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呃,大概這麼高。”
陽子抓著一個旅行者,比出大約兒童的身高。
“有沒有見過一個模樣像老鼠的人?”
老婆婆懷疑地看著陽子。
“怎麼?是半獸嗎?”
“對。據說昨天在這城門前受了傷。”
“啊啊──是蠱雕。”
說著老婆婆轉向背後,遠眺著午寮城。
“不曉得耶!如果是昨天受傷的人,應該都送到衙門去了吧!他們會在衙門接受治療。”
這是從早上起聽過許多遍的回答。
她等到天亮就回午寮城,但是城門戒備異常森嚴,怎麼也進不到城裡去。心裡明知該去衙門看看,問題就是無法接近衙門啊!
“你去衙門看過了嗎?”
“是……不過好像不在。”
“這樣的話,就是在後面羅!”
老婆婆說完,信步而去。午寮城後方有屍首排在那裡,遠遠望去可以發現那裡的警戒也很嚴密,她無法接近至足以確認樂俊是否在其中的距離。
目送了背著大包袱離開的老婆婆,陽子抓住下個從午寮出來的旅人。
“對不起──”
她所搭訕的旅行者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腳上包著布,拄著拐杖。
“請問一下。”
陽子重復了問過老婆婆的相同問題,那兩人懷疑地看著她。
“據說昨天他受傷了──”
“喂!”
男人突然間指著陽子。
“你不就是昨天那個──”
話還沒聽完陽子就轉身了。
“喂!慢著,等一下!”
不理會大聲叫喚的男人,她快步從行旅間穿過,離開了那裡。
那男人的傷多半是昨天得到的,所以他才會記得陽子──。
從今早開始她已不知這樣逃走了多少次,每回城門的衛兵都增加一點,漸漸地她就無法靠城太近了。
※ ※ ※
遠離午寮,進到山裡等待狀況平息。繼續這樣下去,遲早會被逮到的。她心裡很明白,卻無法就此離開午寮。
──打聽到消息又如何?
就算確認樂俊平安,也不能彌補陽子昨天逃走棄他於不顧的過錯。已經犯下的過錯是無法挽回的。
況且就算打聽到他很平安,陽子也不可能為了向他道歉而進城去,因為進城就會被衛兵逮捕,而那對陽子而言,就意味著死。
──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她覺得這無用卑賤的生命還是很寶貴,但是另一方面,要她幹脆把事情拋到腦後,卻又做不到。
無法下定決心,所以她無法離開午寮。
※ ※ ※
猶豫再三,這已不知是她第幾次回到午寮城門前。她抓住許許多多個旅行者重復問相同的問題,得到相同的答案。
終於到了無計可施之際。
“──喂!”
被人從背後一叫,陽子立刻就想逃走。她保持警戒地回過頭去,發現一對用復雜的神情望著自己的母女。
“你是我們在漠琅附近遇到的那位……”
陽子停下腳步,楞了好一會兒。是先前在山路上遇見的母女。她們背著大大的行李,似乎是賣麥芽糖的流動攤販,如今那些行李仍背在她們母女背上。
“太好了,你平安無事了。”
母親說著微微一笑,表情難以形容。女孩用比母親更復雜的表情抬頭看陽子。
“你的傷好了嗎?”
陽子猶豫一下,然後點點頭,點完頭她深深地一鞠躬。
“──那個時候真的謝謝你們了。”
她曾甩開想要幫助她的手到山裡去,口頭上雖然道過謝,卻非打從心底感激對方。
“真的太好了。我一直很擔心你後來不知怎麼樣了。”
母親笑了。這回是毫無芥蒂的笑容。
“玉葉,你瞧,他沒事了吧!”
陽子低頭看著想要靠近自己的小女孩。女孩仍用復雜的神情抬眼向上看陽子。陽子試著微笑一下,這下子,她才想起自己好久沒笑過了。臉上肌肉僵硬,一點都不像在笑。
玉葉眨了眨眼睛,然後一臉鬧別扭似地想躲到母親背後。陽子彎下腰去。
──要是這對母女當時沒有給我水和麥芽糖,我不見得能撐過那一晚。
這一次她更努力、更多一點微笑。
“上次謝謝你的水和糖。”
女孩看看陽子再看看母親,然後輕輕笑了。似乎感覺在笑的自己不太對,馬上又回到復雜的表情,但終於還是嗤嗤地笑了出來。那孩子特有的笑臉,可愛得讓她好想哭。
“真的很謝謝你。抱歉沒向你好好道謝。”
玉葉滿臉堆著笑。
“因為痛吧?”
她這樣問道。
“咦?”
“大哥哥,你因為受傷很痛心情才不好吧?”
“──嗯,對。真抱歉。”
“已經不痛了嗎?”
“嗯,已經好了。”
陽子讓她看癒合後只留下疤痕的傷口。不知這對母女會不會發現那個傷口好得太快了些。
玉葉抬頭看著母親說,好了耶。母親眼瞇瞇地低頭看女兒。
“真是萬幸。我們到漠琅後又想回去找你,可是到裡之時已經是關門的時刻了。那附近的衛兵膽小得很,晚上就不肯出去。──你找人嗎?”
陽子點頭。
“我們也正要去午寮,一起走吧?”
對此她只能搖頭以對。母親只是喔地應了一聲。
“──那,玉葉,我們去客棧吧!”
說著牽起女兒的手,然後她看向陽子。
“什麼樣的人?是半獸嗎?”
陽子回看著她。
“他不是在衙門就是在後頭對吧?是什麼人?”
