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夏滿”的軀殼被外物所佔領成為了“顧斐”,還是“顧斐”變作了他人模樣成為了“夏滿”——前者替換了內在,後者則替換了肉/身——總之,夏滿消失了,他的靈魂已經破碎,他的靈性也已泯滅。
被世界所抹除的他理所當然的沒有留下完整的執念,由於毫無征兆的“天降之災”而陡然“死去”的他可能連自己真正在意的事物是什麽都還沒能想明白,這也是毋庸置疑的,因為這可憐也無辜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會死。
想想,就是對死亡的恐懼才讓夏滿從夏家家主的洗腦中掙脫了出來,恐懼感削減了他對妖怪和魔物們的無意義的仇恨,令他意識到了夏家堅持了幾十年的理念不過只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玩笑”或“騙局”,使得他違抗了夏家家主的命令也違背了自身的準則,放棄了夏家、決定帶著他的瘋子兄弟出逃。
他不想成為破除臨界村結界所需的道具,在從夏家家主所構築的“自由幻想”中掙扎著清醒過來後,他也為自己安排好了數條後路、且認為自己能活下來。一個人逃走的成功率和不被抓會的可能性會更高,帶走夏淼只是因為被妖怪養大的夏淼曾得到了妖怪的傳承、會“仙術”,能作為他的護衛保護他,為他的生命安全再上一層保險;而在他的計劃和預想中,離開了夏家後,無需再做祭祀陣圖的血祭品的他可以活很久,至少能過完一個普通凡人該有的六十年壽命。
幾十年的時間也許無法讓他領悟他的人生大道,卻也足夠讓他將一些重要的事想清楚、想透徹,他覺得自己在失責之後能找到新的人生目標,只是突然到來的死亡給了他當頭一棒:祭祀儀式開始前便提前降臨的死亡沒有給他對自己的死感到“不甘”和對造成了他的死亡的“幕後黑手”或上天的不公產生“怨恨”的機會,甚至還奪去了他尋得自身執念所在之處的契機,讓他死後連完整的執念都無能留下。
在死亡來臨前,他或許還打著小算盤,想要趁著人多、夏家的侍從們忙不過來也看不過來的時候混進人群中逃出夏家,跑去臨界村的集市上與提前被他送出夏家的兄弟會合、再讓夏淼施展“仙術”,兩人將以最快的速度離開臨界村。
把夏淼送離夏家的借口是他早就想好了的,他對仆役們說夏淼的體內藏有妖力,那股妖力會打破夏家內部靈力的平衡,會影響祭祀儀式的作用、讓陣圖失去效果——這是一個經不起推敲的謊話,一旦有人仔細思考、或是順藤摸瓜追根究底下去,即能發覺這個借口可謂漏洞百出,但知道“夏家二少”夏淼的確是由妖怪們帶大的下人們卻對這個謊言深信不疑。
他們沒有懷疑他們的大少爺將二少爺遣出夏家的目的,也認為“以‘幫夏家二少爺治病’為由吸引全村的人集中在夏家”一事,就算沒有當事人夏淼在場亦可以順利進行下去。夏滿“逃出計劃”的第一步完成了,可惜,沒有全知能力的他自是不知道夏淼竟在等待與兄長碰面的時間中犯了病。
偏執的瘋子受到了刺激後蛻變成了妖怪,再被初來乍到、對什麽都一頭霧水的顧斐拍成了肉塊。
想要離家出走的大少爺的便宜“保鏢”就這般死去了。
然後,他也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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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滿余留下來的那部分只能被稱作“殘念”的執念碎片中,僅保留了他作為“夏家家主”的代理人的責任心,這一份殘缺不堪的執念與夏滿的記憶融合,在顧斐借用“夏家大少”的身份探索夏家之時給予了顧斐不少提示,同時也將大量的無用且冗余的信息注入了顧斐腦中,給猝不及防的青年人造成了不小的困擾。
而在顧斐和一大堆妖怪碰面、得到了妖怪們的效忠後準備離開臨界村的時候,察覺到夏滿的執念因為“夏家在臨界村中”所以受限於村子的他便想了一個方法,用言語上的承諾成功地將其了結。
至此,夏滿的執念已完全消散,“夏滿的執念”從此成為了壓根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虛幻之物”,而隨著一把大火將臨界村燒盡,除了夏滿的記憶外,這個世界上已不存在有和過去的“夏滿”有關的任何事物。
再者,夏滿也早就消失於世間,隻留下了奪去了其身份的顧斐,人的存在被消去,要生成新的執念也是沒可能做到的事情。
但這件“不可能”達成的事卻被人做到了,而且與之相伴“一同達成”的還有另一件“不可能”之事:紀曦在代表著“神明權能”的破舊古書上所寫的話將“不可能”化作了“可能”,夏滿已經消失了的執念“重現天地”並得以補全,是為“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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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種各樣的記憶片段在腦中跳躍著、閃現著,在沉思中順便將由於獲知了“夏人哉”這個名字而發生了極大變化的夏滿記憶進行了一番整理的顧斐收回了投向頭頂天花板、又被頭頂的天花板所阻擋了的目光,接著,他像是感應到了什麽一般扭頭向旁看去,只看見原本站在他身邊的少年妖怪已不見了蹤影。
取而代之的則是夏滿,青年人看著眼前的對方,這一個和現在的他就如同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滿臉笑容卻是殺氣騰騰的、夏家曾經的“代理家主”。
兩方誰也沒有第一時間開口說話,沉默了大概有二三十秒的時間後,顧斐率先打破了安靜的氛圍,嘴角微微上揚:
“你是想……說些什麽麽?”
