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太陽已經下山,可是城市仍舊奧熱難耐,談靜雖然著急,但趕到醫院之後想了想,跑到對街買了一籃水果,醫院附近的果籃當然很貴,可是也顧不得了。醫院的急診大樓有中央空調,只是人多,汗味藥水味和著醫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更讓人覺得難受。醫院太大,談靜問了導醫台才找著外科觀察室。正巧馮競輝的妻子來醫院送飯,兩個人坐在病chuáng上正吃飯。
談靜走過去怯怯的說明了自己的身份和來意,馮競輝倒也還罷了,馮競輝的妻子一聽她是孫志軍的家屬,把筷子一扔,就跳起來大罵:“你老公神經病啊!無緣無故就揮拳頭打人!把我老公鼻梁都打斷了!我告訴你!派出所說了,可以去法院告他故意傷害。這次我跟你們沒完!我老公好端端的一個人,被你們打成這樣,得住半個月醫院,你們等著吃官司吧!”
談靜只能賠著笑臉,把身上所有錢都掏出來了,說:“我是來jiāo醫藥費的,不好意思讓您先墊付了押金,我也不知道醫院要jiāo多少錢,今天出來的太匆忙,存折沒帶在身上,這些錢您先拿著,我知道不夠,明天我去銀行取錢,再給您送來。”
“誰要你的臭錢!”馮競輝的妻子把她使勁一推,拿起她擱在旁邊的水果籃,就往她手裡一塞,硬把她推出了門。觀察室裡有十幾張病chuáng,正是吃晚飯的時候,病人、病人家屬都盯著這場鬧劇,談靜又窘又急,她本來就不善於求人,拿著那籃水果,只是進退兩難。
馮競輝的妻子也不理她,自顧自坐下來吃飯,倒是馮競輝抬頭看了她幾眼,馮競輝的妻子更加生氣,怒道:“看什麽看?看人家長得漂亮就心軟?怪不得人家老公把你鼻梁都打斷了,癩蛤蟆想吃天鵝ròu!”
這麽一罵,病房裡的人更忍不住張望,談靜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臉漲得通紅,難堪得站不住,拿著那籃水果搖搖晃晃的走了。
她本來上來的時候是坐的電梯,從觀察室出來的時候,應該沿著走廊朝左拐,可是她滿腔的心事,既著急馮家人不肯和解,又著急明天還不知道自己攢的那點錢夠不夠jiāo醫藥費,隻覺得一顆心就像是在油鍋裡煎。恍恍惚惚只是沿著走廊往前走。大醫院裡幾幢樓連在一起,都像迷宮一樣,轉了一個彎沒看到電梯,才知道自己是走錯了。如果要往回走,還得經過觀察室。她實在沒有勇氣再讓馮家人看見自己,看到安全通道的標記,就朝著安全通道走去。
她走到安全通道那裡,才發現這裡有另一部電梯。她不知道沿著走廊走了多遠,隻覺得四處空dàngdàng的,只有白熾燈亮晃晃的,映著水磨石的地面。這邊不像其它地方人多的鬧哄哄。這樣也好,她一邊抬手拭了拭額頭上的汗,一邊按了電梯按鈕。她原本打算從安全通道走下去的,可是從下午奔走到現在,晚飯也沒吃,嘴裡發苦,腿也發軟,實在是挪不動步子,連那籃水果也沉甸甸的,勒得她手指頭難受。她隻好把水果籃抱在自己胸前,對自己說,不能哭,事qíng總會過去的,只要忍一忍就好了,明天肯定能想出辦法來的。
每次當她瀕臨絕境的時候,她就會這樣安慰自己。再壞再苦的事qíng都已經熬過來了,還有什麽熬不下去的?
