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朝大體上坐北朝南,中間最靠裏邊的地方矗立著巨大的門,仿佛將山的斜面削去一塊似的。那是“路門”,是通往雲之上——天上的燕朝的唯一樞紐。只有少數的人才有資格通過路門踏足天上。他們都是受命于王宮的國官。雖說治朝與堯天之間的距離可比天地之間的距離,但兩地有一點是相同的,即它們都與天上的世界分離開來。
丕緒向路門投去一瞥,朝著冬官府的方向繼續西行。整個冬官府圍繞中央府第而建,很多大小工舍散佈四周。丕緒從縱橫錯落的工舍間穿行而過。這本是走慣了的路,只是近來有點疏遠了。從高牆後面飄出來的聲音和氣息真是令人懷念。槌子的聲音、煉鐵的氣味,丕緒逐一辨認著,走進了道路盡頭的大門。
工舍準確地說是屬於冬官府的府署,作為每個工舍中心的“匠舍”基本上由四合院的四個屋子構成。其他的房屋連接著匠舍鋪展開去,規模漸大,就形成各種工舍。所以一般來說,工舍要比起匠舍大得多。冬官府的府署通常稱為工舍,但丕緒所訪問的地方只能叫做匠舍,而且該匠舍缺少了西面的堂屋。院子的西面乃是斷崖,前方兩座山峰相對而立,形成峽谷。
灰白色的山峰隔斷了左右視線,牆壁似的將兩面隔絕。兩峰之間,可見夕陽掩映的天空。其下方則是雲霧繚繞的遠山,觸摸著淡藍色天際的山棱處,太陽正緩緩下沉。再往下看,以前可以看見堯天的街道,現在卻被茂盛的樹林掩蓋住了。因為院子足下的斜坡上,生長著許多梨樹。
那正是蕭蘭栽培出來的梨樹。當初她一邊說著不願看到下界,一邊不知疲倦地從院中扔下梨的果實。幸運的果實紮下根來,長成參天大樹,結出梨果。梨果落下後又形成新的梨樹,這樣不斷增加,終於將穀底的斜坡全部覆蓋。春天它們會開出潔白的花朵,純白色的梨雲開滿山谷,實在是美麗的光景。
丕緒又想起了眯起眼睛遙望美景的蕭蘭的身影。依稀是射鳥氏露臺上的鳥兒的樣子。儘管兩者明明沒有一點相似。
沉思間,背後傳來了驚訝的聲音。
“丕緒先生——”
自北面堂屋出現的年輕小夥,正笑著朝這邊奔來。
“丕緒先生,好久不見。”
“長久未通音信了,你還好嗎?”
嗯,點著頭的小夥子就是匠舍的主人。是專門製作陶鵲的工匠,叫做羅人的長官。羅人在其下屬的工舍中擁有數十人的“工手”。工手們的長官稱為師傅,羅人府的師傅就是羅人。他舉止溫雅,特別擅長細緻工藝。他的名字叫做青江。
“請吧——請進屋來。”
青江幾乎要出手拉著丕緒,他如今泫然欲泣。事實上丕緒已將近一年不曾到羅人府了,明明他以前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這裏的。不要說去羅人府了,丕緒根本沒有從自己的官邸踏出過半步。王不在玉座上,射禮自然無法舉行。丕緒覺得這樣也好,不必去羅人府,可以一心一意呆在自己官邸。甚至今年春天青江派人請他去賞梨花時,他也拒絕了邀請。丕緒明白,是因為自己一味地銷聲匿跡,青江擔心他,才借用梨花之名派來使者。也明白自己的拒絕會讓青江傷心,但他就是提不起勁來。
相隔許久再次踏入這間堂屋,屋中的擺設仍與從前一模一樣。狹小的空間,排在一起的桌子和櫃子、林林種種的道具、小山似的文稿和圖樣。一年前是這般,蕭蘭當羅人的時候也是這般,自己身為羅氏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還是這般。一點兒也沒變。
丕緒深有感觸地環視著屋子,青江見狀不由臉紅。
“還是亂七八糟的,也沒整理……”
“這樣才好。若是收拾整理過,就找不到記憶中的感覺了。”
真不好意思,青江小聲嘀咕著,慌忙收拾起來,那是一些古舊的文件和圖樣。桌子上則零散擺放著他的作品,每一個都很像古老的陶鵲。注意到丕緒的視線,青江難為情地低下頭。
“那個……我想也許能學到些什麼,就試著把古時的陶鵲再現出來了。”
是這樣啊,丕緒輕聲說到。沒有羅氏的指示,青江是不應該這麼做的。
“熱心是件好事,但得暫時放一放。”
青江一下子抬起頭來,面露喜色。
“這麼說,是要開始製造陶鵲了嗎?”
