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只有蒼猿為旅伴,她漫無目標地順著大路走。心中只想著要遠離配浪、遠離河西,如此不停的旅行了兩天。
每一個小鎮的城門警戒都很森嚴,非常謹慎地盤查旅客,或許是因為從配浪逃脫的海客曾經待在河西的事已經曝光的緣故吧!出入小鎮的旅客數目也變少,沒辦法混在人群裡通過城門了。
無可奈何之下,她只好沿著大路繼續露宿野外,到了第三天,她抵達了一個被高聳堅固的城廓所包圍、比河西更大的城市。從城門上寫著“拓丘城”的匾額,她知道這就是鄉公所的所在之地。
在拓丘,店舖甚至開到城門外頭來了。
每個城鎮的城牆外就是一大片的田地,但在拓丘的城門前和城牆下卻聚集了搭著帳棚的攤販,形成了城外市場,圍繞著城牆的路上鬧哄哄地擠滿商人和顧客。
簡陋的帳棚裡應有盡有,陽子在城門前的熙來攘往中走著走著,發現了一個堆滿衣物的棚子,靈機一動地買了一套二手的男裝。
一個年輕女孩子單獨旅行,容易有麻煩上身。雖然有冗佑之助,要擺脫麻煩很容易,但是如果一開始就能不卷進麻煩之中,那就再好也不過了。
陽子買的衣服是類似帆布的厚料子,及膝無袖的上衣和**分的長褲配成一套,是農夫常穿的服裝,在窮人或從慶國逃來的難民裡也有蠻多女人這樣穿。
一離開大街,她就在別人看不見的隱蔽處把衣服換了。只不過半個月左右的時間,身體的圓潤就整個消瘦掉了,穿起男裝也不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注視著脂肪減少的身軀,陽子心情蠻復雜的。手臂和雙腿或許是因為被迫進行了過度激烈的勞動,瘦雖瘦卻出現肌肉的線條。她覺得在家的時候老是對體重計非常敏感,有一搭沒一搭地熱衷於減肥,實在可笑極了。
藍色突然間映入眼帘。那是藍染出來的頗為亮眼的深藍色,像牛仔褲的顏色。陽子一直很想要一條牛仔褲。
小學的時候,有次遠足要去有體能設施的遊樂區,而且去了之後要分成男生和女生來比賽。穿裙子活動不便,於是懇求母親買了條牛仔褲給她,結果父親看見之後很生氣。
(爸爸不喜歡女孩子家打扮成這樣。)
(可是大家都有穿啊!)
(我就是討厭這樣。女孩子穿得像男孩子、遣詞用句也像男孩子,真是難看死了,爸爸不喜歡。)
(可是要比賽耶!穿裙子會輸的啦!)
(女生贏不了男生有什麼關系。)
母親制止了越說越僵的陽子,深深地低下頭去。
(對不起。陽子,你也向爸爸道歉。)
在父親的命令之下,她們拿回店裡去退。
(我不想退回去。)
(陽子,忍一忍吧!)
(為什麼要向爸爸道歉?我又沒有做錯事。)
(等你將來嫁人以後就懂了,這樣做才是最好的……)
想到這裡,陽子不禁失笑。
要是父親看見現在的自己,想必一定滿臉嫌惡吧?身穿男裝又舞刀弄劍,而且沒地方住的話就露宿荒野。他要是知道了,說不定會氣得滿臉通紅。
──爸爸就是這樣的人。
女孩子一定要清純又討人喜歡,最好還要乖巧聽話,要老實得近乎腆才足夠。不聰明也無妨,不優秀也無妨。
連陽子自己原本都一直這樣認為。
“全都是假的……”
老實到被人家抓起來也無妨嗎?就算被達姐賣掉也無所謂嗎?
陽子握住用布包裹的劍柄。要是自己多多少少有幾分霸氣,當初遇到景麒時就能用更強硬一點的態度去應對,最低限度應該也會問他為什麼?去哪裡?目的地是什麼樣的地方?何時能回家吧?果真如此的話,也不會落到如今這般束手無策的地步。
不強悍就不安全,不把頭腦、身體都運用到極限,就不能活下去。
她要活下去,她一定要回家。這是陽子唯一容許自己許下的願望。
她把原來穿的衣服和達姐的換洗衣物一起拿到舊衣店去,換來了一點點現金。
手裡握著錢,陽子混在人群中走進城門,守衛並沒有叫住她。進城後沿著路向裡走。離城門越遠、住宿的費用就會變得越便宜,這是她和達姐一起旅行時所聽來的。
“這位小哥,你要點些什麼?”
進了客棧被這麼一問,陽子輕輕地笑了笑。客棧多半還兼營食堂,一進去就被詢問要點些什麼,是很平常的。
陽子環顧店內。只要看看食堂的感覺就知道客棧的水準,這家客棧雖然不算很好,但也不至於多差勁。
“要住店嗎?”
客棧裡的漢子一臉懷疑地看著陽子。
“小哥,你一個人嗎?”
陽子只是點點頭。
“要一百錢,你有嗎?”
陽子不說話,指指錢包給他看。住宿一般是事後才付錢。
這裡的貨幣是硬幣,四方形的、圓形的總共有好幾種,四方形的價值比較高。單位多半是“錢”,錢幣上則刻著各自的幣值。金幣和銀幣似乎都有,但卻沒看過紙鈔。
“還要些什麼?”
男人問完後陽子搖頭。住店後可以免費讓客人用一用水井,不過洗澡、點茶就得要付錢。這也是和達姐旅行時學到的,吃飯就到門前的攤販解決。
那男人粗魯地點個頭,朝著店裡面叫道。
“喂!有人住店,來帶路!”
一個剛好從裡面出來的老人應了一下鞠了個躬,一笑也不笑地對陽子用眼神示意裡面。自己有辦法找到住宿之處讓她鬆口氣,於是陽子尾隨老人而去。
Ⅱ
爬上裡面的樓梯,老人帶著陽子上到了四樓。這邊的建築物都是木造的,在大城裡會蓋到三層樓。這間客棧卻是四層樓建築,因此天花板非常低,低到陽子只要舉起手就能碰到。要是像達姐那樣大塊頭的女人,說不定還得彎著腰。
她被帶進去的房間很小。兩張榻榻米的面積,只見地上舖著木板,天花板上吊著一個架子,裡面放了好幾條薄棉被。因為沒有床,所以大概是把被子舖在地板上睡覺吧。
房間後面因為有架子在,即使跪著都得彎腰,真可說是“醒時一疊、睡時二疊”。之前和達姐住的都是天花板比較高、有床有桌又整潔的房間,房錢兩個人要五百錢左右。
或許因為治安不佳吧,就連這樣的客棧,門上都牢牢裝著內外得各用一把鑰匙去開的鎖。陽子叫住了把鑰匙交到自己手上後就要離開的老人。
“請問一下,水井在哪裡?”
聽到陽子叫他,老人像是彈了起來,轉身瞪大了眼睛。他死命盯著陽子好一會兒。
“請問……”
他是聽不到嗎?於是陽子正想把同樣的話再說一遍,老人瞪著眼說話了。
“是日本話……”
一說完,老人馬上沿著走廊小跑步回來。
“……儂是打自日本來的?”
他抓著不知如何回答的陽子的手。
“儂是海客?幾時來的?哪裡人?儂再說一遍我聽聽!”
陽子只是睜眼看著老人的臉。
“算我求儂,再講給我聽聽吧?我四十多年無啥聽過日本話。”
“這個……”
“我同是打自日本來的,講講日本話給我聽聽?”
老人深陷在皺紋中的眼睛裡,眼看就盈滿了透明的東西,連陽子也跟著想哭了起來。這真是巧合啊!兩個混跡流連於異域的人,竟然會在這樣一個大城的小角落裡相遇。
“老伯您也是海客嗎?”
老人點頭。他不斷不斷很著急地點頭,好像發不出聲音一樣。瘦骨嶙峋的手指緊握著陽子的手臂,仿佛能從那股力道中讀出他至今為止的孤獨,於是陽子回握他的手。
“……茶。”
老人用顫抖的聲音咕噥。
“要茶嗎?”
陽子不解。
“喝茶好不好?我有煎茶,不過無啥很多。我去拿過來……好不好?”
“那就謝謝你了。”
老人過一陣子就拿了兩個茶杯過來。出現在房間的時候,他那凹陷的眼睛紅通通的。
“弗是啥好茶就是了。”
“謝謝。”
綠茶清新的香氣令人懷念,老人看著陽子將茶輕輕含入口中,然後坐在陽子對面的地板上。
“我忒高興了,就裝病弗去店裡。……小哥,儂是小姑娘吧?叫啥名字?”
“我叫中島陽子。”
這樣啊,老人眨眨眼。
“我叫鬆山誠三。……小姑娘,我的日本話有無很奇怪啊?”
陽子心裡正在納悶,於是點點頭。雖然有鄉音,不過大致都聽得懂。
“這樣嗎?”
老人很高興地笑了,真是又哭又笑。
“儂在哪出生格?”
誠三握住茶杯。
“出生地嗎?東京。”
“東京?真的假的,東京還在啊?”