“──他叫樂俊。”
“你就待在這附近,我去幫你瞧瞧。”
輕輕說完,母親重新背起行囊。陽子深深地行禮。
“……謝謝你。”
※ ※ ※
那女人快傍晚時一個人回來,只說不管是傷患當中或死者當中都沒有叫樂俊的,然後就回午寮去了。至於她曉不曉得陽子的遭遇,就不得而知了。
Ⅱ
有人幫忙問過之後,她終於死心。
不是樂俊趁陽子不知道的時候離開了午寮城,就是那個女人看漏了。
但這都已經無法確定了。
從大路上朝著午寮城的方向一鞠躬。她只知道這算是某種懲罰。這樣一來,她永遠無法將一切拋到腦後。
※ ※ ※
夜裡行走白天睡覺,她又開始了如此的生活。這樣旅行久了,讓陽子只記得這個國家的黑夜。
錢包是樂俊帶著的,因此陽子身無分文。不管是和妖魔作戰度過夜晚,或是白天餓著肚子睡在草叢裡,都有如家常便飯,並沒有怨言。她覺得有目的地的旅行真好,前往阿岸,渡海到雁國。搭船當然需要付錢,就只有這一點是她必須想想辦法的。
如果倒著推算,從行李在拓丘被海客老人偷走開始,陽子在大路上流浪超過一個月。不吃不喝光憑明珠的力量,這已是極限。對此有了心理準備,再怎麼樣都不會比先前的旅行更慘吧!
蒼猿不再出現。劍鞘回來了,劍上的幻影就銷聲匿跡。有時會傳出輕微的水聲,光線從劍鞘和劍柄的縫隙間流泄出來,但她卻不怎麼想拔劍出鞘來看幻影。她反而會默默地走著,一個勁地往前趕路。
──你真是卑鄙,這麼愛惜小命啊!
一邊走,一邊聽到胸口傳來蒼猿的聲音。
它原本就來自陽子本身的不安,因此即便沒有蒼猿的形體,聲音仍然清晰。
──我是愛惜。
“這種棄恩人於不顧的生命也愛惜嗎?”
“尤其是現在更要愛惜自己的生命,我已經決定了。”
“你幹脆去官府自首,用這一切向他贖罪好了。”
“等到了雁國我會考慮。”
她覺得連咯咯咯的笑聲都聽得見。
“總歸一句,你還是愛惜你的小命嘛!”
“沒錯。正因為我被追捕,所以現在更要珍惜生命。等我不用擔心被追捕,自己的性命完全屬於自己時,我再考慮要怎麼活下去。要反省、要贖罪,都等那時再來思考。”
──如今,我只要想著怎麼活下去。
“一邊屠殺妖魔,一邊拿著劍要脅別人嗎?”
“那是暫時的。現在我只一心一意想著盡快到雁國去。到了雁國,至少不用對追兵拿劍相向了。”
“你以為到了雁國,一切就能圓滿解決嗎?”
“或許不至於吧!我還得要去找景麒,還得要找回家的方法,要考慮的事還很多。”
“你還相信景麒是站在你這邊的啊?嗯?”
“見面之後才知道是不是。見面之前我不去想。”
“見到景麒你也回不去的。”
“在確定回不去之前,我都不死心。”
“你那麼想回去?又沒有人在等你啊!”
“就算如此我還是要回去……”
陽子在祖國都是察言觀色的過日子,沒有惹別人討厭,也沒有讓別人喜歡。她害怕與人沖突,害怕被罵。如今想想,她覺得自己何必要怕成那樣呢?
或許那並不是膽怯,單純只是懶惰罷了。對陽子來說,與其提出自己的意見,不如附和別人的言語來得輕鬆;與其堅守己見甚至引發對立,不如暫且配合別人以免引起風波來得輕鬆;乖巧地配合別人扮演“好孩子”,要比追尋自我、與別人奮戰地活著輕鬆多了。
她曾活得卑鄙又懶惰。所以她想再回去一次。回去的話,陽子可以活得和以往截然不同。她想得到努力的機會。
──她一面平靜的想著這件事,一面走著。
※ ※ ※
雨變多了,也許是季節到了吧!雨天露宿非常辛苦,所以她學會到廬裡去借住。
有些人會借她倉庫的一角,有些人會要求她付錢。也有的會叫來官兵,也有廬裡的人集合起來想把她轟出去的。相對地,也有朴實但願意施舍她一餐的人。
她學會了在這樣的時候,貢獻出勞力來換得一宿。
為報答讓她借住,第二天她會在那戶人家幹活。工作內容五花八門,幫忙下田、清掃房子、打雜、照顧牲畜、打掃畜欄,連挖墳這類的事都做過。
依工作內容停留個幾天,賺些小錢。
她邊幹活邊走過一個又一個廬,遇到麻煩就靠劍來逃命。如果有人叫了官兵,有好一陣子每個廬的警戒都會變嚴,因此她就會在狀況冷卻前露宿忍耐著。
妖魔三不五時會來攻擊,數目還慢慢地增加,但她已經並不特別在意和敵人作戰了。
※ ※ ※
發現沿路從背後跟上來,有像是在追捕陽子的官兵時,已經是旅行了一個月之後了。
只要進到廬裡和人接觸,陽子就會留下走過的痕跡。因為有留下痕跡,自己既然被通緝就必定會被追上,她對此早有覺悟,因此並未特別慌張。
她逃進山裡,甩開追兵,但不久後卻發現大路上時常能見到官兵了。
怕只怕阿岸被封鎖,因此接近阿岸之後,她就忍著不去投宿。她遠離幹道,小心地注意著不要和別人目光接觸,在山裡一個勁地走著。
樂俊雖然說過到阿岸要花一個月,但她實際上看見港口時,已經過了兩個月了。
Ⅲ
“請問。”
在阿岸城門前,陽子找到一個旅行的人。
阿岸城位於平緩丘陵地帶的下坡處,從山丘下坡的大路上,一眼就能望見阿岸港。
被稱之為青海的海真的是青色的,拍向岸邊的海浪則是白的。青色透明的大海,仿佛擁抱阿岸海岸般延伸的半島,還有飄盪在內海上的白帆,半島的彼方可以見到筆直的水平線。地面是平的,真不可思議。
阿岸城門前有幾條大路交錯著。城很大,出入的人也很多。她混在擁擠的人群間,向看起來和善的人搭訕。
“不好意思,想請教一下去雁國的船要怎麼搭?”
