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一路上幾乎都用小跑步,他們趕在關門的前一刻沖進了下一個城鎮。第二天則在開門的同時離開城裡。雖然陽子還是有點不理解事情的重要性,但從落人和樂俊都臉色一凜,也能體會是非同小可。
“真的能見到延王嗎?”
她邊走邊問,樂俊動一動胡須。
“誰曉得。咱從沒想過要晉見國君,所以不知道。貿然就想求見延王也是不可能的吧!”
“那怎麼辦?”
“往關弓的路上有鄉也有縣──先試著求見台輔看看好了。”
“台輔?”
樂俊點點頭用手指尖在空中寫字。
“台輔。這是用來稱呼宰輔的,呃,算是一種尊稱吧!關弓所在的地方是靖州,而靖州的州侯就是台輔。”
陽子呆呆地凝視著剛才寫字的地方。
“……我有聽過。”
她不知在哪裡聽過台輔這個音。
“聽過也不奇怪啊!”
“不是的,好像是在那邊聽到的。”
是很久以前聽過的一個音。然後,她想起那個說台輔的聲音了。
“啊,沒錯,他們是這樣稱呼景麒的。”
樂俊漆黑的眼睛張得大大的。
“台輔?景麒?”
“嗯,就是帶我來這裡的人,還給我這把劍……”
陽子笑了一聲。
“他似乎是我的僕人,因為他稱呼我為主人。話說回來,他的態度倒是挺傲慢的。”
“……等一下。”
樂俊急忙舉起手,連尾巴都像要阻止陽子似地舉起來。
“你說叫景麒?他被人稱為台輔?”
“是啊,你認識嗎?”
陽子一問,樂俊頭搖得像波浪鼓,接著一副傷腦筋似地胡須上上下下抽動。
“陽子是景麒的主人……”
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陽子心想。
就像翻開相簿湧起一頁頁回憶,陽子沉默了一陣子。嘆口氣回過神,只見樂俊離了有兩、三步遠,一直舉目望著陽子,看起來不知所措的樣子。
“有問題嗎?”
“……是有。”
樂俊抬著頭,對一臉不解的陽子喃喃地說。
“如果景麒被稱為台輔的話,那他就是景台輔了……”
“然後呢?”
她覺得樂俊一副發楞的模樣很奇怪。
“景麒是景台輔,這有何不妥嗎?”
樂俊坐到路邊去,對陽子招招手。然後他又盯著坐在旁邊的陽子好一會兒。
“景麒怎麼了?他是什麼人?”
“……這下可不得了了,陽子。”
“我不懂。”
“咱慢慢會說明,你冷靜點聽咱說。”
不安緩緩地升起。陽子只好點點頭看著樂俊。
“你如果早點告訴我是台輔,情況就出乎意料的簡單了。你多半也不會吃這麼多苦。”
“樂俊,我不懂。”
“能夠被稱為台輔的就只有宰輔,再加上他的名字叫景麒,這麼看來,他是景台輔。一定是這樣。”
“嗯,然後呢?”
樂俊突然搖胡子。小小的前腳要伸出來碰陽子的手,想想卻又打消念頭。
“因此,他不是人,也不是妖。……是麒麟。”
“麒麟?”
“麒麟。麒麟是最高等的靈獸,平常會化為人形。台輔不是人類,必定是麒麟。景麒寫成‘景麒’,這不是名字,是稱號,代表慶東國(注三)的麒麟。”
“喔……”
“慶國在青海的東岸,剛好位於雁國和巧國中間的地方。風調雨順,是個好國家。”
“現在國家卻在動亂。”
樂俊點頭。
“去年國君駕崩了,新王卻沒有即位。君王可以治妖鎮邪,保護國家免於災害異變,因此沒有了君王國家就會亂。”
“……喔。”
“如果景麒說你是主人,那你就是景王。”
“什麼?”
“慶東國之王,景王。”
陽子張大嘴巴好一會兒,對這個不知所雲的話題不太知道要如何回應。
“你就是……慶國的新國君。”
“等等。我……我只是個平凡的高中女生耶!就算我真的是胎果好了,也不是那種了不得的人物啊!”
“君王在登基之前就是凡人。君王不是由出身決定的。說得夸張一點,和一個人本身的個性、外在都沒有關系,全憑麒麟是不是選中你,就這麼簡單。”
“可是……”
樂俊搖搖頭。
“麒麟會選出君王。既然景麒選的是你,景王就是你了。麒麟不會服從任何人,能夠被麒麟稱為主人的就只有國君。”
“太可笑了……”
“上天將樹枝交給君王,三個果實代表了土地、國家和王位。土地指的是地籍和戶籍,國家指的是律令和法規,而王位指的是君王品德中的仁道──也代表麒麟的意思。”
一邊說著,樂俊看起來更無奈了。
“咱明白陽子不是人,也非尋常的胎果了。……你和景麒交換過誓約了吧?”
“什麼?”
“到底是什麼誓約,咱也不清楚。不過,君王是神不是人,在和麒麟交換誓約的那一瞬間,君王就不再是人類了。”
陽子搜尋記憶。細細回想了一陣子,她想起自己說過“同意”這句話。
“……景麒是曾經先說了些什麼,然後要我說‘同意’。對了,那時景麒還有些詭異的舉動,接著我馬上就出現很怪的感覺……”
那種感覺,像是有種東西從自己體內竄過去。在那之後,教師辦公室的玻璃窗就破了,在眾多受傷的老師之間,只有陽子毫發無傷。
“詭異的舉動?”
“他跪在我面前,把頭低下去。……我的意思是,用額頭去碰我的腳……”
“那就沒錯了。”
樂俊斷言道。
“麒麟是孤高不群的生物,不會服從君王以外的人,更不會對君王以外的人下跪。”
“可是……”
“詳細的狀況問咱也沒有用,去請教延王吧!咱不過是一個半獸,神仙的世界我不清楚。”
樂俊用強硬的聲音說道,舉頭看著陽子。他一直凝視著,胡須無精打採地動了動。
“陽子是個遙不可及的人……”
“夠了!”
“果真如此,那就不是咱能夠攀談的對象,也不能直呼你是陽子了。”
說完他站起來。
“既然這樣,那還是盡早面見延王為上。與其前往關弓,不如到附近的衙門去比較快。畢竟是國家大事嘛!”
他背對著陽子說道,然後又再次抬頭看她。
“小的明白您必定旅途勞頓,但接下來的話,尋求官府的保護會比直接朝關弓前進要快。在延王有所定奪之前,不得不請您在客棧裡稍作逗留,尚請見諒。”
他那深深一鞠躬的身影看起來很悲傷。
“我就是我!”
“小的不敢。”
“夠了!”
氣到極點的聲音在顫抖。
“我是我!我從來沒有變成別人過!不管是君王、是海客,那和我本身一點關系也沒有。我是和樂俊在一起才有現在的。”
樂俊只是垂著頭,弓起的背脊如今好淒涼。
“有哪裡不同?有哪裡變了呢?我以為樂俊是我的朋友。如果是王位讓友情變質,那種東西我寧可不要!”
矮小的朋友沒有答話。
“這是一種歧視。你沒有因為我是海客而歧視我,那為何要歧視我是君王?”
“……陽子。”
“我並沒有遙不可及,是你的心才遙不可及。我和你之間就只有頂多兩步的距離啊!”
陽子比了一下橫在自己腳邊和樂俊腳邊之間那段短短的距離。
樂俊抬頭看陽子,前腳尷尬地抓抓胸前的毛,絲線般的胡子晃了晃。
“樂俊,不是嗎?”
“……在我看來有三步。”
陽子微笑。
“……那算我不對好了。”
樂俊伸出前腳輕觸陽子的手。
“對不起。”
“不,我才要對不起,把你牽連進是非之中。”
陽子正遭受追殺。樂俊所說的君王的事,也許有可能是真的。這樣一來,她遭到追殺的原因和此應該脫不了幹系。
樂俊的黑眼睛笑了。
“咱來雁國是為了自己,所以陽子你就別放在心上了。”
“我給你帶來很多麻煩。”
“不麻煩。怕麻煩的話一開始就不會跟你來了,要是咱不願意隨時可以回家啊!”
