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陽子被分配到一個天花板挑高的豪華房間。裝潢就不用說了,上至家具下至桌上一應俱全的水瓶、玻璃杯,全都極盡奢侈之能事。房間寬敞,裝了玻璃的窗戶很大,還插花焚香,讓來自巧國邊境的農夫──樂俊看得頭都暈了。
習於貧困之旅的陽子也一樣,怎麼都不對勁。她到房間後打算單獨想想事情,但是在舖了錦緞、軟綿綿的椅子上卻老是坐不住;為了怕在上了漆、鑲了貝殼的桌面印出一個個指紋,也不敢在上頭托著下巴。
環顧房內,看見角落有個大約四疊半的小房間。她心想在那裡應該可以放鬆一點吧!走過去一看,陽子輕輕嘆口氣。
當作隔間的是有著精細鏤空雕花的窄折疊門,進去一步的地方就高起來,有絲質的帘幕垂在那裡。帘幕半開著,可以看見台子上舖了絲被。竟然把四疊半大小的台子當成床舖,她只覺得可笑透了。躺在上面別說是想事情,連睡著都有困難吧!
無事可做,陽子打開了大窗戶。落地窗的高度從地板一直到天花板,幾何圖形的窗框鑲了彩色玻璃,窗外則是開闊的露台。
延王就像他所宣稱的那般,給了陽子一個面向著雲海露台的房間。
開了窗,傳來潮水的味道,比焚香的味道好多了。陽子步向外面,舖了白石的露台環繞著建築,大小跟個庭院差不多。
陽子走過露台,靠在欄桿上茫然望著雲海。月亮斜斜掛著,即將沉入天上的海。
她一直注視著海浪拍打腳下的巖石,這時背後響起噠噠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是灰褐色皮毛的動物出現了。
“散步嗎?”
她問道,樂俊聽了苦笑。
“是啊。──睡不著嗎?”
“嗯。樂俊你也是嗎?”
“在那種房間裡怎麼睡得著?早知道留在客棧就好了,咱真是後悔。”
“我有同感。”
陽子說道,老鼠笑出聲音來。
“你這麼說就不對了,陽子,你也有這樣一座王宮耶!”
聽到樂俊這樣講,陽子臉上浮現笑容。
“……我的確是有呢!”
樂俊過來站在她旁邊,和陽子一起俯視海洋。
“慶國王宮在瑛州的堯天,叫做金波宮。”
這話題並不怎麼引起她的興趣,於是陽子漫不經心地隨聲附和一下。樂俊沉默了一下。
“──陽子。”
“嗯……”
“景麒被那個叫舒榮的偽王抓起來了對吧?”
“好像是。”
“如果王絕對不想讓你即位,他還有一個辦法。”
“殺了景麒嗎?”
“對,景麒死了你也會死。雖然你並沒有登蓬山領天敕,實際情形不知會如何,不過多半就是如此吧!”
陽子點頭。
“我想也是。和景麒交換誓約後,我已經不再是人類了。我猜自己變得不太容易受傷,應該也是因為這樣,還有語言能通、會使劍,甚至一開始可以和他一起越過虛海,都是這個原因吧!”
“多半是的。景麒在敵人手中,為了保護你的生命就要──”
“我不想聽。”
陽子打斷他。
“陽子!”
“不是的,我不是在鬧脾氣。什麼是君王、什麼是麒麟,我都已經了解了。只不過,我不想基於救自己一命的理由而做出那樣的決定。”
“可是……”
“你不要認為我是在自暴自棄。”
陽子微笑。
“自從我來到這裡,無時無刻都在面臨死亡,能活到現在,自己都覺得運氣太好了。這條來到此地後就等於不存在的性命,我並沒有那麼珍惜。至少,我不想用那種方式去珍惜。”
樂俊喉嚨發出咕嚕聲。
“因此,我不想為了珍惜性命而輕率地做決定。我明白大家對我期望很高,但如果為了滿足大家的意願而決定自我的生存方式,我承擔不起這個責任,所以才要好好的考慮。我是這麼想的。”
樂俊漆黑的眼珠向上望著她。
“咱真的不明白你為何如此煩惱。”
“我做不來的。”
“為什麼?”
“我知道自己是多麼醜陋的人。我不是當國君的料,不是那種了不起的人。”
“不會的。”
“樂俊你是半獸,那我也是半獸。雖然外表乍看是人類,內心卻只是禽獸。”
“陽子……”
陽子握著露台的扶手,華貴的石塊觸感非常細致精美。眼中所見的是清澈的水,關弓的燈火透視過去就像螢火虫一樣。海浪緩緩地拍打著,發出沉穩的聲音。這美不勝收的景致,自己真的配不上。在堯天城裡的那座金波宮必定也是同樣美麗的城堡吧!想到自己站在那裡,除了害怕更覺得厭惡。
她這麼說完,樂俊嘆一口氣。
“君王在被麒麟選中前就是凡人啊!”
“就算被麒麟選中了,我仍然還是那樣的人。我偷竊過,恐嚇過,為了活下去我真的要脅過別人。我懷疑過別人,為了保全性命甚至拋棄過你、想要殺了你。”
“延王說你一定可以的。”
“延王不知道我活得有多卑鄙。”
“你可以的。有咱這個差點被你殺死的人口中說出來,絕不會錯的。”
陽子低頭看樂俊。身高只到她胸前的老鼠從欄桿之間探出頭去,凝視著天空中的海洋。
“我真的做不到……”
她一邊看著雲海一邊低語,可是並沒有人答腔。一只小手拍拍陽子的臂膀,她回頭看,灰褐色的毛皮卻已經轉身背向她。
“樂俊。”
“咱也會迷惑,迷惑並沒有錯。你好好想想吧!”
