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應了聲,抬起頭來時,只見沈長堂坐在書案前,手執狼毫,似是在寫什麽。阿殷沒有多看,尋了張附近的繡墩坐下。剛坐下時,穆陽侯又問:“用過吃食嗎?”
阿殷老實回答:“用過一點。”
沈長堂又喚了小童進來,道:“備一些消暑的吃食。”他邊寫邊道:“恭城在江邊,降雨不多,天氣容易悶熱。一悶熱容易得暑氣,身乏無力。宮裡的太醫開了幾個食補的方子,利於消暑。”
消暑的吃食,小童一直備著的。
沈長堂說話間,吃食便送了進來。約摸有七八道菜,去皮切片的蒜泥小黃瓜,冰鎮八寶綠豆粥,酸甜可口的酸梅湯,翠盈盈的綠荷包子,還有新鮮的藕片和裝在精致小盤子裡的銀苗菜,以及一碗鱔羹。
樣樣都做得精致可口,看起來令人食指大動。
阿殷樣樣嘗了口,隻覺比家中做得好吃。吃食入肚,心底的熱氣仿佛也跟著消散了。約摸一炷香的功夫,阿殷便已吃得有七八分飽。她擱下碗筷時,小童撤了吃食與碗碟。
此時,沈長堂也放下手裡的狼毫,問:“吃飽了?”
阿殷正襟危坐:“多謝侯爺賜食。”
“過來。”
阿殷心中警惕,暗想這是吃飽再宰人嗎?
“不是要來請罪麽?過來告訴本侯,你打算如何請罪。”聲音裡沒有任何起伏,不鹹不淡的,叫阿殷聽得心驚膽戰。可她到了書案旁,離他不過一臂的距離時,他也不曾有什麽動作,隻睨著她。
阿殷猶豫了下,問:“侯爺都知道了?”
“嗯。”
阿殷瞧他這副模樣,沒由來的想起今早馬車裡的沈長堂。那樣高高在上的沈長堂也會擔心別人害怕。如此一想,倒是沒開始那麽警惕了,她說:“侯爺英明神武,阿殷遇著難題時,第一個便想起了侯爺。”
此話,沈長堂頗是受用,又道:“嗯。”
阿殷繼續道:“雖侯爺給予阿殷這般特權,但阿殷仍覺得理虧,沒有先與侯爺打招呼便直接先斬後奏,所以阿殷才特來請罪。”
一句話,倒是把“罪”說輕了。
不過沈長堂沒不高興,相反還有點高興。先前她一直抗拒與自己扯上關系,如今願意用自己的名頭,總算有一絲絲被穆陽侯護在羽翼下的自覺。
他又“嗯”了聲。
阿殷敏感地察覺出與前面兩聲頗有不同,帶了點小高興。
她又說:“阿殷甘願接受懲罰。”
“懲罰……”他重複她的話,問:“什麽懲罰都願意?”
她紅了臉,“是。”
沈長堂低笑一聲,道:“閉眼。”
她閉眼,手指頭微微顫抖。可等了半晌,想象中的濕軟並未欺壓過來時,她悄悄地睜開一條眼縫兒,卻見沈長堂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道:“你耐性倒是好,能等這麽久。嗯?你以為本侯想做什麽?”
“轟”的一下,阿殷臉更紅了!
真真是糗大了!
“我……”
沈長堂打斷道:“方才懲罰只是與你說笑罷了,你並未做錯。這是本侯應承你的事情,是你侍疾應得的。”他勾勾手,道:“你過來一點。”
“侯爺?”
他勾住她的手,明明是六月的天,他手一如既往的冰涼,手指摩挲著她的虎口,說:“我有沒有告訴你,你今夜的學以致用令本侯很高興?”
