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歲那年,險些喪生虎口,是當今聖上救了我,那時聖上高燒了兩日,幾乎要熬不過去,幸而最後逃過一劫。也因為那年,臂上留了永久的傷痕……”
阿殷安靜地聽著,雖不明他為何忽然提起皇帝,但卻能聽得出他與皇帝感情深厚。
“……聖上有門第之見,我沒有。”他頭一回在一個姑娘面前說這麽多話,底下兵器交錯,鐵刀長劍碰撞,樹上是溫情脈脈。
“我是聖上手裡的刀,鏟除政敵,蕩平動亂,守護大興這片錦繡山河。現在除卻山河,我想要守護的還有你。”
蠻力過後的疲倦終於以不可抵擋之勢席卷而來。
她漸漸合眼。
阿殷是被人搖醒的。
她睜開眼時,天色已黑,入目之處正是上官仕信著急的神色。她不由一愣,半晌先前的回憶才湧入腦裡。她下意識地望向四周,周遭還站了十來人,最前面的是江滿,後面的皆是上官家的隨從和護院。
“醒了?可有哪兒受傷?”
阿殷睡了一覺,失去的力氣漸漸回來了,眼睫一顫,問:“什麽時辰了?鬥核呢?”
上官仕信聞言,松了口氣,道:“別擔心,今日出了變故,阿荷也受了傷,鬥核延遲了。”說著,他又上下打量著阿殷,見掌心露出了半點紅痕,又道:“起得來麽?”
阿殷爬了起來,道:“我沒事,就是有點兒擦傷,不礙事,待回去了擦點藥膏便好。”
上官仕信道:“天色已晚,城裡已經宵禁了,正好這裡離普華寺近,我們今夜在普華寺裡歇,”似是想起什麽,他又道:“薑姑娘那邊我已讓人去通知了,沒說你受傷的事。”
阿殷徹底放心了,歎了口氣,道:“多謝子燁。”
上官仕信看看她,又道:“普華寺裡有不少上好的傷藥,我們先過去吧。我問僧人借了傷藥,再去尋你。”
聽得出上官仕信語氣裡的不一樣,她又道:“我剛剛醒來有些糊塗,以後定不再說‘謝’之一字。”
上官仕信莞爾。
“也只有你才聽得出我的情緒。”
江滿見狀,不由在心裡嘀咕,真真是難得啊,從未見過哪個姑娘對少東家的情緒了如指掌。他跟了少東家那麽多年,都不能第一時間聽出來呢。難怪少東家見了殷姑娘幾次便將她當作知音。
阿殷與上官仕信進了普華寺。
早已有僧人在普華寺門口候著,領了阿殷進齋房。阿殷自己倒了杯茶,連著喝了兩杯,才稍微平靜了些。今日出了不少變故,可謂是又一次死裡逃生。
不過穆陽侯的話卻是半句都沒有忘記。
尤其是最後的那一句——
現在除卻山河,我想要守護的還有你。
思及此,阿殷的臉頰不由熱了幾分,伸手一摸,微微燙。
就在此時,門外有人敲了敲,隨後響起了上官仕信的聲音。阿殷曉得他來送藥,便說道:“子燁請進。”門推開後,阿殷首先見到上官仕信略微沉重的臉色。
她心中咯噔了下,隱隱有了不妙的預感。
上官仕信擱下一個小瓷瓶,還有一個食盒。
“想來你也餓了,我便向廟裡的小和尚要了齋菜,剛剛溫好的,趁熱吃吧。”
阿殷打開食盒,裡面有一碟素菜,還有一碗白飯,仍有熱氣冒出。她望望外面的天色,心知這個時候灶房早已熄火了,能要到一份齋菜,委實不易,心下有暖意浮起。
待阿殷吃下齋菜後,他方輕歎一聲,道:“今日是我不好,不該與你分開行動的,否則也不會害你吃苦。”
阿殷一聽,連忙道:“與子燁無關,子燁莫要自責。”
“與他有關,你便甘之如飴麽?”
