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之前從上官家選拔核雕師送來永平時,她就開始擔心有人模仿她的路子,成為下一個飛上枝頭的女核雕師,所以才特地劃掉她的名額,沒想到她卻自己來了永平,還那麽張揚,連處在深宮中的她都聽過清輝樓東家的名頭。
所以她害怕了。
殷氏進宮的那一瞬,她便已知曉。
所以殷氏讓人傳化時,她才來得那麽快。
只不過眼前的同門師妹似乎沒有她所想的那種不安分的心思。
容昭儀斂去面上的冷意,瞬間換了張臉,道:“你我同門,我若能幫師妹的忙,自不會袖手旁觀。”
阿殷說道:“師姐真是善解人意,這裡華服首飾諸多,師妹挑花了眼,還請師姐相助,好讓師妹能得體且正確地面聖。”
“正確”二字,阿殷咬得微重。
容昭儀聽出來了,淡道:“舉手之勞。”
阿殷換好衣裳時,容昭儀早已不在了。她走出朝華宮後,外頭已有內侍候著,瞧見她的打扮,不由有些詫異。阿殷微微一笑:“勞煩公公帶路。”
到了禦書房的門口,阿殷又見到了司騰。
這一回沒來得及聽司騰開口,禦書房裡已經走出一道人影,正是先前在朝華宮裡幫阿殷打扮的容昭儀。容昭儀微不可見地對她點頭,在侍婢的扶持下慢慢地離去。
阿殷終於見到了那一位九五之尊——永盛帝。
“起來吧。”
阿殷應聲,微垂著眼。
她穿著窄袖青灰襦裙,上衣是月牙白的素色半臂,與宮裡的女核雕師打扮如出一轍,若非永盛帝眼尖,也難以發現這麽簡單樸素的衣裳是出自四十八套華服之中。
永盛帝沉著聲道:“你倒是好本事,能說動朕的妃嬪替你說話。”
阿殷抬了眼,不卑不亢地問:“敢問聖上,阿殷可有通過聖上的考驗?”
皇帝面色微變,眉宇間有驚訝之色一閃而過,似是沒料到阿殷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道:“明穆誇你聰慧,果真不假,你說說如何發現這是一個考驗?”
阿殷清清嗓子,才道:“聖上考驗的可是阿殷的耐心與野心?”
永盛帝微微挑眉。
阿殷繼續道:“我來到禦書房前,司公公讓我等,而這半個時辰內,司公公不停地觀察我,想必是得了聖上的吩咐。再後來,司公公領我到朝華宮,一室華服,若我沒有猜錯的話,只要我選錯了,離開朝華宮時等待我的便是一杯毒酒?阿殷雖不曾入過宮,但曾看過書冊,四十八套華服皆是宮中妃嬪的規格。”
她只要穿上其中任何一套,一出門便會以犯了宮規的罪名被拉走。
皇帝不安好心啊。
永盛帝的面容看不出任何神情,道:“你猜中了,也確實通過了考驗。你再猜猜朕如今在想些什麽?”
阿殷欠身道:“阿殷不敢揣度聖意。”
永盛帝繞過書案,慢步走到阿殷身前,他不可置否地輕扯唇角,說:“明穆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朕打小看著他長大,他想些什麽,朕一眼便能看穿。他為了你三番四次暗中忤逆朕,”手掌緊緊地捏住了阿殷的下巴,力度大得似乎要捏碎她的臉,他盯著她的臉蛋,冷聲道:“就是一張這樣的臉迷惑了明穆,離間了朕與明穆之間的多年情誼,紅顏禍水不外如是。”
阿殷在永盛帝不顯山水的臉上看到了一絲厭惡。
這位九五之尊果真是在厭惡著她。
她動動唇,似是想說些什麽,可她知道她說什麽都沒有用,索性垂了眼。阿殷放棄抵抗,讓永盛帝覺得無趣得很,沒一會便松開了手,他漫不經心地說:“朕與你,明穆非要選一個,你猜他選誰?”
阿殷離開皇宮時,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來。
皇帝最後的那一句話一直縈繞在她心頭,其實這本來不是一個二選一的問題,本來是能平安無事地共存的,可是因為皇帝,這卻變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問她答案?
她不知道,也不想回答,這本就不該是她回答的問題。
回了府,她沒有回自己的院落。她知道以沈長堂消息靈通的程度,肯定是她前腳進了宮消息後腳就傳到他耳裡,他此刻定是在她屋裡等著他。
她不想見他!