老鼠背對她走遠,一面舉起手來。陽子注視著那頭也不回的身影。
“……樂俊,你並不知道全部的我……”
就在她低聲喃喃說著的時候。
──我知道。
那並非陽子的自言自語。她反射性地抬頭環顧四周,耳中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你並不是一直孤獨著,我全都知道。
“……冗……?”
──請登上王位吧!如果是你,一定做得到的。
陽子無法回答,一方面因為它和自己說話而驚訝,一方面也因為它話中的內容。
──小的鬥膽違抗主命,尚請恕罪。
一說到主命,她就回想起之前景麒說過“要像不存在一樣。”所以到現在為止,它才會沒有回答過半句話吧!
──她曾經亂發脾氣叫它是怪物,還要把它拿掉。原因就是這樣,都是陽子的錯。
“我真是愚蠢到極點……”
這次的自言自語就沒有回答了。
Ⅱ
翌日,被女官領著去吃早飯的陽子,用搖頭回應詢問的眼神。今天是老鼠形狀的樂俊垂下頭晃一晃胡子,延王和延麒則都露出些許氣餒的表情。
“那是你的國家和百姓,隨便你……”
延王帶著苦笑說道。
“不過,希望你無論如何幫我們去救景麒,至於放棄王位的事以後再談。為了國家,至少要保住景麒。──你意下如何?”
陽子同意延王的話。
“雖然我還沒有得出結論,但對救景麒一事我毫無異議。──不過,要怎麼做呢?”
“只能力拼了吧!景麒似乎在征州,就在偽王軍隊之中。”
“如果能救回景麒,我就能回去嗎?我只有這個疑問。”
延王點頭。
“麒麟可以引發蝕。你的軀體已經能渡過虛海,事情就簡單了。如果你非得要回去不可,就算景麒不同意,我也保証讓延麒送你走。”
他是個公正的人,陽子心想。他明明可以威脅我不當國君就不讓我回去的。
“我才不要咧!到時候你自己去說服景麒。”
延麒叫道,延王對少年瞪了一眼。
“六太!”
“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就講給你聽。引發蝕會造成災害。如果只有麒麟自己大概是刮刮風的程度,然而若是君王也在一起就會釀成巨災,連另一邊都會出現災情。”
“倭國也會?”
“沒錯,那邊和這邊本來就不能夠混在一起的啊!據說你來這邊時的那個蝕造成巧國受災嚴重,可是以君王越過虛海來說,那沒什麼了不起的。下次可能就沒那麼容易打發了!所以,我絕不會幫你做這件事的。”
“如果真的要回去,我不會麻煩你的。”
“我求你千萬不要。”
她幹笑著點點頭,這時延王厲聲說道。
“不過,陽子,就算你回到那邊,也不見得安全。”
“──這點我知道。”
只要王不鬆手,就還會由妖魔追著她吧!回去之際會引發災害,等回去以後必定有人會受到妖魔襲擊的牽累。陽子就像瘟神,即使明知不管對這邊或那邊而言,陽子回國都會帶來麻煩,但她仍下不了決心。
“如果我在回家之前,先去討伐王呢?”
“不可以。至少我不會幫你。”
“不行嗎?”
延王點點頭。
“這一點你要記住,有三項罪是君王絕不能犯的:一是違反天命悖離仁道,二是拒絕天命選擇自殺,最後一個則是侵略他國,即便是為了平定內亂也不可。”
陽子點頭說道。
“那你們呢?不是要去慶國奪回景麒嗎?”
“有景女王打前鋒,就叫御駕親征。我們不過是應景王的請求,助其一臂之力而已。”
“我懂了。”
延王發出低沉的笑聲。
“為了奪回景麒,吾等願出借雁國王師,您意下如何?”
陽子苦笑著行個禮。
“有勞您了。──很抱歉,我老是說些讓你們失望的話。”
延麒做個鬼臉笑道。
“是尚隆希望胎果的國君多一點,你不必替他操心。誰叫現在只有他一個。”
“現在只有一個?”
“現在是只有一個。以前好像也有幾個,不過數目不多就是了。”
“延麒你也是胎果吧?”
“是啊,我還有尚隆還有泰麒,陽子你是第四個。”
“泰麒就是戴國的麒麟嗎?”
“對,是戴極國的雛。”
“什麼叫雛?”
“就是他之前還不是成獸。”
“延麒你呢?”
“我是成獸啊!麒麟變為成獸後外表就停止生長。”
“這麼說來,你比景麒還要早成熟?”
“說得沒錯。”
他一臉得意地說著,模樣很好笑。延王苦笑著不語。
“泰麒之前還不是成獸嗎?”
“對。”
“過去式?”
陽子問道。延麒表情一沉和延王彼此對著。
“──泰麒死了。至少人家說他死了。如今戴國正處於動亂之中,泰麒和泰王都不知去向。”
陽子嘆氣。
“這裡也是多災多難啊!”
“有人就會復雜,無可奈何。──他的名字……好像是叫高裡吧!年紀可能和你差不多。”
“男的嗎?”
“麒就是公的,他是只漂亮的黑麒麟。”
“黑麒麟?”
“你看過麒麟嗎?”
“只有人形。”
“一般來說毛色深黃,背上是五彩,鬃毛是金色的。”
“像你的頭發一樣?”
“對,不過這不是頭發,是鬃毛。”
原來如此,陽子心想。
“泰麒是黑的,像打磨過的鋼鐵顏色。他的毛色漆黑,背部說是銀色啦……不過是帶點變化的五彩。”
“這很稀奇嗎?”
