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依然硬邦邦的:“你的想法與我有乾,你的喜好與我有乾,你不喜歡,我便試著改一改。”
墓碑傾塌,舊土新土翻成一團,曾經整潔的墳塚,此刻雜亂無章。
阿殷幾乎用了吃奶的勁兒才克制住內心的憤怒,她沉著臉,看向了謝少懷,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模樣。謝少懷從未見過這樣的阿殷,不知怎麽的,他竟忽然想到了那一位侯爺。
小腿一抖,他戰戰兢兢地道:“我……我……”
周遭隨從對他虎視眈眈,謝少懷心中更是忐忑,好半晌,竟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阿殷問:“有誰來過這裡?”
謝少懷哆嗦了下,硬著頭皮說道:“是幾個穿著黑衣服的男人。”他比劃了下,道:“約摸有這麽高,還背了包袱。”
他越說越是鎮定,心想人海茫茫,她也未必能找到他口中所說的人。
話語頓時流暢起來。
“我之前以為他們只是來偷桃子的,沒想到竟連山上的墳塚都敢碰!真是豈有此理!如此大不敬,可是要遭天譴的!”他憤慨地表達了與阿殷同怒,又說:“那些鬼祟之人的模樣,一時半會難以描述,不過你放心!我還記得的!你知道我畫功不差,我畫出來給你如何?你在哪兒落腳?若是你不回殷家的話,我們謝府定把你當貴客相待。”
蛛絲馬跡中,謝少懷敏感地察覺到阿殷不願回去,他順勢搭了個台階。
他正暗中為自己的機智竊喜時,阿殷忽然轉過身,垂首望著墳塚。
謝少懷趁機上前,隨從這回沒有攔住他。
他溫聲安慰道:“你有這份孝心,殷老太爺泉下有知,定不會責怪於你。”
話音未落,阿殷忽道:“來人,把墳挖了。”
謝少懷驚恐地看著阿殷。
挖挖挖挖墳?
他剛剛還說她孝順,轉眼間她就要挖墳?這……可是大不敬啊!謝少懷出言阻止,然而被一擁而上的隨從擠了出去,路上石塊多,謝少懷踉蹌了下,險些摔倒在地。
他皺著眉。
可惜沒人搭理他的情緒。
謝少懷看著遠處面無表情的阿殷,頓覺她變得陌生了。可是看著一群人對她馬首是瞻,謝少懷又覺得這樣的阿殷格外有魅力。
大抵是太久未見,覺得她什麽都是好的。
要是她嫁給了他,那麽這一群威風堂堂的隨從也是他的了。
隨從們在動土,阿殷擔心濺到薑璿,便讓她走遠一些。沒想到她走沒幾步,便見到謝少懷若有所思的模樣,她笑吟吟地說:“謝郎君,現在還是白天吧?”
謝少懷回神,道:“當然。”
笑容頓斂,薑璿說:“那少做白日夢,我姐姐不是你配得起的。”她冷冰冰地道出此話,心中極其痛快。此話,在六年前她便想說了!
謝少懷沒想到有朝一日竟能被一個小丫頭嘲諷,面色鐵青,可偏偏她是阿殷的妹妹,又多說不得,只能暗自想著以後再教訓她。
就在此時,前頭的隨從散開,其中一人對阿殷道:“稟大姑娘,可要開棺?”
謝少懷登時沒了教訓薑璿的心思,喊道:“萬萬不可!沒有後輩開棺的理由!會遭……”天譴二字還未道出,謝少懷便悶哼一聲。
一直跟著薑璿身邊的仆役在薑璿的授意之下狠狠地踩了謝少懷一腳。
謝少懷瞪大眼,正要怒斥。
薑璿道:“這是我們的家事。”
謝少懷毫無反駁的理由。
薑璿上前,問阿殷:“姐姐,可是發生什麽事情了?”