“不造不行啊,大射就要舉行了。”
青江吃了一驚,丕緒於是把他被射鳥氏傳喚的經過告訴了青江。後者顯然越聽越是喪氣。
“——沒有時間了,我得催催你,酌情置備些什麼敷衍敷衍。”丕緒說。
“敷衍的話實在是……”
“不要緊。總之,只要飛的時候不至於太難看,碎的時候不至於太丟臉。沒有時間仔細考慮了。只要儀式能夠平安無事地完成就好。”
“但是……這是新王的初次射禮呀。”
丕緒淡淡一笑,
“很快又會變天了嘛。”
丕緒先生,青江大聲責備對方。
“因為聽說又是女王啊。”
女王的治世可想而知,不過在玉座上做數年美夢,在美夢中逐漸厭倦最終走向毀滅。予王的治世只有短短六年,之前的比王也不過二十三年,再之前的薄王是十六年。在連續三代女王的治世裏,王在玉座上的時間,還不及玉座空缺的時間長。
“就算仔細考慮也想不出辦法的,只要看上去華麗、喜慶就行了。”
青江好象十分難過,他垂著眼簾,淚水滴落在足邊。
“……請別說出這樣的話,拜託您策劃出堪比過去的、完美的射禮。”
“一點靈感也沒有哪。無論如何在時間緊急的情況下,只能重複使用舊式陶鵲了。只需簡單加工,稍微添些花紋改變一下外觀。”
青江深受打擊似的低著頭。
“……不管怎樣,我先把圖樣拿過來,您稍等。”
他走出堂屋,背影落寞。青江是蕭蘭的徒弟。蕭蘭消失後,他從“工手”升遷為“羅人”,也剛好是在那時,丕緒決定不再從事射禮的籌畫。需要說明的是,陶鵲雖然只在射禮上使用,但平時若不做足工夫,就無法應對緊急的儀式。然而自從青江擔任羅人以來,丕緒連一隻陶鵲也未製作。青江把過錯攬在自己身上,認為是因為自己技術不足,丕緒才提不起做陶鵲的興致。對於青江的想法,丕緒也有所察覺。
屋子裏,丕緒正坐在青江的椅子上,只見桌上排列著古老的圖樣、以及各種試製品。理成一疊的資料上擺放著一隻青色陶鵲。那是羅人府流傳下來的古物了,青江把它當做鎮紙使用了吧。四方形的陶板上佈滿了精緻的圖案,陶板的中央繪有一隻尾羽修長的鳥兒,畫的正是鵲鳥。所謂“陶鵲”,原本只是單純的、不帶任何政治意味東西啊——感歎著的同時,丕緒注意到陶鵲上有幾道裂痕。仔細一看,鳥的尾部被細小的紋路割斷了,那是把破裂的東西重新拼接起來的痕跡。
“……真是不錯的手藝。”
是青江把它拼好的吧。不愧是蕭蘭看著長大的孩子,單憑這一點就不該對自己的技藝不滿。丕緒用手掂了掂,這只陶鵲有與之相稱的厚度,沉甸甸的。輕的陶鵲雖然容易投擲,但相應地,速度也會加快從而不易射中。所以陶鵲要達到一定的重量,底部微微凹陷。這樣才能長時間停留在空中。——陶鵲最初的模樣正是如此。
後來羅氏們添加了許多創意和加工。一開始只是以正確射碎為目的,在形狀和重量上下工夫,使其盡可能的飛得慢些、在空中停留的時間長些。但在陶鵲演變的過程中,人們越來越拘泥於外觀的美化。不光有圓形與方形的陶板,還發展出其他各式各樣的形狀。不光給冷卻下來的圖案上色,還鑲嵌上黃金和寶石。不久後,人們又開始在飛翔的姿勢上做文章,並通過鑽研素材和加工工藝,進一步改進碎裂的情形。到現在,陶鵲的製作材料已經不再限制於陶瓷了。但它們還是被叫做“陶鵲”,這是沿用古時的名稱。