“稀奇啊!歷史上的黑麒麟也很少見。好像還有赤麒麟、白麒麟,但我沒看過就是了。”
“喔……”
“如果泰麒已經死了,泰王也不可能活著,這樣一來,蓬山上應該會結出泰果──就是泰麒的果實,可是又沒有結。”
“泰果?”
“結出麒麟的樹就在蓬山上,一旦麒麟死去,同時也會結出長著下一只麒麟的卵果。要是泰麒死了,就會有新的泰麒,若是母的則叫泰麟;他的卵果就稱為泰果。──不過,蓬山上沒有泰果。換句話說,應該還活著吧!”
“麒麟沒有父母嗎?”
“沒有,除非胎果則另當別論,因此麒麟沒有名字,只有號。”
“景麒也一樣。”
延麒點頭。她覺得這樣好可悲。仿佛讀出了陽子的想法,延麒故意裝出一副苦瓜臉。
“麒麟是可悲的生物嘛!為了君王而生,沒父母也沒兄弟姊妹,連名字都沒有,選出國君後還被他使喚。到了最後,連會死都是君王害的。結果咧,連個墳都沒有。”
延麒往延王瞄了一眼,他的主人卻望著旁邊。延麒皺著眉嘆口氣。
“沒有墳墓?”
陽子反問他,延麒露出一副完蛋了的眼神。
“不幫麒麟蓋墳墓嗎?”
延王苦笑著回答。
“怎麼可能沒有墳?他們會和君王一起合葬。只是沒有屍體罷了。”
“……為什麼?”
因為是種奇特的生物,所以不會留下屍體嗎?
“別問了。”
“也沒什麼好隱瞞的。──麒麟會將妖魔當成僕人,是因為他和妖魔訂定契約,交換過契約的妖魔就會服從麒麟,聽候差遣。等麒麟死後,屍體就讓它們吃掉作為交換。”
陽子抬眼看看延王,然後又看看延麒。延麒聳肩。
“正是這樣。聽說麒麟挺好吃的。哎呀,反正死都死了無所謂啦!……你要是覺得可憐,就請你重視景麒,不要讓他失望。”
陽子答不出話來。她突然又想到。
“難道王不怕讓麟失望嗎……”
誰知道,延王說著苦笑道。
“我不明白王在想些什麼。”
延麒也再次聳聳肩。
“幹涉他國內政會失去天命,這是千真萬確的。明知這一點,王卻還執意要做傻事,我想一定有他的理由。”
“或許吧!”
“明明知道做傻事只會給自己帶來壞處,卻還是有人一意孤行步入歧途,人類實在太愚蠢了,而且心裡越痛苦就變得越蠢。”
陽子忽然心頭一緊,於是點點頭。
“……我好怕。”
“害怕?”
“嗯。我覺得自己不可能辦得到。”
延王輕輕笑著說。
“麒麟不會違背國君,所以不論你命令他做什麼,他都不會說個不字。不要忘記自己是個愚蠢的人類,這樣一來才能幫助你的半身。”
“……半身?”
“你的麒麟啊!”
陽子點點頭,然後看著自己右邊的位子。
那裡只放了一把劍。
──水禺刀能映出過去未來、千裡之外的事。
延王不是這麼說過嗎?那,如果她能支配水禺刀,不就可以知道王心裡在想什麼了?
Ⅲ
國家有兩種軍隊,一種是交由州侯率領、駐紮在各地的州侯軍,另一種是直接隸屬國君的王師。
騎兵抵達慶國征州的州都維龍要花一個月。他們不放心得等上一個月才能去救景麒,因此特別將駕馭天馬等可以在空中飛行的人集合在一起,組成一百二十騎的精銳部隊,以此來突襲維龍。
延王和延麒都出去為此做準備,連午飯、晚飯都沒回來。
陽子丟下無事可做的樂俊回到房間。她將劍擺在桌上,坐在前面。
陽子是劍的主人,理論上應該辦得到,但是她對國君一事還在猶豫。她知道不容易,不過既然還在猶豫,就更應該要試試看。
她不知道刻意叫出幻象的方法,不過應該不難吧!
陽子來到這個世界前,有很長一段時間夢見水聲,她告訴了延王,延王說一定是這把劍讓她看見的幻影。多半是寶劍預知敵人將來襲,於是對主人陽子發出警告。
然而當時的陽子還沒有見過景麒,也沒有交換誓約,劍卻依然知道陽子就是主人。
──是先有天命?還是先有選擇?
陽子這樣問延王。
是陽子背負天命生下來的?亦或是景麒選中她後,她才必須要承擔起王位?
不知道。說這句話的是延麒自己。
“我才是完全搞不清楚,為什麼要選擇這個家伙。不過,我就知道是他。”
延麒說,選擇君王就是麒麟的本能吧!
總而言之,對陽子來說,要讓寶劍和意志連貫起來應該不是難事。
陽子在關了燈的房間中間拔出劍來,凝視著劍身。
──王出現吧!