阿殷面色沉重,道:“祖父的棺槨被碰過了。”
薑璿大驚,問:“盜墓賊?”說著,又搖頭,道:“我們這等小民身死魂滅,又不是什麽大戶人家,下葬也就是立個墳塚,哪裡有什麽貴重財物?最多也是一點黃泉底下的買路錢而已。哪家的盜墓賊這麽缺德!”
那邊的隨從還在等阿殷的指示。
阿殷略一點頭。
“開。”
隨從毫不猶豫地便撬開了棺槨,阿殷微微上前,擋住了薑璿的半個身子,一股沉悶的味道迎面撲來。薑璿都忍不住捂住了鼻嘴,連幾個隨從都皺了眉頭,唯獨阿殷面色沉靜,又邁開幾步。
一隨從道:“大姑娘,這裡土質疏松,當心腳下。”
棺槨徹底被推開。
映入阿殷眼簾的,除去幾條叫不出名字的長蟲之外,再也無他物。祖父離世前再三囑咐不需要任何陪葬品,清清白白地來,清清白白地去,連他鍾愛的雕核器具也不帶,後來是父親和叔伯覺得寒磣,合著出了黃泉底下的買路錢二十文錢。
如今祖父離世不過幾年,即便屍身腐化,白骨斷然也不會消失。
隨從們一見,也知道是被人動手腳了,各自詫然。
……多大的仇,連入土為安也不讓。
“姐姐……”
阿殷道:“放回去。”
隨從們應聲,立即封棺填土,小半個時辰,方才還是亂七八糟的墳塚整頓完畢,連墳頭草也拔得一乾二淨。阿殷對阿璿道:“你和他們先出去,我留在這裡和祖父說說話。”
薑璿點點頭。
其他隨從施了一禮,無聲地與薑璿離去。謝少懷不甘心地看了看阿殷,最後還是跟著薑璿的仆役離開了。眾人也不敢離得太遠,只是過了一個山坡,能遙遙地看到阿殷。
周圍安靜下來後,阿殷緩緩地蹲下。
纖細的五指輕撫冰涼的墓碑。
“祖父,孫女回來了。”
手指微微顫動。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過去一年的事情,她說的很慢,想到什麽便說什麽,到後頭嗓子都啞了。她沙啞地道:“祖父,我有好多疑問,你入夢來告訴我好不好?祖父當年為什麽不願向外人展露自己的技藝?又為何不讓我與阿璿在外雕核?又為何……上官家的核學會研究祖父的核雕?”
核學研究山水核雕,研究得格外仔細。
核學的風向實則就是皇帝的喜好。
江陽說,連著三朝皇帝,都喜愛山水核雕,上官家的核學也研究了一百多年的山水核雕。有一日,阿殷無意間見到江陽複刻了皇帝至愛的核雕,心中詫然之極。
那樣的手法,那樣的紋路,分明就是祖父的核雕。
祖父雕刻山水核雕有個癖好,會在核雕中加上一點凸起,乍看之下會有些突兀,可實際上卻渾然天成。她來上官家那麽久,見了無數山水核雕,這天下間,除了祖父之外,再也無人會這麽做。
她喃喃道:“祖父,你是不是知道什麽是核雕十八州?”
回答阿殷的只有山風。
一片嫩葉飄來,打在了墓碑上,手指拈起,阿殷又道:“祖父,我會為你尋回屍骨,斷不會讓你在外顛沛流離。”
她緩緩站起,又跪在墓碑前,磕了三個頭。
阿殷在墳頭前說了許久,天色已漸漸昏暗。
桃山歸上官家,自然是知道阿殷的到來,因此也無人來催促,守山的幾個小廝客客氣氣地招呼著薑璿等人,左一口少東家右一口少東家,拍馬屁之意不用聽用腳趾頭都能感受得出來。
謝少懷很是不屑。
薑璿客客氣氣地應答,比對他的態度要好得多。
謝少懷問:“少東家成親了沒有?”
薑璿橫他一眼,隻道:“我們少東家成親沒成親乾你何事?你的腦袋除了成親之外就沒其他想法了嗎?”
