七寶吃的肚子都鼓了起來,更加動不得了,便靠在桌邊兒休息。
過了兩刻鐘,同春便斟了一盅普洱茶來給她消食。
張制錦見她撐得奄奄一息,覺得好笑,七寶瞧出他眼中帶着好笑之意,想抱怨,又不敢十分抱怨他。
正在相看兩歡的時候,外間張良張巖一塊兒來了。
見張制錦也在,兩個女孩子忙行了禮,張制錦本怕七寶一個人無趣,如今見她們來到,便想讓她們相處相處,便交代了幾句,自個兒先去書房了。
這邊兒張良跟張巖落座,張良笑道:“小嬸子,聽說九叔給你在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我跟姐姐生怕你哪裏不舒服,便過來看看。”
七寶因吃撐了,人也有些懨懨地,看着倒的確有幾分病色。
張良因爲張瓊瑤的事,對她很有好感,便道:“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一看?”
七寶忙道:“不礙事。只是前些日子累着了,說來慚愧的很,老太太都大好了,我卻還這樣,大家必然在笑我呢。”
張巖道:“話不是這樣說的,老太太年紀雖大,畢竟見多識廣,也經歷過這些事,小嬸子卻是新出閣,也是第一次經歷這些,自然不大一樣,你很不必多想,只好好地把身子保養起來就罷了。”
張良也連連點頭:“就是說呢。其實原本看小嬸子嬌怯怯的,我們原本還以爲你撐不下來呢,誰知道竟然跟衆人一樣撐下來了,這已經足夠讓人刮目相看了,誰還敢笑你?”
七寶聽她兩人伶牙俐齒地安撫寬慰自己,心裏纔好過了些。
同春早送了茶果上來,七寶請兩位姑娘吃茶。
這會兒屋外的天色漸漸陰了下來,冷風刺骨,屋內卻是和暖如春。
三人慢慢吃了兩口茶,張良道:“不知今晚上會不會下雪呢?正月十五雪打燈,若是下了雪,那便更熱鬧了,只是總聽人說通衢大街上的燈是最好的,可總是沒機緣看一看。”
七寶好奇地問道:“你們沒出去看過燈嗎?”
張巖跟張良齊齊地搖頭。
七寶睜大雙眸,說道:“我在國公府的時候,有時候老太太會許太太領着我們出去觀燈,倒的確是最熱鬧的,尤其是那祥隆齋裏做的燈籠最好。”
張良聽的大爲嚮往:“我也曾聽父親說起過,只是總不知是怎麼個好法兒。”
七寶忽地想起來:“去年我還有個……”她還沒說完,突然想起去年所經歷的事情,一時就頓住了。
張良問道:“有個什麼?”
七寶便搪塞說道:“我記得我有個什麼祥獸燈來着,竟忘了是什麼。”
張良嘆息說道:“若我也能得一個,那不拘是什麼自然都是好的。”
張巖笑道:“你就不用做夢了,在府內四處走走看看也就罷了,還指望出去呢?”
張良長嘆了聲,不知想到什麼,臉色便有些悵然。
三個人靜默無聲地喝着茶,七寶見氣氛不對,便又讓他們吃花生酥。
張良吃了兩片,才又笑道:“這個酥好香甜爽脆,加上小嬸子你這屋子裏也是香甜沁人的,簡直讓人捨不得走了。”
張巖卻對七寶說道:“小嬸子,晚上的家宴你能出息麼?”
