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修文在宅邸裡養傷,秦氏自是在一旁陪著。殷修文不敢從阿殷身上要錢,隻好把主意打到了薑璿身上。他讓下人把薑璿喊來。薑璿得了阿殷的囑咐,推了好幾次,然而最後一次秦氏親自過來了,阿璿無法拒絕。
殷修文說:“等朗哥兒出來後,我們便回去了,一路上的盤纏都沒開始準備,宅邸裡的下人不知道我們恭城人的習慣,買的東西不合我們心意,可阿璿你不同,畢竟我們養你十幾年,我們的喜好你最清楚不過。這幾日陽光正好,適宜置辦東西。”
殷修文的話一出,薑璿面皮薄,也隻好應了。
阿殷在清輝樓,范好核也在清輝樓,薑璿想了想便帶上七八人,拿著殷修文列的清單出去置辦了。
阿殷說了一個時辰的課,嗓子微乾,進了雅間後,才提起茶盅倒了一杯溫茶。她邊喝茶邊思考著李家的事情。說是李家,倒不如說是李蓉。
能想到用她家人來給她製造麻煩的人,想必是極其清楚她家裡的情況,且不說還把她常年在外經商的弟弟拉出來,可見李蓉對她家了若指掌。
但是李蓉為什麽要找她麻煩?
因為穆陽侯?還是李蓉知道了什麽?不,李蓉定是知道她與穆陽侯之間的事情。只是這手段並不像李蓉想出來的。她與李蓉有過幾次接觸,頭一次是在恭城謝府,她不滿她,是直接找上她的,不像有現在的心機。
此時,范好核走進。
“大姑娘,我查到一事,李蓉從恭城回永平時帶了一個新侍婢,據說那侍婢是在青州去恭城的路上救下來的,深居簡出,極得李蓉信任,府裡的人都喊她逐音姑娘。”
阿殷敏感地問:“李蓉取的?”
范好核說道:“聽聞李蓉沒有給侍婢賜名的習慣。”
阿殷隻覺背脊一寒,不是她多想,這名字乍聽之下,怨氣頗重。她仔細回想自己的仇家,可思來想去也沒想出能跟李蓉搭上關系的人,月茗縣主遠在永州,如今又有義父與幾位義兄在,月茗想要亂來也得掂量掂量。玉成公主最近忙著跟其他公主爭寵,根本不可能去搭理李蓉。
那麽,還有誰?
阿殷問:“逐音長什麽樣子?”
范好核道:“這倒是奇怪了,李蓉身邊的侍婢唯獨逐音極少露面,見過她的人屈指可數,神秘兮兮的。對了,據說當初那侍婢是從懸崖上掉下來的,恰好被李蓉救了。”
“懸崖?哪個懸崖?”
范好核說道:“從青州去恭城的路上,路過的懸崖有四個,我打聽了,說是當時李蓉怕被發現,特地繞了山路,又是在將近恭城的時候遇到山泥傾瀉,剛好能排除兩個懸崖,若是我沒有猜錯的話,應該是從綏州郊外的山上摔下去的,下面剛好有河流,能順流而下。”
阿殷微微沉吟,道:“綏州郊外的山,那麽就是從綏州出來的。”
她在綏州的仇人,印象最深刻的只剩下陸嵐了。
陸嵐二字一出,阿殷面色大變。
“不好了,若真是陸嵐,阿璿就有危險了。”
阿殷立馬回了宅邸,四處沒有找著阿璿,不由添了幾分心慌。此時,一隨從前來稟報道:“大姑娘,璿姑娘兩個時辰之前出了門。”
“去哪裡了?可有帶人手?”
隨從回道:“去提老爺夫人置辦東西了,帶了七人。”
阿殷眉眼一跳,登時有了不祥的預感。她道:“立馬率人找回阿璿,另外加派人手守在李府附近,若有動靜立馬回來稟報。”一頓,又道:“另外去打聽陸嵐的母親在何處,派人守著。”
隨從應聲離去。
聞聲而來的秦氏問發生了何事,阿殷仿若未聞,只看著白晃晃的天,輕聲道:“老天爺,求你別傷她,有什麽衝著我來,我只剩一個真心待我的妹妹了。”
天色漸黑,阿殷的心似有一陣一陣冷風刮過,吹得遍體生寒。
范好核道:“能發動的人手都發動了,三個時辰內把永平的大街小巷,所有能置辦物什的店鋪都找了一遍,仍然沒有璿姑娘的蹤影。李家那邊也沒有任何動靜。”璿姑娘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連帶身邊的七個隨從。這話范好核沒有說出口,他已經見識過上一回璿姑娘失蹤時的大姑娘了,實在太可怕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著阿殷。
她的面色緊繃,道:“沒有任何人見到阿璿?”