“……我還害你受傷。”
“事情會復雜、會危險,咱早有心理準備,況且咱會跟著你,是因為對自己有好處才跟的呀!”
“是你太善良了,樂俊。”
“或許吧。只不過咱覺得與其丟下你不管、待在不危險的地方,還不如和你一起冒險犯難,會來得有意義多了。”
“不過你也沒料到會這麼危險吧?”
“是咱自己想得太容易了。那是咱的錯,不是陽子的錯。”
陽子不知該接什麼話,只好點點頭。
她握住那只小手,心中滿懷歉疚。
家裡有海客卻不去報案是犯法的吧?妖魔追兵會不會在陽子離開後去攻擊樂俊家呢?離開家的時候樂俊對母親說:“媽媽你這麼能幹,一個人應該沒問題的。”這句話難道不是在暗示可能會有追兵或其它困難找到她頭上嗎?
陽子伸出手臂,抱住那團絨呼呼的毛。她不理會樂俊哇哇地大聲怪叫,將臉埋進灰褐色的毛皮中。和想像中的一樣,感覺起來軟綿綿的。
“抱歉拖累你了。謝謝。”
“陽子!”
她把一臉狼狽的樂俊放開。
“對不起,我只是……很感動。”
“沒關系啦。”
樂俊很不好意思地兩手梳弄著毛。
“你的舉止還是莊重一點比較好。”
“什麼?”
樂俊聞言垂下胡須。
“否則的話,你就多學學這裡的事吧!懂嗎?”
聽他似乎很困擾的說著,陽子雖然摸不著頭緒,還是答應了。
“嗯。”
※ ※ ※
注三:在《十二國記》中,王國的國名與君王的國氏及麒麟的稱號同音不同字,例如:“慶”與“景”字日文讀法相同,其他入巧和、雁和延、奏和宗、戴和泰也是一樣的。
Ⅱ
抵達下一個城鎮,樂俊馬上去找了旅店。他在店裡寫了一封書信,然後真的跑到衙門去。
樂俊說,等到他遞交的文件被送達,應該會有回音送到客棧裡。陽子還是無法理解事情的重要性,更別說自己毫無身為君王的自覺了。話說回來,她也沒有因此妨礙樂俊的行動,反而聽話地乖乖配合。
“要花多久時間啊?”
“誰知道。總之是寫明情況並請求謁見宰輔,至於什麼時候才會送到宰輔手上,這事咱也沒經驗就不得而知了。”
“抓一個官差來拜托他不行嗎?”
陽子問完,樂俊笑了。
“這樣做只會落的被人給轟出來。”
“要是他們置之不理呢?”
“那咱就很有耐心,一直上書到他們來召見為止。”
“真的要這麼麻煩嗎?”
“沒別的法子了。”
“真是有夠慢的。”
“沒辦法,人家是達官貴人啊!”
“唉!”
親身處於這樣一件大事的漩渦中,感覺很難形容。
離開衙門之後──此地是黨的官廳,樂俊不是朝著客棧,而是指著廣場的方向。
“怎麼了?”
“帶你去看個有趣的東西,你一定會覺得很稀奇的。”
衙門在城裡頭,面對廣場而建。她一頭霧水地跟在橫越廣場的樂俊身後,只見樂俊向著正對面一棟白色建築走去。白石砌成的牆上刻了金色與五彩的浮雕,屋頂瓦片上的青色釉藥美極了。這個城叫容昌,房屋的門上就掛了一個寫著“容昌祠”的匾額。之前到過的城鎮裡,市中心一定會有這樣的地方。
“這裡嗎?”
“就是這裡。”
“有寫‘祠’的地方就有供奉神明。──是天帝嗎?”
“你看了就知道了。”
樂俊得意地笑著,走進大門。門口有守衛,樂俊表明想要參觀的來意後,他們被要求提出身份証明。
進門後是個狹小的庭院,更裡面則有一棟很大的建築。穿過雕花手工精巧的門進到屋內,裡頭通往像是大廳的房間。
屋子裡被靜謐的空氣所圍繞,深長的大廳正面牆上有個像大窗戶的四方形開口,往外可以看到中庭。
窗戶周圍擺放著像是祭壇的東西,上面堆著許多鮮花、燈火和供品,有四、五個男女面向窗戶正虔誠地祈禱著。
位在祭壇中央的應該是祈求的對象,可是,那裡卻只有一扇窗。難道是拜從窗口看出去的東西嗎?自窗口望去,可以看見中庭和位在中庭正中央的一棵樹。
“那是……”
樂俊輕輕朝著祭壇一合掌,接著又拉起陽子的手往右走。正面那片有祭壇的牆壁左右,都有往更深處進去的寬闊回廊,走進回廊就見到舖了白色沙礫的中庭。陽子看到那裡的東西,目瞪口呆了好一下。
是白樹。陽子在山裡流浪時,常常去休息落腳的那種奇妙的樹。它比在山中所見的還要大,但高度卻差不多。枝椏伸展開來的直徑將近二十公尺,樹枝最高的地方有兩公尺左右,最低的垂到地上。滿樹白枝無花也無葉,有些地方系了緞帶似的細繩,上面就長了幾顆黃色果實。在山上見到的果子很小,這裡的果實則約有一人合抱。
“樂俊,這是……”
“這是裡木。”
“裡木?會結卵果的那個?”
“對。那個黃色的果子裡就裝了小孩。”
“真的啊……”
陽子楞楞地看著那棵樹。怪不得在故鄉時沒看過這種樹,她心想。
“陽子,你就是那個樣子的時候發生了蝕,被漂到倭國去的。”
“真難以置信……”
樹枝和果實都有著金屬般的光澤。
“想要小孩的夫妻會一起到祠堂裡來,獻上供品,祈求上天賜給他們兒女,然後在樹枝上綁帶子。天帝聽到了,綁帶子的樹枝上就會結果。果子十個月成熟,父母去摘的時候就會落下來。將摘下來的卵果放一夜後,果子裂開,小孩就生出來了。”
“那,果子不會自己長出來,要雙親先祈求過後才會長?”
“沒錯。有些父母怎麼求也求不到,有些父母卻一舉得果。老天爺會決定你是不是有資格做父母。”
“我也是嗎?我也有幫我在樹枝上綁帶子的父母?”
“對啊。失去了卵果,想必他們一定很失望。”
“有辦法找到他們嗎?”
“或許吧!看看記錄也許會知道。倒回去算你被漂走的時間,找到那時剛好有出現蝕的地方,再查被漂走的卵果數量……不過應該挺困難的。”
“我想也是。”
如果找得到,她想看看他們是什麼樣的人。這裡也曾經有人期盼著自己的誕生,讓陽子終於接受自己的身世。陽子其實應該誕生在這裡的,誕生在這個被虛海環抱的世界某處。
“小孩會長得像父母嗎?”
“小孩像父母,為什麼?”
他是真的很不可思議地問,陽子苦笑。人形的女性都有孩子長得像老鼠了,看來小孩和雙親之間並沒有遺傳學上的關連。
“我們那邊父母和小孩會長得很像。”
“真的呀?好怪哦!你們不覺得惡心嗎?”
“惡心?為什麼?”
“同一屋檐下有人和你長得一樣,還不夠惡心啊?”
“你這麼想也沒錯啦!”
就在陽子眼前,有一對年輕男女進了中庭。他們像在討論些什麼,指著樹枝交頭接耳,猶豫一下後在選定的樹枝上綁了條漂亮的帶子。
“那條帶子一定要由夫妻倆親手繡上花樣。他們要一邊想著即將誕生的孩子,一邊選個吉祥的花樣,仔仔細細繡出圖案。”
“……原來如此。”
她覺得這真是個溫馨的習俗。
“我在山裡也看過這種樹耶……”
樂俊轉頭向上看著陽子。
“是野木吧!”
“那叫野木嗎?上面也有結果實。“
“野木有兩種,一種會長出花草樹木,一種會長出動物。”
“花草樹木和動物也是樹上長的?”
“樂俊點頭。”
“那當然,不從樹上長要從哪裡長?”