剛步入老年的男人很仔細地將方法告訴她。她問了搭船的方式和費用,她在路上賺的錢勉強夠付到雁國的船費。
“船什麼時候開?”
“五天一班,今天的話還得等上三天。”
她連開船的時間都正確地問出來。要是在這一步失敗,讓港口被封鎖,一切就前功盡棄。將必要的事盡量打聽清楚後,陽子行個禮。
“原來如此,謝謝您了。”
她暫且離開阿岸,到山裡過了兩天,船是早上出發。她在前一日再度站在阿岸的城門前。
城門戒備森嚴。她必須要在城裡過一晚,因此絕不能引起懷疑。陽子看著用布卷起來的劍。現在已經有鞘了,但是帶劍的旅行者畢竟不多,難免會惹人注目。
只要沒有了它,就可以降低部分危險。她想了很多,連是不是把它丟在巧國都想過了,但還是盡可能不這麼做。如果陽子遭到妖魔追殺,它就絕對有必要了。再說城門的衛兵應該不光是戒備有沒有帶劍,她不認為丟掉有什麼意義。
她在山上割了草把劍包起來,和行李一起用布卷一卷,做成一個乍看之下認不出是劍的包袱。然後抱著它,在夕陽下的大路邊蹲著等待機會。
才剛坐在路上,馬上有個男的叫她。
“小兄弟,你怎麼了?”
是一個中年男人。
“我沒事,只是腳有點痛。”
男人露出懷疑的神色,急忙朝阿岸城門走去。
目送著他,陽子重新蹲下來等。等第三次有人叫她,她知道終於找到目標了。
“你怎麼了?”
是帶著兩個小孩的夫妻。
“我覺得……人不太舒服……”
陽子把臉趴下去說道,那女人手扶著她的身體。
“你還好嗎?”
陽子只是搖搖頭。如果不能在此引起這對夫妻的同情,就只得把劍扔在這裡走掉,冒著更大的危險了。緊張讓她自然而然冒出冷汗。
“沒事吧?阿岸就在眼前,你能走到那裡嗎?”
陽子聞言微微點頭。男人撐著她的肩。
“是嗎?你抓好。馬上就到了,加油。”
陽子點頭稱是,一手扶住男人肩膀。站起來的時候,她故意把包袱掉下來。那女人制止了陽子狀似要撿起的手,反而幫她拾了起來,然後回頭對小孩說道。
“你們兩個,幫忙拿一下。很輕的。”
聽話拿了包袱的兩兄妹很認真地點頭。
“走得動嗎?要叫衛兵來嗎?”
陽子聽到搖搖頭。
“不好意思,我沒事的。我的同伴已經先進去投宿了。”
“這樣啊!”
男人笑了。
“你有同伴啊,那太好了。”
陽子點頭,輕輕地扶著男人的肩膀往前走。在借她肩膀的男人看來她是客氣,在周圍的人眼中卻會覺得他們有點親暱。
接近大門了。城門旁邊站著的幾個衛兵快步向前端詳著湧過來的人群。經過他們前面了。雖然感覺到他們的視線卻沒有被叫住。穿過城門,又走了一會兒,陽子終於呼出一口氣。她悄悄回頭,離城門已是看不清衛兵面孔的距離。
──太好了。
胸中鬆了一口氣後,陽子將扶著男人的手放開。
“謝謝你們,我好多了。”
“你可以嗎?送你去客棧吧!”
“不用了,我已經沒事了。真的很感激你們。”
深深行個禮。對不起騙了你們。她將這句話放在心底。
夫妻倆對看一眼,然後對她道了句保重。
※ ※ ※
這座城裡也擠滿了難民。她怕被客棧的伙計懷疑,因此坐在城牆下的空地度過了夜晚。
終於迎接早晨,陽子走過城裡的路朝港口而去。城的後方面海開展,那裡有座簡陋的浮橋,上頭系著一艘──在陽子看來很小──比停泊在港中的其它船只都要大的帆船。
“就是它……”
有點緊張地往浮橋接近,陽子停下腳步,有衛兵在檢查要上船的乘客隊伍。
剎那間,她只覺眼前一黑,衛兵們正在察看乘客打開的行李。
可能的話,她不想把劍丟掉。她靠近到陰影處,然後就無法再更接近了。陽子一直盯著乘客和衛兵的情況。
──要把劍丟掉嗎?
雖然失去自保的工具,但總比繼續留在巧國要強。她邊想邊看著不遠處的水面,卻怎麼也下不定決心。這是和景麒有關連的東西,她有種感覺,失去了它將會徹底切斷和景麒間的聯系……進一步更意味著和祖國斷了聯系。
──怎麼辦?
猶豫不決,還是下不了決心。
陽子望著港口。沒有不放棄劍也能去雁國的方法嗎?有幾艘小帆船停泊著,能不能搶一艘呢?
──我又不知道駕船的方法。
聽說青海是個內海,這樣的話,雖然想象不出要花多少天,不過沿著海岸走就可以到雁國吧?
