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顧山光接水光,憑欄十裡芰荷香的美景?不,不是的。泛舟池上,采蓮笑語,只是一幅美景,不是她殷殷的夏季,不是她理解得最深刻的夏。
有祖父在的每一個夏天,祖父會帶她登高遠望,觀遍萬物百態。
曾有一年,祖父帶還未開始學核雕的她登上蒼山。
祖父抱著她眺望遠方,彼時正好是初夏,山河相依,有蒼翠樹叢,有喝水黃牛,亦有戲水小兒。祖父說:“阿殷,這是核雕技者的大千世界。”
當時她還聽不懂,但當時祖父的神情卻格外深刻。
祖父神情肅穆莊嚴,像是窺得神光,整個人熠熠生輝。
便是那時起,她開始想學雕核,也想要大千世界。
她睜開眼,忽道:“我還要一個桃核,要大桃核。”
此話一出,其余核雕技者紛紛望來。
再要一個桃核?
觀賽的人們也驚詫極了,人群裡頓時響起了竊竊私語。洛原微蹙眉頭,三個回合裡要桃核的核雕技者不是沒有,可此時已經過了一個時辰,殷氏還要新的桃核?
比起眾人的疑惑,上官仕信卻在她眼中看到與以往不一樣的光輝。
他吩咐道:“給殷姑娘送一個大核過去。”
隨即有小廝應聲,在備用的桃核裡挑出最大的桃核,送到阿殷手中。阿殷道了謝,此時眼裡已無他人他物,拿起核雕器具便開始雕刻。
蒼山綠樹,湖泊河流,大千世界化作一個縮影,盡在桃核上的寸微之間。
周六郎覺得阿殷瘋了,就剩下四個時辰。這回與第一第二回合都不一樣,核雕要複雜得多,連他自己都不能把握五個時辰能刻完美人采荷核雕。
若非參賽者不能交談,周六郎此刻就想告訴阿殷,她若雕完先前的核雕,說不定鬥核結束時還有勝算,可若沒雕刻完,連參與評審的機會都沒有!
又過了一個半時辰,正是晌午時分,日頭越來越大。
先前的一個半時辰,周六郎自認發揮得不錯,美人采荷已完成大半,再花一個時辰雕刻剩下的一小半,把美人的輕薄羅衫,還有風吹的發絲完善後,便能進行最後一步的打磨與拋光。
他打開食盒,準備歇半刻鍾,再繼續雕核。
他喝著茶水,目光睨向阿殷。
這一睨,頓時被嗆到。周六郎咳個不停,眼睛都瞪大了。一個半時辰以前,阿殷手裡還只是一個表皮光滑的大桃核,現在居然有了連綿山川,有了湖泊河流!
“咳咳。”
直到有人重咳一聲,提示周六郎時,他才驀然發現自己太過驚訝,把頭都探過去了。饒是他面皮再厚,也覺羞赧,連忙縮回來,三下五除二的用了吃食茶水,趕緊雕刻自己的核雕。
可心中震撼仍在。
她雕刻山川河流,這些都是都是寥寥幾刀的事情,不似荷花,更不似人物,需要精雕細琢,難怪她敢舍棄原先的核雕,原來是有這樣的打算。
五個時辰終於過去。
夕陽漸漸西下,偌大的會場銅鑼聲再次響起,以示結束。
第三回合乃桃核得最多者勝,六位核雕師手中各有六枚桃核。若是有平手的情況出現,那麽再添一枚桃核,由上官仕信擇選。六位核雕師離席,從最早完成的核雕技者開始評審。
阿殷是最後一個完成的。
第一個評審佔有優勢,因為沒有對比。過三關斬六將進入到第三回合的都是有些本事的。第一個核雕技者雕刻的是農家田園,老者背鋤耕地,身上大汗淋漓,頗合主題,不過約摸是趕著完成,老者仰脖望天的處理略顯粗糙。
第一個核雕技者得了兩枚桃核。
第二個核雕技者小兒乘涼核雕,頗有童趣,得了三枚桃核。第三個核雕技者亦得了三枚桃核,第四個也是三枚。
此時,人群裡漸漸有了聲音。
“少東家帶來的核雕師果真挑剔,都四位核雕技者了,手中桃核居然都沒動過。我聽聞洛功曹帶來的人已算夠挑剔的,可沒想到上官家更加挑剔。”
“挑剔什麽,前面四位核雕技者的短處核雕師都說了出來,不給桃核也是情有可原。”
“啊,給了!給了!”
