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醫院裡坐了幾乎整整一個通宵,直到天亮時分才離去。
臨時延期的股東大會再次召開,盛方庭如願以償,成為代理董事長。大部分股東都支持他,何況他有慶生集團作為倚仗。談靜的反對票沒有多大作用,在宣布結果之後,她只是站起來,說:“我已經盡力,謝謝各位。”
盛方庭接手公司管理,當然是十分忙亂的,在形勢稍微穩定之後,他專程去了一趟香港。
聶東遠已經沒有痊愈的希望了,一直只是靠儀器維生。薑律師得知他到了香港,特意約他見面,jiāo給他一個袋子,說:“聶先生早就立有遺囑,這樣東西是留給你的。現在他已經沒有民事行為能力,所以我將這個jiāo給你處置。”
盛方庭很詫異,他沒想到聶東遠還有東西留給自己,打開袋子一看,是一把鑰匙。薑律師主動告訴他說:“這是匯豐銀行保險櫃的鑰匙,或許,聶先生留了一些東西給你。”
盛方庭心裡其實是非常反感的,二十多年形同陌路,即使留下一筆錢給自己,又有什麽意思。他隨手把袋子擱在一旁,直到最後接到母親盛美的電話。
盛美的聲音還是那麽優雅,她問:“聽說你在香港?”
“有一些公事過來處理。”
“有沒有去醫院看他?”
“他是誰?”
“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不去他病chuáng前示威,這不太像你的個xing。”
“在一個毫無知覺的人面前示威,有什麽快感可言?”
盛美輕輕笑起來:“其實你跟你父親真的很像,為什麽你們就不肯承認,在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對你們而言,其實非常重要?”
“媽媽,他不是我的父親!”
“不管你承不承認,那是給予你一半生命的人。當年你病了,我打電話給他,他毫不猶豫,第一時間趕過來,希望可以救你。你做完手術之後,我很感激他,因為他讓他另一個兒子捐出骨髓,救了你的xing命。但他說,他欠你更多,所以他只希望有生之年,你得知一切之後,不要恨他。”
“我沒有恨他。”
“他曾經提到過,給你留了一些東西在銀行保險櫃,說如果他有意外,律師會轉jiāo給你。”
“我不會去看那些東西。”
盛美慢慢地說:“你難道膽怯到這種程度,連去銀行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她畢竟了解盛方庭,被她這句話一激,盛方庭說:“媽媽,您不用激將我,哪怕他在銀行留了幾百個億的家產給我,我也不會後悔!”
一怒之下,他就徑直去了銀行,VIP客服主管接待了他,仔細核對完身份和鑰匙之後,就領著他去了金庫開保險櫃。
保險櫃裡就是一隻木盒子,他在手裡惦了惦,盒子裡似乎裝了一些文件,搖起來沙沙作響。他取了盒子回到酒店房間,先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這才打開盒子。
哪怕盒子裡真的是價值幾百億的有價證券,他也不會覺得驚詫。可是盒子裡並沒有任何有價證券,擱在最上面的,是一張很大的照片——他自己滿月的照片。他是早產兒,生下來孱弱,小臉顯得很瘦,可是眼睛很大,這張照片曾經被母親放大鑲在鏡框裡,但他沒想到聶東遠這裡也有一張。
底下全是他的照片,每年一張,都是生日那天拍的,母親習慣了在他生日的時候,請攝影師到家中來,替他拍照。原來她每一張,都曾經寄給聶東遠。
除了照片,還有些瑣碎舊物。他看到自己小時候玩過的一隻塑料小鴨子,還有一隻半舊的棒球,最底下是一疊成績單。他一路讀的是名校,每所學校都要求嚴格,成績單的原件都應該是母親簽名後寄還給了學校,留在這裡的,只是每一年成績單的複印件,可是每一份成績單右下方,家長簽名的地方,聶東遠總是端端正正,簽上了他自己的名字。
他看到自己申請大學的材料,當時有兩位非常知名的華裔社會人士擔保推薦他進入常青藤名校,他一直以為是母親家族的力量,但是他看到推薦材料後面聶東遠的附言,他囑咐律師動用一切關系,替自己尋找推薦人。
最後他翻到了一封信,在看慣了聶東遠的筆跡之後,這個筆跡非常陌生,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封信竟然是聶宇晟寫的。
親愛的弟弟或妹妹:
請原諒我這樣稱呼你,因為我沒有追問父親,你到底是一個男孩,還是一個女孩。其實在我心裡,希望你可以是一個小妹妹,這樣的話,我這個哥哥可以非常非常寵你,然後等將來你長大了,成了漂亮的大姑娘,有很多很多小夥子追求你,那些臭小子,我會把他們一個個打倒,直到我看到我認為可以放心的人,再把你jiāo到他的手上。在我們家鄉,有風俗是妹妹出嫁的時候,一定要哥哥背出門,這樣婚姻才會幸福美滿。小妹妹,如果你真的是個妹妹,請你一定原諒哥哥,或許在你嫁給心愛的人時,哥哥沒辦法出席你的婚禮,也沒辦法背你出門。可是哥哥希望你幸福的心,是絕不會有假的。如果有緣分,你在結婚之前看到這封信,請給我打電話,我一定會趕去,參加你的婚禮,背著你出門,將哥哥全部的祝福都給你。如果你愛的那個人敢對你有一丁點兒不好,哥哥替你揍他!