“……是喔。”
既然小孩是從樹上長出來,那動物、植物如果不是從樹上長出來,的確就不合邏輯了。
“家畜是長在裡木上的。祠主會到這裡來祈願,不過祈求家畜有特別的日子和方法就是了。花草樹木或山裡的動物是自己長出來的,等自己成熟後,草木就被生為種子、飛禽生為雛鳥、走獸生為小寶寶。”
“種子也就算了,那小鳥和小寶寶自己生出來不會危險嗎?例如雛鳥不就很容易被其他動物吃掉?”
“有的生物會有父母去接它們,除此之外的就會住在樹下,直到它們能自立生存為止,因此其他的動物似乎不會靠近樹。敵對的動物不會在相同的時間出生,而且不管再兇猛的野獸在樹下時都不會開打。所以,來不及趕在傍晚進城的人會到山裡去找野木,在野木底下很安全的。”
“……原來。”
“相對地,不管是多危險的野獸的寶寶,只要在有樹的地方就不能抓也不能殺,這是絕對的規則。”
“是這樣啊……那,雞蛋裡就不會孵出小雞?”
樂俊露出厭惡至極的表情。
“裡面要是有小寶寶怎麼能吃啊!”
陽子輕輕笑了。
“……嗯,你說的很有道理。”
“天哪,從陽子的話中聽起來,你們那邊好像挺惡心的嘛!”
“也許吧!──那妖魔呢?也有會長妖魔的樹吧?”
“應該吧!當然啦,沒人見過長妖魔的樹就是了。不過既然人家說世上有妖魔的巢穴,那裡一定也有樹吧!”
“喔……”
陽子點點頭,突然間她有個疑問,可是這個問題太沒水準了一點,於是打消開口的念頭。既然這裡有花街柳巷,那也**不離十了。
“怎麼了?”
“沒事。謝謝你帶我來這裡,我真的很高興。”
陽子笑道,樂俊也露出歡顏。
“那就好。”
中庭的那對年輕夫妻依舊對著枝椏雙手合十。
Ⅲ
樂俊主張應該挑家像樣的旅店,陽子卻主張不必這樣浪費。
“景王絕對不可以住這樣的客棧!”
“什麼景王不景王的,只有你才這樣說。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姑且聽之,並不代表事實的確是如此。”
“一定就是這樣!”
“就算是,兩件事也不相幹啊!”
“……別這樣,陽子。”
“我身上帶的旅費就只適合住這種程度的客棧。在衙門來通知之前,不曉得還要耗上多少天,萬一搬到昂貴的客棧去,停留的日期卻延長,我們會付不出房錢的。”
“你是景王啊,怎麼可能付不出錢?重點是,怎麼會有老板跟國君收錢嘛!”
“那就更應該待在這裡。住店不付錢是不對的,何況是一開始就打好了如意算盤,那更差勁。”
一番爭執之下所選的客棧,等級算是末等之中比較好的。四疊左右的小房間,不過擺了兩張床,有個面向中庭的窗戶,窗下甚至有張小桌子。因為這樣的房間是自己的錢住得起的,對陽子來說已是最大的享受。
從祠堂回來已是黃昏時分,她先在房間洗個澡、換好衣服,把這些天穿的衣物洗一洗。再也沒有比可以每天洗澡換衣服更奢侈的事了。
去到食堂,和在那裡等她的樂俊一起用餐。不是站在路邊攤吃,而是可以好好在食堂裡吃,她覺得這也很奢侈。悠閑地喝杯茶,然後她說差不多該回房間,這時事情發生了。
──客棧外頭傳來哀嚎。
不尋常的哀嚎讓陽子馬上緊握住劍。寶劍片刻不離身的習慣,她是怎麼也不願改掉。抓著劍柄往外面跑出去,馬路對面吵吵鬧鬧的,只見行人在遠處的街角亂成一團忙著逃命。
“──陽子!”
“該不會是追到這裡了吧!”
她一直以為妖魔不會追到雁國來,但仔細想想,這並沒有確實的証據。
雁國妖魔本來就少。他們夜裡住店,只有白天趕路,當然不會碰到妖魔,但陽子的敵人可不只有夜晚山中會遇見的妖魔而已。至今未曾遇到攻擊,也許只是不可思議的好運罷了。
“樂俊,你進客棧去!”
“可是,陽子……”
逃命的人們所發出的哀嚎,陽子還記得。那是最最悲慘的哀嚎,是命在旦夕者的叫聲。她聽到有類似嬰兒的哭聲混雜在尖叫聲中,陽子已經學到,那必然是妖魔的聲音。
她將手中的劍拔出,把劍鞘塞給樂俊。
“樂俊,退下,拜托你。”
沒有回答,不過她感覺原本站在身邊的樂俊離開了。
人潮突然湧上來,陽子看見另一邊有個像小山一般的黑影,有如此巨大的老虎。是馬腹!她聽到有人大叫。
陽子將手中的劍尖端朝下,微微擺好姿勢,劍身被兩旁店家的燈光一照,閃閃發光。向前沖的人群仿佛突然被嚇到了,往左右散開。
巨大的老虎一邊把人群掃倒一邊飛奔而來,它的背後還有一只長得像牛的龐大生物。
“有兩只……”
身體有點緊繃。對這種久違的感覺,她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有種難言的興奮。
在小巷裡亂竄的群眾沖進了兩旁的店家中,她和敵人之間有了一塊空隙。她緩緩地跑著,全身貫注,執劍以待。
首先是老虎。她間不容發地閃過了一躍而上的龐大身軀,然後將刀尖刺進那顆大頭的後腦勺。一拔劍,重新站好,再對著猛沖而來的青牛將劍高高舉起。
雖然它的身軀太大了,要解決掉它得花上一些功夫,不過數量很少還算容易。當她正從容地對付這兩個對手之際,樂俊的聲音突然響起。
“陽子!檎!”
猛一抬頭,只見長得像雞那麼大的鳥正成群飛過來。有十幾、二十只吧,實際數量看不出來。
“不要被刺到!有毒啊!”
聽到樂俊的話,陽子不禁輕輕咂舌。又小、又快、數量又多,這下麻煩了。
鳥尾巴的形狀像是鋒利的小刀。她砍下了兩只,再給老虎補上最後一劍。
她得小心不要被絆倒,從屍體旁跑過去,背對客棧找個地方站好。吃了她兩劍的青牛抓狂也似地東沖西撞,腳下石板被妖魔的血弄得滑溜不堪。
狹窄、光線不足的小巷中,還有成群的鳥。從兩旁店舖流泄出來的燈光,根本不足以照明,朦朧的光線反而更加深陰暗處的漆黑。仔細去感覺,鳥就在附近,仿佛會突如其來地從黑暗中湧出。
她躲開了揚著頭沖過來的青牛,再打下一只鳥,這時卻聽見數也數不清的生鏽金屬軋軋作響般的怪聲在靠近。
“難道還有嗎……”
她的背上冒出汗來。
因鳥而分心,沒有立刻將之置於死地的青牛,成了難以應付的對手。這是她看見成群的猴子從巷口蜂擁而來。
就這樣她分神了一下。再回過神時,銳利的鳥尾已出現在眼前。她只能躲開,於是身子一閃,失去平衡之際下一只又來了。它的尾巴正直直對著陽子的眼睛。
她確定這下躲不開了。
──有毒。毒到什麼程度呢?
──而且是眼睛被刺到。
──看不見就不能作戰。
──來不及用手臂去護住了。
一眨眼間,她已轉過這些念頭。真的只有一眨眼的時間。
──糟糕!要被刺到了!
她正要閉起眼睛之時,原本朝她飛來的鳥卻消失無蹤。
有人從旁邊把鳥給擊落了。
還來不及確認那個人是誰。
她把來襲的鳥給削下來,再閃開一沖而上的青牛。牛被陽子閃過後,有人以精湛的手法朝著它的後腦刺進去。有鳥沖向被那高明至極的技巧所吸引的陽子,那個人又將劍拔出橫劈過去。
那是比陽子足足高出一個頭的高大漢子。
“可別恍神哪!”
男人說道,輕輕鬆鬆地砍下了最後一只鳥。
陽子在點頭的同時,左揮右甩地把湧上來的猴子給斬落,接著一劍貫穿從背後跳出來的一只,手腳利落地全神應戰。
男人的身手比陽子高出好幾倍,臂力更是有天壤之別。猴群數量雖多,但是到小巷堆滿屍體重歸平靜為止,看來並沒有花多少時間。
Ⅳ
“身手挺不錯的嘛!”
