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峰乃是貫穿天地的擎天巨柱。它以近乎垂直的角度聳立著,就像尖端朝上立著的毛筆,筆穗緊緊地紮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山塊。山頂確是貫穿了雲層。雲層之下險峰林立,筆尖則微波拍岸,山勢朝底部急劇下墜。山腳是寬廣的斜坡。在那裏,街道呈階梯狀鋪展開來。——這就是世界東方的慶國都城,堯天。
山峰本身就是王宮。山頂上建有僅供王和高官住居的“燕朝”。燕朝與堯天之間,毫不誇張地說,有著天地一般的落差。更何況透明的雲海將兩者完全分離。地上的人就算抬頭看,也不知道那裏有海的存在。拍打著山頂的波浪,看起來只是纏繞的白雲。白雲下方,群峰之間綿延著下級官員居住的“治朝”。微微發白的岩層緊密地連在巨大的山塊上,岩層上排列著無數的府第與官邸。
夏官府位於其中西南方位。圍著正方形的院子,各堂屋高低錯落、縱橫連結,構成了寬大的府第。射鳥氏的官署即為其中一塊。當丕緒被新上任的射鳥氏傳喚,從自己的府邸向那邊趕時,還是慶予青七年,七月末的事情。
丕緒跟隨著引領的下官,來到官署深處的堂屋。那堂屋面對著懸空的寬敞露臺。石刻欄杆的對面是萬丈懸崖,露臺一隅長著一株有年頭的柳樹,枝葉茂盛的樣子,下垂的枝條搭在欄杆上。枝下棲息著一隻類似白鷺的鳥。它停留在欄杆上,將纖細的脖頸伸向穀底,仿佛在思考似的一動也不動。
——它在看什麼?丕緒不禁想問。
它並非在睡覺,而是正眺望著下界吧?雖然從丕緒站著的地方看不見,那鳥兒所見到的下界的景色該是很寬廣的罷。例如被暑氣和閉塞困擾著的堯天的街道,以及街道周圍蕭條的山野。
——除了荒廢還是荒廢。
雖然這麼認為,但不知為什麼,丕緒總覺得那只鳥正是因為荒廢的原因才會目不轉睛。哎,是因為鳥兒的樣子看起來很憂慮的緣故嗎?
不可思議地,此情此景使丕緒想起了一個女子。她與白鷺幾乎沒有什麼共通點,但也經常那樣眺望穀底的景色。只不過,那女子沒有一點擔憂的樣子。她原本就沒有打算觀察下界。
——滿目荒蕪的下界,就算看著也沒什麼意思。
女子笑著說到,並將手中的梨扔了下去。下界什麼的、荒廢什麼的,我可不感興趣,不想看悲慘的事物呢,女子漫不經心地說。
然而為何這樣的女子的身影會和鳥兒重疊在一起呢?丕緒一邊想一邊望著鳥兒。
這時,蹬蹬蹬響起了腳步聲。鳥兒可能受到驚嚇,飛了起來。丕緒回頭一看,一個裝扮貧寒的男人正走進堂屋。這個陌生男子想必就是新上任的射鳥氏——遂良吧。察覺到此丕緒跪了下來,不管怎樣先行個禮迎接對方吧。
“久等久等,你能來真是太好了。”
男人攤開兩手表示歡迎。他年過五旬,青黑色瘦削的臉上不自然地堆著笑容。
“你就是羅氏的丕緒吧?快請起,不必介意站著就行。——這邊請”
男人一邊以手示意,一邊指著旁邊的桌椅。他勸丕緒坐下的同時,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丕緒心中暗感稀奇。因為桌子旁邊面對面擺著的兩把椅子,本來是主人與客人的位置。但自己顯然也並非客人。
“別客氣,坐下吧。早就想見你一面了,怎奈事務繁多。好不容易得了空,想先得到你的允許卻已經等不及啦,於是直接把你叫了過來。如此匆忙你還能過來真是太好了。”
遂良禮數周全到近乎諂媚。射鳥氏掌管羅氏,有事情的時候傳喚他們過來是理所當然的,丕緒也沒有拒絕的權利。根本沒必要為直接傳喚而道歉,沒必要感謝對方的到來。
“坐著好了。——上酒”
遂良回頭轉向身後的下官。那下官正捧著酒器,見遂良叫他,便把酒器擺放到桌上。這依然是超乎慣例的禮遇。
遂良再三勸丕緒坐下,並不斷勸酒,然後將身子湊了過來。
“你做羅氏似乎很長時間了,我聽說你從悧王時代就被任命為羅氏,真是這樣嗎?”
丕緒頷首答復。
“是這樣啊。”遂良歎道,他認真地看著丕緒。
“看上去比我年輕,其實年齡比我大得多啊。——哦不,我去年才成為官吏加入仙籍。聽說加入仙籍後年歲就不會增加了。我聽了很多遍,但還不大習慣啊。你的實際年齡是多少呢?”
