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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國記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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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野不由美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4-08-26 20:46:29 来源:搜书1

第三章

她在接近傍晚時起來,漫無目的地走著、戰鬥著度過夜晚。睡的地方是草叢,吃的東西就只有果實,就這樣過了三天。

因為實在太疲累,即使在那樣的地方也不會睡不著,但是肚子就一直處於很餓的狀態。雖然只要握著珠子就應該不至於餓死,但卻無法填滿空空的肚子,陽子覺得胃裡面好像養了千百只啃食自己身體的小虫。

到了第四天,她放棄繼續漫無目的地走下去了。

為了不要碰見某些東西──陽子也不知道那些會是什麼──而不停地走著,她明白,光這樣走來走去是不會有什麼進展的。

她一定得去找景麒,要找他就必須要往有人的地方去。可是人家要是發現她是海客,就會把她抓起來,結果又會有同樣的下場。

她至少得要去哪裡弄些衣服來穿才行。起碼穿著打扮變了之後,乍看之下陽子的海客身份或許不會被識破。

問題是弄到衣服的方法。

陽子不知道這裡是用什麼貨幣,身上更沒有半毛錢,要用買的是不可能的。這樣一來,方法就很有限了,不是亮出劍來威脅人家用搶的,再不然就是用偷的。

其實早幾天陽子就想到衣服的事了,卻沒有去偷的勇氣,但在山裡毫無目標地亂逛了四天後,她終於下定決心。

陽子一定要找到生路。她用不著殺人,也不是要從屍體上偷東西。猶豫很快就到達終點。

陽子站在大樹幹的樹蔭底下,注視著就在不遠處的小村子,貧寒的屋子群聚在山谷之中。太陽高掛著,極目望去可以看見田裡有人影,現在一定是居民正忙著農事的時間吧!

她下定決心,慢慢走出林子,逐漸靠近村落裡看起來最近的房子。房子不是被圍牆之類的東西環繞,而是被小塊田地所包圍。黑瓦屋頂,一半已經開始剝落的白土牆,牆上有個像是窗戶的洞口,不過沒有裝玻璃,雖然有個很像百葉窗的窗板,卻全都大大地敞開著。

陽子邊注意四周狀況邊靠近建築物。即使最近不管看到什麼樣的怪物都不會嚇到,如今卻得咬緊牙關,否則牙齒就會不停地打顫。

她悄悄地從窗戶窺探,小小的泥地屋裡有著爐灶和桌子,感覺上像是起居室兼廚房。沒有見到人影,仔細聽聽,也沒有聲音。

躡手躡腳地沿著牆走,她在井邊看到了一片像是大門的木板,於是伸手開開看,板子就像一般的門那樣用拉的,很容易就打開了。

她屏住氣息往裡面偷看,終於確定屋子裡沒有人在。陽子輕輕吁口氣,走進屋中。

這是個約有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泥土地房間,雖然布置簡朴卻有“家”的味道。只不過是有四面牆、有家具、有日常用品,就讓她想家想得快哭出來。

陽子看到這房間裡只有幾個架子,於是走進唯一的那扇門,輕輕打開後一看,裡面像是間臥房。兩張比之前那個牢房裡稍微好一些的床放在房間的兩邊,還擺了櫥子、小桌子和一個大木箱。看樣子這屋裡就只有兩間房間。

確定一下窗子是開著的,陽子接著走進房間,將門關上。一開始她先察看櫥子,發現裡面沒什麼重要的東西後,她又將木箱的蓋子打開。

箱子裡是擺了一些布料什麼的,乍看之下似乎沒有稱得上衣服的東西。再環顧房間,也沒有看到其它像是裝了衣衫的家具。她估量著這堆布中一定會有,於是按照順序從上面一件件地抽出來。

她把這個約有大型電視那麼大的箱子掏空,發現裡面只裝著些放了雜七雜八物品的小盒子、床單、薄被等等,還有陽子怎麼也不可能穿得下的小孩子衣服。

不可能會沒有衣服的,於是她再一次察看房間,就在此時,隔壁房間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陽子結結實實地嚇了一大跳,心臟瞬間開始狂跳。她很快地往窗口瞄一眼,但覺得離窗戶實在太遠了,想要走到那裡卻不被門外的人發覺,簡直是不可能的。

──千萬別進來。

輕柔的腳步聲在隔壁房間裡走來走去,突然間,臥室的門動了。完全無法移動的陽子,呆呆地站在箱子前丟得亂七八糟的那堆布當中。她反射性地想握住劍柄,不過還是作罷了。

她是為了活下去才進來偷東西的,要立刻變臉拿劍威脅對方說起來簡單,但對方要是不害怕的話,她就不得不用劍了。她不想拿劍對著人。或許這就是她的命運吧!陽子輸了這場生存的賭注。

──即使痛,也只是一眨眼就結束了。

門打開,正要踏進房裡的女人痙攣般地嚇得僵住。那是個剛過中年的大個子女人。

陽子並不想逃,就這樣默默地站著。她覺得自己的心情突然平靜下來了。如果就這樣被抓起來押到縣政府,在那裡接受應有的刑罰,可以讓一切都結束的話,她也就可以忘卻飢餓與疲憊了。

那女人看看散落在陽子腳邊的布,接著用顫抖的聲音說。

“我們家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可偷。”

陽子等著她大喊大叫。

“……還是要穿的?你想要衣服嗎?”

這下陽子不明白了,只好靜靜地站著。那女人看到她的樣子後似乎更加肯定,於是走進房間。

“穿的衣服在這裡。”

女人經過陽子身邊,走到床舖旁跪了下來。她將舖著的棉被掀開,床底下是一個抽屜。

“那個箱子裡都是些沒用的東西,還有我死去孩子的衣物。”

她邊說邊打開抽屜,開始從裡頭把衣服拉出來。

“你要穿哪一種衣服?不過這裡就只有我的衣物而已。”

女人轉身看了陽子一眼。陽子瞪大了眼睛,回答不出來,於是那女人自顧自地開始將衣服攤開。

“要是我女兒還活著就好了,這每一件你穿都太素了。”

“……為什麼?”

陽子結結巴巴地開口。

為什麼這個女人沒用驚慌失措?為什麼她不逃?

“什麼為什麼?”

那女人回頭看,陽子仍不明白她先前的話是什麼意思。女人用有點僵硬的表情笑了一下,接著繼續手中把衣服攤開的動作。

“你是從配浪來的吧?”

“……嗯。”

“聽說有海客逃走了,鬧得天翻地覆。”

陽子保持沉默。那女人苦笑道。

“有很多人就是死腦筋,說什麼海客會亡國、會讓我們倒楣,竟然連有蝕發生都全推說是海客引起的,笑死人了。”

說完後她從頭到腳打量著陽子。

“……你身上這些血是怎麼回事?”

“在山裡碰到妖魔……”

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

“哦,受到妖魔攻擊啊!最近這種事是很多,幸好你還算平安。”

女人說著站起身來。

“先坐下吧!餓不餓?有沒有好好吃東西?你的臉色好難看啊!”