眾人抬眼望去,上官家帶來的一位核雕師終於遞出了桃核,送給了周六郎。緊接著第二位核雕師也送出了桃核,只聽晃頭吟道:“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美人兮,蓮葉何田田,是為清爽一夏。”
第六位核雕師元洪卻覺周六郎的核雕美人雖美,但缺少一分神韻,沒有給出桃核。
周六郎面帶喜色,最終接了五枚桃核。
其余四位核雕技者都很是羨慕,周六郎離魁首又近了一步。
最後,輪到阿殷。
青山連綿,河流湖泊,好一派夏季風光,難得的大氣磅礴!且細微處又見細膩,埋頭喝水的黃牛,戲水的小兒,無不點題。幾乎是第一眼,便征服了眾位核雕師。
小小的一個核雕,竟讓人有氣吞山河之感。
六枚桃核整整齊齊地擺在了阿殷的面前。
元洪問:“你怎麽想出這個核雕?”
阿殷笑說:“幼時祖父曾帶我登高遠望,起初隻覺景美,後來又覺得美景如斯,若能留在桃核上,那該是一件何等妙事?”也正因為以前有練習過,而祖父又是極其愛好山河核雕的,常常教導她,這也才令她能在三個時辰內迅速雕刻出這個核雕來。盡管細節處還能再加以精細,可時間不多,她選擇了最簡單的處理方式。
元洪讚道:“果真妙哉。”
言語間,對阿殷是毫不遮掩的欣賞。
六枚核桃,無需公布,眾人已知此回鬥核大會魁首是何人。就等著洛原宣布時,忽有官兵打扮模樣的人疾步而來,聲音洪亮如鍾。
“稟大人,昨日偷題的小賊已經抓獲!”
此話一出,六位核雕師都皺起眉頭,其中一位道:“小賊招供了沒有?”
那人道:“小賊狡猾,懂得偽裝,竟是場內之人。來人,把小賊帶上來。”
沈長堂慢條斯理地聞著茶,說:“鬥核大會居然出了此等大事,洛功曹怎麽沒有告知本侯?”
洛原說道:“下官不敢擾了侯爺,原想人贓並獲後再稟報侯爺。”
“哦,人贓並獲了?”
方才那官兵又道:“回侯爺的話,贓物已經查獲。”
就在此時,場外有兩個官兵押著一人進來,眾人仔細一看,紛紛覺得眼熟。官兵又道:“稟報功曹,小賊在此,是洛府的仆役阿四。”
眾人總算想起來了。
阿四阿四,不就是會場裡負責引路的隨從麽?居然去偷題?
人群中又開始竊竊私語了。
“他偷題又有何用?”
“他又不是核雕技者……”
“莫非是賣給哪一位核雕技者了?”
猜疑一出,眾人都安靜不下來了。尤其是前兩回合失敗的核雕技者,紛紛叫嚷:“大人一定要還我們一個公道!”
洛原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說道:“日防夜防,家賊難防!阿四,你太讓本官失望!”他又跪下向沈長堂請罪,道:“侯爺,小賊出自我們洛家,下官甘願請罪,是下官沒有管束好下人。”
也是此時,阿四猛地哭喊道:“大人,都是小人一時鬼迷心竅!受了那殷氏唆使!大人明察!”