“什麼意思?”
他沒理會反問的陽子,用上衣的領子擦擦臉頰。
“我是在高知出生,來這邊之前我待在吳市。”
“吳市?”
“廣島的吳市啊,儂知道嗎?”
陽子歪著頭,想起以前在地理課中學過的功課。
“我好像有聽說過。”
老人苦笑。
“那裡有軍港、有工廠,我就是在工廠裡幹活。”
“從高知到廣島去嗎?”
“是啊,我娘的老家就在吳市。我家在七月三號的空襲裡燒掉了,就把我寄養到舅舅家裡去。我總不能吃閑飯,就出去幹活,結果空襲來了。港口裡的船多半都沉了,到處都亂糟糟的,我就掉進海裡去哩。”
陽子聽懂了,他說的是二次世界大戰的事。
“一醒過來就到了虛海。我在海上漂流的檔口,給人家救仔起來。”
老人口中說出的“虛海”音調有點不太一樣,而且發音比較接近“細海”。
“原來如此……”
“在那以前就有好多回可怕的空襲,工廠就等於像報廢了一樣。到軍港去,港口有船也無啥法子使用,瀨戶內海和周防灘都布滿水雷,不能通行哩。”
陽子只能繼續附和他。
“三月東京被大空襲炸成一片廢墟,六月大阪又被大空襲炸成一片廢墟,呂宋島和沖繩同都淪陷,我們是不可能會贏了……是不是輸了?”
“……是的。”
老人重重地嘆口氣。
“果真如此……我心頭對這件事老是放心不下哩。”
陽子對此並不太能理解。陽子的父母都是戰後才出生的,身邊也沒有爺爺奶奶會告訴她打仗時的情形。那是個遙遠的故事,只會從課本、電影或電視中得知的世界。
況且對陽子而言,老人口中的世界比起現在這個世界還要遙遠。她實在想不太起來,就詢問一下聽起來很耳熟的地名和歷史,這讓對方很高興。
“東京還在嗎?耐末已經變成美國的屬地嗎?”
“當然沒有。”
陽子瞪大眼睛,而老人也一樣。
“這樣啊……是這樣啊!對了,小姑娘,儂格眼睛是怎麼了?”
陽子嚇了一跳,接著才想到他是在說自己眼睛變成綠色的事。
“……這沒什麼。”
看到她吞吞吐吐,老人把臉低下去,然後搖搖頭。
“勿要緊,勿要緊,勿想說也無啥關系。我還以為是因為日本變成美國的屬地的緣故哩,不是的話就無啥關系。”
這位老人必然為了自己無法目睹的祖國命運,在遙遠的異域天空下不停地擔心吧?陽子雖然同樣不知祖國將走向什麼樣的命運,但老人的思念之情一定是隨著流逝的時間而越來越深厚。
自己被扔進這個世界才一段時間就痛苦得不得了,但是想想,老人卻遠勝過她,不斷地為祖國操心了四十多年的時間,心該有多痛啊!
“陛下平安無事吧?”
“是說昭和天皇嗎?那時候……是平安無事啦。不過,他已經死……”
陽子本來想說死掉了,但又急忙換一個措辭。
“去世了。”
老人猛地抬起臉,接著又深深地行個禮,用袖子按著眼角。陽子猶豫一下後,輕輕拍了拍他弓起的背。老人不想讓她看見自己難看的樣子,所以她只好一直這樣拍著他那骨瘦如柴的背,直到老人這一陣嗚嚥結束。
Ⅲ
“……對不住,年紀一大把還哭成這德行。”
陽子搖搖頭沒說什麼。
“……耐末是哪一年?”
“什麼?”
老人用看不出情緒的眼神看著反問自己的陽子。
“大東亞戰爭結束是?”
“我記得……一九四五年吧……”
“昭和呢?”
“這個嘛……”
陽子想了一下,從腦海裡挖出為了應付考試而死背的年表。
“應該是昭和二十年。”
“昭和二十年?”
老人凝視著陽子。
“我到這兒來的時間也是二十年。二十年的幾時?”
“八月……十五日吧。”
老人握緊拳頭。
“八月?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
“對……”
“我落進海裡是七月二十八日啊!”
他盯著陽子。
“才半個月!”
陽子只能垂著頭,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於是默默地耐心聽著老人邊流眼淚邊一一列舉自己為了戰爭犧牲了多少東西。
將近半夜的時候,老人開始質問陽子,像是有些什麼家人、身家背景、住什麼房子、生活過得如何等等。其中只有少數問題可以回答,她覺得很痛苦。在自己出生前就有人被抓到這裡再也回不去,這件事不由得漸漸滲入她的胸中。
陽子也會像他這樣活著嗎?一輩子流落異鄉回不了家?那麼至少遇見同為海客的人,也算得上是一種幸運吧!想到老人孤伶伶的一個人活到現在,也許自己真的是很幸運。
“我是遭啥報應啊?”
老人盤腿坐著,手肘支著膝蓋抱著頭。
“離開我的朋友和家人,來到介奇怪的地方。本底子已經覺悟,以為我會死在空襲的檔口,沒想到才半個月就結束了。只要再半個月。”
陽子不發一語。
“本底子只要戰爭結束就可以過好日子,我卻來到了這個吃也吃不飽、讓人活得不痛快的鬼地方。”
“您說的是……”
“耐末不如幹脆死在空襲的檔口算了。在這種莫名其妙、人生地不熟又講話聽不懂的鬼地方……”
陽子瞪著眼睛。
“……您聽不懂嗎?”
“都聽不懂啊!如今也只會講講單字,所以才淪落得只能幹這種活。”
說完之後他訝異地看著陽子。
“小姑娘,儂都懂啊?”
“是啊……”
陽子凝視著老人。
“我一直以為是講日文。”
“胡說八道。”
老人一臉愣住的樣子。
“當然勿是日本話。扣掉我格自言自語勿算,今日還是我頭一遭聽見日本話。我也不知這裡講的是什麼話,好像有點像中國話,卻又大大不同。”
“這裡也用漢字對吧?”
“用啊!不過不是中國話,以前在港口也有中國人,伊不是講這種話。”
“不可能的。”
陽子一頭霧水,注視著老人。
“我來這邊之後,從來沒有發生過語言不通的困擾。如果不是日文,我不可能聽得懂啊!”
“店裡伙計講的儂都懂?”
“我聽得懂。”
老人搖頭。
“儂聽到的勿是日本話,這裡無啥人講日本話。”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陽子腦中一片混亂。
自己聽到的明明就是日文,老人卻又說那不是日文。但是她天天聽到的話和老人所講的話,聽起來沒有什麼差別啊!
“這裡是巧國吧?巧妙的巧。”
“是啊。”
“我們是海客,從虛海來的。”
“是啊。”
“這座城裡有鄉公所。”
“鄉公所?儂講的是鄉城?還是講這個鄉?”
“就是類似縣政府的地方。”
“縣政府?”
“裡面有縣長。”
“這地方無有啥縣長,縣裡最大的人叫做縣正。”
怎麼可能?陽子喃喃地說。
“我一直聽說的是縣長。”
“無有啥縣長啦!”
“人民冬天住在鎮裡,春天來了就回到村裡。”
“冬天住的叫做‘裡’,春天住的叫做‘廬’。”
“可是我……”
老人瞧瞧陽子。
“儂到底是啥人?”
“我……”
“儂和我是不一樣的海客。我在這個異鄉只有一個人,從在打仗的日本被丟到這個講話、生活習慣都不懂的地方,這些年來無有老婆無有孩子,如假包換的孤丁丁一個人。”
為何會發生這種事?陽子拼命尋找原因,但是想破了頭,也無法從至今所見所聞的一切事物中找到任何線索。
“我從一個爛透的地方,來到另一個爛透的地方。為啥儂這種因為有我們的犧牲才能過安穩日子的人,連來到這裡都是佔盡便宜?”
“我不知道!”
陽子叫著,這時門外有人說話了。
“客倌,有什麼事嗎?”
老人急忙把手指抵著嘴唇,陽子看著門。
“不好意思,沒事。”
“是嗎?這裡還住了其他客倌哦。”
“我會注意要小聲一點的。”
聽著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陽子輕輕鬆口氣。老人用非常冷峻的表情看著陽子。
“剛剛的儂也懂?”
注意到語言問題的陽子點頭。
“……我懂。”
“剛剛伊講的是這邊的話。”
“那……我說的是哪一種語言?”
“我聽到的是日本話。”
“可是對方都聽得懂啊。”
“那倒是沒錯。”
陽子平時說的只有一種語言,聽的也只有一種語言,那麼為何會出現這種狀況呢?
老人的表情軟化了。
“儂不是海客,起碼不是尋常海客。”
他說的“海客”一詞不光只是聲調,連發音都和陽子聽慣的不一樣。
“儂為啥聽得懂?”
“我不知道。”
“怎磨會不知道?”
“我完完全全都不懂,不懂自己為何會來這裡、為何自己和伯伯會不一樣?”
為何連樣子都變了?陽子心裡嘀咕著,一邊摸摸因為染過而變得**的頭發。
“要怎麼樣才能回去?”