陽子覺得,到目前為止劍始終都出現故鄉的幻象,或許是因為她一心只想回家的緣故。
──我想知道王的真正企圖。
因為下不定決心,所以她想知道什麼是愚蠢的王。
劍身浮出了淡淡的磷光,光中出現淺淺的影子。開始聽見水滴聲了。她死命盯著影子,等待它成形。
出現了白色牆壁,裝了玻璃的窗戶,還有從窗口望出去的院子。她記得這個院子。這是陽子家的院子。
──不對,不是這個。
她用力復誦這句話,幻影消失了。看著面前失去光芒的劍身,陽子知道她失敗了。
“不會一次就成功的。”
她講出聲音來說服自己,然後再次凝視劍身。雖然她從來不曾在一個晚上看見多次幻影,不過劍身比想像中容易地再次浮現出光芒。
然而接下來見到的還是陽子家的院子,不禁令人有點失望。她小心不讓意識離開幻影,否則影子會像水面晃動一樣搖來搖去。
接著看到的是陽子的房間。
──不對。
再下來是學校。
──不對。
她試了很多次,看見的都是另一個世界。家裡、學校,連朋友家的影像都出現了,但寶劍就是不映出這邊的世界。
難道它和劍鞘一樣嗎?陽子心想,和鞘中的蒼猿一樣難以駕馭。
此外還有個理由,因為陽子拋不下對故國的執著。想通這一點,她沒有放棄。
陽子很有耐心地重復著,直到她終於在幻影中看見了這邊的城市。
還來不及歡呼,她看出畫面裡是某個城鎮的城門前方,有許許多多人躺在那裡。
通向城門的大道吸飽鮮血變得泥濘,倒地不起的人們有的在痛苦呻吟,其間站著一個眼神陰沉的少年。
──不,那是陽子自己。
“……滾開!”
她急忙中斷幻象。
那是午寮。在那裡,陽子拋棄了樂俊。
明知是自己,她還是呆住好半天。自己的表情竟然如此陰鬱。
陽子把劍放開。她意識到自己一副對劍感到害怕的模樣,迸出了自嘲的笑。
──這就是如假包換的你啊!
蒼猿如果還活著,一定會這樣說吧!
那的確是事實,她沒有資格避開眼光,而且必須要勇敢的直視。要是不好好看清愚蠢的自己,她一定會變得更加愚蠢。
再次握住劍柄,調整呼吸看著劍身。午寮城門立刻出現在眼前。
幻象中的陽子眼神真的很陰沉,一眼就看得出有多麼自暴自棄。陽子正用那樣的眼睛看著樂俊。
(我在猶豫該不該回去殺了他……)
有人從午寮城裡沖出來,影像中的陽子急忙逃離現場。逃走的背影搖晃了一下,接著出現了山路。陽子凝視著自己背向那對親切的母女。
達姐出現了,海客老人出現了。她甚至看到那幾個押送自己卻丟掉性命的男人,他們的家人在哭泣。都是海客害的!陽子聽到他們怨恨的聲音。
然後映出了河西城被妖魔襲擊後的慘狀。她看到排在午寮城廣場上的屍體行列。還有蹲在某個城鎮外牆下的慶國難民們。
陽子靜靜看著這些幻象。一邊看著,她體會到抗拒幻象反而會讓影像更瘋狂。只要接受它、注視它,幻影就會接近陽子想看的東西。
看到王宮了。那裡有個形容枯槁的女人。
“把女人趕出堯天!”
“這不妥。”
唱反調的是景麒,她猜想得到那個女人就是死去的先帝予王。
“違抗旨意留下來的都是罪人,懲罰罪人有必要猶豫嗎?”
語氣堅持的予王只剩雙眸還有生氣,皮膚有如死人,削瘦的臉頰和青筋畢露的脖子都隱藏不住病容。陽子仿佛聽見她的呻吟。瘦成那樣,她一定很痛苦。因為很痛苦很痛苦,才會明知道愚蠢卻還是忍不住犯下罪孽。
陽子看到荒蕪的慶國。巧國雖然貧窮,慶國的困苦卻更甚於巧國。她看見遭受妖魔攻擊的裡,看見在戰火中燃燒的廬。被蝗虫、鼠患侵襲而變成荒地的農田,因泛濫的河水倒灌而淹沒的田地裡漂著幾具屍首。
──只是失去君王,國家就會動亂成這樣嗎?
聽過不知多少次的“國家滅亡”一詞,充滿存在感地在腦海中復生。她終於明白這個生活在祖國時毫無真實感的詞匯,為何在此地會不斷被提起。
接下來她看見的,是某個地方的山路。
Ⅳ
路上有兩人,一個像死神般蒙著一塊暗色的布,另一個有一頭金發。他們身邊有幾只動物。
“請恕罪。”
說完捂起臉來的是金發的那個,也就是曾經在山路上遇見的那個女人。
(她果然是麟……)
“你的確該對老夫說這句話。”
像死神的那個人將蓋在頭上的布放下,出現一張年老男性的面孔。皺紋很深,高大的身材和老人一詞不太相稱。他的肩膀上停著一只色彩鮮艷的鸚鵡。
“不成氣候的丫頭,可惜沒能殺了她,不過要是在山裡迷了路,八成也活不久。──只是沒料到她已經交換過誓約了。”
男人冷冷的說道,聲音完全缺乏感情。
“唉,也罷。再過不久,她不是會曝屍山野,就是會溜進裡中被人抓起來吧!總而言之,台輔!”
“在。”
“下次不可再有這種事。為了老夫,你務必要解決那個丫頭。”
老漢所說的“丫頭”,多半就是指陽子吧!如此說來,這個男的就是……
(……是王……)
“不過,她還真是個懦弱的小丫頭啊!根本沒有當君王的才幹。虧你特地跑到蓬萊去,就只找到那樣的主人嗎?”
老漢說著,面無表情地轉頭看向一只動物。
那動物外表像鹿,不過額上只有一只角,勉強說起來可能接近獨角獸。鬃是深金色,毛則是暗黃色;背部有像鹿一樣的花紋,而且發出色澤奇妙的淡淡光輝。
“看來你的主運不佳,是吧?景台輔。”
(景台輔……那他就是景麒……)
原來那樣的生物就是麒麟啊!
這應該是自己被押解離開配浪的途中,在山裡的一幕。那時陽子以為是景麒的人其實是麟,冗則看到景麒變成動物而叫了聲“台輔”。
“既然不過是個小丫頭,又何需將她放在心上?”