又有三兩官兵疾步走來,雙手呈上錦袋。
“稟大人,卑職在殷家找到此物,正是今日的考題。”
六位核雕師望去,果真一模一樣,連封條的位置也所差無幾!一時間,大部分人看阿殷的目光都變了!
“真沒想到啊,她居然作弊!”
“作弊”兩字一出,仿佛眾人的心聲被說出,議論聲越來越大。連著先前阿殷雕出來的核雕也被帶上了一層偏見,那些看似驚豔的舉措似乎也有了合適的理由。
“她一個不過雙十年華的丫頭,又非什麽奇才,我就說呢,怎麽可能雕得那麽快。六刀絕活,呵,現在看起來真是個笑話。恐怕早已知道大會的題目,與那個叫阿四的隨從串通好了,不然她一個小丫頭短短一個時辰裡又怎能把一個從未見過的白發老者雕得又好又快?我學核雕已有七年,都做不到如此,尚且一個丫頭?”
正所謂牆倒眾人推,有人開了頭,也立馬有人接上。
“我之前也在懷疑了。不說第一回合,第二回合也可疑得很。你們有人記得嗎?第二回合開始之前,阿四與她在場外說了好幾句話的,說不定便是那時透露了題目。事事如意核雕構思精巧,短短兩個時辰哪裡想得出來,不用說,肯定是早已籌備的。”
當中也有不信阿殷舞弊的核雕技者。
那般溫柔安靜的姑娘,待人待物都是輕輕柔柔的,舞弊如此嚴重可怕的字眼,怎麽看都不像能扯得上關系。
“……也有可能是栽贓的,興許有人心中不平,看不順眼一個小姑娘騎在自己頭上。樹大招風的理,大家都明白。”
“你別胡說!我要有偷題的本事,我肯定自己用了,哪裡還舍得栽贓其他人!”
“你們別忘記了,第三回合她若真知道題目,又何必費了一個時辰雕刻一個不相關的核雕?早就慢條斯理地開始雕刻山下風光的核雕了。”
“呸。你怎麽知道不是她故意表現給大家看的?想借此證明自己的清白。所以才故意雕錯第一個,讓大家不懷疑到她身上。我不說別的,你就回答我一個問題。最後令她奪魁的核雕方才洛功曹已讓人向我們展示了,三個時辰,若不是有備而來,永平的核雕師都不一定能完成!”
被問的人啞口無言。
這兩日鬥核大會中,殷氏表現得實在太出乎意料,就像是一個橫空出世的核雕奇才,光彩照人。
奇才二字可以解釋很多事情,可時下,放在一個姑娘身上,不僅僅讓一群男人心裡不平衡,而且更讓他們覺得羞恥。堂堂兒郎比不過一個雙十年華的姑娘?那不是笑話是什麽?
可沒人願意第一個承認技不如人,直到現在阿四的到來揭開了這個口子,心裡埋藏已久的惡毒猜測紛紛血淋淋地剝開。
舞弊二字讓所有惡毒的猜測似乎都變得如此光明正大。
“瞧她長了張好皮相,說不定暗地裡做了什麽勾當呢。”
“這樣的人,不懲治一番,怎麽對得起鬥核大會所有的核雕技者!”
不知是誰開了頭,緊接著有人附和,漸漸的,成了整齊劃一的呼喊聲。
人們搖臂呼喊!
“嚴懲不貸!還所有核雕技者一個公道!”
第三回合的五位核雕技者不像其余人那般衝動。
他們不同,與阿殷昨夜今早都有了接觸,她對核雕的認識與談吐,都無法與一個舞弊之人聯系在一起。只是此時大勢如此,無人敢站出來反駁。
他們看向阿殷。
她面上有著古怪的神色。
元洪不信這個女娃會做這樣的事情!
他道:“舞弊兩字不能隨便下定論,此事一定要嚴查。”
洛原問:“殷氏,你可承認你舞弊了?”