正當她煩惱得暈頭轉向之際,突然響起了宏亮的大鼓聲。
趕緊抬頭一看,聲音是從船上的甲板傳出來的,那是出航的信號。搭船乘客的隊伍已經結束了,衛兵則無所事事地站著。
──來不及了。
現在用跑的一定會被衛兵逮捕。沒時間將行李解開,把劍拿出來了。就算連行李一起把劍丟掉,空手上船不會很奇怪嗎?慌張讓她更加無法動彈。這樣呆若木雞地一直站著,陽子眼見著船將帆給升起。
搭在船邊上下用的板子被拿開了。陽子終於自陰影中飛奔而出。船微微地開始滑行,衛兵在那裡目送著。她雖然跑出去,但還是無法靠近。
陽子茫然地目送著船,白帆燒灼著眼睛。
──現在可以跳進海裡去。
亂七八糟的想法在腦中打轉,但身體就是動不了。
──搭上它就可以去雁國了。
然而她只能抱著行李,瞪大眼睛,目送著船開出去。錯過的東西太重大了,她無法從這個打擊中恢復過來。
※ ※ ※
“怎麼了?沒搭上嗎?”
一個粗啞的聲音叫她,陽子這才回過神。
打了木椿、將土壓實的碼頭下有艘小船。有四個男的正在甲板上幹活,其中一個則抬頭看陽子。
陽子表情嚴肅地點頭。下一班船要等五天才有。這五天將會決定她的命運吧!
“敢不敢跳?小伙子。上來吧!”
一時之間無法掌握話中含意的陽子看著水手。
“你很急吧?對不對?”
陽子點頭。船員將綁在岸邊木椿上的繩索的另一端握在手裡。
“把那給解開跳下來吧!我們會在浮濠追上它。讓你搭船可以,但你得幹活。”
船員說完,其他水手都輕輕笑了。陽子用力點點頭,將腳邊木椿上纏著的繩子解開,抓著它跳下了甲板。
※ ※ ※
這艘船是載運貨物到阿岸北邊一個叫浮濠的小島的貨船。浮濠在巧國北端,從阿岸出發要花上一天一夜,這裡再過去,到雁國前就沒有靠港的地方了。
陽子除了學校旅行時坐過渡輪外就沒有搭船的經驗了,不用說,坐帆船更是有生以來頭一遭的經驗。
她沒頭沒腦地就被船員使喚著去拿這個、收拾那個的,被操得像條狗一樣。等到了海上,船只的操作告一段落,就被命令去刷鍋子、煮飯,做一件又一件的雜事。雖然到最後竟有年長的船員要她幫忙按摩腿,但是當陽子對別人問她的話都含糊以對時,他們只笑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小子,並沒有多加追問,她對此相當感激。
船一晝一夜沒有休息,在海上不停疾駛,第二天早上便進了浮濠港。
已早一步抵達、要前往雁國的船正靜靜停在港中。船員們物盡其用地使喚陽子到最後,沒有靠岸而要求停泊中的客船旁邊。他們叫住客船上的船員,要對方讓陽子上船。陽子沿著從客船伸下來的棒子移到船上去,這時他們丟過來一個小包裹。
“是饅頭,你在船上吃吧!”
讓陽子搭船的那個水手這樣說著對她揮揮手。抱著包裹的陽子也揮著手。
“謝謝。”
“辛苦你了。保重啊!”
開心地笑著,將防撞物──把它放下去的是陽子──給收起來的這群男人,成了陽子在巧國最後遇到的人。
Ⅳ
被稱之為青海的內海遼闊得看不見對岸,站在甲板上時,飄來海潮的味道,和一般的海沒什麼不同。自浮濠出發的帆船渡過淡藍色的青海,目標正對岸的烏號,離浮濠要三天兩夜的航程。
一開始見到的雁國海岸,看起來和巧國海岸差不多。
隨著船越來越近,就看出差異了。它有完善的港口,以及緊鄰在背後的巨大城市。烏號城比陽子之前在巧國見過的任何一個城鎮都大。除掉沒有高樓大廈外,它的景觀和陽子在祖國看過的都市景致簡直沒什麼差別。讓她印象最深刻的是,聚集在甲板上的旅客們有部分大概是頭一次看見烏號,竟和陽子一樣瞠目結舌。
烏號城座落在港口的一邊,被字形的城牆所圍繞城市面著山緩緩地向上攀升,裝在建築物上的五彩繽紛裝飾混合在一起,遠遠望去醞釀出和諧的薔薇色。城市外圍和裡面都可見到類似石造的高聳建築,其中一個明顯是鐘塔,這讓遠眺的陽子瞪大了眼睛。
就算是港口本身,也是阿岸那樣匹敵的修整完備。
停泊的船只數量阿岸也比不上。港口生氣勃勃,桅桿林立,白色與淺紅褐色船帆層層疊疊,別致的風景美不勝收。對從一個痛苦的國度脫身來到這裡的陽子而言,沒有比這更快活的光景了。
※ ※ ※
下船就來到喧囂之中。勤奮幹活的男人們,不知在忙什麼而跑來跑去的孩子們,叫賣聲和人群聲,這一切都有種仿佛亂七八糟的節奏。
一面走下船,陽子一面看著人群。她覺得這是個讓人愉快的城市。每個往來行人的表情都充滿朝氣,多半連陽子也是一樣吧!
這個時候,有人叫住了下到碼頭站著的陽子。
“陽子?”
被這不應該叫住自己的聲音嚇一跳轉過身,陽子看到灰褐色的毛皮就在那裡。細細的胡須在午後的陽光照耀下,像是閃著銀光。
“……樂俊。”
老鼠撥開人群來到陽子身邊,粉紅色的小手握住了驚慌失措的陽子的手。
“太好了,你平安的到了。”
“……為什麼?”
“只要你從阿岸搭船,就一定會到烏號。咱一直在等。”
“等我?”