電梯“叮”一聲響,雙門徐徐滑開,她抱著那籃水果,怔怔的看著電梯裡的人。
縱然再壞再苦的事qíng她都已經熬過來了,縱然她總是以為自己忍一忍就會過去,縱然她把虛弱的殼重新偽裝起來,縱然她自己並不堅qiáng可是她總得堅qiáng的面對一切。
只是,她不能面對聶宇晟。
他就站在電梯中央,似乎也沒想到竟然會遇見她。只是幾乎一秒鍾,他就恢復了那種冷漠,醫生袍穿在他身上,就如同最jīng製的鎧甲一般,他全身散發著一種寒氣,目光敏銳得像刀鋒一般,他整個人都像一把刀,幾乎可以隨時將她dòng穿將她解剖,令她無所遁形。
第四章(2)
他站在電梯中,就像看一個陌生人一般看著她,於今,她對於他而言,確實是一個陌路人吧。在她聽到醫院名稱的時候,她就應該想到,可能會遇見聶宇晟。可是這麽大的醫院,成千上萬的病人,她總歸是抱著一絲僥幸。何況他在心胸外科,他根本就不太可能出現在急診。她的運氣,永遠都是這麽壞。狹路相逢,冤家路窄。而她在最無助最láng狽的時候,總是遇見他。最後分別的時候,他說過:“談靜你以為這算完了嗎?”他說得對,命運從來不曾悲憫,她根本就無法掙脫無法逃走,她做錯了事,這就是報應。聶宇晟的皮鞋已經走過了她身旁,他根本看都沒再看她一眼,徑直朝前走去。她抓著電梯門,腿一軟,cháo水般地黑暗無聲的襲來,溫柔的將她包容進去。談靜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噩夢,又像是回到生孩子的那一天。醫生護士都圍在她身邊,只聽到醫生說:“快,大出血,快去領血漿!”助產士的聲音像是忽遠忽近,孩子的哭聲也忽遠忽近,而自己全身冰涼,像是落入冰窖裡頭,連舉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意識漸漸模糊,身邊的人嘈嘈切切的說話聲聽不見了,孩子的哭聲也聽不見了,那時候她曾經無限接近死亡,可是潛意識裡,她知道自己不能死。若是自己死了,孩子就沒有媽媽了。所以她一定得活下去,為了孩子,她得活下去。意識漸漸的恢復,嬰兒的哭聲卻再也聽不見了,她喃喃的問:“孩子在哪兒?”她其實記得助產士告訴過她,孩子送到暖箱裡去了,她疲倦的想要睡覺,可是掙扎著不肯睡去,她喃喃的又問了一遍,“孩子在哪兒?”沒有人理會她,護士急匆匆走開去,在模糊的光暈裡,她看見了聶宇晟,她知道自己是糊塗了,不然不會看見聶宇晟。在生死大難,最最瀕臨死神的那一刹那,她幾乎就看到了他,她想果然是快死了,有人曾經對她說過,人在臨終前看見的人,才是自己在人世間最放不下的那個人。她一直以為自己會看見媽媽,可是媽媽已經在天堂等她,她可以和媽媽團聚,所以她才會看到聶宇晟嗎?聶宇晟的臉龐漸漸清晰,四周的一切漸漸清晰,意識一點點恢復,她並不是躺在產房裡,雖然這裡也是醫院,但一切都清楚的並不是夢境。聶宇晟旁邊站著的是個女醫生,慢條斯理的說:“好了,醒過來了就好。中暑再加上低血糖,沒吃晚飯吧?今天幸好是暈在我們醫院裡,也幸好旁邊有人,你正好倒在電梯門那兒,再晚一點兒,電梯門就要夾住你脖子了,那就危險了。”談靜這才明白過來,自己並不是做噩夢,而是暈在了電梯旁邊。女醫生問:“家裡電話多少?通知一個人來照顧一下你,剛給你輸了葡萄糖,得觀察兩小時再走,有醫保嗎?叫你家裡人來了之後去jiāo一下費用。”“不,不用了,我自己去jiāo錢。”談靜有點急切的窘迫,她的嗓子還是啞的,舌頭髮苦發澀。孫志軍還關在派出所裡,也沒有人來替她jiāo錢。聶宇晟站在那裡,臉色冷漠。或許真的是他通知了醫生,把她送到急救室,但此刻她隻想離他越遠越好。她已經不對聶宇晟抱有任何幻想,她都沒奢望過是他把自己救起來。可能聶宇晟是被他那所謂的修養和醫生的道德給拘住了,就算是看到陌生人暈在那裡,他也不能見死不救的吧。“那好,我叫護士過來。”那女醫生朝聶宇晟點了點頭,“聶醫生,這人沒事了。”又告訴談靜,“這是我們醫院的聶醫生,就是他救了你,你好好謝謝人家吧。”“謝謝。”她聲音低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聶宇晟根本都沒有看她,神色仍舊冷淡,也並沒有搭理她,只是對那位女醫生說:“我上去手術室。”談靜身上隻帶了兩百多塊錢,護士拿了醫藥費的劃價單來給她,除了吊葡萄糖,還另外做了常規的血檢等等,一共要三百多塊錢。店裡雖然替員工都辦了基本醫療,可是她也沒把醫保卡帶在身上。談靜沒有辦法,找旁邊的病人借了手機打給王雨玲,誰知道王雨玲的手機竟然關機。她失魂落魄的想了又想,竟然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借錢給自己。藥水已經吊完了,護士來撥針,催著她去付款,她咬了咬牙,終於問:“請問,聶醫生的電話是多少?”護士知道她是被聶醫生送到急診來的,當時聶宇晟抱著她衝進急診室,整個臉都是煞白煞白的,倒把急救中心的人都嚇了一大跳,還以為這病人是聶宇晟的親戚甚至女朋友。