此話說得突然,阿殷登時愣住了。
不等阿殷反應過來,他又道:“是子燁唐突了,你莫要放在心上。時候不早了,你早些歇了。明早再坐馬車回府。”
阿殷也是此刻才反應過來上官仕信口中的“他”指的是何人,臉色變了變,正想說些什麽時,上官仕信已然起身,壓根兒不讓阿殷有說任何話的機會,便匆匆地離開了齋房。
次日阿殷見到上官仕信時,阿殷也無與上官仕信說話的機會,是江滿過來接她的。她坐在馬車裡時,也沒瞧見上官仕信的蹤影。
一問江滿,方知上官仕信天剛亮便離開了普華寺。
至於去做什麽,江滿也不曉得。
阿殷一回去,剛坐下,薑璿就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她。瞧見她安然無恙的模樣,方徹徹底底地松了口氣。一放松下來,眼眶卻是泛紅了。
她道:“姐姐,我們肯定是攤上霉運了,去個大嶼山也能遇險。等到了十五,我去大嶼山燒柱香,讓佛祖保佑姐姐別再這麽倒霉。”
阿殷隻道:“這段時日,妹妹莫要出門了。”
薑璿一愣,隨即想起之前的事情,白了張臉,問:“莫非是……”
阿殷摸摸她的頭,道:“隻知是侯爺的對敵,可是誰卻不知道。不過你莫要害怕,上官家他們還不敢闖進來。且經此一事,想來他們是不敢輕舉妄動了。”
屋外忽然有敲門聲傳來。
薑璿又說:“肯定是對門的林姑娘,昨夜姐姐沒有回來,林姑娘也過來問了。”她摸摸鼻子,有點兒疑惑,問:“真是奇了,往日裡林姑娘對我們都是愛理不理的,這兩日怎麽跟變了性子似的?姐姐在大嶼山可是與林姑娘說了什麽?”
阿殷曉得薑璿對大嶼山的事情,也只是道聽途說,便道:“你坐著,我去開門。”
說到底,這回都是自己連累了林荷。
她剛開了門,便見到林荷站在門口。
她側過身,道:“師姐請進。”
林荷板著張臉道:“不進了。”說著,目光不著痕跡地打量她,見她沒有什麽事後,才硬邦邦地道:“我就是過來告訴你鬥核改成三日後。”
阿殷道了聲“謝”,又問:“師姐昨日可有受傷?”
林荷道:“我忘性大,很多事情左耳進右耳就出了。”
阿殷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彎了眉眼,道:“多謝你。”待阿殷回了屋裡,薑璿探出個頭,道:“林姑娘怎麽了?”阿殷這才笑著與薑璿說了,薑璿聞言,也跟著笑了,道:“林姑娘性子雖冷,但也是個心熱的,比那個就笑面虎陸嵐好多了。”
聽她這麽稱呼陸嵐,阿殷頓覺貼切,說:“你以後也要離笑面虎遠一點。”
“我知道分寸啦。”
三日後,阿殷總算在核學的正廳裡見著了上官仕信,可惜卻沒機會交談。他負責了這回的鬥核事宜,幾乎是一進正廳便忙得腳不沾地。
有了前車之鑒,這一次的鬥核地點依然定在大嶼山,依舊是走石梯爬上山頂。
唯一不同的是防衛變得森嚴,除了五位核雕技者之外,前前後後還有二十多名護院跟著,皆是長刀的配置。阿殷瞧了,便想起之前沈長堂讓自己人假扮上官家護院的事情,不由感慨穆陽侯神通廣大,莫說刀劍的配置,連模樣也有五六分相似,真真是想得全面。
“之前被不知哪兒的人鑽了空子,少東家自責得很,這一回全盤接手。這幾日一直在忙今日的鬥核事宜。東家知道後,欣慰得很,這幾日見誰都笑眯眯的,說我們的少東家難得願意主動搭把手。平日裡要不是東家開口,少東家才不管誰鬥核。”元貝瞅瞅四周,見林荷在最後,才壓低聲音道:“還是小師妹面子大!現在整座大嶼山莫說跑個殺手,連條蛇都爬不出來。”
