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很長一段時間的日記,都是記載生活瑣事,字裡行間,都是一個母親對女兒的憐愛。談靜當時翻過這些文字,隻覺得母親不易,獨自撫養一個孩子,家裡的水龍頭壞了,都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四處噴水,等到鄰居回來,才有人幫忙用鐵絲擰上。老式的家屬樓,有諸多的不便,好幾家人合用廚房,液化氣沒了,謝知雲也扛不動氣壇子,都是請人幫忙送到液化氣站去換氣。明明是很辛酸的生活,母親卻努力把她打扮得gāngān淨淨,周日也帶她去公園玩,從來沒讓她覺得,自己比同齡人缺少什麽歡樂。
袁家福的名字出現在日記的後半本裡,那篇日記很長,談靜第一眼看到袁家福這個陌生的名字,心裡有一種異樣的不祥感。謝知雲花了很大的篇幅來寫袁家福這個人,他連續跟蹤自己上下班,謝知雲還以為是遇上了壞人——獨自帶女兒生活,她比常人警惕,家裡的門窗永遠鎖得好好的,怕小偷,怕門前是非多。上下班的路上,她發現自己被陌生人跟蹤,於是悄悄告訴同一個辦公室的男同事,幾個男老師試圖截住袁家福,他卻倉皇地逃跑了。
謝知雲以為事qíng就到此為止了,第二天她從酒店大堂彈琴回家的路上,又遇上了袁家福。她不由得覺得害怕,袁家福卻主動說:“謝老師,您別害怕……我沒什麽惡意,我就是來看看您和您的女兒。”
袁家福吞吞吐吐,謝知雲已經幾步衝到了路燈下,那裡有個涼茶攤,有好幾個人在喝涼茶下棋,她這才覺得稍微安心了些。袁家福看她這樣子,也沒有再說什麽就走了。過了好幾天,謝知雲在辦公室接到一個電話,正是袁家福用公用電話打來的,他說自己要到南洋闖世界去了,所以才在臨走前來看看“談師傅”的愛人和女兒。謝知雲敏感地覺察到了什麽,再三追問,這個袁家福才承認,他就是當年的肇事司機。
謝知雲沒有哭,也沒有大罵,只是很冷靜地說:“我和我的女兒,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你別想求個心安就跑得遠遠的,你就算跑到南洋去,我也會報警把你引渡回來。”
袁家福說:“謝老師,我也是被bī得沒辦法才做這樣的事qíng。我老婆白血病,上海的醫院說可以做手術,但我沒有錢。人家給了我一大筆錢,讓我開車去撞談師傅。我這輩子也不會心安啊……現在我老婆也死了,都是因為我拿了這昧良心的錢……我真不該做這種事……我老婆治病的錢沒有花完,我已經從郵局匯給您了,我不求您原諒我,反正我是個罪人。”
謝知雲一再追問是誰讓他開車故意去撞談少華,袁家福說:“謝老師您別問了,我是不會說的,人家把錢也給我了,我也全都花在醫院裡了,我老婆病沒治好,是我不該拿這錢。總之談師傅是個好人,他就是被他管的那個配方給害死了。人家就想要那個配方,嫌他礙事呢!”
沒等謝知雲再說什麽,袁家福就把電話掛了。謝知雲在當天的日記裡寫:“我一定要追查,少華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謝知雲想過報警,但那個時候她連袁家福的名字都不知道,她走到派出所門口,又回來了。過了幾天,果然收到了一筆匯款,匯款人是袁家福,匯款的地點是泉州的一個郵政所。謝知雲去了jiāo警大隊,把這事都告訴了jiāo警。幾年前的jiāo通肇事案,一直沒找到肇事司機,jiāo警也很重視,查了好久,還派人去了泉州,最後仍舊沒找到袁家福這個人。警察告訴謝知雲說,可能匯款的人用的是個假名字。
那個年代,戶籍管理很松散,在郵局匯款也不需要身份證,更沒有攝像頭之類的監控。這件案子於是又沒了頭緒,被擱置了下來。謝知雲自己卻沒有放棄,她開始打聽丈夫生前工作的飲料三廠的qíng況,現在這個飲料廠已經變成了時髦的飲料有限公司,據說在港商打算收購的前期,突然老三廠一個分管銷售的副廠長籌集了所有的回籠資金,還發動一些工人集資,用集體集資買下了飲料三廠。
港商已經花巨資拿到了老三廠的保密配方,收購工廠受阻後,港商索xing另覓地方建了新的飲料廠,按配方開始生產保健飲料。領頭集資買下老三廠的那個副廠長,利用老三廠的廠房和工人,也開始了新飲品的生產。雙方的競爭很激烈,還為了飲料的注冊商標打了好幾場官司。
那個帶著人集資的副廠長,就叫聶東遠。