“我找過了,答案很簡單,回不去。”
說完他幹笑著。
“能回去我早就回去了。不過,倘若現在回去會像浦島太郎吧?”
說完後他喪氣地看著陽子。
“……小姑娘,儂要去哪兒?”
“我沒有目標。呃,有個問題可以請教一下嗎?”
“啥事?”
“伯伯,您沒有被抓嗎?”
“被抓?”
誠三瞪大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來如此,這兒的確會抓海客。不,我不一樣,我是漂流到慶國的。”
“什麼意思?”
“每一國對待海客的方式好像都不同,我是到了慶國,在那兒拿到戶籍。本底子去年之前都在慶國過活,不過大王駕崩之後全國一片混亂,我住不下去才逃過來的。”
陽子想起了曾在城裡見過的難民。
“那……在慶國的話,就可以住下來而不必逃亡嗎?”
誠三點頭。
“說得不錯,不過如今不行了。因著內戰,全國兵荒馬亂。我住的村子被妖魔攻擊,死去一大半。”
“妖魔?不是因為內戰嗎?”
“國家動亂必有妖孽,不只有妖魔而已,幹旱、洪水、地震,災禍一椿接一椿,所以我只得逃來了。”
陽子垂下眼睛。到慶國就不會被追緝。繼續在巧國到處逃亡和到慶國去看看兩相比較,哪一個比較安全呢?在她思索時,誠三接著說了。
“女人是更先前就開始逃了。大王不知是哪根筋不對勁,要把女人趕出國去。”
“不會吧?”
“千真萬確,聽說首都堯天剩下的女人都被殺了。本底就不是啥多好的國家,很多人就趁著機會逃出來了。儂還是勿要接近的好,那兒已是妖怪的巢穴了。前一陣子有好多人逃命出來,今個卻明顯少很多,只怕是已無法越過國境了。”
“原來……是這樣。”
誠三對著喃喃低語的陽子露出自嘲的笑。
“問我日本的事我勿知道,反而這兒的事我能告訴儂。……看來我已經變成這兒的人羅!”
“哪兒的話。”
誠三笑著抬起手。
“巧國比起慶國好忒多了。不過這兒會抓海客,再好也沒有用。”
“伯伯,我……”
誠三笑了。一個半哭半笑的表情。
“我明白,小姑娘,這不是儂的錯。我心裡明白,但就是嘴巴笨,我向儂道歉。小姑娘不得不逃命,還是儂比較命苦。”
陽子只是搖搖頭。
“我得回去幹活了,要打點早飯的事。一路上小心啊!”
他只說了這些就溜出門外去了。
陽子本想叫住誠三,不過又忍住,只向他道了聲晚安。
Ⅳ
從架子裡拉出薄薄的棉被,陽子躺在上面嘆了一口氣。雖然已經好久沒有睡在棉被裡了,自己卻絲毫沒有半點睡意。她明白,這是因為有事讓她掛心。
為何陽子沒有語言上的困難呢?她從來也沒想過要是自己語言不通的話,現在會是什麼樣的田地。話說回來,她也想象不出到底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事。
如果這裡通行的不是日文,那陽子不可能聽得懂的。她和門外的人講話時,說的究竟是什麼語言?在老人聽起來是日文,其他人聽了卻是這邊的語言……
老人所講出來的這邊的用語,發音在她聽起來有些不太一樣。這也是一個奇怪的地方。這裡沒有“縣長”一詞的事就更不用說了,那陽子一直以來所聽到的“縣政府”、“縣長”這些詞,到底又是什麼語言?
陽子瞪著低矮的天花板。
──是被翻譯了。
陽子所聽的語言,是不是用某種東西、某種方法翻譯得好好的,變成了陽子可以理解的話呢?
“冗佑?是你嗎?”
這個朝著自己背後低聲問出來的句子,想當然是得不到答案。
※ ※ ※
她像平時一樣抱著劍入睡,等到醒過來時,陽子擺在房間角落的行李不見了。
陽子跳起來,急忙開門試試看。房間門被鎖得好好的。
她找來店裡的人,說出事情原委。很懷疑地打量著房門和房間的兩個伙計,用兇狠的眼神瞪著陽子。
“你真的有什麼行李嗎?”
“有啊,我的錢包就放在裡面,不知被誰偷走了。”
“可是房門好好地鎖著啊!”
“是不是另外打了鑰匙?”
聽到陽子這麼問,男人們的目光更兇了。
“你是說是我們店裡的人偷的嗎?”
“你是不是早就不想付錢?打一開始就盤算著要找麻煩然後溜掉?”
兩個男的咄咄逼人,陽子悄悄將手放上劍柄。
“不是的。”
“反正付錢就是了。”
“我說了錢包被偷走了嘛!”
“那就把你送到官府去。”
“等一下!”
陽子正打算把布解開,突然想到一件事,於是對他們說道。
“請叫昨天那位老伯過來。”
“老伯?”
“就是慶國來的,姓鬆山的那位。”
男人們面面相覷。
“他怎麼了?”
“叫他來,他有看到行李。”
其中一個男人像個門神似地站在門口,對著背後的年輕人用下巴指一指。年輕人跑著離開了走廊。
“你左手的包袱是什麼?”
“這裡面沒有錢。”
“讓我檢查檢查。”
“先等老伯過來。”
陽子斷然地說,而男人則用懷疑的眼光瞧著她。很快地,吵鬧的腳步聲響起,年輕人回來了。
“他不見了。”
“不見了?”
“行李也不見了。那個老頭跑掉了啦!”
擋在門前的漢子咂咂舌頭,陽子聽著那聲音,咬緊了牙關。
──就是他。
是那個老人幹的。
陽子閉起眼睛。連同樣身為海客之人都背叛自己。
他是不能原諒陽子在戰後富裕的時代中成長?還是不能原諒陽子沒有語言障礙?又或許他根本一開始就有這個企圖了?
她還以為發現同伴了,而且本來還相信老人也有同樣的想法。被達姐所騙,讓陽子沒有勇氣再去相信這個國家的人,沒想到連同樣是海客的誠三都背叛她。
心頭的苦澀一點一點地累積,怒氣喚醒了陽子體內那片怒海的幻影。她覺得自己就將要變成某種野獸。
陽子在巨大的打擊下沖口而出。
“就是他偷的!”
“他是個流浪者,八成是對這裡沒興趣了吧!”
“你不要強詞奪理推到他身上。讓我來看看你有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陽子緊握住劍柄。
“我是被害人耶!”
“我們這兒可是做生意的,怎能讓你白住啊!”
“是你們管理不周。”
“少羅唆!把那個給我。”
男人正伺機而動,陽子便擺好姿勢,用手把布包抖開。只見從小窗照進來的光將劍身映得閃閃發亮。
“你、你想幹嘛?”
“讓開。我說了我是被害者啊。”
年輕人大喊大叫著跑遠,單獨被丟下的漢子則慌張得直跳腳。
“讓開!想要收錢的話,就去向那家伙討。”
“你老早就計劃好了對吧?”
“我說不是就不是!等你抓到了老伯,再從行李裡頭拿錢來付吧!”