不過——在更古老的年代,據說射的是真正的鳥兒。以喜鵲為主,將各種鳥兒放出,並射落。但是,王的宰相,也就是宰輔是禁忌殺生的。所以,雖然是關係到未來的吉禮,宰輔不出席卻成了慣例。但是宰輔不出席的話怎麼能算吉禮呢——也許是出於這個考慮,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也不知是哪個國家率先使用陶板來代替真正的鳥兒。並按照預備射下來的陶鵲的數量,將相應數量的鳥兒於庭前放生。
至於為什麼使用喜鵲,就不得而知了。很可能是因為喜鵲的聲音被人們公認為吉兆的緣故。射落陶鵲並非目的所在,關鍵是在於放生相當於陶鵲數量的鳥兒。射下來的陶鵲越多,放生的鳥兒也就越多,作為喜慶之兆的叫聲就會充滿整個王宮。是這麼一回事。
需要切實地射裂——從那時起,隨著歷代射鳥氏和羅氏謀劃智慧的不斷積累,把陶鵲射碎本身逐漸演變成射禮的目的。能夠奏樂的陶鵲,是丕緒制鵲生涯中最傑出的作品。
回想起來,那是丕緒一生中最熱鬧的射禮了。當時擔任射鳥氏的還是祖賢,悧王的治世即將進入末期。——當然,當初誰也沒料到竟會是末期。
當丕緒的技巧潛力被人們看好,成為備受期待的羅氏時,射鳥氏祖賢早已是經驗豐富的老翁了。丕緒從祖賢那裏學到了許多必要的知識。與祖賢共事,一起準備射禮的過程十分愉快,他性情溫和——而且,總是保持著純真善良的一面。工作中往往舊的設想剛達成,新的主意又誕生了。丕緒經常與祖賢一同出入羅人府,再加上當時已是羅人的蕭蘭,三人同吃同住,反復摸索試驗。祖賢有“射鳥氏中的射鳥氏”之稱,不久後丕緒也被人叫做“羅氏中的羅氏”。能夠奏樂的陶鵲令悧王歡喜非常,他專程來到雲海之下,拜訪了射鳥氏府,親自獎賞了丕緒等人。對於住在“治朝”的人來說,沒有比這更榮耀的了。那樣的日子若能持續下去,該是多麼美好啊。
——可是王上已然變節。下次奏什麼樂曲好呢?不如給陶鵲添加香氣,使它在破碎的時候芳香四溢吧?——當丕緒他們這樣計畫著的時候,悧王的治世開始顯露出一些陰影。等到下一次大射的舉行,是三年後的事情了。在王朝六十周年的慶典上,悧王已有向暴君轉變的傾向。
悧王出了什麼事呢?丕緒他們並不知曉。有一種說法是,因太子被暗殺一事,王與身邊的大臣出現了很深的隔閡。暗殺太子的兇手身份未明,王上可能因此生了疑心病,苛刻對待官員的事情越來越多了。這種說法從雲上散佈出來,沒多久就傳到了丕緒周圍。似乎一有什麼事情,王就會借機試探官員。比如強迫官員完成把不可能做到的難題,有時又過分地索要忠誠的證明。射鳥氏也未能倖免。六十周年慶典的時候,王親口命令他準備比上次更好的射禮。言外之意,如果辦得不及上次好,就要受罰。
直到今天,一想起當時的情形,丕緒還是痛得喘不過氣來。他們三人原本快樂的工作變成了強加的義務。尤其射鳥氏的上司“司士”是個急功近利的人,他經常“如此、這般”地瞎指揮,硬要介入他們的工作。在“不能輸給上一回”的壓力下,在因司士的無理介入而束手束腳的情況下,還要千方百計完成射禮,實在是身心俱疲。