“這個——已經不記得了。”
這說的是事實。丕緒被任用為官吏加入仙籍時還是悧王時代,記得是悧王即位十年左右的事。從那時起已經過了百數十年吧。
“長久到記不得了嗎。真了不起啊。難怪被稱為羅氏中的羅氏。聽說還留下了幾段逸事呢。比如先王——予王剛即位的時候,直接賜言予你,之類的。”
丕緒淡淡一笑。所謂傳聞,總是體面地與事實有點差別。
也許是誤解了對方的微笑,遂良拍擊摩挲著雙手,破顏大笑:“是這樣啊。”
“你的才華不發揮可不行。”
這麼說著,遂良再次湊近,壓低了聲音說,
“——最近新王就要登基了。”
丕緒回望遂良,遂良點頭道,“據說終於把偽王打敗了。”
“……果然是偽王嗎?”丕緒問。
丕緒所生長的慶國,現在並沒有王統治著國家。先王在位不久就薨逝了。其後,妹妹舒覺不顧時機自立為王,宮中很多人都認為那是冒充王的偽王。
本來,王是由國家的宰相——宰輔選出來的。宰輔的本性是麒麟,麒麟聽從天意,讓擁有天命的人登上玉座。無論是誰,未經麒麟選擇而登上玉座都是不被允許的,沒有天命的王被稱為偽王。
舒覺是真正的王,還是偽王呢——確切知道答案的只有宰輔。然而,最重要的宰輔當時卻不在國內。為了調理在予王逝世前崩潰的身體,宰輔回到了可以稱為麒麟生國的蓬山。宰輔未歸,舒覺就自立為王,想要進佔王宮。但沒辦法確定她是不是新王。眾人商議的結果,國官們拒絕了舒覺的要求。
其實丕緒並不能準確地瞭解這些事情。雖然勉強算是居住在王宮的國官,但要參與國家大事,自己的地位還不夠格。羅氏這個職位原本就與國家大事扯不上關係。要論所屬的話倒是歸夏官管轄,但負責的只是與軍事無關的射禮。射禮是祭祀時一種射箭的儀式,用在國家有慶祝事宜或者賓客臨門之類的場合。為了舉行射禮,奉射鳥氏之命製造陶鵲就是自己的職務了。所以不論從身份還是從職務上看,丕緒都不是瞭解國家大事的人。他所知道的這些,都是從王宮上方——字面上說也就是從“雲上”洩露出來的消息,是從傳聞中聽到了事情的經過。
據說真正獲得天命、被麒麟選擇的王即位的話,王宮深處會發生一些祥瑞之兆。但是,瑞兆並沒有發生——所以應該是偽王吧,雲海之上的人們如此判斷。他們與意圖進佔王宮的舒覺對抗,關閉了宮門。勃然大怒的舒覺似乎在慶國北部集結陣營,叱責官員們霸佔了王宮,不讓身為王的自己進入。
“不過,又有傳言說宰輔好象主上身邊。”
不論如何宰輔好象在舒覺的陣營中——聽到這個傳言,王宮一度陷入了恐慌。如果舒覺是真正的新王,那麼把王擋在王宮外的官員就要被追究責任。等新王正式進入王宮,嚴厲的處罰是逃不掉的。戰戰兢兢的官員從王宮逃出,不幸碰上舒覺的軍隊。遂良的前任就是這麼消失的。
“宰輔確實在的。各洲因此紛紛向舒覺投降,請求原諒。但果然說還是偽王。恐怕那時是出了什麼差錯吧。我們這些信任天意,堅持到底的人,現在終於是得到回報的時候了。”
遂良感慨良多地說到,但他是否真的做了那樣的覺悟就不得而知了。傳聞舒覺是偽王,又聽說人們已擁立真正的王與之戰鬥,對於王宮裏剩下的高官來說,既然已經拒絕了舒覺,再接受她為新王是很麻煩的——這才是他們的真實心理吧。
“——可是個女王啊。”遂良歪了歪嘴。
“女王……嗎?怎麼又是?”