男人甩掉血水收起寶劍說道,呼吸絲毫未亂。他的身材雖然高大,卻不會給人壯漢的印象。所謂的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就是形容這樣的人吧!陽子喘著氣,不發一語地抬頭看著這個男人。男人只是笑了笑。
“這麼問也許有點失禮……你還好吧?”
陽子默默地點頭,只見他揚起一邊眉毛。
“沒力氣講話了嗎?”
“……非常、謝謝、你。”
“你沒有必要向我道謝。”
“是你幫了我。”
“妖魔到處亂晃可就麻煩了,並不是我特別要幫你什麼忙。”
陽子一時詞窮,有人從背後抓著她的上衣。
“──陽子,你沒事吧?”
是樂俊,他嫌惡地看著腳邊的屍體。從樂俊手中接下了劍鞘,一甩劍後收了起來。
“我沒事。樂俊你沒有受傷吧?”
“咱很平安。──那個人是誰?”
陽子對他聳聳肩,表示不知道。那男人只是笑笑地看著陽子身後的建築。
“你住這間客棧嗎?”
“──嗯。”
這樣啊,那男人嘴裡喃喃應著,然後朝四周瞧。
“有人圍過來了。你喝不喝酒?”
“不喝……”
“你呢?”
男人看著樂俊。樂俊有點困惑地抽動胡須,一邊點點頭。
“那跟我來吧!和官差講話太嗦了。”
說完他轉身走掉。陽子和樂俊面面相覷,彼此點個頭就跟著後面去了。
※ ※ ※
男人撥開靠攏過來的人群,在路上走著。他一副沒有特別目的地的樣子,一面到處東張西望,一面穿過群眾,然後進了一間似乎是他中意的客棧。這是家漂亮氣派的大客棧。對跟在後頭的陽子和樂俊瞧也不瞧一眼,那男的鑽進了客棧大門。陽子一看,回頭瞧著樂俊。
“……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來都已經來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有話想跟他講,你要不要回客棧去?還是謹慎一點比較好。”
“沒關系,走吧!”
樂俊爬上石階進入門內,陽子也追上去。在店裡,男人和跑堂正在樓梯底下等著。見到了陽子兩人,他微微一笑爬上樓梯。
跑堂的領著那男人到三樓的房間。那是兩間房並在一起的大房間,面向中庭有個陽台。房間很大,蓋得非常豪華,布置也經過精心設計,連擺放的家具都是些奢華的東西,陽子忍不住有點畏縮。這比她曾經進去過的任何一家客棧都高級不知多少倍。
男人命令伙計送上酒菜後,立刻坐進一張像沙發的椅子,一副像是對這種等級的客店習以為常的樣子。在點了無數蠟燭的明亮房間中一看,可以發現他穿著的衣服也頗為昂貴。
“請問……”
男人對著呆站在門口的陽子笑笑。
“坐啊!”
“……打攪了。”
陽子和樂俊對看一眼,互相點點頭坐下了。他們總是覺得不太放心。男人只是微笑著注視他們,並沒有說什麼。他們不知該如何應對,在房裡東張西望之際,伙計備好酒菜送了過來。
“大爺,還要些什麼?”
男人聞言揮揮手要伙計退下。伙計離開房間時,又命他將房門關上。
“要不要喝一點?”
被他一問,陽子搖搖頭,樂俊也一樣搖頭。
“請問……”
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不過陽子想至少先起個話頭,那男人卻打斷了她的話。
“你有一把好劍哪!”
目光投向陽子的右手,男人將手伸出去。陽子難以拒絕,不由自主地把劍交給了對方。男人握著劍柄輕輕拔出來。毫無困難地拔了出來。
沒有理會驚呼著“怎麼可能!”的陽子,男人檢視著鞘和劍。
“──鞘已經死了。”
“鞘死了?”
“已經看不到奇怪的幻影了吧?”
陽子聽到皺起眉頭。
“……你說什麼?”
對著緊張的陽子一笑,男人還劍入鞘。他慎重地將劍遞給陽子。陽子收下後,輕輕握住劍柄。
“什麼意思?”
“就是我說的意思。你不曉得這是什麼玩意吧?”
“什麼叫玩意?”
男人自顧自地從一個水壺狀的玻璃瓶往杯子裡倒滿液體,舉止毫不做作。
“它叫水禺刀。傳說是由水鑄成劍,由猿做成鞘,因此叫水禺刀。劍本身已是出類拔粹,但它還擁有其它的力量。劍刃會生出磷光,可以像水鏡一樣顯現幻象。一旦操縱得法即可映出古往今來,甚至千裡之外的事。不過要是意志薄弱,它就會不斷讓你看見幻覺。所以,要用鞘去封印。”
他微微傾斜杯子,看著陽子。
“鞘會變為猿猴出現。猿會閱讀人的內心,但相同的如果意志薄弱,它就會讀取主人的心然後迷惑他。因此,據說要用劍去將之封印。這是慶國珍藏的重寶。”
陽子不由得撐起上身。
“不過,這劍鞘已死。鞘的封印不見了,幻覺想必常來作怪吧?”
“……你是誰?”
“你們向黨裡遞了文書吧?──把事情說來聽聽。”
“難道,你是延台輔?”
男人浮出壞壞的笑容。
“台輔不在,有事就跟我講。”
陽子忍不住氣餒。他果然不是那位台輔。
“事情都寫在信裡面了。”
“寫是寫,什麼景王之流的。”
“我是個海客,對這邊的事情不太了解,不過……”
陽子看著樂俊。
“這位樂俊說我是景王。”
“看來確是如此。”
男人很幹脆地讚同了。
“你相信嗎?”
“我信不信都一樣。水禺刀是慶國的重寶,為了消滅魔力強大的妖魔而將它封印起來,變成劍和鞘,使其納入控制之下成為寶物,所以只有正統的擁有者才能使用。換言之,非得景王才能使用,因為將它封印的是好幾代之前的景王了。”
“可是……”
“由於它們彼此封印,原本除了主人之外的人是拔不開的。雖然如今因為劍鞘死了,我才拔得出來,但是我就算拿著劍,也是連一根稻草都砍不斷,要叫出幻象就更是辦不到了。”
陽子直視著男人。
“你到底是誰?”
──他絕不是普通人,竟然對慶國的事了如指掌。
“你先報上名字吧!”
“我是中島陽子。”
男人的視線轉向樂俊。
“那上書的張清就是你?”
樂俊應了聲“是!”趕忙正襟危坐。
“表字呢?”
“樂俊。”
“──那你呢?”
陽子瞪著他,但是對那男人毫無威脅作用。
“我叫做小鬆尚隆。”
對這個蠻不在乎地回答的男人,陽子目不轉睛。
“……你是海客?”
“是胎果。我的名字多半被人家讀成‘尚隆’,不過所謂的多半也不過才幾個人罷了。”
“……然後呢?”
“然後什麼?”
“你到底是誰?是台輔的護衛之類的嗎?”
那男人“啊!”地笑了。
“若要說稱號的話,我是延王。──雁州國國君,延。”
Ⅴ
陽子呆若木雞了好一陣子,樂俊則是僵硬得連胡須、尾巴都豎起來了。
被人家一直盯著不放,他笑了。很明顯地,他對這個情況是樂在其中。
“……延王?”
“沒有錯。很抱歉台輔不在,不過我想我應該也幫得上忙。還是你們非找台輔不可?”
不是的。陽子說完這句話就接不下去了。他淺淺一笑,然後把手指浸在杯子裡。
“還是話說從頭吧!一年前,慶國的景女王駕崩了,謚號叫予王。這你知道嗎?”
“不知道。”
陽子說道,延王點頭。
“舒覺是她的本名。她有個叫舒榮的妹妹,不知在打什麼主意,竟然自立為景王。”
“自立為王……?”
“君王身邊有麒麟,王是由麒麟選的,這你聽說過嗎?”
“有。”
“予王留下一只麒麟,他就是景麒。你知道景麒的事嗎?”
