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覺得身邊的郎君英勇而偉岸,像是一座大山,又像是一片屋瓦,能為她遮風擋雨,為她排除萬難。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告訴她,萬事有他。
亭台樓閣如畫,飛簷翹角似要凌空而起,為蒼穹添上濃厚的墨色。殷修文看得瞠目結舌,外頭看起來與一般宅邸沒什麽區別,沒想到一進來竟如此雕梁畫棟。
殷修文登時心裡不平衡了,女兒在永平住好房子,怎麽他就非得窩在恭城那樣的破地方?此時此刻的殷修文早已忘記當初被女兒管制束縛的不滿了,他甚至在見到這樣的好房子時,已經開始盤算要把還留在恭城的浩哥兒以及二房三房一起接過來,從此寶馬香車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秦氏尚未從女兒的變化回過神來,加之又見到府邸內的富貴,腦子暈暈乎乎地跟在殷修文後面。
穿山遊廊一過,阿殷方停下腳步,臉上堆了笑,道:“爹,娘,你們先住這兒,我讓虎眼和虎拳侍候你們,有事和他們說便行了。”
態度與之前在府邸外截然不同。
殷修文如今已經搞不清女兒的想法了,隻知孝字當頭,她再有能耐也跨不了這道坎。不過如今兒子還等著女兒救,殷修文態度也稍有軟化,道:“你可不能讓你弟弟吃苦了,瞧瞧你過什麽日子,你弟弟現在過什麽日子,早點把朗哥兒接出來才是正事。”
秦氏也一直惦記著兒子,但對方才女兒的態度心有余悸,聲音低低的,說:“阿殷,今日是爹娘考慮不周,沒想到這茬,我明日就出去給大家說明,一定不會毀了你的名聲。”秦氏心裡到底還是掛念這個女兒的,只是習慣了從夫從子,朗哥兒是她的長子,殷修文一說,她便什麽主意都沒了,直到女兒一語道出,她才驀然醒悟。
阿殷扯唇道:“是麽?”
秦氏眼眶紅了:“阿殷,娘一直念著你,又怎麽會害你?”
殷修文面有不悅,道:“天下無不是父母,你娘都這麽低聲下氣了,你還真想你娘給你磕頭認錯?你……”話還未說完,便被秦氏打斷,道:“好了,少說女兒,你不是乏了麽?趕緊去休息。”
殷修文還想說什麽,直接被秦氏推著往裡走。
殷修文有幾分惱怒,這秦氏一來永平仗著有女兒撐腰,調教了一兩年的溫順性子又消失了。思及此,殷修文倒是有些想念在恭城的日子。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不過一瞧見這雕梁畫棟的宅邸,殷修文又舍不得了,隻好罵罵咧咧地進了去。
殷修文與秦氏來了,薑璿少不得去拜見。因著殷明朗尚在牢獄的緣故,殷修文見著薑璿現在的日子,不由遷怒於她,自然沒什麽好臉色,最後還是秦氏打了圓場。
薑璿出來的時候,滿心替自家姐姐不值得,可左思右想,攤上一對這樣的父母,這輩子也只有認了,揩揩眼角,去了阿殷的院子裡。
薑璿問:“姐姐要把大郎撈出來嗎?”
阿殷擱下手裡的核雕,說道:“不著急,再晾上一段時日。”
薑璿一想起宅邸裡的殷修文與秦氏,不由心酸得很,說:“姐姐別傷心,姐姐還有阿璿呢。”阿殷笑了笑,道:“傻妹妹,你見我哪裡像是傷心的模樣?”她無比直白地道:“人呀,最重要的是要想開,爹娘如此,我們不是早已知曉了嗎?早在爹娘要拿我換取浩哥兒的前程時,我就已經不在乎這些了。你也不必傷心,爹娘在的這段時日多留在你的院落裡,少出來,過段時日他們便會離開了。”
薑璿聞言,愣了愣,道:“老爺似是打定了主意要留在永平了,今個兒還和我說打算把浩哥兒還有二房三房都接過來。”
阿殷說:“父親會想離開的。”
薑璿眨眨眼,登時安心下來,姐姐這般模樣定是胸有成竹,遂也不再多問,又暗地裡盼著兩老趕緊離開,省得讓姐姐心裡難受。
次日一早,阿殷用早飯的時候,殷修文帶著秦氏過來了。殷修文一坐下,便追問:“朗哥兒的事情你打算怎麽解決?”