他突然語氣這麽溫柔,讓阿殷有點不習慣。
她說:“侯爺說了,我現在就知道了。”
沈長堂又道:“你是個聰明謹慎的姑娘,今夜之事你反應得很快,甚至不需本侯出手。我很喜歡你這一點。”指尖下纖細手掌仍然僵硬,沈長堂捏緊她的掌心:“別緊張,慢慢適應。”
他這麽一說,她的手更僵硬了。
沈長堂隻好松開她。
她說:“侯爺,夜已深了……”
沈長堂側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問:“什麽時辰了?”
“巳時三刻了。”
沈長堂又道:“再陪我一刻鍾。”說著,一個信封落到阿殷面前。他閉上眼,道:“給我念信吧。”阿殷應了聲,信封是已經拆開過的,裡面是一手極其漂亮的簪花小楷。
再仔細看字,竟是穆陽侯母親的家信。
手抖了下。
沈長堂睜眼,問:“不識字?”
能跟他大談李太白詩詞“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的她又怎麽可能不識字?她清清嗓子,用毫無起伏的聲音開始念信。
沒想到穆陽侯半點反應都沒有,似乎還聽得很入神。
阿殷隻好繼續往下念。
一刻鍾到後,沈長堂準時地睜眼,說道:“這幾日你都住在這邊,其余核雕技者也一樣。”他擺擺手,說:“時辰差不多了,你回去歇息吧。”
阿殷應了聲。
小童帶著阿殷回到她住的廂房,門一關,阿殷貼上門扉,重重地松了口氣。
第三回合開始的時間乃辰時三刻。
因為是鬥核大會最後一次比賽,所以第三回合格外注重,特地選了一天裡最好的吉時作為開始。周圍觀賽的人也多了起來,與昨日那般,天色昏昏沉沉時,會場周圍就已經是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然而,今日唯一不一樣的是,六位本該萬眾矚目的核雕技者,一個也沒出現。
參賽者的棚子裡空蕩蕩的,晨風吹過,略顯寂寥。
直到六位核雕師,以及兩位主辦者還有本城縣令都出現在對面的棚子時,六位參賽者仍未出現。眾人開始議論紛紛,場外越發嘈雜。
一隨從匆匆入場,稟報道:“啟稟大人,五位核雕技者天未亮已經離開了客棧,殷家那位姑娘也是如此。”
六位核雕技者不約而同地天未亮就出發了?
上官仕信說:“再等等吧,興許昨日六位核雕技者惺惺相惜,今早相約談核去了。”
上官仕信發了話,且如今比賽時間尚未到,洛原也隻好作罷,讓隨從退下後,洛原望了眼遠處守在入口的阿四,隨後目光又不著痕跡地收回,含了笑與上官仕信說話。
比起穆陽侯,上官家的這位少東家真是溫和到了極致,說話直令人如沐春風。
終於,離辰時三刻還有半刻鍾時,六位核雕技者姍姍來遲。
六人是一同出現的。
還倒真讓上官仕信說中了,今早卯時一到,六位核雕技者都精神抖擻地起來了,只是由於昨夜穆陽侯發了話,今日會送他們過去會場便隻好山莊裡溜達。穆陽侯起得遲,眾人也不好催促,這麽一來二去的,索性湊在一起談核,猜猜今日會出什麽題目。各人說了各自的猜想,山莊裡的美婢奉上可口佳肴,一群有共同嗜好的人相談甚歡,險些忘了時辰。
六人來得遲。
如今一來,連參賽棚子也不用待,直接入場。
見過昨日穆陽侯的排場,洛原今日自然不敢怠慢,沒考慮到日頭毒辣,反而讓穆陽侯的儀仗華蓋派上用場,怎麽看都像是他失職。所以一大早,會場上已經矗立了六張新的桌椅,木椅還是有扶欄的,上面鋪了猩紅軟墊子,身後還六個隨從擎著巨傘,六個侍婢搖著團扇。桌案上的食盒也是有四層,裡面的吃食亦是色香味俱全,方方面面為核雕技者考慮到了。
整體規格自然比不上昨夜穆陽侯的準備,但此番下來,也不算差,在恭城而言,都算得上一等的待遇。
不少昨日沒進入第三回合的核雕技者見著了,眼都紅了。早知有這樣的待遇,昨日便再努力一些,爭取進入第二回合,享受一下也是好的。如今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別人,真真是羨慕極了。
六人一落座。
洛原又犯愁了,眼下參賽的核雕技者是來了,可那位爺還沒到。今日不同昨日,今日可是特地定了吉時的。眼見辰時三刻將到,入口處又匆匆跑來一人,洛原定睛一看,不正是穆陽侯身邊的那位郎君麽?