儘管如此,射禮本身還是很成功。確實比上次好,悧王滿意地說。但是祖賢與丕緒卻沒有因此感到高興和滿足。陶鵲碎得十分完美,可那是吉兆嗎?射禮上,丕緒發現周圍資深的官吏們,都開始懶懶散散地打著哈欠。在失信的王面前,跌落的陶鵲冷冰冰的。即使碎開的花再好看,即使音樂與芳香同流淌,一切只不過是掩飾和謊言。
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也許正因為是這種情況,祖賢依然構思著新的主意,希望事情會往好的方面發展。
“下次做點什麼讓主上的心情開朗起來吧,”
好嗎?祖賢向院子裏、跨坐在椅子上的丕緒問到,臉上是孩子般期盼的神情。
“不錯是不錯,可怎麼做才能使心境開朗呢?”
丕緒問。這麼著吧,祖賢仰望著天空說,
“單有熱鬧和華麗是不成的。必須有更加令人快樂的東西。不是指興奮的東西喲。而是使心情感到溫暖,自然地露出笑容,要有這種效果的‘快樂’。當主上面帶微笑,環視百官的時候,百官的臉上也會露出笑容。君臣相視而笑,備感親切,溫情彌漫——這種射禮如何?”
丕緒苦笑著,
“怎麼又是這種仿佛明白、又仿佛不明白的提議呢。”
“不明白嗎?你瞧,欣賞愉悅人心的美景時,有過這樣的情景吧?大家望著彼此的笑臉,可以說心有靈犀、不言而喻——”
“感覺的話,我完全明白。問題是,怎樣以具體的形式表現出來呢?”
形體嗎,祖賢說著把臉側向一邊。接著又念叨著側向另一邊,形體呵。
“首先雅樂是不行的吧。”
雅樂也叫雅聲,是“雅正之樂”的簡稱。是在彰顯國威的祭祀或典禮上使用的古典音樂,所採用的樂器也限於古樂器,如果加入歌聲的話,那歌聲與其說是歌謠,不如說更接近於祝詞。樂曲本身也不是根據旋律想出來的,而是根據理論做出來的。與其說是音樂,不如說是帶有咒力的音的排列。厚重、莊嚴,但是缺乏音樂該有的魅力。
“那麼,要使用俗樂嗎?”
就是它,祖賢跳了起來。
“俗樂好。但不是酒會上豔麗的曲目。要更加輕快的——”
“就像兒歌那樣的?”
“兒歌?這主意不錯。勞動時所唱的歌也可以。對了,河邊洗衣的婦女們,不是經常一塊唱歌嗎?這邊唱上一段浣衣曲,那邊再來上一段別的歌曲。做成組歌怎麼樣?”
丕緒苦笑著看了看雙眼發亮的祖賢,又把目光轉向蕭蘭。蕭蘭正坐在院子一端的石頭上,一邊投擲著梨果,一邊聽兩人你來我往。此時,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照看頑皮小孩一般的笑容。
“試試倒也可以。”
她說著,投下最後一枚果實。由於日復一日投下的梨果,穀底已有小規模的樹林不斷延伸。
“但是,俗曲要比雅樂費勁。因為雅樂的聲音和曲調都可以按照理論,機械地做出來。俗曲則不可以。”
“蕭蘭的話一定能勝任吧。”
老人撒嬌似的握住蕭蘭的手。蕭蘭無奈地笑著,向丕緒投去求救的眼神。丕緒忍著笑,故意歎氣道,
“聲音方面只好將陶鵲實際打碎,嘗試著一一調整。曲調的磨合也只好靠耳朵了。將符合曲調的陶鵲擲飛。仍然需要陶鵲機吧?”