陽子只是搖搖頭,又不由自主地把頭低下。

“我先拿點吃的給你好了!用熱水把污垢洗一洗,衣服的事待會兒再來煩惱。”

女人興沖沖地走回隔壁房間,她在門邊回頭問著動也不動的陽子。

“你叫什麼名字?”

陽子想回答卻發不出聲音。淚珠一顆接一顆地滾落,她就這樣蹲下去。

“可憐啊!”

女人說道,溫暖的手心拍拍陽子的背。

“可憐啊,真苦了你了。”

壓抑的情緒突然全部湧出,化成嗚嚥沖出喉間。她當場蜷縮得像個胎兒,放聲大哭。

“你先換上這個吧!”

女人從屏風遮著的那頭遞給她一件白色的衣服。

“你會住下來吧?暫時先在睡覺時穿。”

陽子深深地低著頭。

女人先是安慰著抽泣的陽子,煮了些加了紅豆的甜粥給她,然後在大盆子裡裝滿熱水,讓她洗澡。

填滿了好多天來不斷向她發出哀嚎的肚子,用熱水清洗身子,套上幹淨的睡衣之後,終於讓她覺得自己又像個人了。

“真的非常謝謝您。”

走出遮著浴盆的屏風,陽子再次鞠躬致意。

“……我很抱歉。”

陽子之前曾試圖偷這個女人的東西。

面向著她之後,陽子看見這女人的眼睛是藍色的。一雙碧眼流露出溫柔的眼神,女人笑了。

“沒關系,一點小事而已。你還是先來喝點熱的吧,把它喝下去,今晚好好睡一覺。我把被子拿出來給你了。”

“對不起。”

“我說了沒關系的嘛!不過……不好意思,我幫你把劍給收起來了,看了怪嚇人的。”

“好……對不起。”

“不要淨是道歉。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中島陽子。”

“海客的名字果然很奇怪。我是達姐,大家都這麼叫我。”

她邊說邊遞給陽子一個茶杯。陽子把它接下。

“達姐?怎麼寫啊?”

這個叫達姐的女人用手指在桌上把字寫出來。

“陽子,你接下來有個目標嗎?”

陽子聞言搖搖頭。

“並沒有……達姐,請問您知不知道一個叫景麒的人?”

“景麒?我不認識這個人。你要找他嗎?”

“對。”

“他是哪裡人?是巧國人嗎?”

“我只知道他是這世界的人……”

達姐苦笑。

“光這樣不行啊!起碼要知道是哪一國、哪一帶的才能找啊!”

陽子垂下頭。

“我對這裡的事情完全都不了解,所以……”

“說得也是。”

達姐說完把茶杯放下。

“這裡有十二個國家,我們這兒則是位在東南方的一國,叫做巧國。”

陽子點點頭。

“太陽是從東邊升起的嗎?”

“是啊。這個地方在巧國的東邊,叫作五曾。從這裡往北大約十天腳程,有一座高山,翻過山的另一邊是慶國。”

陽子注意看著達姐在桌上寫的字。

“配浪在東邊海岸,從這兒直直往東走就是了,大概在沿著路走五天的地方。”

她發現情勢很明顯地是自己所不能掌握的,她是身在一個廣大的世界中。

“請問巧國大概有多大啊?”

達姐帶著疑惑地將頭歪向一邊。

“你問我有多大啊?這個嘛,從巧國的東邊走到西邊要花上三個月吧!”

“……那麼久?”

陽子瞪大眼睛。雖然她對以步行為單位沒什麼概念,不過她覺得即使橫貫東京都也花不到七天。

“沒錯,如果是橫過全國的話。要是從南走到北,也得要花上那麼多時間。若是要到鄰國去,得要翻山渡海才行,那得走上將近四個月。”

“……而且有十二國……”

“是啊。”

陽子閉上眼睛,她發現自己莫名所以地一直把這裡想象成盆景般的小世界。要在這麼遼闊的土地上尋找一個人嗎?沒有任何線索,有的只是“景麒”這個名字,更別提光在這個世界裡繞一圈,就得花上四年。

“那個叫景麒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應該是這個世界的人吧!就是他把我從另一邊帶來這裡的。”

“把你帶來的?”

“對啊。”

“真的啊?原來還有這種情形啊!”

達姐一臉佩服的表情說。

“這很少見嗎?”

“我是沒什麼知識啦!”

達姐苦笑道。

“有關海客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再說海客可是很難得碰到的。”

“……是這樣啊?”

“對啊。聽你說起來,那個人應該不是普通人吧?他可以做常人辦不到的事。說不定是神明之流啦、大仙啦、妖人啦……”

陽子嚇一跳回看著達姐,達姐露出笑意。

“可以去到那一邊、可以帶人過來,這可是平常人辦不到的。既然他並非普通人,那就一定是神仙或妖魔啦!”

“我知道你們這裡有妖魔……可是連神明跟仙人也有啊?”

“當然有,不過那對我們是個高不可攀的世界,神明和仙人都住在上面,他們很少下凡來。”

“上面?”

“在天空上面。不過地上也並非沒有仙人,像州侯就是。”

陽子不解,達姐苦笑起來。

“每個州都有一個領主,這兒是淳州所以就有個淳侯,是由大王封派來治理淳州的。能當上州侯就不是普通人了,可以長生不老,還擁有神通。總之啊,跟我們是天壤之別。”

“這麼說,景麒也是那樣的人羅?”

“可能是吧!”

達姐笑得更勉強。

“說到仙人,不止是一國的達官貴人,連在王宮裡聽差的小宮女都是仙人呢!因為普通人是不能去到天上的,王宮就在天上,所以他們都是仙。大王則是神明一族,仙人是由大王任命的,除此之外也有些人是憑著一己之力成仙的,不過他們多半是清修之人。不管怎麼說,他們和我們都是不同世界的人,也不可能會見到他們。”

陽子將達姐的話仔細地刻在腦中,任何一絲訊息都很重要。

“人家說海裡還有龍王統治著大海,不過這究竟是真的還是故事就不知道了。要是真的有個龍國,那裡的人也一定不是平常人吧?此外妖魔之中據說還有些能變成人形,就叫做妖人,聽說他們只是長得很像人類,不過其中也有些能變得和人類一模一樣的。”

達姐邊說著邊從土瓶裡倒出涼了的茶。

“雖然聽說過世上某處還有個妖魔之國,但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畢竟人類和妖怪是屬於不同世界的東西嘛。”

陽子垂著頭。訊息雖然增加了,情況卻反而使她更覺混亂。

她說景麒並非人類,那究竟是什麼呢?班渠、芥瑚這些奇怪的動物想必都是妖魔的一種吧?搞不好連景麒也是妖人?

“請問……有叫做驃騎、芥瑚或是冗佑的妖魔嗎?”

達姐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沒聽說過這些妖魔,怎麼了?”