言深道:“侯爺遲些再過來,鬥核大會可先開始。”
言深過來時,洛原是走了出來迎接的,離六位核雕技者並不遠。
言深的話,都一字不落地進了阿殷的耳朵裡。
她有點印象,今早在山莊裡見到一個面生的郎君,穿著打扮都不像是仆役侍衛,三四旬的年紀,倒有幾分威儀,其氣度看起來像是永平的貴人。
大抵也只有是貴人,才能讓穆陽侯接待吧?
銅鑼聲響,嗡嗡震天,拉回了阿殷的思緒。
鬥核大會最終回合正式開始!
一貼了封條的卷軸放在紅木托盤裡,被一小童呈上,送到了洛原的身前。洛原笑道:“少東家也是主辦人之一,前兩回合由我起頭,第三回合壓軸還請少東家起頭。”
上官仕信沒有推辭,直接撕開封條,又打開錦袋,取出了一軸卷軸。
手臂一樣,卷軸揮開。
偌大的一個“夏”字展現在眾人面前。
第三回合的題目,隻得一字——夏。
一說起夏,核雕技者們自然而然就想起荷花。夏日炎炎,朵朵粉荷盛開,方有“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美景,亦有“四顧山光接水光, 憑欄十裡芰荷香”的湖光山色。夏日裡自然不僅僅有夏荷,可於核雕技者們而言,荷花是最容易也是最常雕刻的。
題目一出,六位核雕技者陷入了沉思。
荷花不是不可以雕刻,但沒有任何疑問,當場所有核雕技者第一個想到的肯定是與荷花有關。要想奪魁,雕刻荷花難以脫穎而出。
阿殷第一個想到的主題亦是荷花,她甚至迅速地在腦子裡構出一幅湖光山色十裡荷池的景象,岸邊有鯉魚,荷花盛開,還有亭亭一角,正是夏意盎然的景致。
這樣的核雕突出夏之一字,最關鍵的是在荷花與岸邊魚兒的雕刻上。
核雕不似作詩,寥寥幾字便能刻畫出一幅生動的畫面。核雕限制的因素太多。涼亭四季如一,能展現夏季的活力,唯有在盛夏開放的荷花,還是開得最燦爛的時候,以及湖面上的鯉魚。春夏秋冬的鯉魚都一樣,但表現卻不一樣,冬天萬裡雪封,湖面結了冰,魚兒只能留在湖底。而夏季的鯉魚常在湖面探出半個身子,嘴巴大張,仿佛也覺夏季悶熱。
阿殷打開了木盒,取出雕核器具。
她知道大家首先想到的肯定是以荷示夏,但她方才所想象中的景致太美,若不雕刻出來,倒是可惜了。這樣的一番夏景,若能每一處都雕得仔細完美,也一樣能讓人動容。
“殷氏開始雕刻了!”
“前兩回她都是最晚動刀的,第三回居然是第一個拿刀的。難不成前面兩回她還隱藏了實力?”