“陶鵲機要這邊演奏一小段、那邊演奏一小段。”
祖賢得意洋洋地下了論斷。丕緒點頭答應。
“也就是說需要好幾台陶鵲機呢。給每段曲子都造一台。射手們所站的位置也要分好幾個地方,要分別做上標記確定下來。”
“哎呀,真不得了。又得來個冬官府總動員了。”
蕭蘭也歎了口氣,眼睛裏卻透出笑意。準備材料、陶鵲機、還有陶鵲自身——結果每次都要請其他的冬匠幫忙,最後演變成出動整個冬官府的大騷動。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冬匠們一點也沒有不情願的樣子。當丕緒他們提出高難度的要求時,不僅是蕭蘭,其他的冬匠們也都振奮精神、鼓足幹勁。祖賢和丕緒所提的設想總是史無前例地困難,冬匠們雖然嘴上發著牢騷,實際上卻格外高興地施以援手。
就連丕緒自己也懷著同樣的心情。“不許輸給上一次”,這種被別人強行設定了目標的製作過程是痛苦的。但是,“把它製造出來吧”,這種積極向上、解決難題的過程是快樂的。以上一次為目標,正因為有痛苦才有快樂。
剛好**作為工手來到羅人府也是那個時候吧。作為工手,他的技術還很青澀,但即使生澀如他,也能夠高高興興地埋首於手工勞動中。
——可是,有一天,祖賢突然被沖進府裏的士兵帶走了。
丕緒至今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罪名定的是謀反,但是祖賢對主上絕對沒有反意。恐怕其中有所誤會——又或者是因讒言而被謀反之罪牽連到了吧。事情的經過太過複雜,丕緒也不明白。“祖賢是不可能謀反的”,他的申訴無人理會。事實上,他也無處可申訴。射鳥氏的上司“司士”害怕受到牽連,對他避而不見。司士再往上,太尉、大司馬都住在雲海之上,丕緒想要進言,卻連見面的方法也沒有。遞了訴狀也不見回音,甚至,連訴狀有沒有送抵高層也無從知曉。
畢竟,世上的事都要遵照天上的意願啊——是誰這麼安慰過他呢。周圍的人都說,至少丕緒和蕭蘭沒被牽連到,已是萬幸了。恐怕那是祖賢一力承擔,保護了他們吧。總算,兩人沒有被懷疑為同謀,沒有被抓去審查。但這種境況更令人揪心,他們寧可與祖賢共患難。好不容易司士答應了會面,卻原來是為了告知最糟糕的事態。他說,祖賢沒有親人,你去給他收屍吧。
憤慨的氣力已然用盡,淚水也已枯竭。茫然從刑場帶走祖賢的首級,抱著它回去的途中,丕緒確信了一點。
——鵲鳥鳴叫報喜,將其射落則絕非吉兆。
將陶鵲射碎擊落,以此來愉悅旁觀者,是錯誤的。張弓、中的、破裂,全不應該。射禮是將鵲射落的儀式。本來不應該的事情,卻通過王權和所謂的“禮儀”強求而來。不是吉兆,而是凶兆。國君錯誤地使用王權,只會帶來凶事。射禮就是確認這一點的儀式,丕緒心裏這麼想著。
“將香氣去除罷。”
祖賢下葬後的某日,丕緒來到工舍對蕭蘭說。呃…,蕭蘭瞪大眼睛、困惑地望著手裏的活兒。
“去掉也不是不行——不過,好不容易都做到這一步了。”
她手中的碟子裏滾動著幾顆銀色的玉丸,丸中封有祖賢一直想要的香油。祖賢對香氣也十分挑剔。不僅要好的香料,而且要使人心情愉快的。他主張,採用愉快——同時令人有滿足感的香料。為此冬官諮詢了木人,並頻頻出入工舍,調配香油。為了使香氣能夠淋漓盡致地散發出來,玉丸的大小也幾經改良。如今終於完成,可祖賢已經不在了。
“不要用香氣。陶鵲碎裂的聲音也要改掉。改成陰鬱沉悶的。演奏的樂曲也不用熱鬧的,索性用大喪時奏的雅樂。”
蕭蘭苦笑著歎息,
“就是說要全部更改了?”