真正引起謝知雲對聶東遠懷疑的,就是聶東遠跟港商的幾場官司。港商覺得聶東遠重新生產的保健飲料,無論從口味和功能上,都非常像他們花巨資買下的保密配方飲料,所以他們懷疑聶東遠利用職權,獲得了保密配方。但是原來的保密配方管理是非常嚴格的,只有廠長、書記、技術科的配方管理員三個人知道。書記已經退休,而且腦溢血中風,時日無多,在醫院挨日子而已。原來老三廠的廠長早就被港商挖角,到港商公司任職,拿著當時很高的薪水,也不太可能泄密。配方管理員就是談少華,他在收購前就車禍身亡,那之後保險櫃的鑰匙就只有書記和廠長有。
港商還一度懷疑是病重的老書記泄密,但因為沒有證據,此事就不了了之。聶東遠的飲料公司繼續使用華僑留下的商標,同時開始生產當年非常時髦的礦泉水,並逐步在迅速萌芽的飲料快消市場中佔據越來越多的市場份額。
聶東遠真正邁入富豪之路,是從他完成對所有集資工人的股權回購開始的。當時他要集資救廠,大部分人都以為是個笑談,廠裡有本事的人早就另謀出路,調到更好的單位去了,沒本事的人也都紛紛出去打工,只有極少部分人參與了集資,每家湊了幾千塊錢。在當時,幾千塊對一個家庭來說,也是一筆巨款了。能拿出這筆錢的家庭不多,但廠裡的效益越來越好,這些集資的人分紅也越來越多,都不願意退股,據說當時聶東遠的手段非常不入流,動用了黑白兩道的勢力,終於隻付給那些集資者很少的利息,就退掉了所有集資,把飲料公司正式更名為“東遠飲料責任有限公司”。原來參與過集資的工人差不多全被辭退,因為聶東遠大刀闊斧,換了更高級的生產線,更換了大批的cao作工人,退休工人也被他當包袱甩掉,隻給了很少的錢買斷工齡。所以原來老三廠的工人,只要一提到聶東遠,就要狠狠往地上啐一口唾沫,說他花了很少的錢就買了集體的廠,心狠手辣,把所有老廠的人都趕盡殺絕。
這是聶東遠的第一家公司,也是他掙得的第一桶金。後來的聶東遠一發不可收拾,在快消尤其是飲品行業大殺四方,成為著名的民營企業家。
謝知雲打聽到聶東遠想給兒子找個鋼琴老師,就托人介紹,前去面試。聶東遠對鋼琴是一竅不通,而且他生意正是風生水起的時候,忙得很少顧到家裡。只看到謝知雲溫柔敦厚,對兒子挺好的,兒子也似乎挺喜歡這個鋼琴老師,所以就長期聘用了她。
謝知雲到聶家教鋼琴,動機並不純粹,在那以後的每一篇日記裡,她幾乎都要提到聶東遠。她想盡辦法想探知聶東遠是否就是當年買凶殺人的背後主謀,但是聶東遠很忙,她很少有機會接觸到他。
在有限的幾次接觸中,謝知雲用了一個詞來形容聶東遠:深不可測。謝知雲在聶家處處小心,唯恐露出什麽破綻來,好在跟她接觸最多的聶宇晟挺喜歡她的。聶東遠又特別寶貝這個兒子,所以連帶著對她也格外客氣,逢年過節的就會額外給個紅包什麽的,唯恐她不盡心盡力教兒子學琴。好菽下傤盡在婓梵埨潭。
時間長了,謝知雲對追查這件事也失去了信心。她對聶東遠提出來,聶宇晟的鋼琴已經學得不錯,若要再進步,就需要名師指點,最好是請省城的音樂系教授來教他,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謝知雲第一次打了退堂鼓,是因為聶宇晟善良可愛,她覺得自己不應該自私地耽擱這孩子學琴。
聶東遠正好在德國談判,引進新的設備,正忙得焦頭爛額,聽到兒子打來國際長途說謝老師不想gān了,對於聶東遠而言,有個靠譜的做飯保姆讓兒子乖乖吃飯,和有個靠譜的鋼琴老師讓兒子乖乖學琴,是保持家庭穩定最重要的事qíng。他連忙從德國飛回來,連時差都沒來得及倒,就約了謝知雲一席長談。
謝知雲在日記裡對這天的談話內容記錄寥寥,只寫道聶東遠談到一半,就困得睡著了。
謝知雲繼續教聶宇晟鋼琴,每周三節課。這個時候學校已經改成雙休了,她每周五晚上會陪聶宇晟去一趟省城,她幫忙聯絡到音樂學院的一位教授,教授每個雙休都一對一地給聶宇晟輔導講課,然後她負責複習和鞏固。聶東遠除了費用不cao心別的,為了感謝她,聶東遠送了她第一樣禮物。
謝知雲沒有提到這件禮物是什麽,但她把禮物退掉了,聶東遠重新給她封了一個紅包,她收下了。
過了大約三個月,聶東遠第一次單獨約她出去吃飯,謝知雲猶豫不決,最後還是赴約了。
兩個人的jiāo往並不密切,謝知雲對聶東遠抱著一種極其複雜的心態。聶東遠無疑是個非常有魅力的男人,事業的成功讓他有一種自信,他覺得對萬事萬物都應該手到擒來。謝知雲的猶豫和拒絕似乎激起了他的挑戰yù,他頻頻製造一些獨處的機會,讓謝知雲覺得很難堪。一方面,謝知雲想保持這種jiāo往,丈夫的死仍舊是個難解的謎團,或許答案就在聶東遠心裡;另一方面,謝知雲覺得聶東遠非常危險,她用了“危險”這個詞形容聶東遠,而不是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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