“那賓滿呢?”

達姐好像有點詫異。

“賓滿是吧?那是在戰場或軍隊裡出現的妖魔,聽說它沒有身體,長著一雙紅眼睛。你怎麼會知道這種東西?”

陽子顫抖了一下。這麼說來,冗佑就是這種叫做賓滿的妖怪了,而它如今正附身在自己的身體裡。

她覺得要是說出來,達姐應該會嫌棄她,於是陽子只是搖搖頭。

“……那蠱雕呢?”

“蠱雕?”

達姐微微地扭動一下身子,寫下蠱雕二字。

“有角的鳥是吧?那是種會吃人的兇猛動物。蠱雕怎麼樣了?”

“我被它攻擊。”

“真是慘。在哪裡?”

“在另一邊……受到蠱雕襲擊我才逃過來的,它似乎是跑出來攻擊我或景麒……景麒說,能救我一命的唯一方法就是到這邊來。”

“原來還有這麼回事啊!”

達姐低聲說。陽子回看著重重嘆口氣的達姐。

“有什麼不對勁的嗎?”

“是很不對勁。雖說山裡會有妖魔出現,但它們對我們這兒的人來說,可是件少見的事,原本妖魔並不會經常在村莊裡出沒的。”

“是……這樣嗎?”

達姐對著瞪大眼睛的陽子點點頭。

“最近不知為何多了起來。很危險的,太陽下山後大家都不出門了。要是有像蠱雕那樣兇猛的東西出現的話,那一定會鬧得天翻地覆。”

達姐哭喪著臉。

“妖魔就像猛獸一樣,它們攻擊人可是不分對象的。不過它竟然會特地跑到那一邊去,這還是頭一遭聽說呢。陽子,說不定你是碰上什麼不得了的大事了。”

“會嗎?”

“我也不清楚啦!總之最近妖魔很多,讓我心裡毛毛的。”

達姐不安的聲音讓陽子也跟著不安起來。她本來還以為山裡有妖魔、妖魔會攻擊人,在這裡都是稀鬆平常的事。

──自己到底被卷進什麼樣的事情中呢?

為了鼓舞沉思中的陽子,達姐拋來開朗的語調。

“這麼難的問題就是想了也是白想,還是說說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吧!”

陽子聞言抬起臉來,她看著達姐的臉搖搖頭。

“……除了去尋找景麒之外,我什麼也不能做。”

就算景麒他們是妖魔,陽子知道他們也絕不會加害自己。

“那得花上一段時間,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對啊。”

“你先得自力更生才行吧?雖然我可以讓你留在這裡,不過要是被附近的人發現了,你又會被人家抓到縣政府去的。若說你是親戚家的小孩也是能說得通,但時間久了還是很危險。”

“……我怎麼能麻煩您那麼多。”

“向東走有個叫河西的城鎮,我媽媽就住在那裡。”

陽子看著達姐。達姐笑了。

“她開了一間住宿的客棧。我媽媽這個人啊,即使把事情都告訴她,她也不會報官抓你的。她可以雇用你啊!你想不想幹活?”

“想。”

陽子立刻同意。尋找景麒必定是困難重重,若不能在哪裡有個落腳處,根本難以達成。如果可以的話,她再也不想過著與妖魔奮戰的夜晚,也不想過著餐風露宿的夜晚。

達姐笑著點頭。

“真不簡單。那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工作啦,其他一起幹活的也都是些善良的人,你一定會喜歡的。明天出發可以嗎?”

“我沒問題。”

達姐笑著說太好了。

“那就晚安了,好好休息吧!要是明天起床覺得上路太吃力了,就再待在這兒休息一陣子也沒關系的。”

陽子不再點頭,改以深深的一鞠躬。

她可以感覺到舖在這張床上的薄被的觸感。一度睡著的陽子在深夜裡醒來了。

看向房間另一邊的那張床,那個和善的女人正熟睡著。陽子從床上坐起來抱著膝蓋,幹淨的肌膚和幹淨的睡衣摩擦,發出沙沙聲。

無聲的深夜,關上窗板的房間很暗,有沉重的屋頂和厚實的牆壁保護,小動物發出的吵雜不會妨礙到睡眠;空氣安穩地凝結,深深傳達出一股人們就寢處的氛圍。

陽子下床走到飯廳,將收在櫥子裡的劍取出來。

半夜裡醒過來是她在很短的時間內養成的習慣,只要沒握著劍柄就覺得很不安。她坐在椅子上,把用達姐給的一塊新布所包著的劍抱在手中,悄悄地嘆氣。

聽達姐說,距離她母親經營客棧的河西城,走路要三天。只要到了那裡,陽子在這個世界就可以有塊安身立命之處。

她從沒有過工作的經驗,因此期待大於不安。達姐的母親是什麼樣子?那裡一起工作的同事會是些什麼樣的人呢?

在房子裡睡覺、起床,勞動一整天,到了晚上再去睡覺。如果開始工作的話,就沒空去想其他的事了吧?說不定會沒辦法回到另一個世界裡的家、沒辦法去找景麒──但如今她卻有種感覺,好像這樣也無所謂了。

好不容易找到立足點,陽子出神地閉上眼睛。

這時,靠著額頭的布團底下發出高昂的聲音。

陽子趕緊看看劍,只見卷著的布團下發出淡淡的光芒。她戰戰兢兢地將布解開,劍身像之前那個晚上一樣微微地發光,劍刃上可以看到很淺很細小的影子。

仿佛眼睛花掉後再對準焦距,影子凝結成實際的影像。像放映電影似的呈現在陽子面前的是陽子自己的房間。雖然它逼真得像是觸手可及,卻絕非真實。水聲就像在洞窟中激起回聲一般,在耳邊不斷響起。

劍身上顯現出來的和上次一樣,都是母親的身影,她正在陽子的房間裡徘徊,走來走去。

母親在房裡繞一繞,打開抽屜,弄弄櫃子。她像是在找什麼似的,繼續地東摸西摸。等到她不知把置物櫃的抽屜打開第幾次時,房間的門打開,父親出現了。

“喂!我要洗澡。”

父親的聲音清晰可聞。

母親看了他一眼,繼續察看著抽屜。

“……你洗啊!熱水我都放好了。”

“還有換洗的衣服。”

“這種小事,待會再幫你拿就好了。”

母親的聲音有幾分帶刺。相對地,父親的聲音裡也帶著刺。

“你老是在這裡東摸摸西摸摸也沒什麼用處吧!”

“我才不是東摸摸西摸摸!你到底有什麼事?如果是換洗衣服,請你自己去拿!”

父親低聲地說。

“陽子已經走了,不管你在這個地方蘑菇多久,她都不可能會回來了。”

(已經走了?)

“她才不是走了!”

“她是離家出走。他們不是說有個怪男人到學校接她嗎?而且外面還有其他同伙的,還把窗戶玻璃都打破了。陽子一定是偷偷地在跟不正經的人交往。”

“她不是這樣的孩子。”

“只有你沒發現而已。看看陽子的頭發,明明就是去染的嘛!”