阿殷招呼下人添多兩份碗筷,才慢條斯理地道:“弟弟當眾聚賭,見者眾多,得費些時日才能疏通關系。”
薑璿在一旁默默地吃飯。
阿殷又說:“爹娘可是打算不回恭城了?”
殷修文道:“回什麽?你在永平安家了,我們當然也要在這裡。”似是怕女兒反對,他強調道:“我是你爹,生你養你幾十年。”
阿殷笑說:“爹生我養我幾十年,自然是該享福了,我這便喚人打掃二姨娘和三姨娘的院落,浩哥兒學堂的事情也吩咐了范好核去準備。我一個人在永平也頗為寂寞,有爹娘和幾位姨娘陪著,遲些還有幾位弟弟在,宅邸也不至於如此冷清。”
說著,忽然重歎一聲,道:“不過永平遍地是大官,出門在外容易得罪人,我再有能耐,也只是個核雕技者,且前陣子還……”話音猛然一收,她一副說錯話的模樣,驚慌失措地喝了口茶,才說道:“總之父親在外萬事小心。”
殷修文不以為然。
“我還能在永平這兒掀起什麽風浪來不成?”
阿殷道:“父親說得是。”
殷修文有了女兒的保證後,便沒那麽擔心兒子的安危了,想著要不了幾天便能見到兒子了。秦氏倒是問了阿殷能不能去探望朗哥兒,阿殷也說得等著。
永平遍地繁華,殷修文心癢難耐,沒過多久便驅使虎眼虎拳兩人馭車出門,還問阿殷拿了銀錢。
阿殷給得很是大方。
殷修文坐上華車,登時有種過上了大老爺生活的感覺,他在車裡喊:“虎眼虎拳,去永平最好的酒肆!”外頭的虎眼虎拳沒有應聲,不過馬車卻動了起來。殷修文冷哼一聲,心裡道:兩個狗眼看人低的奴才,等他長子出來了,讓女兒在永平捐個官,他成了官老爺父親後再看看怎麽整治他們。
馬車一顛一顛的,殷修文也不知顛了多久,終於顛得不耐煩的時候,他掀開車簾。這一望,不由呆了。周圍早已無了繁華的喧囂,只剩一片荒涼。
殷修文喊道:“虎眼,虎拳。”
然而回答殷修文的只有一聲悶哼。
他推開車門一看,虎眼虎拳不知何時已被人踩到地上,那麽壯碩的身子如同一灘爛泥毫無用武之地。一把鋒利的刀刃橫上了殷修文的脖頸,刀刃的主人長了張刀疤臉,看起來格外猙獰。
他陰森森地一笑:“你是殷氏的父親?”
殷修文道:“我就是,你是什麽人?”