她將劍往前一送,男人向後退。她繼續威脅地逼近三步,男人立刻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陽子跟在他後面跑了出去。
多半是那個年輕人去搬救兵了,有好幾個人追過來,陽子一邊揮劍嚇嚇他們一邊沖向客棧外,撥開人群向前跑。
她覺得手臂好痛,就在被老人緊緊用力抓著的地方。
這是個教訓,她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Ⅴ
從那以後,她又開始繼續著餐風露宿的旅程。
不知不覺就沿著大路到了下一個城鎮,可是身上沒有錢,既不能投宿也不能吃飯。雖然應該可以進城像難民一樣睡在城牆下,但一方面有守衛在城門口站崗,一方面陽子再也不能忍受混雜在大批人群中的痛苦。
她在這裡沒有朋友。沒有任何人會伸出援手。
這裡沒有任何人值得陽子信任。
她覺得與其上當受背叛,還不如邊揮劍趕妖魔邊在野外露宿算了。
※ ※ ※
換了裝扮之後她看起來不像女的,人家也常常把她看得年紀更小。這裡的治安很差,有好幾次她都被神色兇狠的混混們盯上,但要她舉劍對著別人嚇唬,她已經再也沒有一絲手軟。
白天走著走著要防備擦身而過的人們,夜裡走著走著要和妖魔奮戰。晚上睡覺時說不定會有妖魔突襲,她便自然而然地過著白天睡覺夜裡上路的生活。
沿著大路旁的廬中也有賣食物的人家,但僅限於白天,更何況陽子的身上沒有錢,當然也就沒有飯吃。
有幾次她耐不住飢餓,壓抑著厭惡去找工作,但是有大量難民湧入的城鎮裡已沒有工作機會。再說她看起來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更不可能有人會雇用她。
※ ※ ※
妖魔每晚都出現,有時甚至連白天也會現身,逼得陽子很頭痛。疲倦和飢餓無時無刻不在煎熬著她。而更讓陽子困擾的,是寶劍顯現的幻影,還有那只蒼猿。
看著母親哭泣的樣子讓她心痛,蒼猿則繼續地誘惑她死了比較好。然而這些都贏不了她看看母親、看看自己曾經生活之處的渴望,贏不了至少和人說說話的渴望。
劍上顯現的幻影必定是在晚上到來,而且會呼應著她想家的心情。是寶劍不可思議的力量碰巧在夜晚出現,還是根本就只會發生在夜晚?陽子對此毫無頭緒。
妖魔接連不斷襲擊、無暇思念家鄉的夜,讓身體倦怠,終於有一點空閑的夜,讓心靈疲憊。她也明白只要劍發光時不要去看就行了,卻又硬不起心腸。
於是陽子今夜也注視著開始浮出磷光的寶劍。她從妖魔手中逃出,彎進了山裡,背靠著一棵白色的樹。
深山裡偶爾可以發現這種白樹,它和陽子所知的任何一種樹都不同。樹皮幾乎是純白的,樹幹直徑雖有一間屋子那麼粗,不過卻很矮,她覺得最頂上的樹枝應該也不超過兩公尺。
沒有葉子的樹枝低得垂到地面,細雖細卻極為堅韌,即使用劍也砍不斷,簡直讓人以為這是棵用白色金屬做出來的樹。枝上長著黃色的果實,像被焊接上去一樣,拔也拔不下來。
白色枝椏即使在黑夜裡看來都光亮潔白,要是有月亮就映得更加雪白了,陽子很喜歡這種樹。
樹枝雖然低矮,不過撥開鑽到樹幹旁,樹根上就有個可以坐下來的空位。只要待在白樹下,妖魔的攻擊不知為何就會變得斷斷續續,野獸更是完全不再來襲,讓她可以休息一下,這真是再好不過了。
鑽到樹下、背靠著樹幹的陽子,正注視著寶劍。距離在拓丘遇見老人已經超過十天了。
寶劍放出淡淡的光芒,把附近的樹枝映得皓白皎潔,果實則發出金光。
自然而然又在等待著母親身影的陽子,眼前出現了好幾個移動的人影。
許多人。黑衣服。年輕女生。寬闊的房間和成排的桌子。
──是教室的景象。
教室中,穿著制服的少女們聚在一起。這是尋常的下課光景,整理得漂漂亮亮的發型、熨燙得整整齊齊的制服、幹淨又白白嫩嫩的皮膚,和自己相較之下,對比實在太強烈了,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聽說中島離家出走耶!”
朋友熟悉的聲音起了個頭,七嘴八舌的吵鬧聲頓時湧進陽子的耳朵。
“離家出走?不會吧?”
“是真的,是真的。中島昨天不是請假嗎?就是因為她離家出走了。昨晚中島她媽媽有打電話給我,害我大吃一驚。”
(這是前一陣子的事了……)
“嚇死人了。”
“她是班長耶!”
“果然,人家都說外表正經的人,背地裡才不知道在搞些什麼花樣。”
“說得也是。”
陽子覺得更好笑了。這和自己的處境簡直風馬牛不相及。
“聽說有個奇怪的朋友來學校接她,而且還是個很可怕的男人哦!”
“男的?哇塞!”
“會不會是私奔啊?”
“也有可能。對了,教師辦公室的玻璃不是全都破了嗎?據說那就是中島的朋友弄的。”
“真的假的?”
“喂!什麼樣的男人啊?”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個長頭發還染起來的家伙,穿得披披掛掛打扮得很奇怪。”
“其實中島是搞重金屬的啦!”
“原來如此啊!”
(景麒……)
陽子面對著這些吵嚷,像個鬼魂似地動也不能動。
“我就說嘛,她那個頭發一定是染的啦!”
“她不是說天生的嗎?”
“一定是騙人的,哪有人天生就是那種顏色啊?”
“可是……聽說她把書包和外套留在教室耶!”
“咦?真的嗎?”
“昨天早上森塚發現的。”
“這不就是私奔嗎?只獻上自己的身體……”
“你耍蠢啊?不過,這樣就不是離家出走,而是失蹤了吧?”
“好恐怖哦……”
“再過一陣子車站前面就會貼出海報了。”
“會豎一個看板,然後中島的媽媽就會在街頭發傳單。”
“她會說:請幫忙找找我的孩子!”
“你們這些人哦,講這些不負責任的話。”
“管他,反正和我沒關系嘛!”
“一定是翹家啦!”
“對咩對咩,其實那種好學生才特別容易走錯路說。”
“我看是私奔啦!因為她太死板了,一旦燃起熊熊愛火就昏頭了。”
“夠了沒啊?你和中島交情不是還不錯嗎?”
“哪有,不過是講講話而已。說真的,我並不是很喜歡她。”
“我懂,擺個好學生的架子。”
“就是說嘛!”
“還說什麼爸媽管教很嚴,她還以為她是千金小姐啊?”
“臉皮有夠厚。不過,可以抄她的作業就蠻不錯的。”
“對喔,真的耶!其實今天的數學講義我還沒準備說。”
“啊~人家也是啦!”
“有沒有人寫好了?”
“要是中島就一定有寫。”
“陽子~快回來吧!”
哇的一聲,她們開心地爆笑出來。突然間原本清晰的景象變模糊了,眼睜睜看著它扭曲、消失。它閃了一下,然後視線又變清楚,然而陽子眼前只剩下失去光芒的劍身了。
Ⅵ
陽子把劍放下,覺得手好沉重。
她心裡的某處終於明白,自己一直稱之為朋友的那些人,其實並不是朋友。
人生僅有很短暫的一段時期,會和被關在狹小牢籠裡的同伴相聚一堂,等到年級變高分班了,彼此也就遺忘,畢了業也不再見面。如今就是這樣的情形吧!
想到這裡,她掉下眼淚。
雖然有朝一日必定會體悟到這只是短暫的關系,但心裡仍不免期待,其中仍會隱藏著一些真心吧?
如果可以,陽子真想跳進教室,告訴大家自己的處境,這樣她們會如何反應呢?
這些生活在遙遠世界、和平國度的人,她們一定也會煩惱和痛苦吧?一思及此,陽子打從心底笑出來,睡在地上蜷起身體。
和這個世界的一切徹底切斷,孤伶伶的,百分之百孤伶伶的,蜷起身體的自己。她感到真切的孤獨。
每當和父母吵架的時候、和朋友不愉快的時候、單純因傷感而沮喪的時候,口中就會抱怨自己好孤單,這實在太幼稚了。她有家可歸,沒任何人與她為敵,而且有東西能撫慰她的心靈,就算那樣東西消失了,也一定能馬上再交到朋友,即使那只是表面上的朋友。
這時,不管聽了多少次都覺得刺耳的難聽聲音響起,陽子繼續蜷著身子,皺皺眉頭。
“所以我說你回不去了。”
“你很吵。”
“要是回得去的話,你就回去看看嘛!回去之後可是沒有半個人在等你哦!這也沒辦法,誰叫你是個不值得等的人。”
猴子和劍的幻影多半有某種關聯。蒼猿必定是在看見幻象的前後現身,它並未特別加害自己,只是用刺耳的聲音和語氣淨說些她不想聽的話。或許因為如此,冗佑才沒有任何反應。
“──媽媽在等我。”
先前在幻象中見過、母親撫著絨毛娃娃哭泣的身影浮上眼前。就算她稱之為朋友的同學當中,並沒有真正的朋友,但至少母親會真的站在陽子這一邊。一股思念之情立刻湧起,讓她胸口好痛。
“媽媽在哭,所以我總有一天一定要回去。”
猴子笑得格外大聲。
“因為她是個母親啊!孩子不見了當然難過嘛!”
“……這話是什麼意思?”
陽子抬起頭,只見短短雜草覆蓋的地面上,蒼猿的頭就出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她可不是因為你不見了才難過,她只是覺得失去孩子而傷心的自己很可憐,這一點你還不懂嗎?”
胸口一緊,陽子無法辯駁。
“就算她的孩子不是你,而是個更差勁的小孩,做母親的一樣會傷心。母親就是這樣的生物啊!”
“你住口。”
“表情不要這麼嚇人嘛!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猴子用咯咯的刺耳聲音大笑。
“就像養了很久的家畜一樣,養久了總會有感情嘛!”
“住口!”
她輕輕起身,把劍拿好。
“好可怕,好可怕喲!”
猴子還是繼續笑著。
“想念爸媽是吧?那種爸媽有啥好想的?”
“我不要聽。”
“我都知道,你只是想回家,並不是想見爸媽對吧?你想回到溫暖的房子、有人支持你的地方。”
“你說什麼?”
猴子咯咯笑道。
“你其實是想,爸媽的話就不用擔心他們會背叛了,對吧?那不跟飼主一樣嗎?”
“亂講!”
“你就跟貓啊狗的一樣,只要乖乖的能被人家疼愛就夠了,頂多是咬咬主人的手、把家裡搞亂罷了,反正他們為了面子也不會把你趕出去。不過相信這世上一定有很多想要偷偷把孩子勒死的爸媽。”
“胡說八道!”
“是嗎?真的是胡說八道嗎?”