說話的是麟。
“巧國死了兩名百姓。請您還是罷手吧!”
她垂著淚仰望王的表情,和之前在山路上見到的一樣。
“人都是會死的。”
相反的,主人的話語中則絲毫無法窺見情感。
“上天不會準許的。巧國一定會遭受報應,連主上也不例外。”
“老夫早已決定要接受報應了,現在才說已經無用,老夫氣數已盡。既然巧國要沉淪,那就讓慶國也沉淪吧!一定要讓景王也來作陪。”
“您就那麼恨胎果嗎?”
王輕輕笑道。
“不是恨,是厭惡。你知道嗎?在那邊,小孩是從女人肚子裡生出來的。”
“我知道,那又如何?”
“你不覺的齷齪嗎?”
“不。”
“老夫就會。胎果從女人肚子裡生出來,就已經不是這邊的人,他們不該在這裡。”
“上天卻不如此認為,所以才會有胎果的國君,不是嗎?違背上天的意願才是齷齪的事。”
王悶笑。
“看來老夫和你的想法不合啊!”
“是的。”
“不過老夫是你的主人,你要服從老夫的命令。務必將小丫頭給殺了,不能讓她活著逃回慶國去。”
“一個齷齪的小丫頭,何必為她操心勞神?既然您說她只是小丫頭,說她成不了氣候,為何又寧可殺了她也不讓她坐上王座?”
“巧國旁邊不需要胎果君王。”
冷酷的搶白讓麟深深嘆口氣。
“……那您打算如何處置景台輔?”
“把景麒交給舒榮。只要有麒麟在,諸侯就不會有意見。”
“就算當場不說什麼,也必然有所懷疑。景台輔被封印不能變成人形,也不能說話,怎麼會有這樣的宰輔呢?請您就此罷手吧!老天爺不會饒恕這樣的罪過的。”
“老夫並不要它饒恕。”
“您的覺悟勇氣可嘉,但是主上,您忘了您的百姓。”
“是巧國百姓的命不好。等老夫死了,也許就會有賢君繼位。眼光放遠一點,這也是為民謀福吧!”
“說這什麼話……”
麟再次捂住臉。
“是老夫不夠資格當國君吧!”
王淡淡的說。聲音缺乏情感,仿佛他對一切都已死心。
“你和老天也都選錯國君了。”
“沒有的事。”
“正是如此。老夫在位五十年就結束。雁國五百年,奏國將近六百年。和雁國、奏國比起來,在朝時間的確很短,卻已是老夫的極限了。”
“只要您從今起改頭換面,必定可以長長久久的。”
“已經太遲了,台輔。”
麟深深低下頭去。
“這個重責大任,老夫是搞砸了。雖然原本應該當個地方守衛終老一生的我,獲得了意料之外的好運道,卻是無福消受,也只能撐上僅僅五十年。”
“請別說僅僅五十年。還有很多短命的君王啊!”
“的確,比如予王。就算沒有予王,慶國仍是個動盪不已的國家,比巧窮上好幾倍。莽夫會說巧國比雁國和奏國貧困,但是聰明人就會知道我們比慶國要強多了。”
“雁國和奏國也不是天生就很富饒的。”
“老夫當然明白,所以老夫盡力了。然而,不只是我在進步,延王和宗王比我更進步,所以,大家始終都會說,巧國比雁國、比奏國還貧窮。換言之,就是老夫比不上延王和宗王。”
“絕無此事。”
“如今老夫已不想和延王、宗王競爭了。可是慶國不一樣。慶國比巧國窮。要是新王登基,變得比巧國富裕怎麼辦?只有巧國一直都很窮,人家會說老夫是個昏君。”
“所以您才要做這些足以喪失天命的傻事?”
王對麟的問題沒有回答。
“從海客口中聽說,倭國是個富有的國家,而從倭國回來的延王的國家也很富有。胎果和我們這些生長在此地的人不一樣,既然那個胎果延王的國家可以如此富饒,我怎能不擔心景王也一樣?也許胎果有某種治國的秘訣吧!否則,又是只有老夫輸了。”
“您說這什麼傻話。”
王微微苦笑。
“的確是傻話啊!──不過已經無路可退了。事到如今就算退也改變不了巧國的命運,無論如何巧國都將滅,老夫都將亡。既然如此,就把慶國的胎果拖下水!”
──太可笑了!
“你太愚蠢了!”
下意識地大叫出聲,突然間幻象中斷了。
陽子無力地放下了劍。
“……真是做傻事。”
不希望自己被拋在後面,卻又不想費力迎頭趕上,結果反而去拖累別人,這種情況很常見。的確常見,但是……
已經有多少人受此牽連而失去生命呢?如果巧國真的滅亡,受害的人將難以計數吧!
──人類是愚蠢的,而且越痛苦就會越愚蠢。
耳邊又響起延麒的聲音。
夾在雁國和奏國之間,對延王和宗王放心不下。他口中所說的僅僅五十年,對他來說不知是段多麼漫長的歲月啊!
這是條有朝一日陽子也可能踏上的道路。慶國一樣夾在雁國和奏國之間,陽子不敢說自己不會有和王相同的想法。
“……我怕。”
陽子喃喃自語。
“真的好怕……”
Ⅴ
她走到露台想吹吹夜風,那裡已經有位先到者。
“樂俊。”
她叫了一聲,在欣賞雲海的老鼠轉過身,輕輕揚起尾巴。
“你還沒睡啊?”
“咱有很多事情要想。”
“想事情?”
樂俊聞言用力點頭。
“想該如何改變你的心意啊!”