“她沒有。”

“孩子和不良朋友混在一起,沒過多久就離家出走了,這種事司空見慣。過一陣子她不想在外面流浪時,就會回來了。”

“那孩子並不是這樣的人,我可沒有這樣教過她。”

爸媽彼此瞪著對方。

“因為你是她媽才這樣說。那個闖進學校的男人好像也有染頭發,所以她八成是跟那種人混在一起!她就是那樣的孩子!”

(爸爸!不是的!)

“你不要說得那麼過分!”

母親的語調裡帶著恨意。

“你又知道些什麼?只會工作、工作,孩子的事就全都推給我!”

“我當然知道,我是她爸爸呀!”

“爸爸?你配嗎?”

“律子!”

“上班拿錢回家的人就叫爸爸嗎?女兒不見了,竟然連個假也不請,什麼都不做,這樣的人還算是爸爸嗎?什麼叫她就是那樣的孩子?你不了解陽子就不要隨便亂講!”

父親吃驚大過於憤怒。

“你冷靜一點,說這什麼傻話!”

“我很冷靜,從來沒有這麼冷靜過。陽子如今正在受苦受難,我怎麼可以不振作起來。”

“你有你的責任,你只要冷靜下來,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再來擔心吧!”

“……拿換洗衣服就是我的責任嗎?是比擔心孩子更優先、更重要的責任嗎?你這個人真是自私自利!”

母親注視著因怒氣漲紅臉、陷入沉默的父親。

“什麼叫她就是那樣的孩子?那孩子一直都很乖,從來不頂嘴也不叛逆,是個聽話又老實的孩子,一次也沒有讓我操心過,有什麼話都會告訴我。她絕不是會離家出走的小孩,她對這個家並沒有不滿啊!”

父親將頭轉向一邊不說話。

“陽子把書包留下來了吧?外套也沒帶走。這樣怎麼會是離家出走嘛!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她發生什麼事了!”

“就算是那又如何?”

母親瞪大了眼睛。

“什麼叫做那又如何?”

父親很不高興地回答。

“要是她被卷進了什麼意外,你又打算怎麼辦呢?早就已經報過警了啊!我們在這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陽子就會回來嗎?”

“這都是借口!”

“這是事實!還是你想印傳單貼在電線桿上?這樣做陽子就會回來嗎?你倒是給我說清楚啊!”

“住口!”

“如果她不是離家出走,而是被卷進什麼意外的話,那陽子早就死了!”

“不要說了!”

“看電視新聞也該知道吧!這樣的例子有人生還的嗎?所以我才要說她是離家出走啊!”

母親放聲大哭。父親看了她的樣子一眼,踩著粗魯的步伐離開房間。

(爸爸、媽媽……)

看著這個情況讓她好心痛。

景象開始模糊不清,她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等到感覺眼淚滑下臉頰,再睜開眼時,視線變得清晰,幻影已經消失了。

眼前只有一柄失去光芒的劍。陽子虛弱無力地將光芒不再的劍給放下。

淚水再也停不了。

“……我沒有死。”

雖然如今是生不如死,但總之她還活著。

“我沒有離家出走……”

她是多麼地想回去啊!她是多麼地想念爸媽和她的家啊!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爸爸和媽媽吵架……”

陽子將額頭抵住桌子,閉起眼睛,淚珠一顆接一顆地落下。

“……我真是傻……”

剛才看見的到底是什麼,其實她並不清楚,那也不見得就是真的。

陽子撐起上身,拭幹眼淚,用布將劍包好。這或許是劍讓她看見的幻覺,而且不知是真是假。話雖如此,她卻直覺認為那一定是真的。

心情沮喪到極點,她站了起來,打開後門踱進夜色中。

天上布滿繁星,其中卻沒有半個陽子知道的星座。也或許只是陽子認不出來罷了,因為她原本就沒有觀星的興趣。

她在井邊坐下來,冰冰的石頭觸感以及冷冷的夜風稍微平靜了心緒。當她抱著膝蓋蹲下去,背後突然有個聲音,一個刺耳又惹人厭的聲音。

“回不去了啦!”

陽子緩緩地轉身,只見用石頭砌得很堅固的水井邊緣,出現一顆蒼猿的頭顱。就像被砍斷後擺在石頭上一樣,只有一顆沒有身體的頭在石塊上嘻笑著。

“還沒死心啊?你回不去了啦!想回家嗎?想見母親嗎?不管你再怎麼想也回不去的。”

陽子伸手摸索,不過她並沒有帶著劍。

“所以我就說過了嘛!幹脆砍砍自己的脖子吧!這樣一來就輕鬆了,讓你眷戀的事、讓你傷心的事,全都會結束。”

“我不死心,有朝一日我會回去的,就算那是很久以後我也不在乎。”

猴子咯咯咯地笑著。

“隨便你羅!那我順便告訴你一件事吧!”

“我不想聽。”

陽子站起來。

“不聽不太好吧?是那個女人的事哦!”

“達姐嗎?”

猴子對著回過頭來的陽子露出牙齒。

“最好不要信任那個女人。”

“……什麼意思?”

“她可不是你心目中的那個大善人。幸好她還沒有在飯裡下毒。”

“你太過分了。”

“總之她不是想殺了你再扒光你身上的財物,就是想饒你一命好把你賣掉,你卻還對她感激得要命咧!天真啊!天真啊!”

“胡說!”

“我都這麼親切地告訴你了,你還不明白嗎?這裡沒有人會和你站在同一邊的,你死了也沒有人在乎,反而活著才會給人帶來麻煩。”

陽子氣得瞪著猴子,猴子卻只是咯咯咯笑著作為回應。

“所以我說了嘛,痛也只要一眨眼就結束了。”

一陣大笑之後,猴子露出淒厲的表情。

“我不會害你的,快砍了她吧!”

“什麼……”

“把那女人砍了,拿了她的錢財快逃吧!要是你還沒死心想要活下去的話,這樣做是為了你好。”

“你說夠了沒!”

隨著一陣發了瘋似的咯咯狂笑,猴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只聽見和上次夜裡相同的刺耳笑聲漸行漸遠。

陽子只能瞪著那個方向。那一定是惡意的中傷吧!

──我不信。

她絕不相信那個怪物所講的話。

第二天早晨,陽子是被搖醒的。

一睜開眼,就是在簡陋的房間中,達姐則有點不知所措地瞧著陽子。

“醒了嗎?雖然你好像很累,不過還是起來吃個飯吧!”

“……不好意思。”

陽子趕忙起身。看到達姐的表情,就明白自己熟睡了相當久。

“不需要道歉啦!如何?可以上路嗎?還是明天再走好了?”

“我可以的。”

看到她坐起來這麼回答,達姐笑了,然後又指指自己的床舖。

“衣服在那裡,會不會穿?”

