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家世,身份,一夕之間便能從雲端墜落,全憑那一位的喜好。”
“哦?為你表妹求情?”
永盛帝擱下手中奏折,饒有興趣地看著沈長堂。沈長堂一臉無奈地道:“是受了家母之托,聖上也知家母偏愛月茗,前些時日與清輝樓東家鬧姑娘家的性子,攪得西京兆尹那邊雞飛狗跳。”
永盛帝眯眯眼,道:“此事朕早已有所聽聞,千民請願,那位清輝樓東家好本事。”皇帝漫不經心地問:“是上官家的核雕技者?”
沈長堂輕描淡寫地道:“兩個姑娘年紀相仿,玩鬧的本事倒是不小,一個仗著有上官家撐腰,另一個仗著有家人撐腰,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明穆開了口,朕又豈會不應?”永盛帝拍拍沈長堂的手,說:“你放心,朕不會責怪蘇卿,亦不會怪罪月茗,你回去與沈夫人明說,讓她不必掛心。”
永盛帝笑說:“也不用再煩著你。”
“蓉姑娘,月茗縣主被送去永州的莊子養病了。”桃敏小聲地道。多虧有逐音出主意,她才能成功打聽出來。為了打聽出月茗縣主的事兒,桃敏費了好一番的功夫才與蘇宅守門的仆役打好關系。
如今對月茗縣主的事兒可謂是了如指掌。
她又道:“月茗縣主今日離開蘇府時,哭得兩隻眼睛跟核桃似的,又紅又腫。蘇家的五位兄弟好幾次想給月茗縣主求情,都被蘇將軍瞪了回去。”
為了哄自家姑娘開心,桃敏添油加醋把月茗縣主說得格外淒慘。
然而這一回,李蓉面上不僅僅半點笑容也沒有,而且臉色愈發蒼白慘淡。她心灰意冷地靠著桃紅鴛鴦紋蘇繡軟枕,呢喃著:“連月茗都被送走了,那是他的親表妹,有血親的表妹呀!他竟如此護著她!”
此時,李蓉腦子裡響起那一日在清輝樓裡聽到的話。
“姐夫也算是有心了,打著幌子來給姐姐捧場呢。”
“姑娘說的是,論起心意,哪有人能比得上侯爺?”
薑璿主仆倆的話如魔音一般,在她腦袋裡蕩來蕩去。“姐夫”與“幌子”兩詞,猶如一把白刀子,狠狠地刺入她心頭,慢慢變成紅刀子。
她以為像穆陽侯那樣的人,讓人護送她回永平已算是內斂的溫柔。
原來這不叫內斂,而是殘忍。
那樣不苟言笑的郎君,她原以為一輩子都會這種冷臉的男人,也有這種小心翼翼的柔情。殷氏的自信,殷氏的氣場,哪裡來?她總算明白了。
李蓉想過去找穆陽侯,恨恨地質問,問他憑什麽這麽對自己?憑什麽拿她當幌子了,還給她硬塞一個張六郎。她還想讓人把殷氏擄來,套在麻袋裡,亂棍打死!讓穆陽侯傷心一輩子!
可也只是想想而已。
李蓉做不出,也不敢做,她甚至不敢和家裡人說。
這麽丟臉的事情,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若家人知道了,曉得穆陽侯不會娶她,嫡姐定會笑話她,家人也未必會像以前那麽寵她。
李蓉唉聲歎氣的。
桃敏見狀,知道自己是無法開解蓉姑娘了,隻好悄悄地去找逐音過來。逐音做了李蓉愛吃的糕點,擱下盤子後,才溫聲道:“姑娘可是有煩惱?”