樂俊點頭,把動也不動的陽子的手拉一拉。
“咱在阿岸等了一陣子,但老是沒看見你,還以為你先渡海了呢!不過多半是還沒有到吧!所以咱想,每次只要一有船到了就來瞧瞧。話說回來你也真慢,咱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哩!”
老鼠說道,抬頭笑著看陽子。
“為什麼要等我?”
樂俊弓起背行個禮。
“都是咱的疏忽。咱要是把錢交給你,或者至少讓你帶著一半就好了。來到這裡真是辛苦你了吧?對不起。”
“可是我……我這個人拋下你逃走了呀?”
“那也是咱的錯,都是咱太不小心了。”
老鼠苦笑說著。
“逃走是應該的呀!要是官兵來了把你抓起來怎麼辦?要是咱有叫你快逃,把錢包交給你就好了,只不過咱突然就暈過去了。”
“……樂俊……”
“咱很擔心你後來不曉得怎麼樣了,幸好你沒事。”
“我並不是逼不得已才丟下你的。”
“是嗎?”
“沒錯。我害怕和別人一起旅行,覺得沒有人可以相信,這裡有的只是敵人,所以才這樣。”
樂俊輕輕動一下胡須。
“你現在還把咱當敵人嗎?”
陽子搖頭。
“那就好。咱們走吧!”
“我背叛過你,你不恨我嗎?”
“咱只覺得你很傻,但並不特別恨你。”
“我想過要回去把你殺死。”
牽著她的手,樂俊正要邁出去的腳停了下來。
“殺咱嗎?陽子。”
“……嗯。”
“說句老實話,當知道你丟下咱走掉,咱有點難過,只有一點啦!咱很明白你不信任咱。咱又沒有什麼企圖,你卻始終小心翼翼的。不過咱心想,過一陣子你就會明白了。所以你丟下咱走掉時,咱就想,你還是不明白啊!心裡有一些沮喪。不過,既然你明白就好了。”
“並不好,還是不要理會我這種人比較好。”
“那是咱的自由。咱希望你信任咱,所以你能信任咱就開心,你不信任咱就落寞,這是咱的問題。要不要信任咱則是你的自由,信任咱你也許有好處,也許有壞處,但那是陽子你的問題。”
陽子低下頭。
“樂俊……你真了不起……”
“喂喂!怎麼突然這樣。”
“我老是愛鬧別扭,還以為自己沒有朋友。”
“陽子!”
小手拉著陽子的手臂。
“我實在太不懂事了……”
“不會啦!”
“就會!”
“不會的,陽子。咱可沒有被漂流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還被追著到處跑啊!”
陽子凝視著樂俊抬起望著自己的臉好一會兒。樂俊笑了。
“你真的很努力了,陽子,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哦?”
“你一從船上下來咱就發現了,好像無法對你視而不見。”
“──我嗎?”
“對。──好了,走吧!”
“走?去哪裡?”
“去縣正那裡。海客只要提出申請,似乎可以得到一些方便。要拜訪上頭的大人也得請他們寫封信。陽子你還沒有安頓好,就先別在附近逛了。咱去衙門探聽過了,他們是這樣說的。”
“你真了不起……”
陽子覺得,大門似乎正一扇一扇地打開。
Ⅴ
“好繁華的城市……”
人潮擁擠,店頭的叫賣拉客更增添熱鬧氣氛。
“很驚人吧!”
“對啊。”
“雖然聽說過雁國很富庶,但實際上看到烏號時還是嚇了一跳。”
陽子同意。道路寬闊,城市規模龐大。周圍環繞的城牆厚度有十公尺,在城的內側還將城牆挖空,裡面有商店在營業。這和高架橋下的景觀有點類似。
建築物是木造的三層樓房。天花板很高,每扇窗都一定裝了玻璃。到處都有用磚頭或是石塊蓋的高大建築,營造出一種不能只用中國風味來形容的奇妙氛圍。
馬路舖了石塊,路的兩旁可以看見下水溝,也有公園、有廣場。每一樣都是在巧國不曾見過的。
“我覺得自己真像個鄉下土包子呢!”
陽子邊環顧著四周邊說,結果樂俊笑了。
“咱也是這麼想。不過咱本來就是不折不扣的鄉下人啊!”
“城牆有好幾層呢!”
“哦?”
陽子指給樂俊看櫛比鱗次的屋宇間處處可見的高牆。
“──哦哦。正確來說,城市外側那道牆叫城郭,內側的牆叫城牆。巧國有城牆的城市很少見就是了。不過那個是城郭吧!應該是城市擴大後的遺跡。”
“……喔。”
雖然城牆底下以及廣場上有從慶國來的難民住著,但是相同款式的整潔帳棚排在一起,並不讓人感覺破敗。應該都是城裡配給的帳棚吧!這也是樂俊說的。
“這裡是州治嗎?”
“不,是鄉治。”
“鄉在州的下面一級嗎?”
“不,下面兩級。由二十五戶的裡開始算,越往上的是族、黨、縣、鄉、郡、州。郡是五萬戶的行政區。”
“一州有幾郡?”
“因各地而異。”
“這裡是鄉治,那郡治和州治一定更大了。”
郡和州都是官府的名稱,郡的官府所在地就叫郡治,也稱之為郡城。一郡五萬戶是行政上的劃分,並不是說真的有五萬戶住在那裡。不過一般而言,族裡相較於裡、郡治相較於鄉治,城鎮的規模是會比較大。
“雁國和巧國為什麼差別這麼大?”
樂俊苦笑。
“國君的作風不同吧!”
“作風不同?”
轉過身去只見樂俊點點頭。
“因為人家說當今延王是稀世的明君,他的統治應該已經有五百年了,和勉強才五十年的王當然不能比。”
陽子眨眨眼。
“五……百年?”
“久得僅次於奏國的宗王。統治得越久越代表他是個好國君。奏國好像也很豐饒。”
“一個國王就……五百年?”