“應該會……”

“不會的話叫我一聲。”

說完達姐就消失到隔壁房間去。陽子下床,將她替自己準備的衣物拿在手上。

有縫了扣子、長度到腳踝的裙子,還有短和服似的罩衫和搭配成套的短上衣。衣服剛穿上時讓她覺得很不對勁。她一面扭轉脖子一面穿上去,走到隔壁房間,只見桌上已擺好了早餐。

“喲!很好看嘛!”

達姐邊笑邊把裝了湯的大容器放下。

“稍微素了一點,要是我年輕時的衣服還在就好了。”

“……讓您費心了,真的非常感謝您。”

“這個我穿太花俏了,反正我也打算要送人的。來,吃飯吧!要多吃一點,接下來可是得走好長一段路。”

“好。”

陽子答應後低頭坐在桌子旁。當她手中握住筷子的那一剎那,突然想起昨晚猴子說的話,不過她覺得一點都不像真的。

──她是好人。

雖然窩藏自己的事若被人知道,她必定會受到懲罰,但她還是如此地親切,這樣還懷疑人家就太不應該了。

她們在中午過後從達姐家出發。

從那裡到河西的旅程是意想不到的輕鬆。一開始遇到別人時她還會提心吊膽,但不知是否因為達姐要她把頭發染了,結果沒半個人對陽子的來歷起疑心,她對到處遇見人一事就很樂在其中了。

這個國家雖然像是古代的中國,但人民卻是形形色色都有,光看臉型全都是東方人,頭發、眼睛和膚色卻是五花八門。膚色從跟白人一樣白到跟黑人一樣黑的都有,眼睛顏色也從黑的到藍的各式各樣,說到發色更是千奇百怪,其中甚至有略帶紫色的紅發、略帶藍色的白發,更奇怪的是還有像去特別染出來、只有部分是不同顏色的頭發。

剛開始的異樣感,很快就習慣了。等到看習慣之後,就覺得這些變化很有趣。只不過,她並沒有見到像景麒那樣純粹的金發。

衣飾是中國古代樣式,基本上男人穿著上衣和稍短的長褲,女人穿著長裙。偶爾會有一些穿著打扮確定是東方樣式,卻看不出是哪一國、哪一個時代的行旅隊伍,達姐告訴她說那是跑江湖賣藝的。

陽子很慶幸自己只要走就夠了,達姐自會帶路,從張羅吃飯到安排投宿全部一手包辦。不用說,陽子身上沒有錢,費用全都是達姐付的。

“真的不好意思。”

她邊在大路上走著邊說,達姐爽朗地笑了。

“我這個人就是愛多管閑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實在沒辦法報答您。”

“什麼話嘛!我和媽媽一別多年又可以見面,都是托你的福呢!”這麼說讓她打心底高興起來。

“達姐,您是嫁到五曾的嗎?”

“不,我是被分到那裡的。”

“被分的?”

達姐點點頭。

“一到二十歲,就會從上頭領到一塊田,結果我領到的田就在那裡。”

“二十歲時,每個人都會領到田嗎?”

“對啊,每個人都有。我丈夫就是住在隔壁的老頭,不過孩子死了之後我們就分開了。”

陽子回看著達姐笑笑的表情。達姐是有提起過關於她死去孩子的事。

“我很遺憾。”

“我一點都不介意。我這個人很差勁吧?好不容易得到的孩子,竟然讓他給死了。”

“不會的。”

“孩子是上天所賜,既然老天爺要把他拿回去,就表示我不值得托付。唉,不能養大成人也是沒辦法的事,只是可憐了那個孩子。”

陽子不知該如何應答,於是含糊地微笑。達姐的表情有一絲絲落寞。

“你媽現在一定也很難過吧?要是你可以早日回去就好了。”

陽子點點頭。

“對啊,不過回不去了吧?配浪的長老說回不去。”

“既然能來,一定也能回去的。”

陽子眨眨眼,真心流露出揮別陰霾的笑容。

“說得沒錯。”

“就是說嘛!唉呀,走這邊。”

在一個三岔路口,達姐指指左邊。在幹道的角落裡必定會立著一塊小石碑,上面刻著地點和距離,距離的單位則似乎是用“裡”。那個石碑上刻著“成 五裡”。雖然在日本歷史的課本上學到的知識告訴她,一裡應該約等於四公裡,但這邊的一裡卻短得多,頂多只有幾百公尺吧!因此五裡的話,並不算很遠。

沿路風景並不能用豐富多變來形容,但有股安詳之美。地表高低起伏,山勢多半高聳陡峭,遠處可見的朦朧山影中有幾座高峰直沖雲霄,卻看不到任何積雪。天空感覺起來好像很低。

這裡比起東京似乎是早一步迎接春天的來臨。路旁花朵零零星星地綻放著,陽子有些花認識,有些花不認識。

在田園景致中,到處都有小小的房子靠在一起而形成的聚落,達姐告訴她那叫做“村”,是下田工作的人住的地方。只要再走一會兒,就會碰到四周被高牆圍起來的較大村落,那叫做“鎮”,是附近居民冬天時住的小城。

“冬天住的地方和其它季節不一樣啊?”

“因為冬天就算下田也不能種東西啊!當然還是有些冬天仍然住在村子裡的怪人,

不過回到鎮裡大家都在,比較有趣嘛!再說還是鎮裡比較安全。”

“因為有厚厚的牆嗎?是為了防范妖魔嗎?”

“妖魔並不會輕易地就攻擊城鎮,倒不如說是要防范內亂和猛獸。”

“猛獸?”

“狼啊、熊的,有的地方還有老虎和豹子,不過這附近是沒有啦。一到冬天,山上的獵物減少,它們就會下山到城鎮來。”

“冬天住的房子是怎麼來的?租的嗎?”

“那也是二十歲時上頭配給的,不過多數人都賣掉了,也有些人會在回村子時把它出租給商人。通常來說,賣掉的人冬天房子就用租的。”

“喔……”

城鎮都被高聳的城牆所保護,只有一個入口,而且還有一扇堅固的門,門口有守衛監視著出入的旅人。

達姐說,平常守衛只是看住門而已,現在卻會特別將旅行者裡紅發的年輕女孩攔下來,應該是因為有海客從配浪逃脫而提高警戒。

進到門裡面,房屋密密麻麻,橫豎相交的道路旁則是商店一家接著一家。路上有很多流浪者,有些人則在內側的城牆下搭起帳棚似的房子,生活在裡面。

“不是都會領到一塊土地嗎?為什麼要這樣?”

陽子指著城牆底下那些流浪者,達姐微微皺起眉頭。

“那些是從慶國逃來的人,真是可伶啊!”

“逃來的?”

“慶國國內如今正有動亂,那些逃避妖魔和戰亂的人就會像這樣聚集在一起。等到天氣變暖之後還會有更多吧?”

“這邊也會有內亂啊?”

“當然有啊!不只是慶國,聽說更北方的戴國也是,而且戴國的情況更嚴重呢!”