陽子只能苦笑。
她和昨夜一樣站在樂俊旁邊,靠著欄桿俯視雲海。
“有件事想問你。”
“什麼事?”
“你為什麼希望我當君王?”
“不是希望你當君王,你本來就是君王,麒麟已經選中你了。可是你卻想放棄王位,咱只是想阻止你。君王一旦拋棄國家,百姓、君王自己都會遭到不幸。”
“如果我當上君王,說不定會更加不幸。”
“不會的。”
“為什麼?”
“因為你一定辦得到。”
“……我不行。”
“你行。”
簡短地說完,樂俊嘆氣。
“為什麼你到現在還這麼懦弱呢?”
“因為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陽子凝視著卷起的波浪。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會去嘗試,因為我自己可以負責,就算失敗要付出生命我也不在乎。問題並不是這樣。”
“慶國人民都在期待著回國的那一天。”
“沒錯,回到富裕、和平的國家。我不認為自己能帶給他們這些。”
“延王不是說,只要被麒麟選中,每個國君都有成為明君的資質嗎?”
“果真如此,慶國為什麼會動亂?巧國為什麼會動亂?就算有資質,要善用那份資質才是困難之處啊!”
“你可以的。”
“毫無理由的自信是種傲慢。”
樂俊倏地低下頭去。
“我不是懦弱。如果我是毫無理由的缺乏自信,那你可以說我懦弱,但是我的沒信心並非毫無根據。在這裡,我學到很多事。其中最重要的,簡單點說,就是我很笨。”
“陽子!”
“這不是故意要作賤自己。我真的很笨。認清自我之後,我好不容易才決心去尋找不笨的自己。就從現在開始,樂俊。從今起我想一點一滴去努力,讓自己變成更有用的人。如果被麒麟選中當上君王,就代表是個有用的人,或許我也會試著把它當成目標。可是,不是現在。是在更久以後,至少等我變成比較不笨的人的時候。”
是嗎?樂俊喃喃說道,離開了欄桿。他啪噠啪噠地在寬大的露台上走來走去。
“陽子你會害怕嗎?”
“我很怕。”
“有重大的責任要加在你肩上,所以你才退縮。”
“……對。”
“那就快去救回景麒吧!陽子。”
陽子轉身去看,樂俊正一個人踩著自己的影子。
“你並不是一個人做呀!麒麟是為什麼存在?老天為什麼不讓麒麟當國君?你說你自己很醜陋,很卑鄙,你自己要這樣說那就算是好了,但是,景麒選擇了你,就表示對景麒而言,你的醜陋卑鄙都是必要的。”
“怎麼可能。”
“只要補足了不是正好嗎?只有你是不夠的,只有景麒也是不夠的,所以君王和麒麟才會被生成兩個個體,不是嗎?麒麟也算是種半獸。半獸陽子和半獸麒麟,不就是剛剛好嗎?相信延王和延麒也是一樣的。”
陽子低頭不語。
“有的人當了君王就只是滿心歡喜,你卻會為百姓著想而惶恐,光從這點差別,你就有資格登上王位。”
“並不是這樣的。”
“信任景麒吧!”
“可是……”
“你要更相信自己。如果五年後你會變得有王者風范,那從現在開始當王又有何不可?有必要在這個時候退縮嗎?”
“可是……”
“景麒已經選擇你為君王,表示當今世上沒有比你更適合當景王的人了。天意就是民意。如今世上沒有別的國君比你更能帶給慶國子民幸福。想得更傲氣一點好了,慶國百姓是屬於你的,就像你是屬於慶國的一樣。”
“但……”
“如果想當個有用的人,那就登上王座當個有用的君王吧!那不也一樣是當有用的人嗎?君王的責任確實很重,那又何妨?賦予你重大的責任,才能讓你成為更有用的人啊!”
“萬一我不行呢?”
“只要你有心變成有用的人,不行也得行,因為麒麟和百姓都會是你的老師。有這麼多的老師,你怎麼還會笨呢?”
陽子望著海沉默了很久。
“……當上君王就回不去了。”
“你想回去嗎?”
“我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
陽子點點頭。
“說老實話,我並不認為那個世界有多好,而這裡也不像我以前所想的討厭。”
“嗯。”
“可是,我來到這裡之後,一心一意想的就只有回家。”
“……咱可以了解。”
“我有爸媽,還有家和朋友。如果真要問我他們是不是好父母、好朋友,我也不知如何回答,但這不光是他們的責任。因為我是個貧乏的人,只能培養出貧乏的人際關系。可是如果我現在回去,我相信自己可以做得更好。我相信自己可以一切從零開始,在我生長的世界裡創造自己的立足之地。對過去那個愚蠢的自己,我真的很後悔,我想在那邊重新來過。”
緊握住欄桿的手,有水滴了上去。
“就算不能重來,就算那裡已經不是我該存在的世界,我還是很懷念。我連道別的話都沒有說。如果我有機會做好心理準備,好好地向大家說再見的話,或許不會如此痛苦吧!但是,我卻毫無準備就拋下了一切。”
“……這倒也是。”
“更不用說我到現在為止,始終是為了想回家、一定要回家而拼命,要我死心真的很痛苦……”
“嗯。”
“我知道現在回去的話一定會後悔,可是不回去我也一定會後悔。不論留在那一邊,我都會想念另一邊。兩邊我都想擁有,卻只能選擇一個。”
一個溫熱的物體輕觸她的臉頰,將流下臉頰的東西拭去。
“……樂俊!”
“不要回頭。現在有點不太方便。”
她迸出笑聲,同時也迸出淚水。
“別笑。沒辦法嘛,如果是老鼠的樣子手就夠不到了。”
“……嗯。”
“聽好,陽子。不知該選哪一個好的時候,就選擇自己應該做的。這種時候,不管選哪一邊都會後悔。既然一樣會後悔,就選後悔比較輕的吧!”