如果你是一個男孩子,其實也沒有什麽不好。從小我就是一個人,不怕你笑話,有一段時間,我很惶恐,我害怕爸爸會結婚,害怕他離開我,或者,他再也不愛我了。但我聽說你的存在之後,我反倒覺得安心了,其實也沒有什麽不好,對吧?我們兩個都是爸爸的孩子,是血親,是手足。如果你是一個弟弟,我會帶你去爬山,去打球,去見我漂亮的女朋友,也就是你未來的嫂子。這是一個秘密,連咱爸都不知道,可是我覺得應該告訴你。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你應該是我最親密的人。咱爸就不提了,他跟我們有代溝。
親愛的弟弟,我希望你可以幸福,像我一樣幸運,遇上自己喜歡的女孩。等你長大了,遇上一個漂亮姑娘,哥哥願意幫你出主意,一定把她追到手。放心吧,男人總是幫男人的,如果你有任何困難,如果你看到這封信,可以馬上聯絡我。不論面對什麽樣的高山大海,我都會第一時間趕到你身邊,幫你出主意。就像我知道,如果我遇上任何困難,你如果一旦知qíng,肯定也會趕到我身邊,支持我,安慰我,陪著我度過。
親愛的弟弟或者是妹妹,不管我以前有多少傻念頭,現在我終於明白過來,血親就是血親,手足就是手足,我們血緣裡有一半的血是一模一樣的,這次可以幫到你,是我覺得今生最幸運的事qíng。因為有你,想到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你,我不再覺得孤獨,希望你也同我一樣,永遠不再覺得孤獨。我希望你知道,我會永遠像一個真正的哥哥那樣愛你。
祝早日康復!
永遠祝福你的哥哥
盛方庭拿著信紙的手,終於開始發抖,他把信紙放下,那疊照片的最後一張是他在美國大學時拍的,那時候他早已經康復,可以參加一切他願意參加的活動。在那張照片裡,他正在參加橄欖球賽,一堆隊友將他壓在最底下,他差不多整張臉都被面具擋住了,但仍舊看得出開心的笑顏。他都幾乎忘了,自己什麽時候拍過這張照片,是同學替自己拍的嗎?
他把照片翻過來,試圖辨認膠卷或衝洗的印記,照片背後用簽字筆寫著兩句話:“2004年5月19日,攝於斯坦福。小昮,今天偷偷拍你,差點被你看到,你如果發現的話一定會生氣吧?但是,爸爸永遠愛你。”
他認出聶東遠的筆跡,小昮是他的rǔ名,除了母親從來沒有人這樣叫他,他摸索著這行字跡,尤其是最後六個字,就像那是一句咒語。過了很久之後,終於有一滴眼淚落在那行字上。
他想起前幾天在病房裡,看到聶東遠的樣子,他毫無知覺,全身cha滿管子,靜靜地躺在那裡,就像聶宇晟一樣。在這世上,他曾經最討厭的兩個人,都已經瀕臨死亡。而此時此刻,他的心境是什麽樣的,複雜得根本說不出來。孜孜以求這麽多年的東西,原來爭到手裡,卻是早就不必再去爭的。
他離開香港,回到東遠集團自己的辦公室。他走之後積下了大堆的公事,秘書一見了他就緊隨其後,逐一匯報。他聽了聽,覺得沒什麽十萬火急的事qíng,就說:“都先放放,今天下午,我有點私事,想先處理一下。”
秘書看他臉色平靜而嚴肅,不敢多問,於是說:“那您需要司機嗎?”
“不需要,謝謝。讓司機下班吧,我自己開車。”
他開車去了一個新小區的附近,那裡有一家麵包店,傍晚時分正好是營業高峰,店裡的兩個人收銀取貨,忙得團團轉。
一見了他,王雨玲就把臉板起來:“姓盛的,你又想gān什麽?我說了我跟你沒什麽好談的!你離我們遠點!”
梁元安還不知道怎麽回事,見她發脾氣,怕她得罪人,連忙拉著她:“有話好好說!”
“跟他有什麽好說的!”王雨玲氣得把手裡的蛋糕盒往櫃台上一頓,“這個混蛋,上次拿了十萬塊錢來找我,讓我把談靜的兒子騙出來,還說事後再給我十萬!我告訴你!這年頭總有錢買不到的東西!別說十萬塊錢,你就是拿一百萬、一千萬來,我也是不會害談靜的!”
梁元安一聽這話就怒了,cao起烤蛋糕的大鐵盤,對著盛方庭就嚷嚷:“你丫滾不滾?不滾我拿鐵盤砸死你!”
盛方庭什麽話都沒再說,指了指櫃台裡的蛋糕,說:“這些蛋糕,我全買了。”
“我們不賣給你!”
盛方庭若無其事地笑了笑,說:“你們別誤會,其實我今天真的是來謝謝你們的。你們教會我一件事,原來這世上,真有些東西,是錢買不到的。”
王雨玲半信半疑看了他一眼,說:“反正我這蛋糕不賣給你!我們也不需要你謝謝!你快走!”
“我買塊蛋糕。”旁邊終於有人cha話,盛方庭回頭一看,竟然是舒琴,她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遠遠站在那裡。王雨玲對舒琴就客氣多了,連忙招呼:“舒小姐,今天您怎麽這麽早就來了。來來,想吃什麽,今天我請您!”
舒琴笑了笑,說:“給我塊提拉米蘇。”掏出十塊錢擱在櫃台上,說,“你們小本生意,不能每次都請我,我天天來,照價付款才是長久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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