“那還用說。君王是神,不是人。上天會衡量一個君王的才幹來將國家托付給他,因此成功的君王統治才會長久。”
“喔……”
“王位交替之際國家難免動亂,所以擁有好君王的國家才會變得富庶。尤其延王是位推行了各種改革的才幹之士,若要提起名君,宗王雖然也是名君,不過人家說奏國是很安定,雁國則是有活力。”
“的確是很有活力呢!”
“對啊!──啊啊,那裡就是鄉了。”
樂俊所指的建築是棟磚造的大房子。牆壁和屋檐上裝飾的設計雖是中國式的,然而就算稱之為西洋式建築也無妨。內部擺設則和外觀一樣,都是中西合璧的風格。
從那裡出來的陽子,劈頭第一句話是這樣的。
“好棒哦!”
樂俊也同意。
“沒錯。雖然明知道巧國對海客很嚴,卻沒想到和雁國差別這麼大。”
陽子也點點頭,把從衙門領到的木牌拿到眼前。正面是朱印和“景州白郡首陽鄉烏號官府許可”的毛筆字樣,背面則是寫了陽子名字的身份証。
在衙門裡被帶去見某位官差的陽子,依序被詢問了一遍姓名、祖國的地址、職業等等,吃驚的是,竟然是被問過郵遞區號和電話號碼後才將這面牌子交給她。
“不過,陽子,呃,郵遞區號和電話號碼是什麼啊?”
樂俊向詢問她的官差也提出相同的疑問,不過官差似乎也不太了解。他回答這是規定,就打開了一本冊子。從旁邊偷偷瞄過去,可以看見這本和式裝訂冊子上羅列了木版印刷字體的數字。官差在上頭確認過後就把這牌子交給她。
“郵遞區號就是寄信的時候寫在地址前面的號碼,電話號碼是打電話的時候用的號碼。”
“電話?”
“就是一種把聲音傳得很遠,直接可以講話的工具。”
“倭國有那種東西啊?不過他為什麼要問這個?”
樂俊晃一晃胡須。
“因為不是倭國的人就不會知道吧!他要確定我是不是如假包換的海客。否則的話,說不定假海客會增加。”
陽子笑著秀出名牌。
“說的也是呢!”
這個名牌可以當成陽子的身份証,不過只能用三年。應該是在這三年期間,她必須決定今後的謀生方式,確定正式取得戶籍的地點。
相對地在受到保護的這三年間,她可以免費使用公共的學校及醫院。不僅僅如此,若是拿到此地被稱為“界身”的銀行去,好像還會給她一定額度的生活費。
“好棒的國家啊!”
“沒錯。”
巧國有多貧困,雁國有多富裕,就算從這個牌子也能說明。
延王應該不是個難纏的人吧!樂俊說過要向延王尋求援助,但她對此事究竟可不可能曾經很有疑問。如今雖然同樣還是懷疑,她卻開始相信自己不會不由分說地遭到拒絕,或是遭到懲罰。
Ⅵ
正如樂俊所言,城裡有很多動物參雜其中。兩腳走路的動物混在人群間的情景使人不由得想笑。其間甚至有和人類一樣穿著衣服的動物,這更是讓她開懷。
樂俊之前邊等陽子邊在港口工作。他說是一份幫忙清理靠岸船只的差事,說的時候則是一副打從心裡開心的樣子。
趁著遇到了陽子,樂俊將他得到的第一份工作給辭掉了。雖然陽子說在他工作告一段落前待在烏號也無妨,但他卻說一開始就表明過自己是想趁等人之余打打工,所以沒有關系。
船進港的翌日,他們離開烏號向關弓出發。因為陽子有一筆說多不多、但也不算太微薄的津貼,所以成了一趟從容的旅程。白天在幹道上行走,夜晚則進城裡投宿。雁國各地的城鎮都很大,即便是相同房錢的客棧,設備也比巧國的好上許多倍。日暮時分他們會進城,住進旅店然後夜裡到街上走走,樂俊尤其喜好在商店裡逛來逛去。
這是段風平浪靜的旅行。再也沒有人追捕陽子。不必每次看見官兵就膽戰心驚了,她花了一段時間才習慣這個事實。雖然沒有在晚上去過城外,不清楚詳細情況如何,至少沒聽別人說過走夜路會碰上妖魔的。
旅行的**,是趁著陽子洗澡時出去散步的樂俊,打聽到了有關海客的消息回來,那是離開烏號後的第十一天,也是前往關弓的旅程約莫過了三分之一的時候。
※ ※ ※
雖然樂俊告訴她,既然已經到了雁國,打扮得漂亮一點也無妨,但陽子依舊是一身男裝──這裡叫做袍──來打發。她覺得穿這樣很舒服,一旦習慣了,要她再穿長下擺的女裝就很不自在。
就因為如此,她理所當然被人家當成少年,即使雁國的客棧裡有浴池她也進不去。浴室類似公共澡堂,她只好勉強在房間裡洗。盤纏很充裕,因此住店時都要了房間。不過他們還是擔心太浪費,所以只要了一個房間,於是對陽子一洗澡就得被趕出房間的樂俊來說,或許是給他找麻煩吧!