“見過一次,是他把我帶到這邊來的。”
延王再次點頭。
“予王逝世,慶國王位懸缺。很快地,景麒就選定了國君,在予王駕崩兩個月後,從慶國傳來了景王即位的消息。……然而沒有想到,她只是個偽王。”
“偽王?”
點點頭,延王用沾過酒的手指在桌上寫了“偽王”。
“王是麒麟所選的,未經麒麟選定而自立為王的就稱為偽王。當國君即位之際,會出現種種的奇跡,但是舒榮卻沒有。不僅如此,反而妖魔橫行、蝗災肆虐,怎麼看她都不像是君王。”
“我還是不……”
延王伸手制止了正想發問的陽子。
“因為如此,顯示她應該是偽王。調查之後才發現,自稱為景王的就是予王的妹妹舒榮。她雖是予王的妹妹,但也只是個平凡女人,進不了王宮,因此也不足以動搖國事。我本以為不需要在意的。”
雖然滿頭霧水,陽子還是仔細地聽著。
“不料她卻出兵州侯城下,而且發布了景王即位的消息。人們無從判斷真假,他們聽到之後並沒有理由懷疑,便都深信不疑。然後她又宣稱諸侯共謀封城,不讓她這個國君進去,人民信以為真就譴責諸侯。此時舒榮竟站出來號稱向奸臣宣戰,她招募新的官吏、軍隊,自告奮勇者絡繹不絕。”
說著延王露出凝重的表情。
“原本予王即位前就花了很久時間,在位時間卻很短,國家尚未自混亂中重新站起來,百姓對諸侯的怨恨很深。在九個州裡,就有三個州被偽王軍所佔領。”
“沒有人持反對立場嗎?”
“有啊。不過,當有人質問為何麒麟不在,她就辯稱景麒被諸侯藏起來了。更怪的是,不久後她真的讓景麒現身了。她說是自己救出了被敵軍抓起來的景麒,因為帶出來的是獸形的麒麟,大家更不會懷疑了。就這樣,剩下的六州裡,有半數的三州又向偽王一方倒戈。”
“她找到景麒……那景麒呢?”
“應該是被她抓到的。”
難怪他沒有來找陽子。雖然這不是最糟的狀況,但陽子明白離最糟也不遠了。
“那麼,是那個叫舒榮的女人派刺客來找陽子的?”
樂俊問道。
“不可能的。妖魔攻擊人雖然是常有的事,但卻不會四處追殺某個特定的對象。除非是使令,那就另當別論。”
“使令?”
“國君可以使用重寶的咒力,麒麟則可以差遣使令。若要說有誰能派遣妖魔攻擊某人,那就只有麒麟了。”
如此說來,景麒身邊的妖魔就是他的使令了。陽子只明白了這件事,樂俊卻很明顯地緊張起來。
“難道……”
延王重重地點頭。
“雖然不可能,但卻沒有其它解釋。攻擊景王的應該是麒麟的使者,以及使令所召喚來的山野妖魔。”
“我的天哪……”
“再仔細想想,舒榮不可能有維持軍隊的門路和金錢,因此背地裡應該有人在供給她大量的軍需物資吧!既然搞到連使令都出動,躲在背後的就是某國國君了。”
陽子看看延王再看看樂俊。
“……為什麼?”
延王回答了她。
“你了解麒麟這種生物嗎?”
“是種靈獸,會選出君王……”
“正是。麒麟像是妖怪卻又不是妖,應該說更接近神。本身雖是動物,但經常化為人形。他們個性善良,是充滿慈愛的生物。雖然孤高不群,卻厭惡爭鬥。他們尤其怕血,碰到血就會生病。因為他們絕不會拿劍作戰,為了保護自己就會派出使令。使令就是和麒麟交換契約成為僕人的妖魔,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自做主張去攻擊人類,因為那違背麒麟的本性。”
“所以呢?”
“所以!國君是麒麟的主人,麒麟絕不會違背國君。雖然麒麟這種生物不會對人存有加害之心,但君王命令他的話就另當別論了。既然使令會攻擊你,必定是君王這樣命令麒麟,除此之外別無可能。”
“那……會不會是那位叫舒榮的也有養一只麒麟?”
“不可能。一國只會有一只麒麟,他要做的就只有奉國君為主人,去尋找國君而已。”
如此說來,真的有某國國君想要陽子的命了。
這時陽子想起來了。
那個在山路上遇見的女人──
她看起來像在哀悼妖魔的死。會不會是因為那只妖魔是她的使令呢?鸚鵡命令她殺了陽子,她即便流著眼淚卻仍然遵命地揮刀。如果那只鸚鵡是君王,那個女人是麒麟的話,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那是哪一國呢?”
──到底是哪一國的國君?
延王看著其它方向。
“答案呼之欲出了。”
“哦?”
“只要景王在我的范圍之內,我不會讓他動你一跟毫毛。重點雖然在於景麒,不過他畢竟是麒麟,不至於輕易遭到殺害。如此一來,下令暗殺景王的國君是誰,不久後應該就會揭曉,因為上天不會放過他的。”
“我不太明白。”
“不用去管他。等他的國家衰敗,就知道是誰下令的了。”
延王低沉渾厚地笑著。
“不過,景麒被抓到慶國,我們一定得要把他救出來才行。因此為了保護你的安全,有必要請景王到安全的場所。可以出發了嗎?”
“現在立刻嗎?”
“可以的話就是現在。要是行李還在客棧,倒也還有空去拿一下。我希望你到我的住所來。”
陽子看著樂俊,樂俊點點頭。
“你最好去吧,陽子,那裡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
“可是……”
“你不用擔心我,快去吧!”
聽了樂俊的話,延王大聲笑道。
“就算多你一個客人也無妨啊!不過是破破爛爛的舊房子罷了。”
“這怎麼好意思。”
“那裡都是些不靈光的家伙,你不介意的話就來吧!這樣景王也比較安心。”
他的住所就是關弓的玄英宮吧!陽子愣了一下,延王竟然把那裡說得像什麼破屋一樣,然後她看著樂俊。
“走吧!我不放心你留下來。”
樂俊有點僵硬地點點頭。
Ⅵ
延王走到城裡偏僻之處,撮指尖吹個口哨。
到關弓用步行得再花上一個月,而且晚上不能出城,陽子心裡還在想不知他要怎麼離城去關弓,只見像在回應他的哨聲般,有影子出現在圍牆上。那是兩頭仿佛發出淡淡光芒的老虎,長了黑條紋的白皮毛隨光線微微變色,色澤不像珍珠那麼淺,又不至於太深。黑色蛋白石般的眼珠讓人難忘,尾巴長得非常的長。
※ ※ ※
就像當初橫度虛海的那個夜一樣,騎著老虎、奔馳在高掛著半月的夜空,陽子一行朝關弓前進。
好懷念的感覺。驀然回首,竟然已經流逝了如此漫長的光陰。她騎著景麒那只叫做驃騎的使令飛向海上時天氣還很冷。那時的陽子對什麼都很無知,不管是對景麒,抑或是對自己。
如今,世界已入夏。熱霧彌漫在夜氣中,老虎周圍沒有風,一片死寂。
和越過虛海那一晚相同的夜景,在飛天獸的腳下潑洒開來。雁國的夜好明亮,裡和廬形成小小的星雲,就像虛海一樣。
※ ※ ※
“陽子,那就是關弓。”
當緊抓著她背後的樂俊用細小的前腳指著前方時,他們差不多已經騎了兩個鐘頭了。
樂俊所指的方向什麼也看不到。看不見城市的燈光,那裡只有深邃的黑暗。正想開口問在哪裡,陽子就明白是自己弄錯應該看的東西了。樂俊指的不是黑暗中的某個東西,而是在指黑暗本身。
“……不會吧……”
沐浴著半輪月光,下方的深海如森林的輪廓般微微泛白,就像海浪一樣,其間散布著無數的燈火。──這幕夜景被挖出了一個黑黝黝的深穴。
不,那不是洞穴。半月襯在背後,那是個黑色剪影。雖然它挖開夜幕,看起來像洞,卻並非洞穴,反而該用隆起來形容……
“……是山。”
──竟然有這樣的山啊!