猴子故作淘氣地瞪大眼睛。
“說他們只是因為疼愛小孩自己才有成就感,的確是胡說八道,應該說他們很愛扮演為了小孩著想的父母才對。”
咯咯咯的嘲笑刺激著耳朵。
“夠了!”
“你也一樣,不是嗎?”
陽子擺在劍柄上的手停住了。
“你對扮演好孩子很樂在其中吧?聽爸媽的話,難道就代表你認為爸媽說的話是對的嗎?你只是怕反抗他們會被趕出去,所以才討好飼主,不是嗎?”
陽子猛地咬住嘴唇。雖然不至於擔心被趕出去,不過她知道自己會擔心被罵、擔心家裡氣氛沉重、擔心想要的東西爸媽不幫她買、擔心被處罰,不知不覺間就開始看爸媽的臉色。
“你這個好孩子是假的。你不是好孩子,你只是怕被拋棄所以才扮演成爸媽心目中的好孩子。你的好爸媽也是假的。他們不是好爸媽,他們只是怕人家在背後指指點點才做著流俗的事。一群騙子怎麼可能不背叛別人嘛!遲早你會背叛父母,父母也一定會背叛你。人不都是這樣嗎?互相欺騙、背叛別人、被別人背叛,一直周而復始。”
“你這個怪物!”
猴子笑得更大聲了。
“你的嘴巴越來越厲害羅!我的確是怪物,不過我很誠實,絕不會說謊,只有我不會背叛你。真是遺憾哪,竟然是由我來告訴你。”
“閉嘴!”
“你回不去了,不如死了算了!要是你沒有勇氣去死的話,就讓自己活得像樣一點吧!用它就行了。”
猴子看著陽子舉起的劍。
“認清事實吧,你沒有朋友,只有敵人,連景麒都是你的敵人。肚子很餓吧?想要過像樣一點的日子吧?用它去嚇嚇人就行了。”
“少廢話!”
“反正每個人手上拿的都是骯臟錢,逼他們交一點出來就行了,這樣你就可以過更好的生活了。”
她把劍對著咯咯笑的難聽聲音向下一揮,但是那裡已經不見它的蹤影,只有嘲笑聲在黑夜中漸漸遠去。
陽子抓著泥土,然後她發現,有某種東西滴落在如爪般彎曲的指縫間。
Ⅶ
陽子在路上流浪。離開拓丘已經幾天了呢?離開家又是幾天了呢?即使想要數也記不清了。
如今正在哪裡?該往什麼地方去?這連陽子自己都不知道,而且她也沒有興趣知道。
太陽下山拔劍而立,敵人來了挺身迎戰,天亮了找個地方安歇。就這樣不停地持續著。
她變得要握著明珠、把劍當成拐杖才能站起來。沒有敵人的時候就坐下,時間還夠的話就拖著腳步走,沒有人在的話,她就以不停的呻吟取代言語。
飢餓附著在體內,已經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她曾經餓得受不了而將妖魔的屍體切一塊下來吃吃看,結果有股可怕的臭味根本難以下嚥。後來她把碰巧遇到的野獸給殺了,一吃之下卻發現身體已經無法承受固態的食物了。
※ ※ ※
已經不知是度過第幾個夜、迎接第幾個黎明,她離開幹道深入山中,結果被樹根絆倒,從長長的斜坡滾下去,她豁出去了幹脆睡在那裡,睡前周圍連看也懶得看一眼。
一覺無夢,醒過來時她再也站不起來了。四周是片樹木稀少的林間窪地,日頭已西斜,天很快就要黑了。要是一直待在這個地方不動,只會淪為妖魔的大餐。一次、兩次的攻擊,冗佑或許還可以勉強她起來應戰,但是再多的話身體就會不聽使喚了。
陽子用手抓著地。無論如何,至少要到大路上才行。
到了大路上起碼能找個人求救,待在此地則必死無疑。她低頭去找明珠。然而如今就算拼命握著珠子,她還是連把劍當成拐杖撐著站起來都無能為力了。
“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突然有個聲音說。陽子轉頭去看,在天還亮著時聽見這個聲音倒是頭一次。
“繼續這樣下去你才能解脫啊!”
陽子盯著那仿佛撲了一層白粉的猴毛,腦中只能訥訥地想著它為何會在這種時間出現。
“就算你爬到大路上,也只會被人家抓起來,不會有人來幫你的。說不定人家心一橫,還把你給宰了。”
說得沒錯,她心想。
她一定要向別人求助才行。但是這個願望太迫切了,她反而覺得不可能有人會伸出援手。就算到了大路上也不會有人幫她,說不定人家經過她身邊時,會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說不定他們還會對這個骯臟的、流浪漢似的德行皺皺眉頭。
再不然的話,就是遇到強盜。當強盜接近陽子,發現她身上沒有任何可以搶的東西,就會把她的劍奪走。或許為了永絕後患,就將她殺之滅口。
這裡就是這樣的一個國家,陽子心想,此時她突然懂了一件事。
這只猴子是來吞食陽子的絕望。它就像讀心妖一樣,現身來揭穿陽子心裡隱藏的不安,打擊她的勇氣。
解開小小的謎團讓她有點高興,陽子輕輕地微笑,也因此得到一些力氣來翻身。她雙臂用力撐起身體。
“你還是死心比較好。”
“……少羅唆。”
“你想要解脫吧?”
“少羅唆。”
陽子把劍插進地面,繃緊快要散掉的膝蓋,發出哀嚎的手則緊抓住劍柄支撐著身體。她想站起來,可是卻失去平衡。沒想到身體竟然這麼重,像個天生就該在地上爬行的動物。
“你那麼想要活下去嗎?活下去有什麼好處?”
“……可以回家。”
“就算你的願望再怎麼強烈,也沒辦法活著回去的。”
“我要回家。”
“回不去啦,沒有辦法渡過虛海的。你會在這個國家裡被背叛至死。”
“你胡說。”
劍是她唯一的依靠。陽子手上使勁握住劍柄。沒有其它任何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東西,只有它在保護陽子。
──沒錯,陽子心想。
它是唯一的希望。將劍交給陽子的景麒,並沒有說他不會再回來。只要能見到景麒,說不定就能找到回家的方法。
“你也不能保証景麒不是敵人。”
──她絕不能這樣想。
“他真的會幫你嗎?”
──也不能這樣想。
與其漫無頭緒地繼續懷疑,不如先拋開景麒是敵是友,和他見上一面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碰到景麒,陽子一定要把為何帶自己來此有沒有方法回去等等,所有的問題一口氣問個清楚。
“回去了又怎樣?你說啊!回去了就能演出大團圓戲碼嗎?”
“……住口。”
她很明白。就算回去了,這個國家也會像惡夢般地難以忘懷,不可能再若無其事地回到以前那樣的生活。況且,她又能保証自己會恢復原來的相貌嗎?恢復不了的話,她就不能回到“中島陽子”原本所在之處。
“真是慘哪!你簡直是個多余的蠢蛋。”
陽子耳中聽著越來越遠的咯咯嘲笑,再一次爬起來。
她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什麼。即使很愚蠢很悲慘,但是如果現在要放棄,那幹嘛不以前就放棄算了。
陽子想到了自己的身體。遍體鱗傷、被血和泥弄得臟兮兮,只要一動,從變得像破布的衣服底下就傳來臭味。顧不得外表所保全下來的生命,她不打算輕易放棄。如果說死了就一了百了,那麼一開始在學校頂樓被蠱雕攻擊時就死掉,不是更好?