所有人盯著阿殷。
只見她緩緩出列,逐步走向阿四身邊,她垂首問他:“你確定真的我唆使你偷題?”她說話仍然溫溫柔柔的,其余人的質疑與呼喊一點兒也沒令她難堪。她沉穩而有力地看著阿四。
這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讓阿四沒由來心虛。可轉眼一想,她也不過是個核雕技者,家中無權無勢,如今將要嶄露頭角卻得罪了人,哪有什麽前途可言?他心一定,佯作著急的模樣,說:“姑娘,你要翻臉不認人了嗎?你和小人說好的,因為小人兄長在宅邸裡當差,你才讓我裡應外合的。你還應承了我事成之後,五十兩銀子分我十兩!”
洛原盯著她。
“殷氏,人證物證俱在,你認不認?”
阿殷說:“我若不認,大人想將我如何?”
洛原道:“依照鬥核規矩,舞弊者余生不能雕核。”
“哦,原來如此。”她慢慢地頷首,又道:“敢問大人,人證物證又指什麽?”
洛原沒想到她會這麽賴皮,人證物證都擺在她面前了,她還視而不見。倒是洛嬌忍不住了,嗤笑道:“你瞎了是不是?人是你親自唆使的,東西從你家找出來的。你還想睜眼說瞎話不成?”
阿殷卻也笑了下。
“再問大人,阿四是你的家仆,我又怎知是不是大人讓阿四來汙蔑我的?”
阿四猛地磕頭:“姑娘,錢我不要了!若不是我一時間鬼迷心竅,我也不會幫你!更不會對不起我家大人!大人辦事公正,是青天大老爺!你心術不正就罷了,居然還汙蔑大人!大人,都是小人不好,是小人錯了,小人願意以死謝罪!”
說著,掙脫開兩邊的侍衛,硬生生地往巨石撲去。
豈料沒撞到巨石,就有一股力道從肩頸傳來,只聽哢擦一聲,肩骨碎裂,疼得阿四齜牙咧嘴。
言默像是拎著小雞崽一般,冷漠地道:“侯爺今日不想見血。”
阿四這般舉動,令大多數人看阿殷的目光添了幾分鄙夷。
竟是將一仆役逼到這個份上!
洛原震怒:“好個大膽的刁民!居然敢汙蔑本官!朗朗乾坤,你對得住良心,對得住所有核雕技者嗎!本官最後問你一次,你認還是不認?”
“我也最後問大人一個問題,昨夜題目是何時被偷的?”
洛原道:“戌時四刻。”
她說道:“倘若題目是戌時四刻被偷,可阿四要真的給我,與我裡應外合,也該花不少時間。而所有人都是有目共睹的,昨日鬥核大會結束後,我便已歸家,從未離開家門半步。”
洛原道:“這也不能說明阿四沒將題目給你,你不要忘了,題目是在殷家被發現的。阿四能潛入護院把守的宅邸,又怎會潛不入你們殷家?”
阿殷道:“姑且算是阿四將題目偷給我,車程有一刻鍾,腳程起碼也要兩刻鍾。”她微微一笑:“也就是說我要拿到題目時,至少也是戌時六刻。”
她抬起眼,面無表情地道:“想必大人有所不知,昨夜侯爺體恤我們,連夜請了我們六位核雕技者過山莊。戌時六刻,我正好在侯爺的馬車上。後又因宵禁,直到今早鬥核大會開始,都一直與五位核雕技者一起。莫不是大人的家仆還有飛簷走壁的本事?入得了護院看守的宅邸,也闖得了重兵把守的山莊?大人養這樣的家仆,實在是居心叵測呐。”
她表情一變,眼裡的冷意森森,正巧夕陽遍地,將她籠罩在紅光之中,那一刻,頗有叫人不敢侵犯的氣勢。
沈長堂漫不經心地說:“昨夜本侯確實請了他們幾人過來,洛功曹,到底是什麽回事?”
洛原面色驟白。
壓根兒沒想到穆陽侯居然給他來了這麽一手。
他一時半會竟想不出任何說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