七寶說道:“既然是家宴自然是得去的。”
張良道:“說的是,就算是應名點卯也要去露個面,可知道這會兒合族內都好奇想多看小嬸子一眼呢,若你不在,老太太的臉上可就真過不去了。”
***
這日到了下午,天色越發陰測測地,將近黃昏時候,果然有些零星的雪花從天而降。
張府內衆人早就開始忙碌,府內各處的燈籠都已經高高掛起,一盞盞燈籠浮在暗沉沉的天色之中,燈影朦朧,隨風輕輕搖曳,竟有種亦真亦幻的感覺。
七寶從下午開始便來至老太太房中,這會兒張老誥命的上房內女眷如雲,因是團圓之夜,長房的人也都來了,大太太吳氏的三個兒媳婦,以及他們的子孫們都在跟前兒,因爲是節下,素日的規矩自然便輕些,處處都是笑語喧譁,歡天喜地的團圓景緻。
只是在七寶露面的時候,那笑聲才爲之一停,若干雙眼睛都盯在她的臉上身上,有滿心驚羨讚歎的,也有嫉妒眼紅的,不一而足。
七寶上前行禮,張老誥命亦滿臉笑容地請她起身落座,又有幾個張家的女孩子過來拜見寒暄,倒也彼此融洽。
到了晚間,大家吃了團圓飯,又有丫鬟捧了許多燈籠上來,底下都帶着燈謎,讓各人去猜,猜中了便有彩頭的。
張良等女孩子最是踊躍,一個個看過去,卻見一個寫的是: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過江千尺浪,入竹萬竿斜。
張巖跟張良相視一笑,張良笑道:“這個倒是寫得好,只是謎底太容易,是風沒有錯了。”
果然謎底是“風”。
於是趁興又拈另一個,見寫的是:二形一體,四支八頭。四八一八,飛泉仰流。
張巖笑道:“這個有些奇特。”
張良也說難猜,兩人正在思量,不妨七寶在旁邊已經知道了。
只是她畢竟跟兩人並不是同輩,又隔着遠些,便不曾開口。
不料謝知妍走過來,笑吟吟說道:“這個是井。這個謎語跟上面那個一樣,都是有來歷的,上面那個是唐代李嶠所做,這個卻是宋朝的鮑照所擬。”
張巖便說:“還是謝姐姐才高,我們姊妹不能及也。”
謝知妍笑道:“這不算什麼,不過是先前看過便記住了罷了。”
大家便紛紛稱讚謝知妍。
這會兒有兩個管事娘子,領着兩個家養的小戲子前來湊趣。張老誥命便叫她們隨意唱上一曲。
兩個小戲子想了想,便唱一首《太真傳》,誰知才唱兩句,張老誥命已經皺眉,叫另換一首。
這會兒大家都在靜靜聽着,張良見狀,就小聲對張巖道:“這唱得腔調很好,我纔要細細聽呢,怎麼老太太竟不喜歡?”
張巖猜到幾分,卻不言語。
原來這《太真傳》,是從白居易的《長恨歌》上改來的,說的正是絕代佳人楊玉環傾國傾城的故事。
謝知妍在旁說道:“老太太最煩這些膩膩歪歪的,何況又是女色禍國,自然不適合在這種時候唱出來。叫我看,女孩子還是不能太生得絕色了,像是楊玉環,禍連父子兩人,把好好地盛唐弄的一塌糊塗,禍國殃民的,老太太怎會喜歡?”
張良想了想,說道:“是爲了這個緣故?只是這好像也跟楊玉環沒什麼關係,畢竟是唐明皇……”
還沒說完,就給張巖從旁邊拉了一把。
幾個人正站在七寶的身後,七寶聽的明白,知道謝知妍又在暗中譏諷自己,她便回頭輕聲說道:“楊玉環是天生麗質,長相如何又不是她能選的,倒是那唐明皇自詡一代明君,無所不能的,怎麼就見了個女子就神魂顛倒了呢?世人不去罵唐明皇無能,反而罵楊玉環禍水,這也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了。”
這話正是張良先前想說又沒說出來的,一時臉上露出喜色。
謝知妍的臉色卻並不好,終於勉強道:“表嫂這番話,也算是驚世駭俗了。我竟聞所未聞,不知道出自什麼典故?”