她不是怕死,也不是求生意志強烈,陽子只是不想死心。
她要回家,一定要回到那個思思念念的地方。至於到時候等著她的會是什麼,回去時再想就夠了。為了回家必須活著,所以她要活命,她不想死在這種地方。
陽子倚著劍站起來。她將劍插進斜面,開始爬上覆滿草木的山坡。明明坡度不陡距離又短,但這片斜坡對陽子來說卻是前所未有的艱難。
她鼓勵著好幾次滑倒、就要喪失鬥志的自己,目標上方前進。終於她脫離苦海,伸出去的手接觸到了大路的邊緣。
她抓著地面爬上了馬路。正當她一邊呻吟一邊將身體拖上去,趴在平坦的地面時,她聽見微弱的聲音。
聽到從山路另一邊傳來的聲音,陽子不禁浮起苦笑。
──算你狠。
這個世界仿佛和陽子有深仇大恨。
越來越接近山路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嬰兒的哭聲。
Ⅷ
蜂擁而至的,是之前曾在山路上攻擊過陽子的黑狗大軍。
她揮著沉重的寶劍將絕大部分解決掉時,身上已沾滿鮮血。
陽子將一只跳過來的狗給砍飛,接著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左邊小腿上有個很深的咬痕,她已經麻痺到不覺得痛,腳踝到腳尖則感覺很遲鈍。
她看了一眼染得通紅的腿,然後環顧山路上剩下的敵人。只剩一只了。
最後僅存的那一只,比已經倒下去的那些野獸要大上一號,體力也有明顯的差距,即使已經賞了它兩劍,還是不見它有絲毫勉強的跡象。
看準了那只野獸伏下身體,陽子重新握好劍柄。原本拿慣了的寶劍,如今連抬起劍尖都覺得沉重的有些困難。她覺得頭暈眼花,意識一片混亂。
朝著一躍而來的影子,她揮出了寶劍。與其說她是砍,還不如說是用打的。即使藉助了冗佑的力量,她也無法把劍揮來揮去了。
被劍一打,黑影摔倒在地上。陽子瞄準想要立刻爬起、再次撲上來的野獸的鼻頭,將劍刺進去。
劍尖劃破了野獸的臉,不過相對地,它那銳利的爪子也撕裂了陽子的肩頭。一陣猛撞差點把劍弄掉,陽子好不容易才穩住,接著使出全力劈向正用短促而尖銳的聲音哀嚎、倒在地上的那個身影。
用力過猛讓她向前摔倒,不過她成功地砍中脖子了。
寶劍劈裂黑色的毛皮,順勢砍進了土裡。吞噬了劍尖的地面上,濺滿黑色的鮮血。
倒地的陽子沒有動,同樣倒地的敵人也沒有動。
雙方的距離僅有一公尺,彼此都只抬起臉,謹慎地觀察著對方的狀況。陽子的劍正插在土中。對手正冒著血泡。
對峙了一會兒,陽子先動了。
癱軟無力的手設法再握住劍,利用插在地上的劍來支撐體重,爬了起來。
動作慢一拍的對手雖然也爬起來了,卻又立刻橫倒下去。
她想辦法拿起沉重不堪的劍,用膝蓋跪行,然後她抓住機會,雙手高舉寶劍。
敵人抬起頭,血沫隨著哀嚎一起噴出,它的腳虛弱地扒著地面,但是已經起不來了。
她任憑雙手所支撐的劍的重量,朝著野獸的頸項落下。當沾滿血和油因而又黏又亮的劍身被毛皮吞沒之際,伸出利爪的四肢痙攣了。
她仿佛覺得這頭噴出了更多血沫的野獸,此時口中似乎在說些什麼。
再次鼓起渾身力量將沉重的劍拔出來,砍下去。這次,野獸連痙攣都消失了。
看著劍有一半被嵌在脖子當中,陽子終於放開了劍柄。她就這樣翻身仰躺,頭上低垂著一朵朵的雲。
她瞪著天空,大聲喘息了好一會兒。側腹部痛得像火燒,每呼吸一口喉嚨就仿佛要裂開一樣,手腳如同被砍斷似地毫無感覺。
她想要握著明珠,卻連指尖都動不了,於是只好忍著暈船般的昏眩,一面看著飄過天空的雲。有一抹雲已經染上了淡淡的紅色。
突然間一股惡心湧上來,她趕緊把劍一側,就用這個姿勢吐了。臭不可當的胃液流下臉頰,結果和急切的呼吸一起吸進喉嚨,讓她嚴重地嗆到。她反射性地翻個身,咳嗽了一陣子。
──活下來了。
她竟然活下來了。
她一邊咳嗽,心裡一邊轉著這個念頭,等到呼吸好不容易平息了,陽子聽到一個細細的聲音。
──是踩在地上的聲音。
“……!”
她想著是不是又有敵人,馬上抬起頭,想要環顧一下四周。結果眼前一黑,臉撞在地上。
她根本就起不來。
不過,她絕不會忘記在那一眨眼之間,模糊的眼睛所看到的東西。
──金色的東西。
“──景麒!”
她臉著地的大叫。
“景麒!”
──果然是你。
──是你把妖魔派來的。
“告訴我為什麼!”
聽著腳步聲已經走到附近,陽子抬起臉。
勉勉強強抬起的視線中,首先看到的是顏色鮮艷的衣服,接著則是金發。
“……為什麼?”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她想這樣問卻沒說出來。
因為她仰頭所見到的面孔,並不是景麒。
“啊──”
並不是景麒,是個女人。
她低頭瞧著陽子,陽子也瞪大眼睛看回去。
“你是誰?”
那是個留金發很好看的女人,比陽子大了有十倍不止,纖細的肩膀上停著一只色彩鮮艷的鸚鵡。
她那帶著憂鬱的神態看起來非常美,俯視著陽子的臉龐,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是……誰?”
陽子用嘶啞的聲音問,但那女人卻只是一直看著她並不回答,清澈的眼睛裡悄悄地盈滿淚水。
“怎麼了?”
女人用力眨眨眼,透明的淚珠沿著面頰滴落下來。
在對此意外狀況無言以對的陽子面前,女人將臉別開,轉頭去看倒在旁邊的野獸屍體。她用哀痛的表情凝視著,緩緩踏出一步,在屍體邊跪下來。
陽子默默地看著。她沒有說話,也還沒辦法動。剛才就嘗試過要爬起來,但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
那女人輕輕地伸手去摸野獸。結果指尖一沾上紅紅的東西,她就像碰到什麼很燙的東西一樣把手縮回來。
“你到底是誰……”
女人沒有回答,再次伸出手去,這回是握住插在野獸身上的劍,把它抽起來。女人把抽出來的劍放在地面,然後把野獸的頭抱到膝上。
“是你派它來的嗎?”
女人靜靜地撫摸膝上的毛皮,看起來很昂貴的衣物上沾滿了血漿。
“之前的妖魔也都是嗎?你和我有仇嗎?”
女人搖搖頭。正當陽子皺起眉毛,停在女人肩上的鸚鵡拍起了翅膀。
“殺。”
“我……辦不到。”
“殺了她。這是命令,我要她的命。”
“……請原諒我!只有這點我做不到!”
女人用力的搖頭。
“我命令你,殺了她。”
“不行!”
鸚鵡大力揮動雙翼飛上天空,繞了一圈降落在地面上。
“那就把劍,給我搶過來。”
“這把劍只有她能用,這麼做毫無意義。”
女人的聲音中透露出哀求。
“不然,把她的胳膊,廢了。”
鸚鵡尖聲大叫,停在地上猛力地拍著翅膀。
“……我真的做不到,再說我也不能用這把劍。”
“那,用這個,就行了。”
鸚鵡將嘴張得大大的,從嘴裡圓圓的舌頭後面出現一條光線。
陽子睜大眼睛。鸚鵡開始吐出一根黑色、閃著光澤的棒狀物。它在驚訝萬分的陽子面前不停地吐著,大約花了一分鐘左右才吐完,那是一把附有刀鞘、長得像武士刀的刀子。
“用這個。”
“我求求您,放過她吧!”
女人的臉上浮起絕望的神情。鸚鵡再次拍著翅膀。
“砍!”
女人仿佛被這聲音鞭打,不禁掩面。
陽子掙紮著身子,她一定得爬起來逃命。可是她用盡全部的力氣,也只能用手指抓著泥地。
女人淚濕的臉龐轉過來看著陽子。
“……住手!”
陽子的聲音破碎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女人拿住鸚鵡吐出來的刀,用被獸血沾污的手把它抽出刀鞘。
“住手……你到底是誰?”
那只鸚鵡是什麼?那只野獸是什麼?你們為何要這樣做?女人的唇微微顫動著。陽子確實聽到了輕輕的一句:“請原諒我。”
“……求求你,住手啊!”
女人把刀劍朝向陽子抓住泥土的手。
奇怪的是,比起自己,女人竟然才是一副快要昏倒的臉色。
注視著這一切的鸚鵡飛起來,停到陽子手臂上,細細的爪子陷進皮膚裡。不知為何,它竟重得像是放了一塊石頭在上面。陽子想將它趕開,手臂卻完全不能動。
鸚鵡大叫。
“砍!”
女人舉起刀子。
“不要!”
她使出全身的力道想動一下手臂,但是女人揮下刀子的速度,要比她那癱軟無力、還有重量加諸其上的手快上許多。
她不痛,只覺得被撞了一下。
陽子如今已無從得知自己的命運將會如何了。
在撞擊變成痛楚之前,陽子失去了意識。
Ⅸ
極度的疼痛讓陽子醒來。
趕忙張開眼睛確認一下手的狀況,陽子發現那裡插著一把刀。
起先她還沒有意會過來。一把刀直挺挺地立著,指向陰霾的天空。
剎那之後,痛楚回到她身上。
刀將陽子的手釘在地上。
細長的刀身深深地穿過手背,一陣一陣的疼痛如同脈搏般從那裡傳過來,直沖腦門。
她想稍微動一下手臂,結果撕裂的痛讓她哀嚎。
忍著暈眩和痛苦撐起身子,她小心地不讓被釘住的手疼痛加劇,爬了起來。然後她伸出顫抖的左手抓著刀柄,眼一閉、牙一咬,把它拔出來。劇痛使她全身痙攣。
陽子將拔出的刀子丟到一邊,受傷的手抱在胸前,在野獸的屍體之間滾來滾去。她已經叫不出聲音了,痛的感覺太強烈,讓她覺得很想吐。
一面滿地打滾,她一面用左手摸索著胸口,抓住明珠把細繩扯斷,然後把手心握著的珠子靠在右手上。她咬緊牙關,一面呻吟一面用力抵住明珠,身體蜷成一團。
一個神妙的奇跡拯救了陽子。痛苦一絲一絲地被抽走,過了一會兒,她已經可以憋著一口氣、勉強地起身了。
用珠子按著傷口,她想試著輕輕動一動右手的指頭,但是從手腕以下仍然沒有感覺,於是只好拿左手幫右手握住明珠。
陽子躺在地上,抱著右手,微微張開眼睛看天空,浮雲已都染上紅霞,看來她只昏迷了一小段時間。
那個女人是誰?她為何要這樣做?陽子腦海中浮現很多問題,卻完全無法思考。她只好先摸索著自己的劍,抓住劍柄,把劍和右手一起抱在懷中,暫且蜷縮成一團。
過了沒多久,她聽到了聲音。
“啊!”