阿殷這才知道上官仕信這幾日不見蹤影,原來是忙這事去了。
她道:“今日的核雕技者都是核學的候選人,上官家向來惜才,有師兄師姐這樣的人才在,少東家自然要再三小心,哪能全是我的功勞,師兄莫要妄自菲薄。”
元貝本想調侃阿殷一兩句的,未料被她恭維了一番,偏偏還處處說得他渾身通爽,倒是不好意思再開口調侃了,走慢了兩步。
卻說林荷體力不行,一直走最後,只是此回她也不著急,邊走邊觀察著大嶼山的景致。她爹是林公,雖然此回鬥核沒參與出題,但昨日神神秘秘地與她說要留意大嶼山。
林荷曉得她爹肯定知道了什麽,遂今日對大嶼山的花花草草格外留意。
只不過一路看去,再新鮮的景致看多了也無趣,且夏日蚊蟲多,走幾步路眼前便有飛蚊,擾得她心煩意亂,不知怎麽的,目光就落在了爬在第一個的阿殷身上。
她似乎特別愛穿襖裙,顏色偏素,卻也不會太過單調,發髻也綰得很隨意,只有一根含珠簪。簪子不是什麽好簪子,目光毒辣的林荷一眼就知道那是攤檔裡買來的,價格絕對不超過二十文錢,也許與攤主砍砍價,十文錢也能拿下。可偏偏一根這麽普通無華的簪子,插在她的發髻上卻有一種獨特的魅力,仿佛那根簪子也因為她的發髻而變得美好精致起來,就如同她的核雕,一開始總不知她要雕什麽,可到了最後卻能驚豔四方。
她穿了一雙平底布鞋,走路平穩,走了幾步又會停下來,不知在看什麽。她看得特別仔細,特別認真,即便隔得遠,可她的眼睛像是會發亮一樣,明媚的陽光也遮擋不住。可待她走到她原先的地方時,也循著她先前的視線望去,卻只看到了尋常的岩石與樹叢。
林荷像是跟阿殷杠上似的。
一路爬上大嶼山,阿殷停下的地方,她必定也要停下,駐足觀望。如此一來,漫長的石梯她也不覺得短了,先前還是最後一個,漸漸的,超越了倒數第二的陸嵐,隨後又超越了蘭錚,到達大嶼山山頂時,她離阿殷只差了六步之遙。
她氣喘籲籲的。
阿殷轉過頭來,對她笑了笑,說:“師姐今日精神足,是個好兆頭。”
林荷見她氣也不帶喘的,才想起自己一路也不知看了個什麽,完全把自己父親的囑咐拋之腦後了,瞬間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光。
較勁個什麽呢!
人家完全沒發現!
山頂風光無限好,即便正值晌午,可一點兒也不覺得炎熱。輕風拂來時,阿殷隻覺渾身的熱氣都被吹散了,有一股子透心的涼快。
她邁開步伐,又往前走了數步。
山頂上有人圍了石欄,欄杆上還雕刻有形形色色的獅子,喜怒哀樂,各有其神韻。不過阿殷的注意力完全沒往獅子上看,她迎著清風,按著欄杆,俯瞰大嶼山山下的景色。
她站的這一邊,沒有任何屋舍,只有綿延而去的蒼翠,還有掩蓋在蒼翠之下若隱若現的官道,令人心曠神怡。
“師妹。”
忽然,元貝喊了她一聲。
她回首望去,只見山頂涼亭間不知從哪兒冒出一人,看起來約摸四五旬的年紀,穿著灰青的長袍,眉宇間透露出一股子沁人心脾的溫潤。
阿殷一怔,隻覺此人與子燁有三四分的相似,倒不是說相貌,而是眉宇間的神色,像足了十分。
果不其然,元貝在她身邊低聲道:“那是我們神出鬼沒的東家。”
上官家的東家。
上官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