李蓉本不願說的,可自己又確實煩惱得很,又不知該與誰傾訴,身邊盡是不中用的。她思來想去還是與逐音道了自己的煩惱,橫豎是自己的侍婢,自己的人,說了晾她們也不敢往外說。
逐音說道:“蓉姑娘是天之驕女,是永平貴女,與殷氏那等身份的人不一樣,且侯爺是何等身份?婚事又豈能由侯爺自己做主?侯爺藏著掖著,豈又不知殷氏身份太低?蓉姑娘,試問永平裡,除了侯爺之外,還有哪家的郎君能有侯爺那樣的身份?那樣的榮寵?即便侯爺喜歡,沈家,甚至是皇帝,又豈會同意侯爺娶她?蓉姑娘可是聖上認可的,且沈夫人打心底喜歡蓉姑娘呢。殷氏有再大的能耐都不過是拋頭露臉的商人!若侯爺當真非殷氏不可,以殷氏的身份也只能當妾,而蓉姑娘是主母。待時日一長,殷氏不再年輕,不再貌美,侯爺沒有新鮮感了,還不是由蓉姑娘拿捏?所以蓉姑娘又何必生一時的氣呢?氣壞身子的話多不值啊。”
李蓉猶如醍醐灌頂!
方才還是慘白的臉有了幾分血色。
是呀,永平裡除了穆陽侯還有誰能給她更高的榮寵?如今所有貴女都羨慕她,嫉妒她。殷氏算得了什麽?穆陽侯再寵她,對她有再多的溫柔,她此生最多也只能當個妾。
殷氏一出生就輸給她了!
她何必煩惱!何必憂愁?
李蓉看逐音的眼神不同了,她問:“你有什麽好辦法?”
逐音微微一笑,輕聲在李蓉耳邊道了幾句。
李蓉眼睛驟亮。
清輝樓生意越來越好,阿殷漸漸的也不再設擂台了。她固定了雙日在清輝樓開課,指導清輝樓的核雕技者。每逢授課,清輝樓的生意便會格外好。一日,阿殷授課完,范好核走過來,壓低聲音說了幾句。
阿殷難得露出詫異的神色,問:“當真?”
范好核道:“小人哪裡敢欺騙大姑娘?千真萬確,確確實實是沈夫人,一刻鍾前進了二樓的雅間。
阿殷頓覺奇怪。
若說像是月茗縣主或是李蓉,她們過來的話,阿殷是一點兒也不意外。但沈夫人的話,著實讓人摸不著頭腦。阿殷微微沉吟,低聲道:“好好招待。”
范好核離開沒多久,又折返回來,對阿殷道:“大姑娘,沈夫人要見你。”
阿殷更是詫異。
范好核道:“可要與侯爺說一聲?”
阿殷不由笑道:“沈夫人又不是什麽猛虎巨蟒,哪裡用得著驚動穆陽侯?不必說,我去便是。”說罷,施施然往二樓雅間行去。
阿殷想過許多種可能性,比如沈夫來替月茗縣主討公道,又或是看她不順眼,來找茬。
明穆說了小時候的事情後,阿殷對這位永平的誥命夫人便有了點兒膈應,很是心疼孩提時的沈長堂。然而,入了雅間後,沈夫人卻是相當客氣,絲毫沒有找茬的趨勢,雖有提起月茗縣主,但言語間是在歎息月茗縣主的不懂事。
阿殷聽得一頭霧水。
直到沈夫人離開時,沈夫人仍然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
范好核問:“大姑娘,沈夫人可有為難你?”