負責急救的霍醫生量血壓心跳的時候,聶宇晟就跟個木頭樁子似的站在那裡,兩隻手都攥成了拳頭。急救中心的值班副主任看到這qíng形,還親自過來詢問qíng況。護士們心裡都犯嘀咕,心想一向穩重的聶醫生果然是關心則亂,莫非這女病人真是他的女朋友?可是看著實在不像啊。護士們對這位陌生女病人自然充滿了好奇心,誰知道檢查完並無大礙,往病歷上填名字的時候,聶宇晟竟然說,不認識,看她倒在電梯旁所以救回來。不認識所以不知道名字,既往病史不明,年齡不詳。這種qíng況太常見了,偌大的醫院,經常有病人暈倒在大門口甚至走廊裡頭,對他們急救中心而言,委實見怪不怪。聶醫生說不認識的時候口氣冷淡一如往常,霍醫生看了看病人的穿著打扮,心想這跟家境優越的聶醫生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他說不認識,自然是真的不認識。護士聽到談靜問聶醫生電話,於是撇了撇嘴,說:“不用了,聶醫生做手術去了,今天他有急診手術。算你運氣好,正好遇見聶醫生搭電梯去急診手術室。你剛才不是已經當面道謝了嗎,還找他gān嘛?”談靜沒有辦法,隻好訥訥的說:“我……我……沒帶夠錢。”護士說:“那打電話叫你家裡人送來呀!”“家裡沒有人。”“那就打電話給親戚朋友。”護士目光嚴厲起來,“一共才三百多塊錢,你就沒有?”談靜把一句話咽下去,低聲說:“我隻帶了兩百多……”護士似乎見慣了這種qíng形,說:“那可不行,找個人給你送錢來吧。”談靜垂著頭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能把您的電話借我用一下嗎?”護士愣了一下,掏出手機給她,嘀咕:“這年頭竟然還有人沒有手機。”旁邊有人叫護士拔針,護士就走過去替人拔針了。談靜已經顧不上護士的冷嘲熱諷,等護士一走開,她就一個按鍵一個按鍵撥著號碼,還是136的號段,很早很早之前,聶宇晟是用這個號碼。後來他出國去了,這個號早就已經停掉了吧。她其實是抱了萬一的希望,在癡心妄想罷了。電話裡傳來有規律的嘟音,她不知道這代表什麽,或許會聽到“你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可是仿佛只是一秒鍾,也仿佛是一個世紀那樣漫長,熟悉而陌生的聲音,通過電話清晰明朗的傳入耳中。他接電話總是習慣xing的報上自己的名字:“你好,聶宇晟。”她忽然哽咽,說不出任何話來。一個早就應該廢棄的號碼,一個她早就應該忘記的電話,隔了七年,就像隔著整整一個時空,穿越往事的千山萬水,遙遠的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回聲。她把所有的偽裝都遺忘殆盡,哪怕明明知道他保留這個號碼,必定不是為了她。彼此的愛意早就被仇恨侵蝕的千瘡百孔,她只是在這樣難堪這樣窘迫這樣無助的夜晚,而自己竟然還奢望想起逝去的好年華。所有美好的一切,都是被她自己,一點點撕成碎片。她輕輕吸了口氣,讓自己聽上去更柔和婉轉一些,這句話再難開口,她也決定說了。還有什麽可留戀,還有什麽可眷戀,不過是再踏上一腳,再捅上一刀。她問:“你能借我一點錢嗎?”換作七年前,她寧可去死,也不會對聶宇晟說出這樣的話來。可是七年後,死已經無所謂了,只是活著的種種艱辛苦楚,早就bī得她不得不放棄自尊。自尊是什麽?能吃飯嗎?能看病嗎?能讓平平上幼兒園嗎?連她自己都詫異,自己可以流利的,清楚的,幾乎是無恥甚至無畏的,對著聶宇晟說出這麽一句話。她幾乎已經想到,他會毫不猶豫掛斷她的電話。果然,幾乎是下一秒,他已經掛掉了電話。她再次打過去,嘟音響了很久,她的手一直抖,就像管不住自己一樣。她倒寧可他關機,可是他並沒有,大約半分鍾之後,他還是接了。她不待他說話,就搶著說:“你寫給我的信還有照片。我想你願意拿回去。”他在電話裡頭沉默良久,一字一句地問:“你要多少錢?”“五萬。”她說,“我把所有東西都還給你,而且再也不對任何人提起我們的關系。”他在電話那頭笑了:“你以為你值五萬?談靜,你真的看得起你自己。”“不是我值五萬,是聶宇晟的過去值五萬。”她反倒鎮定下來,再壞又能壞到哪裡去,“你一定不想再與我有任何關系,所以我把所有的一切還給你。從此之後,我們再無瓜葛。”“你為什麽不gān脆找我要十萬塊錢!正好給你兒子動手術!”他聲音中透著難以言喻的憎惡和戾氣,“還是你覺得聶宇晟的過去,根本就不值十萬?!”“你願意給十萬就給十萬吧。”她索xing豁出去了,“我沒錢付急救費用,你下來替我付款。”“好,你等著。”三十層的走廊望出去,萬家燈火,整個城市一片燈海。聶宇晟抬起頭來,突然狠狠將手機摜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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