她再次將目光投向碟子,眸中浮現出惋惜——亦或是悲哀的神色。
“可是,再怎麼也不能演奏喪禮用的雅樂吧?那樣的話就不是吉禮了。”
“那就用俗曲罷。只是,不用明朗的曲目。聲音也要壓低。對,用更加寂寥一些的音樂。”
這樣啊,蕭蘭的輕聲絮語看不出任何表情。她並沒有提出異議。他們去除了香氣,甚至有意準備了寂寥的音樂,但最終沒有等到展現在悧王面前的機會。因為悧王的治世僅持續到六十八年。
其後的空位期間,丕緒繼續擔任製作陶鵲的工作。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把陶鵲看作百姓的象徵,這還是起源于青江的一句話。
“為什麼要選擇喜鵲呢?”
青江的技藝出眾,頭腦聰明。蕭蘭一直把他帶在身邊,熱心指導,仿佛要借此平復失去祖賢的傷痛。
“是因為喜鵲的叫聲被人們當作吉兆吧。”
聽了丕緒的回答,青江側頭思索。
“預示著吉兆的鳥兒不止喜鵲一種。為何不選更美、更珍貴的鳥兒呢?真不可思議。”
是個問題呢,蕭蘭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眼神燦燦意味深長地說。
“說起來的確如此,比如鳳凰、鸞鳥之類就不錯啊。”
難不成還要把鳳凰、鸞鳥射下來嗎?——丕緒搖頭苦笑。但是仔細想想,確實不可思議。
鵲鳥並不是什麼珍奇的鳥類。說得不好聽一點,是坊間村頭尋常可見的平庸之鳥。黑色的頭和翅膀,與一般鳥類沒什麼區別,只有翅膀根部和肚皮前方為白色。它的尾部較長,與身體等長的尾部也只是平凡的顏色。纖細的翅膀與修長的尾翼很是優雅,但顏色並非鮮豔,不易引人注目。鳴叫的聲音也不是特別地好聽。與燕雀一樣都是司空見慣的鳥兒,早春啄食地面,秋來採集果實,比起翱翔的身影,反而是在地面上輕快彈跳的身影更為常見。
——就像黎民百姓一樣,丕緒突然領悟到。
那些隨處可見的普通的人們。身著樸素衣裳,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在田間勞動。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沒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亮點。即便通過勤勤懇懇地磨練技術,孜孜不倦地學習知識,最多也只能當上丕緒這樣的下級官員,不能奢望成為“雲上之人”。即使如此,他們也不怨恨,而是安心地過著平凡的日子。僅此而已。
毫無疑問喜鵲就是臣民。如果他們能懷著滿足的微笑死去,能夠喜悅地歌唱,對王來說就是吉兆。百姓幸福與否,是王治世之道是否正確的證明。百姓若能像鵲鳥一樣宛轉歌唱,王的治世就能夠相應地持續下去。
將陶鵲射落是不對的,自己先前的直覺判斷應該沒有錯。王用權力射殺臣民,被射中的臣民紛紛跌落。以此為樂實不應該。然而竟然要用這種錯誤的事情,來確認人們對王權的恐懼——不這樣做就不行。
王企圖製造陶鵲,以使射手們甘心被罪惡所驅使,以使看見的人們內心痛楚。但是——。
“——不管怎樣,我把能找到的記錄儘量翻出來了。”
唐突的聲音將丕緒從回憶中喚醒。回頭一看,青江正抱著大部頭資料回到屋裏。
“幸好丕緒先生的作品都留有記錄呢。”
是嗎?丕緒歎了口氣。
“那麼,從中選個趕得及的來做吧。”
青江垂頭喪氣地說,
“……您對我的手藝這麼不信賴嗎?”