阿殷搖首。
范好核這才松了口氣。
接連幾日,只要是阿殷在清輝樓授課,沈夫人必定會過來,每每都是在授課前半個時辰到,授課完後準時地來叫人。在雅間裡,沈夫人天南地北地聊,家常也聊,態度一如前幾日的溫和。
沈夫人回了穆陽候府。
大總管沈錄向沈夫人施了禮,道:“夫人可要用晚飯?”沈錄是知道的,這陣子沈夫人常常過了晌午便出府,傍晚時分才回來。
沈夫人點頭道:“傳膳吧。”
沈錄應聲。
沈夫人走了幾步,似是想起什麽,又問:“明穆回來了沒有?”沈錄道:“還不曾。”沈夫人用膳到一半時,沈錄又過來了,說道:“夫人,侯爺回來了。”
沈夫人筷子微頓,道:“讓明穆過來一道用膳。”
沈錄在心裡歎了聲,沈夫人時常讓人喚侯爺來用膳,可惜侯爺答應的次數屈指可數。這一回估摸也是無用功。每次一問侯爺,沈錄內心便忐忑得很。只是又不能不問。
然而這一回卻是出乎了沈錄的意料,沈長堂道:“我等會過去。”
沈錄看看天,天沒塌。
他如夢初醒地去告知沈夫人。
沈夫人聞言,也沒露出沈錄想象中的欣喜,而是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
沈夫人喚灶房多做了兩個菜。
待灶房把菜送來時,沈長堂也過來了。沈夫人道:“你來得正好,菜剛剛上,都是你愛吃的。”沈長堂坐下來,淡道:“多謝母親掛念。”
沈夫人微彎唇角,露出一絲笑意,道:“近來我常去清輝樓,裡頭的糕點頗是有趣,我瞧著新鮮今日也帶了一盒回來。”說著,沈夫人喚侍婢取來食盒。
保養得當的白皙手指掀開食盒,露出六個做出核雕模樣的糕點,底部乃奶白色接近透明的水晶皮,精細的刀功在細膩的水晶皮與酥餡刻畫出討喜的圖案。
沈夫人說:“我嘗過了,紅豆餡兒和山楂餡兒最好吃,等會明穆你嘗嘗。”
沈夫人把食盒遞了過去。
此時,她又道:“清輝樓的東家真是個可人兒,稱得上是世間少有的奇女子,不僅僅雕核了得,而且說起話兒來一套一套的,叫人不服也不行,若是生在永平,怕是連宮裡的公主也比不上。”
見沈長堂接過了食盒,破天荒地的吃了兩個糕點,沈夫人微微眯眼。
沈長堂問:“母親怎麽突然想起去清輝樓?”
沈夫人笑道:“不是突然想起,先前你表妹不是闖了禍麽?起因便是清輝樓的東家。從娘家回來後,我便一直想親自去會一會這位姑娘,沒想到一見如故,真真是個可人兒。若是出身再好一些,擱在永平裡,以她的能耐嫁個皇子也是綽綽有余的。”
唇角又是微彎,沈夫人道:“明穆你說是吧?”
沈長堂擱下筷子,慢條斯理地道:“若皇子真想娶,也未必不可,事在人為。”
夜色漸涼。
范嬤嬤給沈夫人寬衣梳頭,象牙梳穿過一縷一縷的發,動作又輕柔又仔細,瞅見一根亮白的發絲,不著痕跡地拔去。范嬤嬤是老嬤嬤了,以前在宮裡的尚宮局受過教導,對老宮妃的白發特別有一套,拔下來時保證宮妃無法察覺。宮裡的女人最怕年華逝去,紅顏枯骨。范嬤嬤將白發絲纏在尾指,沒入袖中。
“別藏了,我瞧見了。”沈夫人道。
范嬤嬤一頓,不由笑道:“夫人火眼金睛,是老奴失策了。”
沈夫人嗔笑道:“不是你手慢,你跟我這麽多年,我哪裡會不知道你的心思。每當我有了白發,你眼神便不對。我一看一個準。”
范嬤嬤說:“夫人今夜似乎特別高興?”
沈夫人望著鏡裡的自己,皮膚光澤不再,再名貴再仔細的保養也耐不住歲月的摧殘,留下一道一道的細痕。當年的永平第一美人風華不再,已是半老徐娘了。
再心高氣傲也有氣歇的一日。
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丈夫無法依靠,她只剩兒子了。
她歎道:“哪裡是高興?不過是認命罷了。”
范嬤嬤跟著歎息。
此時,沈夫人又道:“前些時日周家三夫人送來的那幾匹宮緞擱哪兒了?”范嬤嬤說道:“都擱在庫房裡了。”沈夫人道:“明日我去清輝樓時,一並帶去。”
范嬤嬤詫異道:“夫人是要送給那位殷姑娘?”
沈夫人說:“今日我算是看清兒子的態度了,原以為不過是娶來通房的,今日看來不然。”
范嬤嬤更是詫異,道:“那……那樣的身份,又豈能配得上我們沈家?”