七寶說道:“妹妹飽覽羣書的自然是好,可難道沒聽說孟子言:‘盡信書不如無書’?有些話不必非得出自書典,要自己領悟纔是,不然就成了‘好讀書不求甚解’的呆子了。”
七寶說着,向着謝知妍嫣然一笑。
她本就絕色天生,如此盈盈莞爾,身後目睹者,被這般麗色所動,盡數目眩神迷,哪裏還在意她說什麼,只覺着句句都是好的,於是情不自禁地紛紛點頭。
連張良也忍不住捂着嘴暗笑。
謝知妍向來才學出衆,方纔又想着出一出風頭,順便借題發揮地壓一壓七寶,沒想到給七寶當衆貶斥,且又見衆人附和七寶,一時紅了臉。
張巖見勢不妙,忙拉着張良到旁邊去坐了。
此刻張老誥命那邊兒,那兩個小戲子好歹又唱了一曲《精忠記》,說的是岳母刺字的故事。
老誥命才面露喜色,連連點頭,只是正高興,不見了謝知妍,見她遠遠站着,便向着她一招手,謝知妍這才又勉強露出笑容,到老太太身邊去了。
於是吃了茶,聽了戲,只聽得外頭爆竹聲聲,響的如同夏日臉面的震雷一樣。
張老誥命便也叫人把府內的煙花都放了。
以往在國公府的時候,七寶最喜歡看放煙花,但是此時此刻來到張府,只覺着身邊的人一個個雖笑容可掬,但皆都是陌生之人,無法盡歡,連那璀璨的煙花都覺着乏味了。
正在呆看,有個小丫頭走過來,在同春耳畔低低說了一句。
同春詫異地看她一眼,便走到七寶身邊,說道:“跟隨九爺的洛塵來說,九爺喝醉了,要奶奶即刻回去呢。”
七寶吃了一驚:“大人向來最是有數的,怎麼就醉了?”
同春搖頭道:“不知道,奶奶要不要回去看看?”
七寶回頭,見張老誥命正指着前頭的煙花,一邊兒同謝知妍張巖等說話。七寶猶豫的時候,李雲容走了過來:“怎麼不盡興地看花兒,卻是有什麼事不成?”
七寶忙說道:“方纔洛塵派人來說九爺醉了,叫我家去……”
李雲容一怔,繼而說道:“既然如此,你便回去就是了,橫豎這裏人多,回頭老太太若問起來,我也只回她老人家便是了。不至於責怪失禮的。”
七寶鬆了口氣,忙道:“多謝嫂子了。”
李雲容微笑道:“去吧,只是先前下了一陣子雪,地上滑,你且留心着慢慢走纔好。”說着又叫了兩個丫鬟,命頭前打着燈籠引路,好生護送回去。
於是七寶離開上房,同衆人回新房裏去,一刻鐘後進了院門,果然見裏頭燈火通明,丫頭們立在屋檐下,見她回來,忙打起簾子。
七寶邁步入內,一邊兒將身上的披風解開,細細看去,卻見張制錦坐在一張長書桌後正在看一冊書,看着神色清和淡然,並不像是酩酊大醉的樣子。
聽見腳步聲,張制錦擡頭看向七寶,長眉入鬢,星眸清明。
七寶越發篤定他沒有醉,一時詫異:“怎麼洛塵說大人喝醉了呢?”
張制錦挑眉:“若不是這樣,又怎麼讓你回來呢?”
七寶雖然不想在上房那裏假裝熱鬧,但也不明白他爲何要如此:“原來是裝醉嗎?”說着走到桌邊,擡手在張制錦的額頭上探了探。
手底下他的額微暖溫潤,七寶還不解,張制錦將她攔腰一抱,擁入懷中。
七寶只當他是酒力之下又要胡爲,忙道:“大人!”
張制錦嗅着她身上淡淡香氣,瞬間不想放開:“嗯?”
七寶紅着臉道:“別胡鬧,留神老太太派人來看究竟。”
張制錦笑道:“怕什麼,若有人來,就說咱們已經安歇了。”
七寶的心嗵嗵亂跳:“大人……”
張制錦深深呼吸:“好吧,不同你說笑了,叫你回來,其實是想帶你出去的。”
七寶更加疑惑:“什麼話,這時侯出去哪裏?”
張制錦凝視着她的眸子:“當然是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