朝著聲音望過去,是個小孩傻傻地站在那裡。那個小女孩轉頭叫了一聲。
“媽!”
一個女人小跑步過來了。
小孩一臉天真無邪,她的母親則看起來老老實實的,一身窮人的裝束,背著一個很大的行李。
小孩和母親都滿臉擔心地跑過來,跨過野獸屍體的時候,還惡心地皺皺眉。
陽子沒辦法移動,幹脆就倒在地上呆望著這對母女跑過來。
得救了。有一剎那她這麼想,卻又開始不安。
陽子如今的確需要幫助。劇烈的疼痛雖然被紓解,但也不是完全消失;體力已消耗殆盡,她覺得自己再也站不起來了。
因此,她沒有欣喜只覺得懷疑。事情絕不會這麼順利的。
“怎麼回事?你還好吧?”
女孩的小手摸了摸陽子的臉,母親則把陽子抱起來。不知為何,她覺得透過衣服傳來的體溫很惡心。
“發生什麼事了?你被這些東西攻擊嗎?傷勢嚴不嚴重?”
母親說著說著,目光停留在陽子的右手。她輕輕地叫了出來。
“……我的天哪!你等一下。”
女人在袖筒裡摸了摸,掏出一條薄薄的小手巾,用布按著陽子的右手。女孩把自己背的小包袱放下來,從裡頭拿出一個竹筒,把它遞給陽子。
“大哥哥,要喝水嗎?”
陽子一瞬間猶豫了。她還是不放心。
放在行李當中,就表示是這個孩子自己要喝才帶著的水筒,那應該沒有下毒,而且遞給她之前也不像有這麼做。
想通這一點後她點點頭,兩只小手把拔開塞子的竹筒遞到陽子嘴邊。微溫的水經過喉嚨,她終於可以呼吸得比較順暢了。
那個母親問陽子。
“你應該餓了吧?”
雖然現在感覺不到任何飢餓感,但陽子知道自己是很餓的,於是點了頭。
“你有多久沒吃過東西了?”
回想那個數字太麻煩,陽子不語。
“媽,我們有炸饅頭。”
“啊,不行不行,那種東西吞不下去。給他吃糖。”
“好。”
小女孩把母親放下來的行李打開。簍子裡裝了大大小小的壺,女孩用棍子從裡面挖出麥芽糖來。陽子見過幾次背著這種東西的人,看來應該是往來各地的麥芽糖路邊小販。
“來!”
這回陽子沒有遲疑,用左手接下。含在口中的麥芽糖融化開來,滋味甜甜的。
“你是在趕路的途中嗎?到底發生什麼事?”
陽子沒有回答。既不能說出實情,也沒有力氣去編織謊言。
“好險啊,被妖魔攻擊竟然沒有事。站得起來嗎?太陽快下山了,山腳處的裡就在不遠處,你有辦法走到那裡嗎?”
陽子搖頭。她的意思是表示不想到裡去,不過那位母親卻以為她是說自己走不動,於是回頭叫小孩。
“玉葉,你跑到裡去找人來。沒時間了,要用力的跑。”
“好!”
“不用了。”
陽子撐起身子,看著這對母女。
“多謝你們。”
冷冷說完後陽子站起來,打算橫越道路向另一邊陡峭的上坡走過去。
“等等,你要去哪裡?”
這一點陽子也不知道,於是不回答。
“聽著,天馬上要黑了,進山裡去是找死。”
陽子慢吞吞地穿越大路,每走一步右手就痛一下。
“和我們一起到裡去吧!”
向上的坡度相當陡,想爬上去很不容易,何況要在單手的狀況下爬,更是難上加難。
“我們是行商的小販,要到漠琅去,不是什麼壞人。你還是和我們一起到裡去吧?嗯?”
陽子扶著伸展到路上的樹枝。
“你說句話啊!”
“何必要為了我的事操心?”
陽子回頭說道,那個女人聞言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小孩嚇得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陽子。
“拜托你們放過我吧!還是說等我一起到裡去之後,你們會有什麼好處?”
“說這什麼話!只是天快黑了,你又有傷──”
“是啊是啊。……你最好快一點,還有小孩子在。”
“喂……”
“反正我早就習慣了。謝謝你的麥芽糖。”
那個滿臉不解看著自己的女人,有可能是單純的好心,也有可能不是。陽子並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
辛苦地爬上一段斜坡,下頭有聲音在叫著陽子。只見小女孩兩手高高舉起,一手抓著裝了水的竹筒,一手抓著陶制的茶碗,裡頭的麥芽糖滿到了碗邊。
“拿這些去吧!剛剛那一點點一定不夠。”
陽子望著那位母親。
“但……”
“沒關系。快走吧,玉葉。”
女孩受到催促,於是拼命伸直背脊將東西放在陽子腳邊。放下之後,她馬上轉身跑回背著家當的母親身邊。
陽子茫然注視著小女孩背起行李。她不知該如何回應,就呆呆地望著這對母女不時地回頭、一面走下山坡。
等到那對母女的身影消失,陽子撿起竹筒和茶碗。不知為何,她膝蓋一軟就坐了下去。
──我這樣做是對的。
沒有人能保証那對母女確實是善良的,到了裡後她們說不定會態度一轉。就算態度沒變,等她們知道陽子是海客,就會去報告官府吧?不管心中有多歉疚,她還是要小心為上。不可以相信別人,不可以有所期待。一時疏忽必定會嘗到苦果。
“人家說不定是真的要幫你。”
又聽見那個刺耳的聲音了。陽子頭也不回地答道。
“說不定是圈套。”
“說不定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幫你了。”
“說不定她根本就不是要幫我。”
“憑你現在身體和手的狀況,可以熬過今晚嗎?”
“總會有辦法的。”
“要是跟著她們去就好了。”
“我一個人就夠了。”
“你可是把唯一一次、空前也是絕後的援助給白白浪費掉了。”
“住口!”
她回頭用力一掃,猴子的頭已經不見了,只有咯咯咯的笑聲在斜坡上方的雜草中漸漸消失。
陽子不禁又回頭看著路。有小小的黑色痕跡落在暮色中的馬路上,第一場雨開始下了。
Ⅹ
那一夜,前所未有的難熬。
體力已耗盡,冰冷的雨奪走體溫。對人而言是痛苦之夜,對妖魔而言卻更適合活躍。
緊貼在身上的衣服妨礙活動,癱軟凍僵的身軀完全不聽使喚。右手雖然恢復了一點感覺,但根本毫無握力,要用那只手去拿劍簡直比登天還難,更別提劍柄被雨水弄得滑溜不堪。四周一片漆黑,敵人的狀況難以看清,而且來襲的妖魔雖然小,數量卻很多。
她沖進泥地,身上濺了敵人的血,連同自己傷口的血全部沾滿全身,然而雨水卻將這一切洗刷殆盡,連最後一絲力量也沖走。她覺得劍好重,冗佑的感覺變得好稀薄。每遭遇一個敵人,舉起的劍尖就往下垂一點。
她像在祈禱般不停望向天際,等待天明。以往在戰鬥中度過的夜都很短暫,絡繹不絕的敵人卻讓今晚漫長得駭人。好幾次劍掉了又撿起來,弄得遍體鱗傷之後,終於在天快亮時發現了白色的樹影。
陽子倒在樹幹下,硬硬的枝幹把身體弄傷。原本緊追不舍的敵人停下來了。她在樹下調整呼吸之際,只見敵人遠遠地站著,過了不久就消失在雨的另一邊。
敵人走掉之後,天終於漸漸亮了,樹叢開始映出影子。
“……得……得救了。”
陽子喘著氣。雨水滴進因呼吸困難而張開的口中。
“逃……逃過……一劫了……”
沾了泥巴的傷口好痛,但她一點也沒放在心上。
躺了一會兒調整呼吸,等待著白色枝椏隙縫之間灰鴉鴉的天空放亮。呼吸平靜了卻變得好冷,白色樹枝根本不能擋雨。她明知應該要鑽出去找個地方躲雨,卻一動也不動。
她用力地握著珠子,像是要把那溫暖指尖的神奇力量拼命儲存起來。用盡全力翻個身,她從樹下爬出來,試著往下坡處移動。濕漉漉的草皮與泥土讓她爬起來蠻輕鬆的。
她應該盡可能移動到離幹道不要太遠的地方,否則在沒有光線的深夜,遇到有敵人追趕的時候,一旦在山裡迷路,下場將難以想象。
藉著明珠、藉著寶劍,她站了起來。
她明白自己有傷,難免一定會疼,可是到底是哪裡痛卻又說不上來,每踏出一步膝蓋就快散掉,只好勉強撐著走。
爬到一半下了斜坡,來到一條不像是幹道的小路。路上見不到車痕,路寬也無法讓馬車通行。這裡就是極限了。她跪下來,想用手抓著樹皮支撐身體,手卻完全不聽使喚。
她一頭摔進泥濘的小路,然後就不能動了。
雖然手裡抓著珠子,從中緩緩湧出的熱氣卻再也無法撫慰她,因為溶進雨中被沖走的比珠子所能供給的還要多得多。這意味著終於不能再產生神妙的奇跡了。
──我會死在這兒嗎?