陽子只能點點頭。比起這裡來,她覺得日本真是個和平的國家,這裡不但有戰亂,

而且治安相當差,行李片刻都不能離身。三不五時就會有混混樣的男人過來搭訕,

還曾經被一群危險的流氓給圍住,不過每次達姐都用那豪爽的吆喝聲保護了陽子。

或許因為如此,人們絕不在晚上旅行。城鎮的大門夜裡就會關上所以在太陽下山前一定要抵達下一個城鎮才行。

“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大概要花上四個月是嗎?”

“是啊。”

“沒有走路以外的旅行方式嗎?”

“也可以騎馬或駕馬車,不過那是有錢人才能辦得到的。像我啊,這輩子是沒指望了。”

這裡比陽子的世界要窮困許多,汽車就不用講了,連瓦斯和電都沒有,也沒有自來水。根據她們的談話中推測,這不光只是因為文明較為落後的緣故,最大的原因,應該是這裡根本就沒有石油和煤炭。

“這樣說來,你們又如何知道其它國家的事呢?達姐您去過慶國或戴國嗎?”達姐笑著說怎麼可能嘛!

“我從沒離開過巧國。農民是很少長途旅行的,有農事要忙啊!其它國家的事是從賣藝的那裡聽來的。”

“賣藝的?流浪藝人嗎?”

“是啊,有些賣藝的會巡回全世界,表演的內容則是說書,講講哪個地方發生了什麼事啦,各國的故事啦,別的鎮上的事之類的。”

“哦……”

陽子心想,這大概類似自己原本居住的世界裡,電影院在很久以前也會播放新聞片是一樣的吧!

她覺得有個人能解答自己的疑問,實在是太好了。陽子對這個世界的事一無所知,

無知的不安會導致恐懼,但身邊能有個親切的人為她一一解說,讓她很高興。

有達姐護著她,旅途輕鬆自在,原本這個只會處處帶給她痛苦的世界,搖身一變成了既新鮮又有趣的天地。

每晚都來報到的奇怪幻覺,想家的沮喪,還有蒼猿的出現,都帶給陽子不安,但惡劣的心情不再持續很久。

一早起來離開城鎮,到處都是新奇的事物,達姐則是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藉著明珠之力,就算持續地趕路也不會累。到了夜晚可以好好吃頓飯、好好在客棧歇息,更是讓她滿足。

離鄉背井雖然辛苦,幸好如今身邊有個親切的保護者,對這天上掉下來的好運,她不得不心懷感激。

三天的旅程很快就結束,陽子心裡還覺得有點不過癮。第三天所抵達的河西鎮,在河畔有著大宅樓房,這是她到這邊以來,頭一次見到的類似都市的城鎮。

“哦……好大啊!”

達姐對一邊穿過城門一邊東張西望的陽子笑著說。

“要說起這一帶比河西更大的城,就只有鄉公所的所在地拓丘了。”

鄉似乎是比縣更高一級的行政區,至於規模到底有多大,她就不知道了,甚至連達姐都好像不太清楚。鎮的官府是鎮公所,不過重要一點的大事就要送交縣政府才能裁示。

和城門相連的鬧區大街上,大小商店櫛比鱗次,不像之前經過的城鎮,商店的外觀全都又大又豪華,這景象讓她想起唐人街。尤其是大宅窗戶上還裝了玻璃,這點讓她印象最深刻。離傍晚還早,街上的行人不多,不過可以想見,只要到了旅人趕著進城的尖峰時刻,一定是人聲雜沓吧!

一想到要在這個充滿朝氣的都市生活,她的心情就比較好一點。要找個地方落腳的話,在小鎮上也沒什麼不好,但繁華的城市當然是更勝一籌。

達姐從鬧區轉個彎,走向一個較小規模、店舖林立的地區,這裡雖然有股破落的氣息,但依舊很熱鬧。在一家接著一家的店舖中,達姐走進了一棟較為華麗的建築。

那是個綠柱子非常顯眼的三層樓建築,走進大門一樓是個寬闊的食堂。達姐沒有理會正對著店裡的華麗裝潢東張西望的陽子,抓住一個像是要迎上來接待的男伙計。

“可以幫我找一下老板娘嗎?說她女兒達姐來了,這樣她就知道了。”

男人堆起滿臉笑容,消失到後面去。達姐目送他進去後,叫陽子坐在附近的桌子旁。

“你就坐在這裡,點一些東西吧!這裡的菜還蠻好吃的。”

“……這樣好嗎?”

這家店比之前去過的客棧或飯館都大上許多。

“放心,就算我媽媽請你的,想吃什麼盡量點。”

雖然達姐都這麼說了,不過陽子還不太會看菜單。達姐發現之後笑了一下,叫來跑堂點了兩、三樣東西。跑堂的鞠躬哈腰退下時,從店舖後面出現了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婆婆。

“媽媽。”

達姐站起來露出笑容,老婆婆也以高興的笑臉迎接她。陽子看到這一幕,覺得對方似乎是個和氣的人,於是放心了。如果老板是她,那這應該不會是一份苦差事。

“陽子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和媽媽有話要講。”

“好。”

陽子點點頭,達姐就笑著走到母親身邊,兩人互相拍著背談著笑,走到店舖後面去了。陽子微笑著目送她們,然後將達姐放下的行李拿到手邊,打量這家店。

店裡現在好像沒有女的服務生,在桌子之間來去穿梭的伙計全都是男的,客人也多半是男性。陽子還發現其中有幾個客人在偷瞄她,讓她覺得很不對勁。

過了一會兒,有一伙的四個男人進來,佔據了陽子附近的桌子,很露骨地用著粗俗的眼神看著她,那副對著某件事竊竊私語後又大笑的嘴臉讓人很不舒服。

陽子一直看著店舖後面,達姐卻沒有要回來的樣子。雖然她忍耐了一陣子,但是看到那四人中有一個竟然起身朝自己走過來,她忍不住站起來了。

陽子不理會那個想跟她搭訕的男人,抓住一個伙計。

“請問……達姐去哪裡了?”

伙計沒好氣地指指裡面。陽子心想去看看應該沒有關系吧,於是抱起行李往裡面走。沒有任何人阻止她。

穿過裡面一條細細的走廊,來到仿佛店舖後台般雜亂的一個角落。她心懷幾分罪惡感地朝著深處走去,有扇雕工精細的門正洞開著,從一座拿來想遮住裡面的屏風後頭,傳來達姐的聲音。

“用不著緊張兮兮啦!”

“可是,她是被通緝的那個海客吧?”

陽子停下腳步。老婆婆一副不情願的聲音,讓她突然緊張起來。人家果然還是不想雇用海客吧?