沈夫人搖首,道:“是配不上,可兒子喜歡。他說了事在人為,必定是說到做到。我們母子本就有隔閡,且我一直盼著他娶妻,如今想來,娶誰又有什麽區別?即便是娶個天家公主,於沈家而言,面上有光,可於我而言,裡子的心酸又有誰知道?倒不如助他一臂之力,助他娶了心上人。”
而這甜頭,沈夫人已經嘗到了。
莫說是個拋頭露臉的殷氏,即便是個街邊乞討的孤女,只要兒子歡喜,只要兒子願意親近自己,她一樣同意!
沈夫人似是想起什麽,呢喃道:“難怪了,前些年總愛往綏州跑,原來是這個緣由。”她無奈地道:“都言英雄難過美人關,我那兒子面冷心冷,沒想到還是過不了這一關。以前老覺得兒子缺了幾分煙火氣,現在有了。”
想通了這一茬,沈夫人又頻頻點頭。
“難怪對李家的婚事不上心,原來李蓉不過是個幌子,他能做到這份上,看來確確實實是上心了。”
“宮中錦緞,胭脂水粉,金釵步搖,前朝墨寶,六州香扇……”阿殷數了數,木箱子裡堆得滿當當的,隨便拎一樣出來都是價值不菲。
她側頭看著身邊的人,問:“你和你母親說了?”
沈長堂道:“應該是那一日你在蘇府時,母親看出了端倪,前陣子一直在試探我。”
阿殷道:“你被試探出來了?”她睜大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說道:“這世間居然還有人能試探沈侯爺?果真薑還是老的辣!你如何跟沈夫人說的?沈夫人又是如何試探的?”
她的臉上寫滿了好奇。
沈長堂一臉寵溺地與她一一道來。阿殷聽了,很是失望,道:“這哪兒叫試探呀,沈侯爺您分明是故意表現出來 的吧?如今沈夫人肯定是知道了,怪不得隔三差五便給我送東西,看我的眼神也格外和藹。我還以為是我在清輝樓授課時的模樣與學識打動了沈夫人呢,原來最後還是因為你。”
沈長堂抱著她,問:“多少人羨慕不來有個討好自己的婆婆,你這倒是嫌棄了?”
阿殷說:“不是嫌棄。”
她傾前身子圈住沈長堂的脖頸,說道:“是心疼明穆。”
沈長堂的眼神慢慢變得溫柔:“用過去的傷痛換一個你,值得。”
得了沈長堂的肯定後,阿殷在清輝樓裡見到沈夫人也不再覺得稀奇,依舊不卑不亢地應對。過了一陣子,阿殷忽然收到了蘇家的邀請帖。
阿殷仔細地看了看,竟是月茗縣主的那幾位兄長。
她怎麽想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與月茗縣主的幾位兄長扯上關系。范好核見狀,問道:“大姑娘可要拒絕?若是拒絕的話,我出去婉拒了。”
阿殷說道:“不必。”
范好核問:“大姑娘,他們雖然打著請教核雕的名義,但我打聽了,他們幾位從來都不賞核雕的,定是打了其他主意。”
阿殷沉吟道:“月茗縣主離開永平已有一月有余,他們要秋後算帳的話也不該是現在,且有蘇將軍在,他們也不敢亂來。他們敢下帖,我便敢應約。”
話是這麽說,實則阿殷想得更深。
雖說如今與沈長堂沒有成婚,但現下連沈夫人都認可她了,她進沈家也是遲早的事。而蘇家是沈家的親戚,是沈夫人的娘家,蘇將軍也並非不講理之人。
阿殷吩咐道:“轉告幾位郎君,屆時我準時赴約,以清輝樓東家的身份。”
赴約的那一日,正好是八月底。
酷暑早已離開永平,幾片發黃的葉兒隨著初秋的風在地上打著轉兒。
一輛馬車緩緩駛入蘇府。
比起上回,這一回幾乎是馬車剛停,蘇家的總管已然上前,向阿殷施了一禮,之後方道:“殷姑娘,這邊請,大郎與三郎已在偏廳裡候著姑娘。”
阿殷微微頷首,邁開腳步跟上蘇家總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