阿殷直接在阿璿的院落裡歇下,沒過小半個時辰,屋外傳來言深的聲音。
“姑娘,侯爺來了。”
薑璿說:“姐姐,侯爺來了。”
阿殷說:“你出去告訴言深,便說我已經歇下了。”薑璿一臉擔憂地道:“姐姐可是與侯爺之間出了什麽問題?”
阿殷擠出一個笑容,道:“只是小問題,而且我確實乏了。”她深諳阿璿的性子,用細若蚊蠅的聲音說:“明早清輝樓還有事,他來了今夜怕是有些折騰。”
薑璿瞬間明白,一張臉蛋紅通通的,如小雞啄米式地點頭。
聽到外面腳步聲的離去,屋裡的阿殷才默默地松了口氣。
阿殷心事重重,夜裡難以歇下,可身邊有阿璿在,又不好翻來覆去,只能睜著眼看著帷帳,耳邊聽著阿璿綿長悠遠的呼吸,腦子裡想著皇帝的話。
三更時分,阿殷仍然沒有入睡,她索性輕手輕腳地爬起,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屋外守夜的隨從正要施禮,被阿殷輕輕的搖頭拒絕了。
她拎著裙擺往自己的屋裡走去。
豈料剛進院落,就見到門邊倚了道身影,夜風微涼,拂起他的鬢發,露出一雙鋒利的眉。她微微一怔,他放下書卷,神色不改地道:“再晚半個時辰,我便隻好明晚再來守株待兔了。”
阿殷說:“我不是兔子。”
沈長堂笑:“你若真是兔子還好辦一些,我親自取了刀,把你的皮剝開,瞧瞧你的心到底在想什麽。”
阿殷聽他這麽一說,倒是有些惱了,一言不發便往屋裡走,堪堪繞過之際,手腕被箍住,一個打轉兒,已經落入熟悉的懷裡,他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帶著一夜未睡的沙啞。
“我等了你一宿,等會還要上朝,是死是活你給我個準話。”
這一招苦肉計,顯然有些管用。
阿殷有點心疼沈長堂,說:“你想要什麽準話。”
沈長堂道:“聖上傳召你了,他與你說了什麽?要是惹你生氣了,你氣我便好。聖上不比我,脾氣沒那麽好。”阿殷一聽,瞪大眼睛道:“你脾氣叫好?”
當初在恭城,就差點沒被他的壞脾氣弄死。
沈長堂一本正經地道:“當皇帝的人,都是高高在上,脾氣自然不會好,可我不一樣,脾氣壞,為了你願意改。”
阿殷真是拿他沒辦法,好端端的就跑出句情話來,讓她的心坎軟得一塌糊塗。可她知道,這一次不是隨便哄一哄便能作罷的事情,皇帝的態度今日是**裸地表現了。
她道:“明穆口中當皇帝的人,今日問了我一個問題,可我無法回答。你若想知道,何不去問問?”她無比直白地道:“我與你的事情,他早已知曉且不同意,我一直以為是身份的問題,可現在看來,並不是。”
沈長堂不由一怔。
阿殷掙脫了下,發現自己能夠掙開他的懷抱,三步當兩步地的進入屋裡,帶上了房門。
一直挺得筆直的背脊慢慢地垂下,她無力地貼在門扉上。
門後的沈長堂沉默許久,最終無聲地離去。
沈長堂一走,阿殷睡得更不好了。次日清早起來時,眼皮子都是腫的,阿殷喚人取了冰窖裡的冰塊,敷衍地敷了幾下,待沒那麽腫後,才讓下人把早飯送來。
她用早飯時,范好核例行過來向她匯報昨日清輝樓的情況,以及各種大小事宜。
今日范好核匯報完畢後,面色有點兒沉重,他道:“大姑娘,有一事我不知當不當講,與賭樹有關的。”阿殷一聽,道:“不是讓我們的核雕技者都遠離了賭樹?是誰明知故犯?”