范好核道:“璿姑娘平日極少出門,認得璿姑娘的人不多。”且一來永平,大姑娘便生怕別人會害璿姑娘,幾乎是藏著掖著的,外頭知道大姑娘有個妹妹的人也極少,不說外人了,連清輝樓的核雕技者也未必知道,唯獨宅邸裡的隨從才知道偌大的府裡還有個二主子。
阿殷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來回走動,接連幾次才鎮定下來,她猛地灌了口冷茶,說:“走,去李府。”
阿殷以蘇將軍義女的身份去了李家。
招待阿殷的乃李家總管,因蘇家這層關系,李家總管待阿殷十分和善。
范好核此刻十分佩服阿殷,這般緊急的狀況,他家大姑娘仍能有條不紊地套李家總管的話,一點兒也不像是來要人的,反而更像是一位與李蓉私下裡頗有交情的閨中好友,唬得李家總管一愣一愣的。
也是這會,阿殷才從李家總管口中得知,今日宮中容昭儀生辰,皇帝特地讓禮部辦宴,為顯隆重,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員都被邀請了,李家雙親一大早便入了宮。
阿殷聽後,便知不好。
陸嵐選在李家沒主持大局之人的這一天動手,打的定不止阿璿這個主意。
她斂眉問:“阿蓉可在?”
李家總管說道:“蓉姑娘今早身子不適,沒隨老爺夫人入宮。”
阿殷說道:“恐怕阿蓉如今已經不在府裡了。”
李家總管面色不善,說:“蓉姑娘安分守己,如今天色已黑,又怎會在外?”
阿殷說:“勞煩李家總管去看看。”
火把照亮了烏黑的破廟,一隻粗大寬厚的手掌撈開擋路的蛛網,呸了口,說:“這地兒真破。”話音落時,身邊伸出一條修長的手臂,素白的手掌上是一碗熱騰騰的酒。
“遼爺,喝完熱酒吧,剛燙好的。”
被稱之為遼爺的壯漢色眯眯地打量了眼逐音,盯著她起伏的胸脯看了好一陣子,才接過酒碗,說:“真是個知情知趣的娘們。”
逐音佯作嬌嗔,拋了好幾記媚眼。
遼爺小腹一熱,仰脖將熱酒一飲而盡,酒碗往地上一摔,大手攬過逐音的腰肢,直接上了手。
就在此時,不遠處傳來一聲痛苦的呻吟。
李蓉與薑璿望去,只見逐音面無表情地整理衣衫,手背擦拭著側臉的口水印子,而她身後是倒地的壯漢,眼睛瞪得老大,鼻子和嘴巴緩緩流出烏黑的血。
逐音走前來,她緩緩蹲下,看著薑璿,道:“收起你不屑的目光,我淪落到今日是拜你姐姐所賜。你瞧瞧你過的是什麽日子,錦衣玉食,在永平像是一個富貴人家的千金,而我卻只能為奴、為婢、為娼。”
薑璿嘴裡塞了破布,只能發出單調的音節。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逐音扯掉薑璿的破布,薑璿大喘一口氣,說道:“什麽為奴,為婢,為娼,都是你罪有應得,別什麽都怪我姐姐!要不是我姐姐心軟,你哪有這一天!”
逐音看著薑璿,卻有些怔忡。
過了那麽久,她自己變化那麽多,可眼前的薑璿依舊是那個為了姐姐便無所畏懼的姑娘。
她的眼神慢慢變冷,如同黑暗裡最後一抹燭光掐滅後的冷意,又陰又寒:“我雖猶如蚍蜉,但死也不會讓你姐姐稱心如意,我籌謀這麽久,如今這一天終於到來了。你放心,我不會殺你。”她的目光落在李蓉身上,“倘若你死在她手裡,殷氏還有什麽臉面嫁進穆陽候府?一個本該成為穆陽候府主母的李蓉,卻意外被殷氏的妹妹殺害了,李家不會放過殷氏,殷氏這輩子都無法嫁進穆陽候府!成為穆陽候府的主母!”
薑璿瞪大了眼。
“你竟然打這樣的主意,我不會如你所願!”
此時,一旁的李蓉吐掉了口中的破布,恨恨地看著逐音,說:“你這忘恩負義的賤人!”
逐音慢慢地笑起來:“我是賤人?你也好不到哪裡去。若不是有個好出身,你能有這一日?以你的腦子,在我們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你活不過一個月。活該你被我利用!也活該你被穆陽侯當幌子!”
李蓉氣得面色發白,一句反駁的話也吐不出來。
逐音輕抖衣袖,她的手掌多了一條尾指粗細的白蟲,蟲身光滑,頭頂有兩隻觸角,在火光之下一搖一晃。她蹲在薑璿的面前,說道:“也多虧了你姐姐,我在綏州為娼時遇著一個南疆的客人,他贈了給我此蟲,說是喚作神蠱,能讓人聽從種蠱人的使喚。”
薑璿格外怕蟲,此時見到一條醜陋惡心的白蟲,嘴唇都嚇白了。她死死地咬著唇,想要往後退,可渾身卻因為粗繩無法動彈。
逐音嗤笑道:“你以為我會從你嘴裡塞進去?想太多。”手起刀落,直接在她的血管上劃了條口子,白蟲鑽進血管,刀口的血液瞬間凝固,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愈。
薑璿“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李蓉亦是嚇哭了。
逐音觀察著薑璿,待她眼神微變之際,才道:“向我磕頭。”
薑璿點著頭,卻因身上麻繩的緣故在地上打著滾。李蓉見狀,更是嚇得花容失色,今早精致的妝容早已哭花。逐音得意地笑了,捏緊了刀子,站在破廟門前,駐足一會後,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我留下破綻了,居然還沒追過來,李家人都是飯桶。”
話音落後,遠處有火光現出,逐音回了破廟,拎起李蓉,刀子橫在她脖子前,拖著她到破廟門口。火光漸近,分別有兩家人手。逐音見到阿殷時,面上的得意已然藏不住。
李家總管怒道:“大膽賤婢,還不放開蓉姑娘!”