身在裡的人看起來不過是個小點的高空之中,那座山竟然高得還必須要仰望。
──高聳插天的山,樂俊曾經說過。
沒想到,真的有和天一樣高的山啊!
剎那間,她驚覺自己是多麼渺小的生物。
那山巍峨屹立,有如頂天立地之柱,自平緩的坡地間向空中伸展的姿態,就像一捆長短不同的筆豎立起來。細窄險峻的山頂幾乎全被雲圍繞,遮住了形狀。
形成影子的巖石表面,就如同一堵龐大的牆。
“……那就是關弓?那座山嗎?”
她從腳下看到山邊,發現那距離簡直超乎想像的遠,由此可見山的巨大。
“沒錯,那就是關弓山。每個國家王宮所在地的山都像那樣。玄英宮就在那座山的山頂上。”
微映著月光的山崖輪廓是白色的,角度尖銳得近乎垂直。她想看看城的模樣,山頂被雲掩蓋所以看不清楚。山腳下則能見到有一、兩個光。
“那個光是關弓城。”
既然是首都,就應該是比烏號更大的城市了,那光卻遠得只剩下一個小點。
陽子發呆了好一陣子。
關弓看起來雖近,但就算是飛天獸的腳程,也不是隨隨便便就逃得到的距離。終於靠近了尖細的山峰,若不轉動頭部已無法一眼看到整座山,而且就算把頭完全向上抬也看不見山頂了,這時她終於見到關弓城的輪廓。
關弓位在這座出奇高聳的山峰腳下微微隆起的丘陵地帶,延伸出一道弧形。有這種龐大的山盤踞在背後,夜恐怕會很長吧!
她這麼問樂俊,樂俊稱是。
“我去過巧國的傲霜,就有這種感覺。傲霜位在山的東邊,所以黃昏特別長。”
“……喔。”
從上空看,關弓是個巨大的城市,腳下綿延出一片光海。而在她眼前的則是一望無際的山崖,垂直尖山上那層層疊疊的巖石表面寸草不生,即使黑夜中看起來都白白的。
走在前面的延王在山峰高處,一個從斷崖上突出來的石地上降落了。
巖地的大小相當於一個小型體育館的面積,看起來像把一整塊大石頭平平地削開一樣。載著陽子他們的老虎緊接著延王降落在巖地上,先降落的延王轉身露出笑臉。
“你們都沒掉下去,平安地到了嘛。”
坐在這只不搖不晃、連風吹的感覺都沒有的動物背上,怎麼可能會掉下去?延王仿佛讀出她的思考笑著說道。
“因為有的人會對高度頭暈,有的人則因為太舒服而打起瞌睡。”
原來如此,陽子苦笑。
巖地的白石被削得很平整,可能為了止滑,上面刻了又深又細的紋路。巖地周圍沒有欄桿,她一點都不想靠過去看看。從地面到這裡到底有多高,陽子簡直難以想像。
連接著巖地的山崖上有大大兩扇對開的門。延王轉身往門走過去,在他到達之前,門從內側打開了。
將這扇多半有她兩倍身高的整塊白石所做成、一望可知沉甸甸的大門給打開的,是兩位士兵。其實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士兵,只不過看他們身著厚厚的皮胸甲,猜想應是士兵罷了。
延王向士兵們點個頭,接著回頭看陽子二人,自己一邊走進裡面,一邊用眼神催促他們快進來。陽子和樂俊穿過大門時,兩名士兵輕輕行個禮,然後就到外面,朝在巖地上休息的兩頭老虎走過去。也許就像馬一樣,等一下要喂它們喝水吃飼料,甚至幫忙刷一刷毛吧!
“──怎麼了?往這邊走。”
延王看著陽子。她趕忙追著延王過去,裡面是個寬闊的走廊。
頭頂上掛著美術燈般的吊燈,光亮如白晝。看到連樂俊都驚訝得抖著胡須,想必在此極為少見吧!
穿過並不是很長的走廊,來到一間大廳,然後再從有如隧道的拱門底下爬上白色石階。樂俊抬頭看看這道樓梯,胡須泄氣地往下垂。走在前面的延王回頭說道。
“怎麼了?不要客氣啊!”
“不是的。”
樂俊的臉抽動了一下。他的心情陽子也很明白。
“噯,陽子。”
樂俊很小聲地說。
“真的要爬上去耶!”
“沒辦法!”
陽子這麼回答,心裡也有點無力。他們降落的那塊巖地已經是山上很高的地方了,但是如今頭頂上還有一段足以和超高層大樓比擬的高度。要爬上那段距離應該是一大酷刑吧!
不過陽子不打算抱怨,默默地爬上樓梯。不知為何,她拉住了樂俊的手。樓梯的段差不大,但樓梯本身很長。跟著延王爬上去,來到一層樓梯平台後方向轉了九十度,再爬上樓梯就來到一個小廳,小廳裡面有扇雕刻得很漂亮的木門。
一出了這扇厚重木頭上刻著精美浮雕的門,就有和煦的風吹過來,帶著濃濃的海潮味道。
“……啊!”
陽子不由得叫出聲。門前是遼闊的露台,而且,他們就位在雲的上面。
實在太不可思議了,明明才爬了幾級階梯,就到了這種高度嗎?地板舖了白石,也用相同的白石做成扶手的露台下方,有白雲的波浪拍上來。
──不,那是真正的白色浪花在拍打著,陽子瞪大了眼睛。
“樂俊,有海……!”
她忍不住大叫著沖到欄桿邊。突出於懸崖的露台底下,有海浪高高地湧上來。一眼望去這裡的的確確是在大海上,還有潮水的味道。
“有啊,天空裡的啊!”
聽到樂俊這麼說,陽子回頭。
“天空裡面有海嗎?”
“沒有海的話,就不能叫雲海了呀!”
從海面上吹來飽含海潮味的風,一望無際的陰暗海水在露台下卷起波濤。從欄桿探出身去,可以窺見海底的光,就如同虛海一樣,不過她曉得那個光是位於遙遠下方的關弓燈光。
“真奇妙……水為什麼不會掉下去?”
“雲海的水若掉下去,大家不就糟了?”
嗤嗤發笑的人是延王。
“喜歡的話,我會要他們幫景王準備有露台的房間。”
“呃……”
不知該如何稱呼,陽子只好這樣叫他。
“能不能請你不要叫我什麼景王?”
延王好笑地揚起一邊眉毛。
“為什麼?”
“總覺得……好像在叫別人。”
延王聞言輕聲笑了。他正準備說些什麼時,突然抬頭看天空。跟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只見一道白色細光劃過。
“應該是台輔回來了。──來吧,陽子。”
說完延王轉過身去。露台左後方有道向上的短石階。跟著前頭的男人走上去,接著陽子目瞪口呆地望著遠方。
陡峭山峰座落在正中央的島狀地形裡,有無數建築散布在月光照耀的白色斷崖上。奇石綿延在有如水墨畫的山巒之中,樹木的枝椏自巖石表面伸出,還能見到幾個細小的瀑布。
在山崖上,有的房子像寶塔,有的房子像樓閣,回廊則將這些屋宇縱橫連貫,構成一整個建築。
仿佛佔據了整座山的巨大城堡,就是雁國的中心,延王的住所──玄英宮。
Ⅶ
進了屋子,陽子二人被像是男女僕傭的人所包圍,帶離了延王身邊,硬推進裡面的房間。
“呃……”
“這是……”
女官面無表情地看著狼狽不堪的陽子和樂俊。
“請在這裡更衣,熱水馬上就來了。”
看來似乎是不想讓他們一身邋遢地在宮裡亂跑。雖然一頭霧水也只好答應,用送來的澡盆洗淨身體。她和樂俊輪流在屏風後面洗完澡再到隔壁去,大房間裡的寬桌上已經準備了新衣服。
“要穿這個嗎……?”
樂俊一臉不高興地拎起質料精美的衣服檢視著。
“這是男裝嘛!他們以為你是男的嗎?還是延王明知道你是女的卻開你玩笑啊?”
“好像也有樂俊的呢!”