“我說過不是這個意思。”
見青江沉默著搖頭,丕緒複又道,真的不是這個意思。忽然感到手上沉甸甸的,拿眼一瞧,原來仍握著先前那個青色陶鵲。
早料到從樣圖中挑選陶鵲製作出來,要花費一定的時間,卻原來比想像的還要困難。即使樣圖還在,當年實際製作的也是蕭蘭,大部分工程要依賴以蕭蘭為首的冬匠們手頭上微妙的感覺。材質也好,加工也好,細節的部分都是負責的冬匠反復試驗的結果。如果不是本人的話,很難把握分寸。雖然實際動手打造的是工手們,但身為師傅的羅人也在現場,口頭上指導他們、或者手把手地控制分寸。也就是說,相關的冬匠不在了的話,只能重新試驗。而且——更糟糕的是,慶自悧王末年以來,戰亂連連。像蕭蘭一樣消逝了的冬匠很多,能夠把握分寸的人屈指可數。短時間內不可能把過去的陶鵲再現出來。大部分工程要從最初的步驟開始試驗——這樣一來,所花的勞力與製造新的陶鵲相比,也沒什麼兩樣。甚至可以說,還不如不被過去束縛來得快些。
雖然有這個念頭,卻不能付諸行動。猶猶豫豫地挑選著過去的圖樣,新王已正式登基。遵照過去的禮儀,新王進入王宮時,持有品級的官員全部在雲海之上恭迎大架。丕緒所站的位置看不清她的樣子。相貌也無從知曉,為人稟性也無從知曉。根據雲上的傳言,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王是從異世界來的少女。是個做事不嫺熟、常識不瞭解,誠惶誠恐的小姑娘。
又是女王啊,這麼想著愈發提不起造鵲的興致了。
薄王對權力毫不關心,只是一味沉浸於奢華之中。得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從而享受著至高無上的奢侈。躲在雲海上一次也沒有到凡間來。比王則相反,她只喜歡權力,自己只要動一動指頭,就能支使著百官和臣民左右忙碌,真是有趣。後來的予王對兩方面都不感興趣,她幽居王宮深處,不理朝政。不要說權力了,就連國家和人民也不願提起。等到她終於出現在朝議上時,已經是偏離正道的暴君了。
新王登基後不久,丕緒又被射鳥氏叫了去。和以前一樣,為了討好他,遂良表現得親切有禮。
“如何?可想出好的方案了嗎?”
沒有。丕緒簡短的回答讓遂良皺了皺眉,但他很快重新堆起了笑容。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射禮的舉行比預想的遲。據說即位典禮上要暫時擱置大射。”
“暫時擱置嗎——?”
丕緒頗感驚訝,反問到。遂良蹙起了臉。
“你就別問理由了,我也不知道啊。大概是新王的意願——要不然就是高官們的意願。他們是不會對我們一一說明的。”
確實如此。丕緒點頭道。
“不管怎麼樣,初次大射將在郊祀上舉行。真可惜,好不容易準備的大射無法在即位典禮上有所表現。但這樣一來,時間就比較充足了。”
郊祀是向上天祈求對一國的庇護,其儀式一定要在冬至舉行。特別是即位後的第一次郊祀,對王、對國家來說都是重大儀式。在第一次郊祀上安排大射是理所當然的——不論發生什麼事這一安排也不會改變了吧。離冬至還有兩個多月,從頭開始推敲策劃的話,勉勉強強趕得上。
“夏官府的前途就靠這一次了。此事全全託付於你,請務必做出讓我們面上有光的陶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