逐音道:“今天是我和殷氏的恩怨,你們要怪便怪殷氏,若不是她我也不會擄走李蓉。不過李蓉應該也感謝我,若不是我,她也不知道穆陽侯為了殷氏拿她當幌子。你們的蓉姑娘啊,想當穆陽候府的主母,簡直是個笑話!”
李蓉被當眾羞恥,真真是恨不得一頭撞死得了。
她咬牙切齒地道:“逐音,是我看錯了你。”
逐音不以為意,直勾勾地看著阿殷。李家總管剛想上前,逐音便道:“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殺了她。”阿殷冷靜地道:“你想要什麽?”
“我不想要什麽,我只要你進來給我磕八個響頭,再喊一句你是賤人,我再考慮考慮要不要放了你妹妹。我啊,今日是注定活不成了,可到了閻羅殿裡有李家姑娘陪著,還有你妹妹,我也不孤單。”
阿殷道:“行,我進去,你的目標是我,與其他人無關,把其他人都放了。”
逐音冷笑一聲:“你當我傻?滾進來給我磕頭!其他人不許靠近!一旦靠近,我一害怕,手一抖,你們家姑娘花容月貌的臉怕是從此要添上瑕疵了。”
她要挾著李蓉,退回廟裡。
李家總管看向阿殷,此時眼神裡添了幾分深意。
范好核道:“大姑娘,裡頭恐怕有詐。”
阿殷道:“有詐無詐都無妨,你們在外面隨機應變,無論如何我也要把阿璿救出來。”說著,解開身上的披風,跟著逐音進了去。
見到安然無恙的阿璿時,阿殷方稍微松了口氣。
她道:“陸嵐,你想怎麽辦?”
逐音說:“陸嵐早已經死了,我現在是逐音。我剛剛說得很清楚,你給我磕八個響頭,我便解綁你妹妹。”薑璿一直垂著頭,一句話也沒說。
李蓉道:“她……”
話還未出口,又重新被塞進一團破布。
李蓉使勁地搖頭。
阿殷道:“好。”
她緩緩跪下。
她跪的不是陸嵐,是自己的愧疚,自己的錯誤。
一太過心軟,二沒有斬草除根,三又一次害自己的妹妹陷入險境,四是自己的無能,五亦是自己的無能,六七八亦然!
她抬起頭,道:“放開我妹妹。”
逐音道:“好。”
刀子一劃,解開了薑璿身上的粗繩。
她的袖袋裡滑出另一把刀刃,遞給了薑璿,她命令道:“殺了李蓉,對著胸口!”逐音居高臨下地看著阿殷,說:“你妹妹現在只聽我的話,殺了李蓉,你這輩子再也別想嫁進穆陽候府。”
“是麽?”薑璿忽道。
逐音大驚,還未反應過來,薑璿的刀已經插上了逐音的肚腹,她顫抖著手,恨恨地道:“什麽神蠱,這世間哪有這麽神奇的東西,你被騙了!它沒有起效!”
阿殷立即一腳踹翻逐音,把阿璿拉到自己身邊,大喊道:“范好核!”
逐音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然而,不過瞬間,她又握緊手中的刀子,往李蓉身上刺去。李蓉無法動彈,根本躲不開這刀子。此刻,那句“殺了李蓉,你這輩子再也別想嫁進穆陽候府”在薑璿腦子裡蕩起,說時遲那時快,薑璿沒有多想,直接撲過去推開了李蓉!
鋒利的刀子刺進了薑璿的胸腹。
阿殷失聲喊叫:“阿璿!”
此時此刻,阿殷像瘋了一樣,拿過薑璿手裡的刀刃,往逐音身上連插了十數刀!鮮血飛濺,落在李蓉的眼裡,阿殷這時就像是暗夜裡歸來的修羅。
“阿璿!”
阿殷猛地坐起,背脊上的衣衫被早已被冷汗浸濕,隨意一擰都能擰出水來。她緩慢地環望四周,是她的廂房,擺設如此熟悉。
她像是做了一個無比可怕的噩夢。
如今醒來竟有幾分不知今夕何夕的錯亂感。
她微微一動,隻覺虎口處又酸又脹。她出神地看著。忽然,有衣袂窸窣聲響起,不多時,一張熟悉的臉出現阿殷的面前。沈長堂握住她的手腕,帶有涼意的藥膏塗上了虎口。
她的手一僵。
過去幾日的回憶才慢慢地湧回。
不是噩夢,是真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