“說什麽也沒用吧?”眯著眼睛、臉上也掛著溫和笑容的夏滿搖了搖頭,語氣平淡地回答說,“說的越多,怕到最後反倒適得其反。那些合我心意的事,你一樣也不會做的,不是麽?若你還想待在地面之上,你就永不能了卻我的念想,讓我消失。”
“挺有自知之明。”顧斐笑著拍了拍手,再而語氣一轉、臉色一沉,就像是不滿意面前人“波瀾不驚”的樣子,而故意要激怒對方一般:“我是還想留在地面上的,下界不是一個好地方。”他說,“所以很抱歉啦。”他道歉道,說出的報歉與示好的話語中卻聽不出絲毫的歉意。
“在我找回我的記憶之前,你的執念,我必須確保它無法達成。”
“無妨,我知道。”夏滿依然是那個淡淡的語氣,在他的臉上則除去笑容外看不出有其他的情緒在,完全沒有被惹怒了的樣子,不過,他四周的殺意卻是越聚越濃。
“執念太深就會蛻變成妖。”感受著聚集在自身周圍的殺意,這個消亡後又被重新塑造起來的執念輕輕道,又像是想起了什麽會令他厭惡到反胃的事情似的皺起了眉,再而睜開眯起的雙眼,看向顧斐。
“我遲早會有機會的。”
“我會等著。”顧斐直視著夏滿的眼睛,認真地點頭道,“不過不會就這樣乾等著,放任你強大下去,我會給你製造機會,同樣也會破壞你的機會。”
“……呵。”聽罷顧斐的這句話,立在顧斐面前的這一執念怔了幾秒鍾後,嗤笑了一聲,他皺緊的眉頭隨即松開,兩眼也重新眯起。
“把握好機會麽?那是當然的。”他說,“畢竟我可不是傻瓜啊,還是懂得要變強,而不是原地踏步等著被別人滅的。”
“哪怕我知道我永遠也傷不了你,我在‘那家夥’眼中不過僅為修補脆弱花瓶的道具,若非我與你之間有緣,我根本入不了那家夥的眼,但是我會掙扎——我知道你搶走了我的身份,我知道你奪去了我存在的意義,現在你又需要我才能存活,我是生是死是存是亡都由你說了算——哈啊,弱小如我沒有反抗的能力,但我會掙扎的!”
“哐!”
“……”
“哐當!”
“啪!”
“呼——”
和著夏滿話音剛落就有什麽東西砸落在地而引起的沉悶聲響,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風吹過,分明是一陣微風,卻讓人不由得抬起手臂遮擋在了臉前。
而當顧斐將手放下時,夏滿的“虛影”已經消失了, 權臻站回了他眼前,淡金的眸子裡滿是關切。
他籲了一口氣,後則考慮起妖怪之前問的那個問題來:
“雖然現在還不能篤定紀曦的真實身份,直覺也告訴我說那家夥的真身不得揣測,但我認為他不是敵人——好像不是敵人。
啊,除去初次見面時的那一個險些讓我斷氣的‘小意外’外,他沒想害過我,在前往客棧的路上也多次提醒我,想要讓我回想起我忘卻的那些記憶。”
“嘶……他將夏滿的執念和我聯結在了一塊兒,權臻說他是為了救當時看起來不太妙的我才那麽做的,他很不情願、並說了‘用這種方法會消耗自己不少的精力’。我想,我相信權臻的說法,那家夥還特意重塑了夏滿的執念,並讓夏滿的執念成為了我的……就像膠水,不,應該說是‘漿糊’才對,那位夏家的大少爺對此肯定充滿了怨言。
他把夏滿的執念當成了漿糊,將我身上的裂縫全都黏連了起來,最後還用強光驅散了我身上多余的魔氣?哎呀?這算什麽啊?這就像有人拿紙漿將一枚破碎的花盆糊在了一起,又有另外的人為這個用紙漿黏合在一塊兒的花瓶上了層釉一樣。”
“……”
經過了一系列認真的思考、又仔細斟酌了“留下等人”和“直接走人”兩個選項會造成的結果的利弊關系後,顧斐選擇了聽從身旁妖怪的建議,決定暫時先留在這座客棧中。
既然在權臻的描述中,紀曦說自己“一定會回來”,那他就有等待對方的回歸的耐心,時間也不成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