她用盆子洗了澡,洗了頭。被卷進這個世界沒多久後,達姐就幫她染了頭發,如今已過了漫長的時日,頭發也長長了許多。達姐用院子裡的草根幫她染的,她也照著找了一樣的草,但不知是草的種類不對還是染法不正確,染起來卻失敗,後來染的地方顏色越洗越淺。現在和一開始的紅色已有蠻大的差別,不過她對這奇怪的發色也習慣了。雖然照鏡子時還是會覺得怪怪的,但不至於連正眼去看都不敢。她一面在想,這就像如今自己對此地已越來越適應一樣,一面洗好身體換好衣服。
這時樂俊回來,宣布了海客的消息。
“聽說在前頭有個叫芳陵的鄉城,那裡有個海客。”
陽子只把眼睛抬起來一下,馬上又垂下去。
“……哦。”
她不是很想見。也不是她不想見,而是怕見了之後對同胞失望反而更痛苦。
“據說他叫做壁落人。”
“對啊,好像是庠序裡的老師。”
這樣就不是那個老人了,陽子心想。其實想也知道不可能是那個老人的,這讓陽子稍微放心了一點。
“你會去見他吧?”
樂俊用毫不懷疑的眼神看著陽子。
“還是去一趟比較好。”
“那就是要去羅?”
“對……”
※ ※ ※
次日,他們離開通往關弓的道路,前往芳陵。
他們要拜訪的這位姓壁的人住在學校那一區。樂俊說,基於禮貌不能突然造訪,於是送上了事前寫好的信,依照正式的手續請求會面。
落人的回覆送來時已是第二天早上,送來回信的信差帶著他們到學校去。
芳陵的學校是位於城內的典型中國式建築,與其說是有著寬闊庭院的學校,其實更像有錢人家的房舍。
他們被帶往一個像是涼亭的小建築裡等著,然後落人現身了。
“二位久等了,敝姓壁。”
他的年齡看不太出來,大概在三十到五十之間吧!有的地方看起來年輕,也有的地方看起來有些年歲了。沒有皺紋的光滑面孔浮著溫和的笑容。和那個叫鬆山誠三的老人感覺差好多,陽子心想。
“寫信給我的是?”
樂俊回答了。
“是咱……是我。多謝您撥冗接見。”
落人和善地笑著。
“請別拘束。”
“喔……”
輕輕搔了搔耳根,樂俊回頭看陽子。
“這一位,是個海客。”
對樂俊所言,他很爽快地回應。
“啊啊,原來如此。不過她看起來不像海客。”
看向陽子。
“……是這樣嗎?”
他微笑。
“至少我在日本沒見過這種頭發的顏色。”
“啊……”
針對他詢問的眼神,陽子將情況說明了一下。自己來到此地後就莫名其妙變成這樣,不只是發色,連相貌、體型及聲音都變了。落人聽完點點頭。
“那你就是胎果了!”
“我?胎果?”
陽子瞪大眼睛。
“因為蝕,那一邊和這一邊會互相混合。有人會過來,有卵果會過去。”
“我不太懂。”
“人會因為卷進蝕裡而來到這邊,相反地,也會有卵果漂到那邊去。卵果就是像胎兒一樣的東西,它在那邊會流進母親的肚子裡。這樣生下來的人就叫胎果。”
“我就是……那種人?”
落人點頭。
“胎果原本是這邊的生物,如今見到的相貌才是天帝原本賜給你的樣子。”
“可是我在那邊的時候……”
“要是以現在的模樣在倭國出生,必定會引起騷動。你應該長得像雙親吧?”
“對,他們說我和奶奶很像。”
“那是所謂的‘殼’。為了在那一邊出生時不會引起麻煩,在娘胎裡就會覆上一層像殼的東西。我是聽說過胎果會因此而變了相貌。”
對陽子來說,這些話一時難以理解。
別人竟然宣稱自己原本就是個異鄉人,她怎麼能輕易接受呢?
然而,有一部分的自己又不得不承認。
自己並不是那邊的人,所以,她在那邊才會沒有歸屬。──這麼想讓她大大的釋懷。釋懷的同時,又感到很悲哀。
Ⅶ
陽子對自己以及世界茫然地想了一會兒,然後倏地看著落人。
“老師,你也是胎果嗎?”
他聞言搖搖頭笑了。
“我只是個普通的海客。我的家鄉在靜岡,就讀東大,二十二歲時來到這裡的。我正打算離開安田講堂(注二),才鑽進桌子底下就到這邊來了。”
“安田……?”
“對,你不知道嗎?當年轟動一時,不料竟然沒能留名青史啊!”
“是我搞不太清楚啦……”
“我也是。那是昭和四十四年一月十七日,才剛入夜的時候。從那以後的事我就一概不知了。”
“……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
落人苦笑。
“已經過了那麼久嗎?我在此地待得真久啊!”
“是的。我到達的地方是慶國,從慶國再輾轉來到雁國,六年前在這裡落地生根。我在此地教授處世……類似生活與倫理的東西。”
“說這些沒什麼意義。──你有什麼想問的嗎?”
陽子立刻提出那唯一的問題。
落人頓了一下,接著才開口。
“……人是不能渡過虛海的。這邊和那邊之間僅有一條單向通行的路,只可以來,不能去。”
陽子嘆息。
“……是嗎?”
“沒關系……還有一件我覺得很奇怪的事,想要請教一下。”
“請盡管說。”
落人沒聽懂。
“我本來沒有察覺這裡的語言不一樣,一直以為是日本話,聽不懂的只有一些特殊用語。直到我在巧國遇見一位海客老爺爺,才知道這裡使用的語言不是日文。……
落人想了一下。他有點為難地笑著注視陽子的臉。
果然,陽子心想。
“我來這裡的時候,語言不通非常辛苦。本以為多半是中國語系的語言,可是我會的簡單中文卻又不能溝通。有好幾年我都只能用筆談,因為用漢文還勉強可以通。他們的漢文其實也很怪,頭一年真的是苦不堪言。來到這裡的人都是如此,胎果也不例外。我正在做海客的研究,過去來說從未有過海客在語言上不曾出現障礙的。我想你並非尋常的海客。”
陽子悄悄抓住自己的手臂。落人繼續道。
“我聽說過,只有妖族和神仙才不會語言不通。既然你未曾發現過語言上的問題,那你應非人類。我想你是妖或神仙那一類的吧。”
“妖怪……也有胎果嗎?”