那人又是陰森森地一笑:“你的好女兒可是好本事啊,與我們東哥搶生意,守了這麽多天,總算逮到空子了。”說著,給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其中一人放開虎眼。刀疤男人又道:“回去告訴你們東家,想要自己的父親就拿錢來贖,再給我們東哥磕上幾個響頭,不然等著給她父親上墳吧。”
虎眼一離開,刀疤男人耍著刀子,好幾回險些戳上殷修文的眼。
殷修文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早已嚇得面色慘白,哆嗦著:“別……別殺我。”
刀疤男人道:“不殺你,只不過你女兒欺人太甚,不在你身上討點什麽,我們東哥的氣順不了。”說著,招呼兄弟們蜂擁而上。
等殷修文安全回到宅邸時,臉已經腫成豬頭,眼睛只能眯開一條細縫,耳邊只能聽到阿殷冷靜的聲音,道:“趕緊找郎中來,金銀坊的閔東簡直無法無天了,居然敢動手!我這幾個響頭不能白磕了,這種人就得以暴製暴,報官治不了他!范好核清點人手,我得親自過去一趟。娘,你好好照顧父親……”
後面說了什麽,殷修文已經聽不進去了。
他昏昏欲睡。
等殷修文醒來時,周圍一片黑暗,他剛動了動,才發現自己渾身動彈不得。屋外驀然響起腳步聲,只聽有人喊道:“安爺,殷氏的父親醒來了。聽說殷氏為了她父親給閔東磕了幾個響頭,想來是極其在意自己父親的,趁殷氏帶人去與閔東算帳的時候,我們來了個漁翁之利。閔東真是個傻子,就隻懂得要幾個響頭,我們這回拿他父親一半清輝樓,你說殷氏會答應嗎?”
安爺輕笑一聲:“不答應也無妨,那殷氏不是親戚挺多的嗎?聽說還有幾個弟弟,這次換一半清輝樓,下次抓她弟弟來換另一半。她在永平這一年混得風生水起,得罪的人不止一打,我們動不了她,她家人難不成還動不了?他父親多大了?”
“回安爺的話,看起來約摸有四五十了。”
“手也用了這麽多年了,是該歇一歇了,殷氏要是不答應便卸了他的手吧。”
屋裡的殷修文恐慌之極,怎麽想也沒想到女兒仇家這麽多。電光火石間,忽然想起女兒用早飯時欲言又止的模樣,再想想她突然轉變的態度,登時明白過來,哪裡是真心想讓他頤養天年,分明是拿他來當箭靶子!
殷修文想明白之際,外頭吵吵嚷嚷的,沒一會黑暗裡透出一絲亮光,來者於殷修文而言,有點眼熟,正是虎拳。虎拳解開殷修文身上的粗繩,道:“老爺放心,范總管已經帶人闖進來了!”
只聽外頭刀劍聲起此彼伏,殷修文才稍微松了口氣。
這麽一折騰,直到天將亮,殷修文才安全回到宅邸。此時的殷修文早已無了力氣,由仆役抬著。阿殷匆匆而來,焦急地喊了聲“父親”。殷修文臭著張臉,愛理不理的。
過了幾天,殷修文的臉總算沒那麽腫了,阿殷與薑璿一道過來請安,早飯間提起接浩哥兒與二房三房的事情時,殷修文拉長了張臉,道:“接什麽接,他們沒這個福氣。”
阿殷露出惋惜的模樣。
殷修文見著了,更加確定阿殷心懷不軌,果真是想把一家子拉來當箭靶子,氣得牙癢癢的,偏偏又是女兒親自救他回去的,他什麽都說不得,隻好暗自生悶氣。
再看偌大的宅邸,殷修文頭一回覺得自己沒命消受,女兒的仇家太可怕!
他道:“趕緊把朗哥兒接出來,你別想朗哥兒留在這裡,朗哥兒還要回恭城娶媳婦。”他本來想要點錢的,可一看阿殷看似雲淡風輕的笑裡暗含著一絲陰惻惻的殺意,令他不由想起那一位長滿刀疤的壯漢,敢這麽鎮定地與這些人打交道,想必內心也是善良不到哪裡去,萬一起了殺心,他可就是客死他鄉了。
她連拿一家子當箭靶子的事情都做得出,再過分點,就是殺人了!
殷修文覺得自己惹不起這個女兒了,冷了臉,底氣極其不足地道:“總之快點把朗哥兒帶出來。”
秦氏是聽從丈夫的,這幾日的事情也是看在眼底,頓覺永平舉步維艱,富貴果真是拿命換來的,有幾分心疼女兒。可一想到家裡的浩哥兒,還有尚在牢獄中的朗哥兒,秦氏的那幾分心疼又悄悄地消失了,化作了沉默。
阿殷回到自己的院落後,喚來范好核。
范好核稟報道:“姑娘請放心,人都是自己人,不會有任何紕漏。”
阿殷笑說:“你辦事我是越來越放心了,自然也是信得過的。明朗在獄裡如何?”