陽子說道,結果樂俊垂頭喪氣。
“事到如今也沒辦法,這副德性要拜見王公貴人實在太失禮了。”
嚴格說起來他的確是裸體,陽子心裡一面想一面將衣服交給他。回想起曾經在大路上遇見的動物,有穿衣服的並不少。樂俊心不甘情不願的,她光是想像就覺得好笑。
陽子目送垮著肩膀、拖著尾巴走進屏風的樂俊,自己也換上幫她準備好的衣物,那是成套的寬鬆柔軟薄布長褲、薄薄的短罩衫和一樣薄的袍子、織了精巧花樣的長上衣。
布料多半是絲絹,光滑的觸感讓習慣了粗布衣裳的皮膚痒痒的。她綁好繡花腰帶的時候,門打開出現了一位老人。
“更衣完畢了嗎?”
“好了……不過還有我同伴。”
她正想說再等一下,這時屏風動了動。
“沒關系,我可以了。”
回答的聲音很低沉。陽子嚇一跳。她看著自屏風後面出現的身影,半晌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
“……你是……樂俊嗎?”
“是啊!”
他點頭一笑。
“對了,這模樣你還是頭一次看到吧!咱是如假包換的樂俊啊!”
陽子不知如何是好。她終於明白上次抱著樂俊的時候,樂俊為何要她莊重一點了。
“我忘了這裡是超乎我理解范圍的地方了。”
“沒錯。”
他笑道,看來是個年級約二十歲出頭,長相端正的人類青年。以他的中等身高來看是有點瘦,不過仍是個身材正常的男人。所謂的“正丁”,就是指成年男子的意思。
“只是動物怎麼會講話呢?咱說過自己是半獸啊!”
“……話是沒錯啦。”
陽子臉上快噴出火來。他不知說過多少次半獸、正丁的,自己都沒去注意。不但抱了他,投宿時還同住一室。記得很久以前,他好像還幫自己換過睡衣。
“陽子你雖然能幹,可是很粗心哦。”
“我也這麼想……你平常幹嘛不維持人形啊?”
她有點埋怨的問,樂俊嘆口氣。
“一想到要穿戴整齊,咱就肩膀酸痛,不料今天真的得要打扮的人模人樣……”
他嘟嘟囔囔的聲音一副可憐兮兮,陽子輕聲地笑了。
※ ※ ※
陽子他們被老人領著走過長長的走廊,終於來到一個大房間。落地窗敞開著,因此有一股海水的味道。延王從面海的露台上轉過頭來。他也換了一身衣服,不過和陽子他們穿的袍子沒什麼差別。陽子他們的衣服其實算不上有多好,因此延王的服裝也算儉朴,可見他本性不愛擺架子。
延王邊走進房間邊苦笑道。
“換了衣服嗎?我這些家臣就是喜歡講排場,要是不乖乖照做,他們就會嘮叨個沒完,不好意思。”
陽子心想延王未免太好說話了吧!不過聽他語氣含笑,自己也只好微笑以對。
“樂俊,你可以把那玩意脫下來啊!”
聽到這句話,樂俊這位年輕人露出**的笑容。
“謝謝不用了。──台輔呢?”
“馬上就來了。”
剛說完門就開了。門一打開,風吹進來,房間就充滿海潮味。
“你回來啦?”
門的內側都有個屏風,從屏風背面現身的是位金發的十二、三歲少年。
“情況如何?”
“他們應該還沒有上到王宮……真難得,有客人啊?”
“不是我的客人,是你的客人。”
“我的?不認識。”
少年歪著頭看向陽子二人。
“喂,你們是誰啊?”
“講話別那麼粗魯。”
“我哪會講什麼客套話?”
“你會後悔的。”
“哦?你終於要討老婆了嗎?”
“別開玩笑。”
“……那,是你娘?”
“如果不是我老婆、不是我娘,你就不想有禮貌嗎?”
嘆著氣說道,延王回頭看愣在一邊的陽子。
“很抱歉,他是個不懂禮貌的家伙。這位是延麒。六太,這位是景國女王。”
“啥?”
少年叫了一聲接著倒退跑開,然後才抬頭看陽子。陽子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來。這也許是她度過虛海以來頭一次笑出聲音。
“早說嘛!你真是惡劣。”
“是你懶得聽吧?旁邊這位是樂俊先生。”
輕輕笑了一下後,延王表情一凜。
“慶國的情況如何?”
少年聞言也正色道。
“紀州似乎已經淪陷了。”
樂俊將“紀州”二字寫給她看。由於語言是自動被翻譯好的,因此她還是必須依賴筆談。口語方面翻譯起來雖然沒有問題,但把自讀出來就有困難了。
“這樣一來只剩北邊的麥州。舒榮仍舊待在征州,她的軍隊又增加了,如此一來,王師難以抗衡。”
樂俊寫下“王師”,指的是國君的部隊。
“偽王軍正在朝麥州前進。麥侯軍隊有三千,再怎麼樣也抵抗不了吧!這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他說著坐到桌子上,拿起放在上頭的果子來啃。
“──你在哪裡找到景王的啊?”
延王將事情大略說了。延麒一語不發地聽著,表情凝重。
“笨蛋啊!竟然要麒麟攻擊人。”
“暫且放過幕後黑手也無妨。重點是至少要救回景麒。”
延麒對此表示同意。
“最好快一點。要是他們察覺景王在此,難保不會遭到毒手。”
“等等……”
陽子插話道。
“我還是不懂。”
延王揚起一道眉。
“我是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帶來這裡的。延王說我是景王,那就算是好了,說有某國的國君想要追殺我,就算也是好了,但我不想當什麼景王啊!我不是為了讓你承認我是景王才和你聯絡。我只是不想被妖魔追、不想被巧國士兵追,想要知道回倭國的辦法,才來請求延王幫助的。”
延王和延麒面面相覷。沉默籠罩了好一陣子。最後開口的是延王。
“陽子,你坐。”
“不用了。”
“你坐下,我得請你聽一個長長的故事了。”
Ⅷ
“該從哪裡起頭呢?”
延王說道,然後向別處眺望了半晌。
“有人,就有國家,就需要治理國家的人。對吧?”
“是。”
“在這裡有君王,由一國之君來統治。然而執政的人是國君,他的施政卻未必能滿足百姓的期望。權力使人傲慢,國君往往是摧殘百姓的人。國君不見得都是壞的,可是國君一旦握有權力就不再是百姓,漸漸就不懂百姓的心聲。”
“聽說延王是稀世的明君。”
延王苦笑。
“我不是要說這個,你別急。──如果君王迫害百姓,那百姓要如何得救呢?”
“其中一個方法就是叫‘民主主義’吧?”
說這句話的是延麒。
“由百姓選出合乎自己利益的國君,不合利益的就要他下台。”
“正是。”
延王繼續說道。
“在這裡,用的是更特殊的方法。要是國君迫害人民,只要叫不會迫害百姓的人來當國君就行了。這就要靠麒麟。”
“麒麟會代替百姓選出國君?”
“這麼想也沒有錯。這裡有所謂的天意。天帝從天上創造出大地與國家,定下世界的準則。麒麟依據天意選擇君王。頒布了天命,才會有君王。”
“天命……”
“君王應該要保護國家,拯救人民帶來安定,麒麟要選有能力做這些事的人,選中之後讓他即位。也就是說,上天透過麒麟來讓明君登上王位。有些人稱呼我為明君,那都是假的。每一個國君都有成為明君的資質。”
陽子沒有應聲,一語不發。
“然而,不管是倭國、漢國都有許多人被稱為明君,但是總的看起來國家卻並不和平,這又是為什麼呢?”
陽子微微斜著頭道。
“因為即使是被稱為明君的人,也可能因一念之差而走上歪路。就算不會走歪好了,不管什麼明君遲早都會死,死後的繼任者卻不見得是明君。──我說的對嗎?”
“正是。那麼不讓明君死掉,讓他當神不就好了!如此一來,問題就解決了一半。即使他死了,不讓他的子孫世襲王位,要麒麟去選就行了;再者就是監督他不要走上歪路,這樣不就行了。──對吧?”