謝少懷被堵得滿肚子火氣。
此時,阿殷走了過來。
那幾個小廝紛紛施禮,道:“殷姑娘萬福。”
阿殷點點頭。
謝少懷憋回滿肚子的火,殷切地看向她。
她問:“桃山如今還算恭城的地界吧?”
謝少懷連忙道:“當然屬於,這幾年都沒變的,蒼山也算!”
阿殷說道:“我祖父墳墓被盜,此事也歸謝縣令管吧?”
謝少懷一愣,隨即道:“當然歸!這個時辰,我父親已經不在衙門了,你若著急的話,可以跟我回去與我父親說說。保準幾日之內把盜墓賊給抓了!還殷老太爺一個安寧。”
阿殷說:“好。”
謝少懷一聽,心中狂喜。
下了桃山後,阿殷上了馬車,先是吩咐其中一個隨從回殷家告知范好核,隨後才吩咐馭夫去謝府。薑璿自然是要跟著阿殷的,她與阿殷同坐一輛馬車,小聲地問:“姐姐也知謝縣令是個花拳繡腿,他若真能乾,哪會一直留在恭城裡當個小縣令?”
阿殷笑說:“這半年來啊,你的嘴兒尖得沒人能比了。”
薑璿嗔道:“姐姐!”
阿殷這才說道:“謝縣令雖然是個小官,但此事由他出面處理是最為妥當。我們不必事事攬在身上,能驅使別人乾活便不自己動手。且謝縣令趨炎附勢,如今見我們小有成就,必會費心討好我們,此事必會不留余力地辦。”末了,她低聲道:“若真是盜墓賊,也罷了,就怕……”
“姐姐說什麽?”
她搖搖頭,道:“晚上別忘了喝藥。”
阿殷在謝府得到了貴客一般的招待。
謝夫人也是沒料到那一個曾經隻配做他家妾侍的姑娘如今從綏州歸來,搖身一變,成為他們謝家巴結的貴客。饒是謝夫人這種鮮少出門的都知道殷氏的名頭,當初洛原還只是得了王相的青睞,可現在殷氏卻徹徹底底打上了上官家的記號。
上官家意味著什麽,謝夫人懂。
她咧著笑容,噓寒問暖。
阿殷表情淡淡的。
也是此時,謝少懷跟謝縣令一道穿過長廊。謝少懷說:“爹,這是個好機會。雖然我騙了她,但是我們出了力,把她祖父的屍骨找回,我們就是她的恩人。到時候她對我們感恩戴德,我們又尚有舊情在,藕斷絲連不也是遲早的事情嗎?”
謝縣令也覺有理。
他在恭城不停地宣揚殷氏的名頭,最後落到自己家,那才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他與兒子籌謀,道:“隨便找具屍骨,再找幾個背黑鍋的,到時候往牢裡一送,什麽時候出來也是我說了算。”
謝少懷頻頻點頭。
“爹你這個主意好。”
父子倆一道進了大廳,謝少懷見到阿殷,立即笑著說道:“你放心,我已經把你的事情和父親說了。”
謝縣令本想裝幾分威嚴的,可萬萬沒料到一抬眼,就見到殷氏輕飄飄地望來。不過是個姑娘家家,那眼神兒竟無端的有氣勢得很。威嚴被狗吃了,謝縣令一忐忑,好一會才接上話,道:“本官定會秉公處理,此事發生在恭城,也是我們衙役巡邏不周。殷姑娘請放心,不出三……”見兒子使勁地眨了下眼,謝縣令改口道:“半月,本官必給你一個交代。”
阿殷道:“有勞謝大人了。”一頓,又道:“有勞夫人安排我隨從的住處。”說著,她打了個哈欠。謝夫人立馬明白,吩咐謝府的總管,帶阿殷去院落裡歇息。
謝夫人拿出了頂級貴客的架勢,把曾經想招待穆陽侯的院落分配給了阿殷。
待謝夫人離去後,薑璿笑嘻嘻地道:“果真被姐姐料到了,謝縣令巴不得明天把就盜墓賊給抓回來。”
阿殷笑了笑,道:“他向來就是這樣的人。”說著,又催促薑璿喝藥。待薑璿喝了藥,她又催她歇息。薑璿問:“姐姐不歇麽?”