范好核道:“依照姑娘所言,讓他吃了不少苦頭。”一頓,范好核又道:“不過我已經打通了關系,姑娘想何時把大郎撈出來都可以。以老爺現在的心情,恐怕是巴不得馬上帶著大郎回恭城了。”
阿殷說道:“明朗的事情還不著急,讓他在牢獄裡多吃點苦,這才長記性,爹娘那邊也是,常常好了傷疤忘了疼,倒是勞煩你們了。”
范好核連忙道:“姑娘這話說得嚴重了,為姑娘辦事是小人理所應當的。”
似是想起什麽,阿殷道:“可有查出來?”
“回姑娘的話,我問過老爺和夫人,夫人說是在老爺喝酒時無意間聽到的消息。老爺在酒肆新認識了一個酒友,喚作老陳,是永平人氏,連下跪這主意都是老陳出的。”
阿殷微怔:“永平人好端端跑去恭城做什麽?”
范好核問:“姑娘可能察覺出是什麽仇家?”
阿殷第一個想到的是皇帝,可是左思右想又覺得不對。皇帝要弄死她,根本不需要從她家人身上下手,繞的圈圈太多了,且這幾日看來,事情並非大事,是她力所能及的事情。換句話來說,皇帝的手段要是如此,未免太低端了。
阿殷否認了皇帝。
就在此時,一道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老陳是永平清蘭坊的夥計,常年給李家供酒。幾個月前,有人撿到李蓉的丫環與老陳說話,第二天老陳便辭了青蘭坊的活,趕往恭城。”
范好核反應過來,連忙施禮。
“拜見侯爺。”
沈長堂倚著門框,擺擺手:“不必多禮,往李家身上查。”
范好核看了眼阿殷,直到阿殷輕輕點頭了,才無聲退下。沈長堂對阿殷道:“你的下人對你夠忠心。”阿殷擱下手裡的茶杯,問:“你怎麽來了?”
語氣淡淡的。
沈長堂過來握住她的手,她沒有掙開,而是問:“不用上早朝?”
“病了。”
阿殷抬眼看他,瞳眸烏亮,一點兒病起也沒有,懶懶地橫他一眼,手腕微旋,又被他握住,猶如鍾鼓低吟,飄入她耳裡:“相思病。”
阿殷仍舊神色寡淡。
見她不為所動,沈長堂又道:“你父母的事情不必擔心,你在蘭華寺時不顧寒暑,早晚念經為父母祈福之事已被眾人知曉,孝心天地可鑒。”
“綏州蘭華寺?我……”
“你沒有,我知道。這法子是我母親想的,但你總歸去過。世人將孝字看得太重,我們皆是俗人,有些表面功夫不得不做。”
阿殷神色微動,道:“多謝沈夫人了。”
沈長堂離開的時候,仍然隻字未提皇帝。阿殷也不曾主動提起,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頭有幾分惆悵。沈長堂下了密道,他的唇角抿得繃直。
他不明白皇帝為何不喜歡阿殷,明明她連生氣都那麽好看,從發絲到毛孔,幾乎找不出一絲瑕疵來,可是皇帝偏偏就不喜歡她。為此,兩人前日鬧得不太愉快。
沈長堂活了這麽多年,第一次從皇帝身上感受到進退兩難的難處。
出了密道,言深低聲道:“侯爺,言默那邊傳來消息,說是聖上那邊加派了人手,他恐怕堅持不久了。”
沈長堂面色微變。
言深不解地道:“為何聖上對假元公如此執著?”
沈長堂道:“能拖一時是一時,拖不了便……”他在脖子前比了個動作。
言深了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