范好核搖首道:“跟我們清輝樓沒關系,跟您的弟弟有關。”
阿殷愣了愣,她道:“我弟弟?浩哥兒才多大,怎麽可能去賭樹?”一頓,阿殷這才想起自己還有個常年在外經商的弟弟殷明朗,只有逢年過節才會歸家,這幾年也不知做了什麽,時常沒有消息,以至於阿殷去綏州後,幾乎要忘記自己有這麽一個弟弟了。
她問:“是我大弟弟?怎麽回事?你仔細說來。”
范好核道:“朝廷並未明面禁過賭樹,也未允許過,所以眾人都是私底下悄悄進行。近來有人在百越那邊賭樹,裝作商人運來永平,恰好遇上朝廷今早新頒下的禁令,便成了第一個殺雞儆猴的,而大姑娘您的弟弟正好在其中,”范好核輕咳一聲,道:“如今被關押在牢獄裡。”
見范好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阿殷道:“有話便說。”
范好核說道:“據我所查,大姑娘您的弟弟似乎不止賭樹這一樁事,這一回不僅僅是運來永平販賣,而是開了個小型賭場聚賭,所以才正好撞上朝廷這道禁令。”
阿殷瞠目結舌。
賭樹朝廷確實以前沒有禁令,可聚賭卻是犯法的。
范好核又說:“之前曾經因為欠債進過百越的牢獄,統共三次,約摸一年半的時間,後來安分了半年直到今日。”
阿殷隻覺頭疼,以前尚在恭城時,父親便好賭得很,萬萬沒想到“長江後浪推前浪”,她這大弟弟常年不歸家竟是因為進牢裡了,可還年年裝作在外做生意掙了銀錢往家裡送禮,原來都只是假象。
范好核問:“大姑娘打算怎麽辦?要把人撈出來嗎?”
阿殷冷道:“撈什麽,先晾他一段時日,橫豎死不了。”待了一年半的牢獄都沒讓他醒過來,這一回不來次狠的,他又怎能記住教訓?
范好核當即明白了阿殷話裡的意思。
人是要救的,但得讓他吃點苦頭。
他道:“我明白了。”
五日後的晌午時分,阿殷剛在清輝樓授完課,正打算歇一會時,范好核匆匆地來了。打從來了永平後,阿殷便很少在范好核的面上見到這麽慌張的情緒,她神色微凝,問:“發生何事了?”
范好核說道:“大姑娘,大事不好了。”他迅速地道:“您父母來了永平,如今正跪在我們的宅邸面前,求大姑娘您救殷明朗。我知道後立馬讓人請兩老進去,可兩老固執之極,非得跪在府邸前,說是見不到大姑娘您就不起來。現在周圍看熱鬧的人太多,兩老逮著一個人就開始說自己的苦楚,將……大姑娘您說得十分……不堪。”
爹娘在外頭痛訴自己的女兒,在這個孝字當頭的時代裡於阿殷而言顯然是件極其毀名聲的事情。
阿殷冷靜地道:“立馬備車回去,你留在清輝樓裡。”
范好核應了聲。
一頓,阿殷又道:“再讓人去查查,我爹娘究竟何時出發來永平的。明朗出事不過五天,恭城到永平,以我爹娘的年紀起碼要兩個月,我娘又沒帶上浩哥兒,顯然是有備而來,盡快查出這兩個月裡有什麽人在恭城與我爹娘接觸過。”說到這裡,阿殷又敏感地嗅到一事:“明朗聚賭之事也查查,我不信明朗在牢獄裡待了三回,第四次居然敢來永平聚賭了!”
范好核又應了聲。
阿殷這才快步上車。
回到宅邸前,果不其然,一群人圍著看熱鬧,宅邸裡的隨從三兩成群分批勸說,分批擋住看熱鬧的人,這才不至於引起騷亂。
阿殷疾步上前。
不等殷修文與秦氏嚎哭,阿殷已經先一步開口:“想救人立馬跟我進去。”
殷修文道:“你先救了朗哥兒!我沒見到朗哥兒,就一輩子跪在這裡。”秦氏低著頭,囁嚅囁嚅地道:“阿殷,你救救你弟弟吧。”
此時的阿殷早已非彼時的阿殷,她沒有因為兩老的固執而著急。
她露出溫柔的笑容,喊道:“爹,娘。”
隨後,慢慢跪在兩老中間,用極低的聲音道:“爹娘跪在這裡時,可有考慮過女兒的名聲?我知道沒有,名聲已毀,我也不在乎再毀得更徹底。殷明朗是在牢裡,爹娘可信再跪在這兒,女兒有一千種的法子讓朗哥兒今生都出不了牢獄?”
她明明這麽溫柔地笑著,可眼底卻是冰冷之極的寒意,令殷修文兩老不由打了個寒顫。
阿殷道:“爹,娘,我數到三,你們若不願跟我回府,我隻好拿弟弟出氣了,牢裡又黑又髒,不小心丟了條胳膊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殷修文立馬爬了起來,秦氏亦跟著站起。
有侍婢前來扶阿殷,被阿殷擺手拒絕了,她自己一個人站了起來,側過身,道:“爹娘,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