她很想進去低頭拜托對方,但這樣好像太冒失了,然而就這樣回店裡去她又會掛心。

“海客有什麼關系?你未免太死腦筋了。媽媽,你該不會相信海客會帶來楣運這種迷信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怕被官府知道。”

“你不說誰會知道啊?那個女的自己是絕不會說出去的。你想想,這不正是難得一見的寶貝嗎?頗有姿色,年紀又正好。”

“可是……”

“她看起來教養不錯,只要教教對客人的應對進退,馬上就可以讓她下海了。我這麼點錢就要讓給你,你還在猶豫什麼?”

陽子不明白,達姐的語氣好奇怪。明知偷聽人家講話是不對的,但她還是忍不住要豎起耳朵。她的耳中開始響起低低的聲音,有如潮水、很微弱的聲音。

“可是海客……”

“事後沒有麻煩,不是很好嗎?又不會有父母兄弟上門來理論。她簡直就像個從來都不存在的人一樣,少了很多麻煩呢!”

“……那個女的真的想在這裡幹活嗎?”

“她本人說願意的。我可是明明白白地講過這裡是住宿的地方,是她自己誤會,以為是來打打雜,只能怪她自己太笨了。”

陽子默默地聽著。她真的覺得很奇怪,“那個女的”指的應該是自己吧?但是之前叫著陽子時語氣中的那股溫柔,如今連一絲都感覺不到了。怎麼回事?仿佛那個聲音的主人並不是達姐一樣。

“但……”

“綠柱子就代表著妓院,連這點都不知道,算她活該。來,快點作個決定,把錢給我吧!”

陽子瞪大眼睛。她只能緊緊抱著行李,等這陣沖擊過去。

那只猴子明明說過了,為什麼自己不認真地將它的忠告聽進去呢?

不知是因為打擊還是憤怒,心跳開始狂飆。強忍住的呼吸火辣辣地燒灼著喉嚨,震耳欲聾的洶湧浪濤聲在耳邊響起。

原來如此啊!她心想,右手緊握住用布卷起來的包袱。

一瞬間後,她放鬆了力道,並且轉身向後。她反方向走回細長的走廊,裝著面無表情地穿過店裡,走向外面。

快步走出門口,再次抬頭看那家店,柱子、屋樑,甚至窗框都被漆成了綠色,陽子這才注意到那樣式有多刺眼。雖然手中還抱著達姐的行李,但她一點也不想再回到那間屋子。

剛好就在此時,二樓的窗戶打開了,一個女人倚在有很多裝飾的樓台欄桿邊向外望。顏色鮮艷的衣服穿著不整,領口大大地敞開著,她的身份不言而喻。

陽子嚇了一跳,突然湧起了嫌惡感。那女人似乎意識到仰望的視線,因而俯視著陽子,浮起了一朵瞧不起人的笑容,然後關上窗戶。

“小妞。”

被人家叫了一聲的陽子,將視線離開建築物的二樓。站在自己旁邊的,是那四人當中的一個。

“你是這裡的姑娘嗎?”

“不是。”

她下意識地用了很不客氣的語調。陽子話一說完就轉身,那男人卻伸手抓住她的手臂,然後身體一閃,擋在陽子面前。

“你說不是?難不成一個女孩子家會來這種地方吃飯嗎?”

“我的同伴認識這間店裡的人。”

“那你的同伴呢?你該不會是被人家賣到這裡來的吧?”

男人的手摸上她的下巴,陽子馬上把他拍掉。

“我不是。不要碰我。”

“好兇喔!”

男人笑著,把他抓著的手臂拉過來。

“來嘛,陪我喝幾杯。”

“我不要!你放手!”

“你其實是被賣來這裡的對吧?你想逃走的事,我可以裝作沒看到哦,怎麼樣?”

“聽好……”

陽子用盡全身的力氣將男人的手給拍掉。

“我不在這種地方工作,也沒有被人賣到這裡。”

陽子撂下這句話就打算離開,那個男人卻再次想抓住她的肩膀。陽子身體一扭便逃開了,而且在自己被抓住之前先握住了劍柄。

她發現人的身體裡環抱著一片海洋,如今它正狂暴地卷起怒濤;那是股沖破皮膚而出、想把眼前這個男人打倒的沖動。

“不要碰我。”

手臂一甩,她將卷起的布包抖開。男人嚇了一跳,身子往後退。

“喂……”

“不想受傷的話就讓開。”

男人看看陽子再看看劍,臉上浮起了抽搐的笑。

“那種玩意你真的會使嗎?”

陽子無言地將劍舉起,毫不猶豫地用劍尖抵住男人的嚥喉。

這是爪子,是屬於陽子的銳利兇器。

“讓開,快回店裡去,你的朋友應該在等你吧?”

附近傳來了某人喊叫的聲音,但陽子並不打算去看是誰。她猜想應該是自己在大街上亮出武器而引起了騷動,然而她卻絲毫不覺得害怕。

男人不停地瞧瞧陽子、再瞧瞧劍尖,一步一步地後退。只見他一轉身正要沖進店裡的時候,有個高亢的聲音響起。

“那個女的!快把那個女的給我抓住!”

她轉頭一看,是達姐在店門口大喊大叫。陽子心裡有種苦苦的東西在擴散,那和她曾經夢見過的、有個紅色的東西在海中擴散的情景非常類似。

“妓女逃了!快給我抓住!”

一股嫌惡感讓她很惡心,這感覺或許來自於戴著善人面具卻騙了陽子的達姐,也或許來自於竟然糊裡糊塗上當的自己。

店裡和附近的人都聚集了過來。陽子不加思索地舉起寶劍,將劍柄在手心一轉,轉向劍身寬的那一面。不論局面是否將以殺人告終,她都全憑冗佑決定。陽子如今開始自暴自棄地想,如果要被抓起來,那她將不惜殺人。

──這個世界裡沒有人會站在陽子一邊。

陽子還以為自己得救了,對達姐心懷感激,對機緣巧合的幸運心懷感激。她曾發自內心的這麼想,如今卻惡心得想吐。

眼見一群男人沖過來,顫抖的感覺爬上了手腳。身體非常自然的動起來,想要排除擋在前方的東西。

“抓住她!我真是賠大啦!”

聽到達姐歇斯底裡的聲音,她回頭了。騙人者和被騙者的視線交會。原本正在大聲嚷嚷些什麼的達姐突然沉默下來,很害怕地後退兩、三步。

她冷眼看著,擺好架勢迎接沖上前來的男人。閃過了一個人、兩個人,然後拿劍身用力打第三個人。

不知不覺間聚集的人形成了人牆,人牆之厚讓陽子不禁咂舌。她真的有辦法不殺一人而突破重圍嗎?

“快來人啊!誰抓住她我就重重酬謝!”

就在達姐氣得跺腳時,事情發生了。

人潮後方傳來尖叫聲,大家受到吸引,視線全都轉過去,但一轉眼間又聽到混雜著哀嚎的吵鬧聲。

“怎麼回事?”

“有妓女逃了。”

“不是,是這邊啦!”

人牆開始騷動起來。

一眼望過去,只見人潮蜂擁進小巷的另一頭。他們一邊尖叫,一邊爭先恐後地像在逃離某種東西。

“──妖魔啊!”