想到這裡,她輕輕笑了一下。
在同學之中,大概只有陽子會曝屍荒野吧?
她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們永遠有家可歸、有家人守護、有將來絕不會挨餓的保証。
她已經竭盡全力了。這就是極限。不是她想放棄,而是不管再怎麼努力也動不了一根手指。如果撐到極限的獎賞就是平靜地死去,或許她的堅持也算有價值了。
一個高昂清脆的聲音混在雨滴聲中。她抬眼一看,掉在臉頰旁邊的劍發出淡淡的光芒。因為臉趴在地上,從陽子的角度劍身不是看得很清楚,但透過雨滴還是可以見到朦朧的影子。
──“中島是個……”只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說。
是陽子的導師坐在那裡,不過看不出是什麼地方。
“中島是個很乖很認真的學生。對導師來說,再沒有比她更讓人放心的學生了。”
導師對著某個人講話。另一個人的聲音傳來,是個渾厚的男聲。
“有沒有聽說過她和品行不良的人來往?”
“沒有。”
“真的沒有嗎?”
導師聳聳肩。
“中島是個完美的好學生,從來不需要擔心她的日常生活,或是她會不小心誤入歧途。”
“有個奇怪的男人進到學校來對吧?”
“沒錯,不過中島和他好像並不認識。當然,實際情形到底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畢竟中島有些地方是很難以捉摸的。”
“難以捉摸?”
導師正色地說。
“也許有點措辭不當,我不太會形容。中島是個好學生,和同學相處得不錯,和父母的關系也很好。但是,這樣是不合理的。”
“哦?”
“以我的身份說這些或許不合適,不過對於一個學生該有的樣子,老師有老師的觀點,朋友有朋友的觀點,而父母也有父母的角度,每個人都會主觀地將印象套在上面,而這三者是不可能會一致的。如果符合了老師和父母的期待,那同學就會覺得你很遜。一個在任何人眼裡都很好的人,不就代表他是迎合了每一個人嗎?由這一點看來,中島和大家都相處得不錯,換言之就是她和任何人都不特別親近。她對大家來說就只是配合度高,但再進一步就沒有了。”
“老師您的看法呢?”
導師稍微板起面孔。
“老實說,身為一個老師,我還是覺得那種多多少少會讓我頭痛、要花心思照顧的學生比較可愛。雖然我認為中島是個好學生,但是等她畢業了,我也會忘記她吧?要是十年之後開同學會,我想我一定不會記得她。”
“……原來如此。”
“中島到底是故意裝成那個樣子?還是想當乖孩子卻做得太過火?我也不清楚。如果她是故意裝出來的,那我實在猜不出她背地裡會做出什麼事。如果她不是故意的,有朝一日等她覺醒的時候,應該會感到極度的空虛吧!要是她懷疑起自己的價值,覺得空虛而跑掉,我也不覺得奇怪。”
陽子呆呆地看著導師的身影。影子越來越淡,繼而出現的是一個少女。她是和陽子比較要好的一位同學。
“據說你和中島的感情還不錯。”
被這樣一問,女孩露出不悅的眼神。
“並沒有,我們不算特別要好。”
“是嗎?”
“我們在學校是會聊聊天,不過並不會約在校外見面,也不會打電話到對方家裡。朋友多少都會這樣吧?所以我們不過是一般同學的來往范圍。”
“原來如此。”
“所以有關她的事情,問我也沒有用。我只能告訴你一些不痛不痒的皮毛罷了。”
“你討厭她嗎?”
“她不是什麼壞人,但是也沒好到哪裡去。我覺得她總是看別人臉色說話。是不會討厭啦,不過很乏味。”
“哦?”
“我討厭她。”有另外一個女生說了。
“因為中島根本就很假仙。”
“假仙?”
“沒錯。我們不是會說別人壞話嗎?這種時候,她就會在一邊點頭說對。可是輪到別人說我們壞話的時候,這下她又跟著點頭了。她對任何人都擺出一副親切的表情,所以才顧人怨。誰要跟她是好朋友啊?抱怨一些事情是很平常的,可是不管你說什麼,她都只會附和你。”
“──喔。”
“所以,我覺得她是蹺家。要是她私底下和奇怪的人來往,跟他們一起擺老師和同學一道,愚弄別人,甚至做更勁爆的事,我都不會驚訝。我一直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遲早會有這種事。”
“也有可能是卷進了某種事件吧?”
“那說不定是她和私下來往的那些人起了爭執吧?反正和我無關。”
“我恨死她了。”又有另外一個女生說了。
“說老實話,她失蹤簡直是大快人心。”
“聽說你在班上受人欺負吧?”
“沒錯。”
“中島也有加入嗎?”
“當然有,她和大家一起排擠我,自己竟然還裝出一副乖寶寶的樣子。”
“哦?”
“她們都會對我說一些很過分的話對吧?這種時候,中島就不會主動參加她們,還裝得一臉自己很討厭這些事的表情。我覺得她這一點有夠卑鄙的。”
“原來如此。”
“一副只有自己才是好人的樣子,還過意不去的看著我,卻不去阻止大家,所以才讓我更火大。”
“是這樣啊。”
“不管她是蹺家還是被綁架,都跟我無關。中島是加害者,我是被害者,我才不想同情那種人,當個像中島一樣的偽善者。就算要懷疑我,我也不在乎,反正我就是討厭中島,她失蹤了我最高興。我是真心這麼說的。”
“她不是那種孩子。”這次說話的人是母親。
“她很乖的,不是會離家出走的孩子,也不會和不良份子來往。”
“可是,我聽說陽子對家裡頗有不滿。”
母親瞪大眼睛。
“陽子嗎?那是不可能的。”
“聽說她常向同學抱怨,說爸媽管教太嚴。”
“我們偶爾是會罵罵她,可是作父母的本來就該這樣吧?不會的,不可能,那孩子一點也沒有不高興的樣子。”
“那她離家出走的理由,你有什麼頭緒嗎?”
“沒有。她應該不會做這種事才對。”
“你猜得出去學校找陽子的男人是誰嗎?”
“不知道。她不是會和那種人來往的孩子。”
“那就你猜想,她為什麼會不見?”
“一定是放學的路上被某個人……”
“很遺憾,並沒有這樣的跡象。我們認為陽子是和某個男人一起離開教師辦公室,然後到某個地方去了。看起來她並不像是被別人強迫拉走的,也有些老師說她們看起來很熟。”
母親低下頭。
“據說陽子表示她沒見過那個人,但即使沒見過,他們之間說不定還是有某種關聯,例如有共同的朋友之類的,總之我們會先展開搜索……”
“陽子真的對這個家有所不滿嗎?”
“據說是的。”
母親把臉蓋起來。
“看起來不像有不滿啊!我覺得她不是會離家出走、會在背地裡和壞朋友來往的孩子,也不是會卷進奇怪事件的小孩。”
“孩子們多半不會讓爸媽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
“去左鄰右舍打聽一下,大家都覺得我們家陽子真是聰明乖巧。現在想想,或許我早該看出這樣不對勁了。”
“小孩不能老是依照父母心中完美的方式來教育。像我們家的小孩就是個皮到不行的搗蛋鬼。”
“或許是吧……那孩子總是很乖,對爸媽客客氣氣的,沒想到一不小心就被騙了。太信任孩子是會害了她呀!”
(媽,不是的……)
欲哭已無淚。她想反駁卻發不出聲音,只有嘴巴喃喃地動著,這時幻影突然消失了。
旁邊有個水坑,陽子的臉則一半趴在泥巴裡,但她再也沒有余力站起來。任誰都無法想象,陽子如今竟然處在這種狀況。陽子心想,你們根本就不了解,竟然隨便批評我。
她被丟進這個世界,忍飢受苦遍體鱗傷,連站都站不起來。即便如此她還是想回家,為了這個理由才咬緊牙關一路走來。但是說實話,陽子在故鄉所擁有的,就只有這樣的人際關系。
──我要回到哪裡去?
沒有人在等候,沒有任何屬於陽子的東西,大家都不了解陽子。欺騙,背叛。如此看來,這裡和那裡又有什麼分別?
──其實我早就明白了。
但陽子還是想回去。
她突然想笑。試著大聲笑笑看,被雨凍僵的臉卻完全笑不出來。她也想哭,淚水卻已流幹。
──無所謂。
全都無所謂了,因為很快地一切都將結束。
~本章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