可不是嗎,遂良的回答帶著苦澀。這也難怪。慶國與女王八字不合,至少說最近的三代,接連著都是無能的女王。
“也罷,不管是不是女王,被上天承認的就是真正的王,這一點是不會錯的。——新王很快就會與宰輔一同進住王宮,這樣的話馬上就是即位大典了。事情緊急,我想請你進行大射的準備。”
所謂大射,專指在國家重大的祭祀慶典上舉行的射禮。射禮原本是把陶制的目標拋向空中,把它當做鳥一樣射下來的儀式。這個陶制目標就叫做陶鵲。如果是宴席上舉行的“燕射”,則只是相互比賽射中的陶鵲的數量,嬉鬧的單純的遊戲。但如果是大射的話,規模與目的都與燕射不同。在大射中,失敗被公認為不吉的象徵,所以箭絕對不能偏離目標。對射手的技術固然有要求,同時陶鵲的製作也要使之容易被射中。不僅如此,陶鵲自身要做得美觀,經得起鑒賞,而且能夠優美複雜地飛在空中。被箭射中的話要發出美妙的聲音,華華麗地碎裂。這些要求無不窮盡製造技巧的極限。甚至,利用碎裂的聲音奏出音樂的事情也是完全可能的。——丕緒以前也曾做出過這種奏樂的陶鵲。為了正確投擲陶鵲,必需製造小山丘似的陶鵲機,請來的也都是著名的射手。只要按順序射擊投擲出來的陶鵲,碎裂的聲音連在一起就能形成音樂。為了做出大規模樂團演奏雅樂的效果,竟需三百人的射手排成一排。五顏六色的陶鵲在御前的庭院中飛舞。將飛舞的陶鵲一一射碎,仿佛開出大朵大朵的花。擊罄一般的,流淌出豐富的樂曲。(罄是一種玉質或者石質的樂器。)雖形成了和諧的音程,卻怎麼也無法讓它帶有芳香,為了留住本來就不多的香氣,周圍需得預備六千盆枸橘。——這已經是過去的情景了。
“那射禮至今還被人們流傳著,請你再現當年的那種水準的射禮——對吧?”
遂良說著,輕蔑似地看了看丕緒。
“你也希望有顯擺的機會吧?”
“接下來……事情會發展成什麼樣呢。”
“在我面前你就不用謙虛了。——畢竟是新王登基後的首次射禮呢。精彩的射禮若是入了主上的眼,她該是多麼高興啊。主上一高興,夏官長臉上就大有面子。不僅能得到表揚的話,說不定還能得到史官的讚美之辭。若是這樣,夏官長總得感謝你,以你為榮吧。”
原來如此,丕緒心中暗暗失笑。若能像予王那樣,被新王處直接賜予讚譽之辭,那麼射禮相關的所有官員都將前程似錦。——射鳥氏正是打著這個如意算盤,才會款待於我。
“那麼,為了獲得稱讚,可有什麼方案嗎?”
丕緒的問題讓遂良閉上了嘴,他訝然皺眉,觀察著丕緒的神色。
“——方案?”
“要製造怎樣的陶鵲呢,未得到指示的話我可是做不成的。更何況實際製作陶鵲的是冬官。”
策劃射禮方案原本就是射鳥氏的責任。射鳥氏先考慮要把射禮辦成什麼樣子,然後命令羅氏準備陶鵲。羅氏進而指揮冬官府的工匠——特別是專門製作陶鵲的羅人,來實際開工。
“你不是從策劃起什麼都一手包辦嗎?”
“沒有那回事。”
“不可能的,聽說前任射鳥氏連燕射與大射的區別都分不清楚。”
的確,不單是前任射鳥氏,除卻丕緒所跟隨的第一任射鳥氏外,歷代射鳥氏均分不清楚。反正有“羅氏中的羅氏”包辦一切,射鳥氏只要在位置上坐著就可以了。雖沒有什麼油水卻是個清閒的官職——遂良也是這麼被告知的吧。
官吏之中,有因業績出色從下往上提升的官員,也有憑高官的推薦空降過來的官員。遂良顯然屬於後者。
“因為射鳥氏太過無能,我只好幫手。這種情況也是有的。”
值得諷刺的是,有一瞬間,遂良臉上明顯露出不快的神情,但馬上又恢復成諂媚的笑容。
“怎奈我剛剛才當上射鳥氏。工作職責自然是知道的,也想著儘快上手,但還是趕不及這次的大射。有不周到的地方還請你原諒,也請勉為其難。這次的大射還是拜託你會比較好。”
“我也非常想幫忙,怎奈操持羅氏的職務太久,不湊巧策劃的能力已經江郎才盡了。說實話,我正打算換個崗位或者辭職呢。”
“不要呀,怎麼會這樣……”
遂良驚慌失措,絮絮而言,忽然他一拍膝蓋探出身來。
“就用被予王讚美的那種陶鵲怎樣?把那個加工加工,使之更加華麗不就行了嗎?”
“那可不行。”
丕緒苦笑著說。遂良看起來對上邊所說的陶鵲執迷不悟,如果說,能像予王時那樣,得到新王賜言的話,恐怕是賜言罷免他的官職吧。遂良剛剛到手的官職可能就要丟了。他不知真相也是一種幸福哪。
“為什麼不行?把數量增加一點,把顏色改一改——”
丕緒不客氣地搖著頭。
“陶鵲是由冬匠製作的,製作當時那種陶鵲的冬匠已經不在了。”
“命人製作同樣的陶鵲不就行了嗎,應該有留下記錄和圖樣吧。”
“不知是否留有記錄和圖樣,就算有,現在的冬匠能否做得出來還是個問題。最重要的是,已經沒有時間了。”
從蓬山的天敕,到正式即位,再到大射,從以前的例子來看不過一個月左右。
“想辦法指導製作過程可是你們羅氏的職責。”
遂良終於表露出他的不快。
“在剛剛登基的王面前,不許有不象樣的射禮。你必須備好讓新王高興的陶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