“話是沒錯啦……”
延王對著某個東西點一下頭。
“如今,雁州國被托付到我手中,選我當國君的是延麒。一個人不管多麼渴望、多麼努力,沒被麒麟選中就是不能當王。麒麟憑著直覺選擇國君,就像男人選擇女人,或是女人選擇男人一樣。我是個胎果,並不是生長在此地的人,但即便像你我這樣不知君王為何物的人,被麒麟選中了就是君王。天命已下達,這是不可改變的。”
“我也是嗎?難道不能回去嗎?”
“想回去當然可以回去,但你依舊是慶東國的國君。你無法否定這一點。”
陽子低著頭。
“麒麟會和自己所選的君王交換盟約,發誓絕不離開他身邊,絕不違背他的命令。等到國君即位,就在國君身邊擔任宰相。”
“延麒也是宰相?”
陽子看著盤腿坐在桌子上的延麒,延王微笑道。
“你別看他這副德行。雖然看了延麒之後你可能會更糊塗,不過麒麟是種本性慈悲的生物,只能行正義與慈悲之事。”
延麒擠眉弄眼。他的主人苦笑說道。
“台輔的建議都是正義與慈悲的諫言,但是,光憑正義與慈悲卻不足以治國。我有時會不顧延麒的阻止做出不慈悲的行為,但是為了國家的正義,我不能罷手。若光對延麒所說的言聽計從,國家是會滅亡的。”
“……是這樣嗎?”
“舉例來說,現在有個罪犯,一個為錢殺人的罪犯。這罪犯有個正在挨餓的妻子,於是延麒要我救救他。然而,縱容罪犯卻是亂了國紀。雖然遺憾,我還是必須將犯人論罪。”
“……是。”
“假設我命令延麒去殺了犯人。雖然麒麟是做不出這種事的生物,但最後他還是會一邊抱怨一邊去殺了對方吧!因為麒麟對君王的話絕對地服從,絕對。麒麟不能忤逆君王的話,即使命令他去死他也一樣,如果真的這樣命令他就不會違抗。”
“那他只是選中你而已,你被選中之後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
“這就是困難的地方。正義與慈悲是上天的意志,老天爺希望我們用正義和慈悲來治理國家,於是經由麒麟來達成。可是單憑正義與慈悲又不足以治國,有些事明知不公正、不慈悲還是得做,然而超過限度就會失去天命。”
陽子默默看著延王。
“為了國家必須行不慈悲之事,但太過不慈悲則失去君王的資格。總而言之,君王不過是向上天借來王位罷了。當君王誤入歧途,失去天命,麒麟就會生病,這種病叫做‘失道’。”
陽子注視著延王寫在空中的文字。
“它是因君王迷失正道而使麒麟生的病。國君若能改正錯誤那就好,否則麒麟的病無法痊癒。問題是,人的本性不是說變就能變的,麒麟罹患失道病後因君王而痊癒的例子少之又少。”
“治不好的話會怎麼樣?”
“一直下去就會死。然後,麒麟死了君王也會死。”
“會死?”
“人的生命很短。君王之所以長生不老,是因為他入了仙藉。君王是神,因此不會死。讓君王變成神的是麒麟,因此麒麟死了君王也會死。”
陽子點點頭。
“要醫治麒麟,除了洗心革面外還有一個方法。”
“什麼方法?”
“那就是放麒麟自由。最簡單的做法,只要君王自己去死就行了。就算君王死了,麒麟也不見得會死。”
“這樣麒麟就能得救嗎?”
“可以。……景麒就是如此。”
說完延王輕嘆一口氣。
“慶國前任女王是予王。即使是國君,本質仍是人,不可能絕不走錯路。予王愛上了景麒,她不讓任何女人接近景麒,以他的妻子自居,很愛嫉妒。結果予王做得太過火,想把城裡的女人都趕出去,甚至要把全國的女人都趕走。景麒想保護她們,卻讓予王變本加厲。當她打算殺了留在國內的女人時,景麒病了。”
“後來呢?”
“女王失道是因為愛上景麒,她當然不會願意害死景麒,至少沒有過分到那種程度。於是予王登上蓬山,自願退位。天帝批準了,景麒便從她手中解脫。事情就是這樣。”
“她後來呢……?”
“成為君王的那一刻就等於死去再重生為神,既然不是君王,也就無法繼續活著了。”
慶國前任國君就因此而死。
“你已經被景麒選為國君,雖然要正式即位還得登上蓬山去取得天敕,不過交換過誓約和即位也沒什麼兩樣了。天命已經頒下,你就是景王,無論如何這一點都不會變的。……了解嗎?”
陽子點頭。
“君王有治國的義務。你要拋下國家回倭國去是你的自由,但失去君王的國家將會動亂,國家一旦動亂,上天則必定會放棄你。”
“所以,景麒就會得失道病,然後我就會死掉?”
“恐怕是的。況且,要說大道理的話還不僅如此。重點在於慶國的百姓。君王不光只是統治,他還要擔起鎮災平妖的任務,否則將會有妖魔橫行,風暴、幹旱、水患成災,瘟疫蔓延,人心惶惶。國土將會荒蕪,人民飽嘗痛苦。”
“國家會滅亡嗎……?”
“沒錯。景麒之前一直沒能找到予王,有段很長的空窗期。在那段期間,土地荒廢民生凋敝。好不容易找到國君來即位,卻僅僅在位六年,更不用提後面幾年因失道而讓國家失去和平,還引起那樣的騷動。即使住得離雁國、巧國比較近的人可以拋家棄國逃出來,絕大多數的人們還是留在慶國。這段時期裡,他們必定也被妖魔和天災所煎熬吧!要拯救他們,方法只有一個。”
“就是正統的國君盡快登上王位?”
“正是。”
陽子搖頭。
“我做不到。”
“為什麼?我認為你確實具備了王者之氣啊!”
“怎麼可能……”
“你就是你自己的主宰,你了解自己應負的責任。對不了解這一點的人再怎麼解釋君王的責任也是枉然,一個不能統治自己的人當然無法統治國土。”
“我……不行。”
“可是……”
“尚隆。”
延麒責備地叫著。
“不要強迫她。景王想拿慶國怎麼辦,是她的自由。只要她對自己所做的事有所覺悟就夠了,隨她吧!”
延王嘆了一聲。
“你說的對。──不過,我只想拜托景王一件事,我雖然有心盡最大力量去幫助慶國百姓,雁國的國庫卻非取之不盡。請幫幫我的國家吧!”
“……拜托讓我考慮一下。”
陽子頭低低的。如今她怎麼也無法抬起臉來。
“請問一下。”
插話的是樂俊。
“攻擊陽子的君王,各位知道是誰嗎?”
延王看著延麒,延麒則別開視線。
“……你覺得是誰?”
“這個嘛……咱猜會不會是王?”
陽子望著樂俊。這個表情不悅的年輕人乍看之下和好脾氣的老鼠很難聯想在一起。
“為什麼?”
“証據當然是沒有啦!陽子曾經在山裡跑來跑去日子過得很悲慘,攻擊她的妖魔卻不見得全都是麒麟的使令。話說回來,怎麼可能有那麼多妖魔住在山裡呢?就算其中一半是使令,也未免太多了。咱不由得猜想,會不會是巧國走上歪路了?”
樂俊說完,延王點點頭。
“有可能。王曾經強烈要求我們將從巧國逃到雁國的海客送回去。像巧國這樣的國家,過去並非沒有海客從那裡逃過來,但這種情形還是頭一遭。我覺得事態有異才叫延麒去調查,結果發現提供金錢給舒榮的是巧國的人,而且巧國也有動亂的跡象。這些都顯示王正進行可疑的企圖,然後昨天我得到麟失道的消息。”
“麟失道?”
樂俊低聲說道。豁達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
“……那巧國要完了……”
“難道不能做些什麼嗎?”
陽子開口,其他三人的表情都很黯淡。回答的還是延王。
“想要給王友善的忠告說起來簡單,不過我們是見不到王本人的。就算見到了,王對本身的錯誤沒有自覺的話也無濟於事。唯一的方法,就是真正的景王接受天命遞補懸缺的王位。雖然不知王為何要開始幹涉慶國,但他的目的若是扶植傀儡君王以掌控慶國,如此一來或許就能讓他的野心破滅,終止他愚蠢的行為。”
陽子被他那意在言外的眼神注視,抬不起頭來。
“……請給我一點時間。”
~本章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