“嗯。”
“選擇應該做的事,沒有放棄帶來的遺憾至少輕得多。”
“嗯……”
輕輕拍著她面頰的手心好溫暖。
“咱很想看看陽子會創造出什麼樣的國家。”
“……嗯,謝謝你……”
Ⅵ
進攻維龍的那天,借給陽子的坐騎是叫做吉量的生物。吉量是種長了白條紋的紅鬃馬,金色的眼睛很漂亮。騎馬的方法則是從冗佑那兒學來的。
“陽子,你待在關弓也無妨啊!”
延王說道,陽子卻不同意。維龍守軍有六千多,她明白就算多一匹馬也是好的。何況這是有關景麒的事,更是有關慶國的事,陽子怎麼能躲起來。
在維持國家有五百年之久的延王和延麒面前,要開口說出“我願意試試看。”需要極大的勇氣。她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都不了解,不懂國家的組織、執政的手腕。她知道自己沒有當國君的力量。
所以她能做的,就只有硬著頭皮試試看。如今有必要打仗,她就去打仗。總之,就從這裡開始著手,所以她不能躲在玄英宮裡。
除了陽子,還有一個拒絕躲起來的人,就是樂俊。雖然大家拼命要他留在關弓,他卻不肯聽。於是延麒就叫樂俊幫忙,陪著他出去。麒麟討厭血,所以不能帶他上戰場,他就和樂俊一起朝慶國出發,到慶國各地去說服已經投降偽王軍的州侯。
※ ※ ※
一百二十只動物在雲海上奔馳。偽王軍有兩萬多,其中五千集結在征州。延王說,原本單憑一百二十騎並非他們的對手。
“不過目標只有景麒,只要能奪回景麒就能爭取時間。如果能讓偽王軍隊懷疑起自己拼命保護的人竟然是偽王,那就更佳了。只要州侯裡有三個人可以醒悟,情勢就一口氣逆轉了。”
奪回景麒不過是第一步。
“一百二十騎的勝算如何?”
陽子問,於是延王笑了。
“我自認已集合了一群就算稱不上一騎當千,也可算是一騎當十的人。再說雲海上方的守備薄弱,因為他們能飛到空中的人有限。他們應該還不曉得景王就在我們陣中才對。為了不要走漏風聲,我才會特地去接你。”
她想,所以延王才只身到容昌接她啊!
“這個嘛,也因為我對景王是何方神聖頗感興趣啦!──我還以為難不成是舒榮到雁國來了。他們應該沒料到我們僅僅派出一百二十騎,而且還是從雲海上過來。──剩下的就交給景王了。”
“──交給我?”
“如果你能以氣勢威鎮偽王軍的話,事情就簡單了。應該沒有百姓願意為了偽王而戰吧!只要知道你才是如假包換的景王,軍隊或許還會主動交出景麒。”
我怎麼做得到嘛!陽子嘆氣。
“不用迷惑。你是君王,別忘了這一點。雖然國君不過像個外表神氣的僕人,不過可別讓百姓們發現這一點啊!你要裝出自己最了不起的表情。”
“到底要怎麼樣才能習慣啊!”
陽子再次嘆口氣。
“有自信或許做得到,但我就是沒自信啊!”
“哪兒的話。”
延王笑道。
“你就想,既然是麒麟選的,不滿意就叫大家去找麒麟!”
陽子有點吃驚地看著延王。
“這是當名君的秘訣嗎?”
“應該是吧!至少我是這樣一路做上來的。叫他們有問題就去找延麒,再不滿意就要他們自己去做啊!”
“……原來如此,我學起來了。”
※ ※ ※
實際上親眼所見的慶國,比寶劍上的影像還要殘破。即使隔著雲海透明的水,,都看得出有多荒蕪。明明到了應該看見農田結穗的時節,許多田地卻像棄耕般閑置著。廬和裡都像人死光了似地一片死寂,路上看不到行人蹤影。有些地方真的被燒過,只剩下黑黑的燒焦痕跡。
她以為巧國很貧窮了,但慶國的貧窮更勝一級。那些聚集在城牆下的難民身影重疊在眼前,讓她胸中好痛。大家一定都很想回家吧?她體會過那種沒有遮風擋雨房屋的苦,所以她懂。
越過雲海,眼睛注視著地面飛行了半天,陽子一行抵達征州州都維龍。維龍也位在一座山頂突出於雲海之上的高山,山頂上的建築就是州侯的城堡,景麒應該在這座城中的某處。
她遠眺州侯城,只見有像鳥一樣飛的黑影從城裡飛出來,應該是守城的空中騎兵隊伍吧!
所謂的戰爭,就是要殺人。到面前為止她只有人還沒殺過,因為她心中一直沒有勇氣去承擔人類的死。在她說要一起來的時候,已經有所覺悟。並不是說為了大義就不再看重人類的生命。她一定會將自己殺的人、殺了多少人牢牢記在心裡。她知道,這是自己最大限度所能做的。
“沒問題吧?”
延王問道,陽子點點頭。
“不要猶豫。我可不願意在這裡失去好不容易才提起幹勁的景王啊!”
“我沒那麼容易死的,因為我絕不輕易死心。”
陽子回答完,延王滿臉訝異。然後他眼神露出笑意。
向著疾奔過來的騎兵,陽子寶劍出鞘。吉量毫不遲疑地奔向天空。陽子朝著城中飛出來的騎兵群沖進去。
Ⅶ
──城中深處,被囚禁在重重保護網內側房間裡的,是一只動物。
“……麒麟。”
這就是麒麟嗎?