“真好奇她會雕刻什麽……”
人群裡討論得沸沸揚揚的,其余五位核雕技者也受到影響,忍不住側目望去。她依舊沒有用紙筆,她桌案上的紙筆形同虛設。她毫不猶豫地便用銼刀去皮,下刀利落乾脆,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這樣的敵手當真叫人害怕。
五位核雕技者心有余悸,也顧不得阿殷雕刻什麽,趕緊回神苦思冥想。
第三回合的坐席安排是橫了一列,周六郎在第二回合是在阿殷之後第二個得到桃核的,因此算是第二回合的第二名,最終回合被安排在阿殷的身邊。
他毫無頭緒,思來想去仍沒想出個好核雕來,眼角的余光一瞥,桃核的一角荷花漸現。
周六郎微怔,沒想到阿殷居然雕刻最常見的荷花。
他先前沒有考慮荷花的,可如今見阿殷選擇了荷花,腦子裡漸漸出現一幅美人采荷的圖畫,當即眼前一亮,也不管阿殷了,提起筆便在宣紙上畫了起來。
第三回合的時間不短,從辰時三刻到夕陽西下,足足有五個時辰。
在一個時辰過後,穆陽侯才到了,依舊是前呼後擁地進來,在場的所有人都起身行禮,正在鬥核的六位核雕技者也不例外。阿殷本是全神貫注的,可穆陽侯一來,思路便被打斷。
她看著穆陽侯,沒由來的有點發呆。
這樣的一個郎君,昨天早上在馬車裡那般親密地抱著她,她坐在他的膝上,聞著他身上的氣息,還與他交換最為私密的津液。兩條小舌纏纏綿綿,令她面紅耳赤。盡管覺得羞恥,可那樣的感覺卻前所未有地新鮮,甚至有那麽一瞬間,她是在享受的,如同在吃自己喜歡的糕點,入嘴了,回味無窮。
也是這樣的一個郎君,昨夜裡牽著她的手,十指相交,是那麽的溫柔,那麽的繾綣。
可也是這樣的一個郎君,他前呼後擁,隻手遮天,身份高得像是天邊也采擷不了的雲朵,遙遠得只能探脖仰望。
謝少懷的身影驀然出現她的眼簾中,令阿殷當頭棒喝。
謝家小郎不過是縣令之子,門當戶對已讓她熬了五年。更何況那是侯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人,且還不似謝家小郎那般容易掌控。
“嘶……”謝少懷吃疼地倒抽一口氣,登時對身邊的洛嬌瞪眼:“你瘋了!”他拍著手臂上的淤青,又咬牙切齒地道:“這裡是會場!前面有貴人!你到底識不識得大體!”
洛嬌道:“你以為我不知你的眼睛望哪裡?你注意點!我才是你的正妻!我在你身邊,你眼珠子都黏在那個狐媚子身上了!”
“你簡直是無理取鬧!”
昨天夜裡,枕邊人滿嘴夢話,不停地喊“阿殷”,惱得她一腳把他踹醒了。兩夫妻再次分房而眠。今日一見到阿殷她心底就來氣。本來她才該是萬眾矚目的那一個,有功曹當兄長,有本城縣令當公公,她的一舉一動都該備受關注。可現在,通通都成了那賤狐媚子的了!她卻站在角落裡,無人注意她!甚至有人見到她,還會望向她的斷指!
洛嬌越想心中越氣,又擰了謝少懷一把。
謝少懷疼得齜牙咧嘴,忍不住道:“你信不信我休了你!”
洛嬌面色鐵青,若不是顧及現在的場合,她早就跟謝少懷打起來了。他怎麽敢休她!她惱道:“你以為休了我,就能娶那個狐媚子嗎!你別做夢了!”似是想到什麽,她又突然間平靜下來,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她很快連恭城也待不下去了。”
謝少懷皺眉:“你是什麽意思?”
洛嬌高興起來,說:“我就一句話,你想娶她,這輩子都不可能。”
穆陽侯來之後,阿殷竟分了好幾次神。
祖父曾說,雕核時不能分神,若分了神,無法融入核雕的意境裡,便無法雕出好核雕。
她試圖拉回自己的思緒,可是總無法進入湖光山色的美景裡。她擱下錐刀,閉目沉思。祖父還曾說過,雕刻出自己心目中的核雕時,定會有一股喜悅油然而生,令自己忘乎所以,隻沉浸在核雕的寸微世界裡。
夏季裡,她最喜歡的是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