落人點頭,笑容並沒有消失。
“雖然沒聽說過,不過應該有吧!話說回來,這樣你就有解決的對策了,說不定可以回去。”
陽子抬起頭。
“……真的嗎?”
“對。不管是妖、是神仙,都可以越過虛海。我是不能越過虛海的,再也沒有辦法回去。你不一樣,去求見延王吧!”
“去見延王,他就會幫我嗎?”
“也許會。這可能並非易事,但至少有努力看看的價值。”
“……說得也是。”
陽子點點頭,然後眼睛看著地面。
“原來,我果真不是人啊!”
她輕輕笑出聲來,樂俊責備似地叫了一聲。
“陽子!”
陽子卷起袖子露出右手。
“之前就覺得奇怪。我手掌上原本應該有個傷的,來這裡後被妖魔攻擊的傷。完全被刺穿、非常深的傷口,但是現在卻幾乎看不見了。”
樂俊踮起腳尖,對陽子微微舉起的手掌瞄了一眼,然後搖一下胡須。那是樂俊幫她處理過的傷,傷口有多深,樂俊應該能當証人。
“其它應該還有很多傷的,可是全都消失不見了。而且受到妖魔攻擊,那些傷勢未免也太輕了,被咬了之後連個齒痕也沒留下。看來我的體質變得很不容易受傷了。”
陽子笑了。明了自己並不是人,不知為何讓她發笑。
“原來我是妖怪啊!這和妖魔會來攻擊我、追殺我應該有關系吧!”
“妖魔追殺你?”
落人皺起眉頭。回答的是樂俊。
“似乎正是如此。”
“這是不可能的!”
“咱之前也這麼想,可是陽子說她所到的地方必定有妖魔出現。她受到蠱雕攻擊時,咱的確也在場。”
落人輕輕支著額頭。
“最近我是聽說過巧國有妖魔出沒的傳聞……是因為她的緣故嗎?”
樂俊有點顧忌地看看陽子,因此陽子朝他點個頭,接著樂俊的話說道。
“我想是吧!我之所以來到這一邊,也是之前受到蠱雕攻擊才逃過來的。”
“受蠱雕攻擊逃過來?從那邊逃到這邊?”
“對。有個叫景麒的人……他一定也是個妖魔,不過是他說我只有來這裡才能活命,因此就把我帶來了。”
“……他現在人呢?”
“不知道。一來到這邊我們就遭到妖魔的埋伏攻擊,然後就失散了。那麼久都沒見到面,他說不定已經死了。”
落人手撫前額思考了好一陣子。
“……不可能的,我想不通。”
“樂俊也是這樣說。”
“所謂的妖魔就和猛獸一樣,雖然它們會成群獵殺人類,但卻不會有追殺某個特定人物的行為,更何況是特地渡過虛海,而且還是去追殺你。它們不是會這樣做的生物,就像老虎不會這樣做是一樣的。”
“會不會是有人馴服了老虎,利用它們呢?”
“應該不可能對妖魔做這種事的。這下事態嚴重了,陽子小姐。”
“……是嗎?”
“不管是妖魔之間發生某種變化或狀況才來追殺你,還是有某人發現了如何操縱妖魔的手段,總之若是對這兩者置之不理,國家將會滅亡。”
說完落人看著陽子。
“如果你是妖怪,那事情倒還簡單。雖然沒聽說過妖族之間也會起內訌的,不過妖族確實是餓了之後會同類相殘的生物。但是……”
“陽子怎麼看也不像妖魔。”
樂俊說道,落人也同意。
“是有妖魔會化成人形,但我不認為能變得這麼完美,而且本人還沒有妖魔的自覺。”
“我並不能說沒有。”
陽子苦笑,落人卻搖搖頭。
“不是的,你不一樣。你不是妖魔。──不可能的。”
語畢落人站了起來。
“去晉見延王吧!雖然也可以由我去向官府的人說,不過還是你直接去關弓比較快。你直接去拜訪玄英宮,,把剛才的話告訴他們。你是這個事情的關鍵,相信延王一定會接見你的。”
陽子也站起來。她深深一鞠躬。
“謝謝你。”
“現在出發的話,傍晚就能到下一座城了。行李在客棧嗎?”
“不,在這裡。”
“那我送二位到城門去吧!”
落人送著他們,一起走在往城門的路上。
“我也會寫封陳情書,略盡綿薄之力。雖然在弄清到底發生什麼事之前,你也許不能採取什麼行動,不過事情一旦解決,相信延王一定會讓你回家的。”
陽子看著落人。
“那你呢?”
“嗯?”
“我要拜托國王,說老師你也想回去嗎?”
陽子問道,落人苦笑。
“我可不是那種能夠晉見君王的身份地位。這也是理所當然,堂堂國君豈是一介海客所能隨便見到的。”
“可是……”
“不……其實真的想見或許還是見得到吧!我只是沒太大的興趣罷了。”
“沒興趣?”
“我對那個時代已經厭倦了,因此來到新天地讓我很快樂,我並不熱切期盼要回到祖國。當我明白見到國君,說不定能請他讓我回去,或是找出某種解決之道的時候,我已經習慣這裡,回不回去都無所謂了。”
“我……我想回去。”
陽子喃喃說道。當她說出“想回去”的那一剎那,突然有種淒涼的感覺。
“……祝福你平安見到延王。”
“至少在走到城門之前,要我說說日本的事嗎?”
“沒有必要。”
落人笑了。
“那裡是我革命失敗所逃離的國家。”
※ ※ ※
注二:東京大學著名的地標之一,六零年代末期日本學生運動的重要地點。
~本章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