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宇晟聽到自己gān澀的聲音:“三十九chuáng的血樣,還有嗎?”
“有一份在化驗處吧,不知道他們毀了沒。”
值班護士話音沒落,聶宇晟拔腿就走。值班護士驚詫極了,平常聶醫生不愛說話,可是為人特別有禮貌,問一點小事,都會向人道謝,今天他竟然連一個字都沒說就走了,而且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好像家裡失了火似的。
任何時候聶醫生都沉得住氣,手術室的護士們動不動就說,你們心外的聶宇晟真是太沉得住氣了,什麽陣仗他都應付得下來,哪怕天塌了,他似乎都能把鑷子一豎,先把天撐在那兒,然後繼續淡定地做完手術。可是今天,聶醫生這是怎麽啦?
聶宇晟去化驗中心找到個熟人,托她進去找血樣,血樣找到之後,他又去體檢中心,隻說有點低燒,查個血象看看,抽完血他說自己送到化驗中心去。體檢中心當然沒意見,他拿著兩份血樣,卻打車去了醫學院,找到自己留美時的一位同學,那同學跟他研究方向不一樣,所以回來後就在醫學院主攻遺傳學。
“我父親的朋友托我做一份DNA鑒定,jiāo給別人我不放心。”
那位同學知道他父親的朋友皆是非富則貴,富貴人家最重視隱私,這種事也屢見不鮮,所以還跟他開了個玩笑:“喲,別人搞出人命,你臉色怎這麽難看?”
聶宇晟完全沒心qíng跟老同學開玩笑,隻說:“結果一出來馬上打電話給我,不論是什麽時候,對方很急。”
“沒問題,我給你加個班,頂多四個小時,十六個位點,怎麽樣?夠對得起你這份人qíng了吧!”
聶宇晟不吃不喝不睡地等著,他從來沒有覺得時間如此的煎熬,如此的漫長。在日常工作中,他常常在手術台上一站就是四個小時,隻覺得時光飛逝,從打開胸腔到最後的fèng合,似乎都只是一眨眼的事qíng。但是這四個小時,比四天甚至四個月還要漫長,他數次想要衝動地給談靜打電話,或者直接去找她,可是找她有什麽用呢?她是不會對他說實話的,如果她真做出這樣的事來。他涔涔地流著冷汗,焦慮地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醫院看到孫平,他說了什麽?他說了極度刻薄的話,他說這就是報應。而談靜,只是用含著淚光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不敢想像,如果自己的猜測是對的,那麽談靜當時是什麽樣的心qíng,她一定連心都碎掉了。他坐不住了,他覺得應該馬上去見談靜,可是見面了跟她說什麽呢?萬一他猜錯了呢?那份該死的DNA檢測結果為什麽還不出來!
就在他瀕臨崩潰的時候,電話終於打來了,那位同學在電話裡幸災樂禍:“你那位伯父慘了,RCP值大於99.99%。你也知道,RCP值大於99.73%就已經可以確認父子血緣關系,也就是說,這兩份血樣,標準的生物父子關系。”
聶宇晟隻覺得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作響,幾乎有幾分鍾失去了一切知覺。就像整個人都陷進冰窖裡,千針萬針似的寒冷扎上來,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自己卻能清晰地聽到耳後靜脈流動的聲音,汩汩的。在這一刹那,他覺得自己好像沒有任何力氣移動一根手指。他不知道那個同學還在電話裡說了些什麽,他只是本能地,艱難地,把電話掛斷了。
第十七章你要監護權,一百萬
心外科的夜班護士小蔡覺得很奇怪,都快晚上十一點了,聶醫生突然來了。今天沒有他的夜班,也許又是急診那邊有事臨時找他吧,不過今天早上的時候方主任剛發過脾氣,值班醫生都打定主意,萬一有搞不定的病人,寧可給主任們打電話,也絕不再打電話給聶宇晟。所以小蔡覺得挺驚訝的,當他匆匆路過護士站的時候,她跟他打招呼,叫了他一聲“聶醫生”,聶宇晟抬頭看了她一眼,朝她點了點頭。小蔡隻覺得他臉色蒼白得異樣,jīng神也十分恍惚似的,他低頭走到值班室去了。沒過一會兒,又從值班室出來了,去了病房。
過了一會兒,另一個夜班護士小李推著器材回來了,問她:“今天晚上是聶醫生值班?”
“不知道啊。”小蔡看了看貼在櫃子上的值班表,“今天沒他的夜班。”
“他在走廊裡都走了七八個來回了,我從七號病房一直到十六號病房,出來一看,他還在那兒轉圈呢。”
“哪個病人qíng況不好吧?”
“就倆在ICU的有點問題,其他好像都挺穩定的。”
護士們竊竊私語了一會兒,值班的李醫生從急診手術室那邊回來了,還有剛做完手術的病人,病房全滿了,只能臨時安放在走廊。李醫生安排著氧氣什麽的,一抬頭看見了聶宇晟,也十分意外,問:“咦,你怎麽來了?”