陽子的手馬上有了反應。

“妖魔!”

“是馬腹!”

“快逃啊!”

人牆突然間崩潰了。

身在四處逃竄的人群中,陽子也拔腿就跑。很快地,只見一頭野獸邊將慘叫的人們撞倒,邊從身後沖出來。

那是只巨大的老虎。它有著一張和人類一樣的臉,不過上面卻布滿紅斑。陽子一面避開沖進周圍商店的人們,一面向前跑。

距離已經越來越近了,陽子別無它法,於是停下了腳步。

雖然疑惑著為何妖魔長了一張人臉,但她仍重新握好劍柄擺好架勢。一閃身,避開了以迅如疾風之勢沖過來的巨虎,她用盡全身之力將劍一揮。

她發現雖然鮮血滋滋作響、四散飛濺,但只要砍中對手的那一剎那不將視線別可,要避開濺血是可能的。

躲過因長著模糊條紋的腳被陽子一劍劃過而倒地的巨大身軀,陽子閃了過去,往前飛奔。只見她劍與腳並用,邊閃躲著重新爬起並追上來的巨虎邊鑽進小巷。

如果在大馬路上,不但情況難以掌握,還有聚集的群眾。

“快躲開!”

陽子的喊叫聲,加上從背後追來的野獸身影,讓人牆潰決。就在此時──

陽子看到遠處有金色光芒。

就在人牆的另一邊,遠得看不清長相。雖然她並沒有時間去細看,但如今陽子已經知道金發在這邊是很少見的。

“景麒!”

她不假思索地想追上那個身影,金色光芒卻在轉眼之間被爭先恐後逃竄的人潮給吞沒了。

“景麒?”

陽光突然被遮住,是巨虎躍過陽子的頭頂。

妖魔降落在逃命的人海之上,被踩倒的群眾在它粗壯的前腳底下哀嚎。前方被阻斷了,陽子停下身來。

──那到底是不是景麒?

沒有空遲疑了。她再賞給緊追不舍的野獸一劍,然後趁著人群混亂溜出了河西城。

“所以嘛,我不是說過了?”

黑夜裡,立在路旁的石碑上有顆蒼猿的頭。

離開了河西的陽子,稍微猶豫了一下才朝著幹道前進。

雖然又恢復成單獨上路,不過陽子身上有等於是搶來的達姐的行李。

行李裡面有達姐的換洗衣物和錢包,如果把住宿、吃飯的水準降到最低,錢包裡裝的錢還夠她旅行一陣子。用這些錢她絲毫不會覺得良心不安。

“早就警告過你了吧!傻姑娘。”

陽子不去看猴子,只是默默地向前走,那顆放出淡藍磷光的頭顱就滑行著跟上來。對於那只不停尖聲笑著的猴子,陽子就是無視於它的存在。她正在想著受騙上當的自己有夠蠢,現在並不想聽到猴子的聲音。

況且,比起猴子的存在,她更介意的是那個在河西見到的金發人物,以及出現在城裡的妖魔。

──妖魔不是不會出現在城裡嗎?

曾在傍晚或是白天這些時間出現的妖魔,只有河西的巨虎、攻擊馬車的犬形妖怪、出現在學校的蠱雕。

──為什麼這些場合一定都有景麒出現?

想到這裡,猴子尖銳的聲音鑽進了耳朵。

“所以我就說你被騙了嘛!”

她無法再裝作沒看到了。

“並不是!”

“不是才怪。仔細想想嘛!你也覺得很可疑對不對?”

陽子咬住嘴唇。她決定相信景麒。如果不相信他,自己將失去依賴。然而,疑慮依舊在滋長。

“你被騙了,被他給設計了。”

“不是的。”

“你死不承認的心情我了解,要不然的話,你可就要頭痛羅!”

猴子說著嘲笑起來。

“景麒保護我不受蠱雕攻擊,景麒是站在我這邊的。”

“是嗎?來到這裡以後,他一點也沒幫過你吧?你不覺得只有那一次而已嗎?”

陽子目不轉睛地盯著猴子。難道這只猴子連發生在那一邊的事都知道嗎?那樣的口氣讓她覺得很不可思議。

“哪一次?”

“在另一邊,被蠱雕攻擊的時候啊!”

“為什麼你連那個時候的事情都知道?”

猴子高聲笑著。

“你的事情啊,我全部都知道哦!我也知道你在懷疑景麒,也知道你想要否認、不願意相信這件事。你是上了他的當。”

陽子撇開視線,凝視著暗暗的大路。

“並不是這樣的。”

“那他為什麼不來救你?”

“他有什麼事情耽擱了。”

“會有什麼事呢?他應該要來保護你吧?你仔細想想,這難道不是陷阱嗎?懂了嗎?”

“學校的事姑且不論,剩下兩次我都沒有看清楚對方的長相,所以那不一定是景麒。”

“還有其他人是金發嗎?”

──我不想聽。

“再說連冗佑都認出景麒了,不是嗎?”

為何它會知道冗佑的事?陽子看著對方心裡在想,視線對上了蒼猿譏諷的眼神。

“我不是說了嗎……我什麼都知道。”

冗佑叫著“台輔”的聲音又浮現腦海,陽子甩甩頭。她忘不了這句話中蘊含的驚訝語氣。

“──不會的,一定是搞錯了,景麒不是敵人。”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如果是就好羅!”

“你少羅嗦!”

先是對著怒吼的陽子仰天大笑,猴子接著對她耳語。

“難道你沒有試著這樣想過嗎?”

“我不要聽。”

“……是景麒派妖魔來找你的。”

陽子愣住了。猴子歪著嘴角瞧著目瞪口呆的陽子。

“……不可能的。”

猴子爆笑,發狂般不停地格格笑著。

“不可能!”

“怎麼說?”

“他沒有理由這樣做啊!”

“是嗎?”

猴子露出扭曲的笑。

“景麒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是景麒從蠱雕手下救了我啊!他給我這把劍,讓冗佑附在我身上,我是拜此之賜才能活下來的。”

猴子只是格格格地笑。

“如果他想殺我,那個時候他只要不管我就行了啊!”

“他自己也遭到攻擊,就拉你當同伴來幫忙。他也可以用這一招啊!”

陽子用力咬住嘴唇。

“可是,只要有冗佑在,要解決掉我並不容易。如果他想殺我的話,應該會把冗佑召回之類的吧?”

“或許他的目的不是殺了你。”

“那他有什麼目的?”

“我怎麼曉得?但是再過一陣子就會曉得了,因為今後攻擊還會持續下去。”

陽子對那張笑咪咪的臉瞪了一眼,然後加快腳步。

“回不去了啦!”

聲音追了上來。

“你啊,回不去啦!你會死在這裡。”

“我不要!”

“不要也沒用吧?──反正痛也只要一眨眼就結束了嘛!”

“別來煩我!”

陽子的叫聲被夜色所吞沒。

~本章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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