阿殷說道:“等會吧,我還有點事情要吩咐他們。”
薑璿這才去歇息了。
院落不小,分了好幾個廂房。阿殷又囑咐了侍候薑璿的侍婢和仆役,讓他們仔細守夜,之後才喚來隨從。范好核來得快,幾乎是與隨從一塊進來的。
范好核道:“姑娘家裡已經安頓好了。”
阿殷微微頷首。
她問隨從:“聽到什麽了?”
“回姑娘的話,小人進了謝府後,便依照姑娘的吩咐,一路悄悄地跟著謝少懷,果真如姑娘所料那般。謝少懷是個騙子。”隨從有模有樣地把謝縣令與謝少懷所說的話學了一遍。
范好核一聽,面上有了怒氣,道:“豈有此理!姑娘打算怎麽辦?”
阿殷道:“讓他們折騰,不必理會,我要的是把事情鬧大。”
謝少懷自詡了解她,可到底是皮毛。
她與他相識五年,莫說其他,他心底想什麽,她依舊能夠猜得出來。他生性軟弱膽小,在桃山外遇到可疑之人,第一件事做的必然是轉身離開,不會想去惹麻煩,更不可能亦步亦趨地跟著,甚至還能看清可疑之人的面貌。
她讓他跟著,一來是不想回殷家,二來是想在這裡查祖父的戶籍文書。
只是卻沒料到祖父的墳塚真的出事了。
范好核揣摩了下,問:“姑娘這是……”
阿殷道:“引蛇出洞。”
謝少懷喜滋滋地做了個美夢,翌日一早便去跟阿殷保證一定會尋到那幾個盜墓賊。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今日的阿殷看自己的眼光有了點不同。
謝少懷的內心飄飄然的,連早飯也不用了,騎著馬準備去衙門找他父親,好歹也得裝模作樣地找一找。
未料出了府邸,謝少懷便聽到有人竊竊私語。
他過去一聽,才知不過短短半日,阿殷祖父墳塚被盜一事已經傳得滿城皆知!街頭巷尾的人都在議論紛紛!
謝少懷沒想到消息傳出來的速度那麽快,登時有點兒忐忑。
他本意是不知不覺地解決的,可如今鬧得滿城風雨的,萬一盜墓賊真的跑出來了怎麽辦?
不過謝少懷也是心大,憂愁了會,又覺得怎麽可能會這麽巧?盜墓賊說不定早就跑了,又不是什麽值錢的墓。又有何懼?
他到了衙門,熟門熟路地進去找謝縣令。
剛要跨過門檻,忽有人匆匆出來,他定睛一望,正是自己的父親。
“父親,你來得正好,我昨夜想了想,之前東柳巷不是死了個老伯嗎?年紀跟殷家祖父也差不多,也是前幾年離世的。那老伯只有一個女兒,早已嫁到蜀州了。我們讓人在月黑風高之時把屍骨挖出來,再……”
謝縣令打斷他的話,他道:“你負責辦這事。”
謝少懷道:“爹,發生什麽事情了?”
謝縣令道:“別提了,我現在要帶人去蒼山。有個貴人在途徑蒼山時遇到山泥傾瀉,馬車財物毀之有五六……”謝少懷一愣,問:“是什麽貴人?”
謝縣令道:“青州李氏的姑娘,聽聞正在與穆陽侯說親,是未來的侯府夫人,可不是能得罪的人,辦好了,也相當於穆陽侯和李家欠我們一個人情。這回的機會可不能錯失,我們父子倆分頭辦事。兒啊,我們謝家的運勢來了。”
“她在恭城?”
言默回道:“回侯爺的話,殷姑娘回恭城拜祭。”他又說:“李家的姑娘也從青州跑去了恭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