聶宇晟轉過臉來看了他一眼,目光卻穿透了他似的,落在牆上,但還是低聲回答了他的提問,說:“來看個病人。”
“回家睡覺去吧,明天主任要是再在值班室的chuáng上發現你,還不知道怎麽發落呢。”
聶宇晟答應了一聲,低著頭慢慢朝外走,走到一半了,突然又折回來,推開一間病房的門,進去了大約幾分鍾,不知道做了什麽,才走出來,輕輕帶上了門。他臉色那樣沉重,低頭一言不發就走了。
李醫生都快要被他搞糊塗了,等他走了,才問護士:“十一號病房住著誰?”
小蔡不假思索地答:“兩個心梗術後,一個先心,一個動脈血管瘤。”
“都是聶醫生的病人?”
“先心那個是,就是那個原本打算做CM公司的項目手術,後來取消了的。他們家屬到醫院來鬧事,還把聶醫生給打了。”小蔡撇一撇嘴,很不以為然的表qíng,小護士們都喜歡聶宇晟,那天走廊裡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聶宇晟打了孫志軍一拳,卻異口同聲說是孫志軍打了聶宇晟。一來是因為孫志軍鬧事確實可惡,二來是因為醫院遇上這種事都是上下一心,三來當然是聶宇晟的個人魅力了。
李醫生這才知道她說的是孫平,那個病人原本是他收治的,後來轉給了聶宇晟。他老覺得有什麽不對勁似的,於是到十一號病房看了看,病人們都睡得正沉,家屬們也都睡著了,三十九號chuáng的孫平也睡著了,被子蓋得好好的,整整齊齊,似乎剛剛被人細心地掖過。陪護他的王雨玲也睡著了,幽暗的燈光下,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李醫生覺得自己有點神經過敏,處理好病人,他就徑直回值班室睡覺了。
聶宇晟站在停車場裡,被夜晚的涼風一chuī,才想起自己壓根就沒有開車來。在知道結果之後,他去了同學那裡,拿了DNA的位點對比報告。居然還能夠不忘向同學道謝,讓他覺得自己其實也沒有徹底的失態。可是剛剛在病房的時候,當他伸手摸到孫平的臉的時候,當他看到孫平因為紫紺而泛青的嘴唇時,他是真的崩潰了。
在那一刻,他幾乎想要歇斯底裡地大喊或者大叫,或者掉頭狂奔而去。
原來,是他的報應。
他在停車場站了將近兩個鍾頭,沒有星星沒有月亮,白天的燥熱到了凌晨時分,已經有了秋涼的氣息。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到了最後,他終於想起來應該去找談靜。事qíng到了如今的地步,他還能怎麽辦呢?
談靜的手機關機,她早就睡了吧?他打車到了談靜住的小區外面,鐵門已經關了,他想起就是昨天,自己還在這裡攔下了要爬門的談靜。那時候她的樣子有多麽láng狽多麽難堪,那時候他說了什麽?他仍舊還在愚蠢地傷害她。
他在那裡坐了整整一個通宵,看著天空漸漸泛白,一點點明亮起來,晨曦透過薄薄的雲層,給所有的建築塗上淡淡的金色。鐵門的小門終於“咣當”一聲開了,早起買菜的人,早起鍛煉的老人,還有早起上班的人,開始進進出出。也有人好奇地打量他,但他不知道,他只是目光呆滯,坐在馬路牙子上,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像是被凍住了一樣,沒辦法思考,也不願意思考。
談靜早起覺得感冒好多了,拎著購物袋想去菜場買菜,順便吃早飯,跨出鐵門的時候,她一眼就看到了聶宇晟。他就坐在馬路邊,臉色慘白,就像在那裡坐了一百年似的。她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覺得心慌意亂,但是定了定神,還是朝著他迎上去,問:“聶醫生?”
他慢慢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問:“為什麽?”
談靜還抱著一絲僥幸,遲疑地問:“什麽……為什麽?”
聶宇晟突然站起來,將兩張紙推向她,因為用力過猛,他幾乎要一下子撲出去摔倒,談靜被嚇了一大跳,抓著那兩張紙,根本就看不懂上面畫的是什麽。
“我和孫平的DNA位點對比,最準確鑒定親緣關系的方式。”聶宇晟的聲音喑啞嘶竭,“為什麽?”
談靜徹底地明白過來,她的臉色也變得煞白。聶宇晟抓著她的胳膊,就像回到那個台風夜,他傷心yù絕地一遍遍問:“為什麽?”他的目光裡只有絕望似的傷心,談靜自欺欺人地別過臉不願意看他,她早就準備過有這一刻,不是嗎?
“不為什麽。”
“那為什麽不告訴我?”
“你想要監護權嗎?”
“什麽?”他完全沒想到她會問這句話,所以神色呆滯。
“一百萬。我給你孩子的監護權,從此之後,我再也不會煩你了。我保證消失在你和孩子面前。”
他用了足足半分鍾,去理解她這句話的意思,可是最後仍舊沒有能夠理解,他只能追問:“你到底在說什麽?”
“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七年前我這麽說,你不肯信,現在我說,你肯信了吧?一百萬,孩子是你的了。”
他像是整個人都垮了下去,如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死死不肯放開她的胳膊,喃喃地又問了遍:“為什麽?”
“你想知道為什麽?那麽回去問問你父親,我媽媽是怎麽死的。你們姓聶的,欠我的!沒錯,孩子是你的,當年我沒打掉,你想要監護權嗎?一百萬,其他的都不用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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