黃色毛皮的獨角獸。他並非是鹿,纖細的腳上銬著鐵鎖。麒麟用深色的眼睛望著陽子。走到他身邊時,他便用帶點圓形的鼻尖去碰陽子的手臂。
“……景麒?”
他聽到了,於是直勾勾地看著陽子。接著他四肢一彎,身體趴在陽子腳邊。
彎腰伸手去摸他,他也不逃。摸摸他金色的鬃毛,他則閉上眼睛。
──這就是我的半身嗎?
把陽子丟進這個命運、另一個世界裡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動物。
“終於找到你了。”
陽子說道,麒麟的下巴靠向陽子的膝蓋,像在點頭致意似地摩擦了好幾次。
再次撫摸一下鬃毛,腳邊響起堅硬的聲音。是扣住動物的鎖發出的。
“等等,我馬上放開你。”
陽子站起來面對鎖,用劍的尖端從鎖的正上方刺進去砍斷。麒麟站起來,動作感覺不到體重。接著他不停地用頭摩擦陽子的手。正確地說,是用角。
“……怎麼了?”
陽子看著角,發現上面有些奇怪的花紋,大概手掌那麼長的紅褐色文字,很像是幹掉的血的顏色。
“這要嗎?怎麼了?”
麒麟還是用角摩擦著,焦急的模樣讓陽子覺得不對勁。半獸樂俊會說話,在這個連妖怪都會說話的地方,身為最高等靈獸的麒麟不可能不會講話啊?
對了,寶劍的幻象裡不是有說過,“角被封印不能變成人形,也不能說話”。
輕輕摩擦角,麒麟就變得很安靜。她用衣服下擺使勁地擦,卻只掉了一點點,然後就沒用了。她不解地仔細一看,發現細小的文字是刻在角上的。
陽子心想這東西對傷痕或許有用,於是把明珠從懷裡掏出來,一邊輕輕碰著一邊去擦,痕跡明顯地越變越淺。她重復了好幾遍,痕跡變得很淡了,這時手臂之間突然響起聲音。
“謝謝。”
那是個懷念的聲音。
“……景麒?”
麒麟微微瞇起眼睛抬頭看著陽子。
“感激不盡。有勞您了,尚祈見諒。”
陽子微笑。她難以忘懷那毫不謙虛的語氣。
“只有您一個人嗎?”
“延王幫我的。雁國王師正在外面抵擋偽王部隊。”
“原來如此。”
點點頭後,麒麟厲聲叫道。
“驃騎、絨朔。”
仿佛自牆壁中滑了出來,兩頭野獸現身。
“在。”
“前去襄助延王。”
深深行個禮後,兩頭野獸消失了。
“你沒事吧?”
“當然。”
麒麟對她點頭。她覺得那傲慢的聲調很有趣。
“角被封印,使令也就被封印嗎?”
麒麟不是很高興地低聲嘟噥著。
“看來您學了不少……所言正是。很抱歉給您帶來不便。”
“冗佑並沒有被封印,所以對我沒有影響。芥瑚和班渠呢?”
“都在。要召喚它們嗎?”
“不用了。大家都平安就好,有空的時候再見面吧!”
“是。”
“啊,對了,有件事想拜托你。”
“請吩咐。”
“希望你解除對冗佑的命令。雖然我現在還不想要叫它離開。”
麒麟看著陽子,眨了兩、三下眼睛。
“您變了。”
“嗯,這要向你道謝,多謝你的賓滿。冗佑真的幫了我大忙。我想向它道謝,也有件事想問它。”
“有事要問?”
“對,我想知道冗佑怎麼寫?”
麒麟睜大眼睛。
“──相當奇怪的問題。”
“會嗎?可是我總覺得好像不知道它的真名一樣,心裡很介意。”
陽子說完的時候,手上突然傳過一陣抽搐感。
手指若有似無地動起來,在空中描出文字。
──冗佑。
陽子淡淡微笑。
“謝謝你,冗佑。”
──使令侍奉麒麟,也就是侍奉君王,你不需要對我道謝。
陽子笑而不語。望著陽子的麒麟眼睛彎成一條線。
“您真的不一樣了。”
“嗯,我學到了很多。”
“說真的,我沒想到還能再次見到您。”
陽子點頭。
“我也是。──你為何不變成人形?”
“我不便在國君面前赤身露體。”
覺得他那遺憾的聲調挺有趣的,陽子小聲地笑了。
“那就去幫你找些衣服,總之我們先回去吧!不過在回到金波宮之前,先到玄英宮去當一陣子食客。”
陽子說完,麒麟再一次眨眨眼,當場跪了下去,背部隨著動作閃耀出不可思議的光澤。
“承天命恭迎主上。”
他低下頭,用角抵著陽子的腳。
“不離君側,不違詔命,矢言忠誠,謹以此誓。”
陽子淺淺地微笑道。
“同意。”
對陽子而言,這是故事的開始。
※ ※ ※
予青六年春,宰輔景麒失道,疾甚。堯天大火疫癘紛至。政不節,苞行,讒夫昌。民憂以歌曰:天將亡慶哉。
五月上,王赴蓬山,準予退位。同月上,崩於蓬山,葬泉陵。享國六年,謚予王。
予王崩,舒王立,偽自號景王,入堯天。國大亂。
七年七月,慶主景王陽子立。
景王陽子,姓中島,字赤子,胎果生也。七年一月自蓬萊國歸,七月末伐亂,請雁國延王尚隆援討偽王舒榮。
八月,登蓬山承天敕,入仙籍,是為景王。於堯天祀予王,重任六官諸侯,正朝綱,改元赤樂,赤王朝始。
《慶史赤書》
~本章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