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年底公司的休假期,宿舍裡的人一個個地消失了,只有直貴還留在那裡。好在食堂和浴室沒有關閉。
聖誕、除夕、新年,都是他一個人過的。這一點和去年幾乎一樣,心情卻完全不同,他有了新的目標。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只要有時間都用到學習上,讀書看報,心裡已經是大學生了。
還有一個不同的地方。聖誕節受到了賀卡,新年又得到了賀年卡。都是同一個人寄來的,白石由實子。看到賀卡的一瞬間,沒想到是誰,不過,看到像是年輕女性寫的圓圓的字體馬上就想了起來,就是經常在公交車上遇到,又曾給他蘋果吃的那個女孩。
最近沒跟她見過面,因為乘公交車的時候沒遇到,中午休息的時候也沒見到。怎麼搞的呢?他收到聖誕賀卡時想到。
畫著聖誕老人和馴鹿的聖誕賀卡上,寫著「聖誕快樂!你在哪兒過呢?」然後,畫著圓形年糕的賀卡上,寫著「新年快樂!祝願新的一年是個好年頭!我們都加油幹吧!」只是這些。兩張卡片上都有她的住址,但是直貴沒有回信。他對她的情況什麼都不瞭解,也沒想過跟她特別親近。
不過,她究竟是怎麼知道自己地址的呢?直貴不明白。
為了取成績單什麼的,直貴去了幾趟高中,有時間到以前的同學。他們都是沒考上大學在學校裡復讀的。其中也有人跟他打招呼,但多數場合對方都迴避開。直貴理解並不是他們討厭自己,對於他們來講,現在時非常時刻,哪怕是稍微會給自己帶來點麻煩的人,不接近也許是應該的。
二月以後,各個大學的入學考試正式開始了。直貴經常看到和高考有關的報道和新聞,但今年心情比較平穩,沒有了那種失落或空虛的感覺。甚至想有空兒去學校看看,那些復讀的同學成績如何。
白石由實子在他面前露面,是他下班後往公交車停車地方走的時候。她從後面追過來,在他背上砰的敲了一下。
「收到賀年卡了?」還是用她的關西口音問道。圓圓的臉上多了一個粉刺。
「啊!收到了,謝謝!」
正在想怎麼說沒回信的理由,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過來一下,這邊,到這邊來!」她拉著他說。
走到小路上,又把他拉到電線桿後面。
「怎麼啦?到底。」
直貴一問,她霍地把手從粗呢大衣下伸了出來,手上拿著一個藍色的紙袋,袋口還貼著粉色的膠帶。
「給,這個。」她把紙袋塞到直貴手中。
是怎麼回事一下子就明白了。今天是情人節,電視裡整天都在說。因為覺得跟自己沒關係,才沒有想,把白石由實子給忘掉了。
「給我的?」
「嗯。」她深情地點著頭,然後說,「再見!」走了開去。
「喂!稍等一下,你怎麼知道我的住址呢?」
她猛地轉過身來,嫣然一笑:
「你以前說過,住在臨時工的宿舍裡。」
「是的,可並沒有連房間號也告訴你啊!」
於是,她把頭歪了一下。
「好了!究竟是怎麼知道的,先想想,下次見面再說。」
「拜拜!」她說著,擺了擺手,又走了起來。直貴看著她的背影,心裡想,難道說盯我的梢了,或是去宿舍管理員那打聽的?
不管怎樣有些麻煩啊!他想著,目光又落到紙帶上。
回到宿舍後打開紙袋,裡面有一雙手工編織的手套和巧克力。還有張卡片,寫著:「戴上這個,再摸門把手的時候,就不會被啪地打一下了。」直貴恍然醒悟了。一到冬天,每次摸到金屬把手的時候,都會被靜電嚇一跳。她知道這件事,說明她還是跟著自己來過這房間附近。
手套是用天藍色的毛線織的,大概是她喜歡的顏色。戴上一看,和自己的手非常合適,織得也很漂亮。
覺得是個好東西,可還是覺得有些麻煩。
高中時代,只有過一次跟女孩子交往的經歷。那是高二的時候,對方是同班同學。她是個皮膚很白個子小小的姑娘。她身體好像不大結實,總是在教室裡看書。他跟她交往的起因是從她那裡借書。那是本以女偵探為主角的美國冷酷派小說。她生性好靜,容易被這樣的小說吸引。說起女主人公,她淡淡的瞳孔中閃耀著光芒,只有這個時候她非常善辯。
說起交往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放學時他們一起走,或是一起去圖書館之類的。大概她的家庭也不是很寬裕,從來沒有說過去需要花錢的地方玩。
第一次接吻,是從圖書館回來順路去公園的時候。那是個寒風呼嘯的傍晚,她把身體依偎過來,直貴順勢抱住她,把嘴唇貼在了一起,他沒做出任何抵抗。
這以後沒有任何發展。當然直貴還有些想法,但沒有發展的機會,而且她周圍始終籠罩著一種氛圍,使他難以深入接觸。
到了高三重新分班,兩人的關係自然地消失了。只是有時在樓道裡碰到,彼此笑笑打個招呼。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開始跟別的男孩子交往了。
剛志的事件她肯定也知道。聽到這事的時候她會怎麼想呢?她會覺得直貴可憐嗎?她恐怕不會沒有任何反應吧?
也許她覺得幸好沒有繼續交往下去,鬆了一口氣吧?直貴當時想。事件發生後,他第一次考慮這樣的事。
十多天以後,在工廠的食堂裡又遇到了白石由實子。跟上次一樣,她主動前來搭話的。
「怎麼不戴手套呢?」她問道。
「在公司裡沒法戴呀,幹活的時候還要戴白線手套。」
她搖了一下頭:
「來回路上可以戴啊!人家特意給你的。」
她好像在路上看到過直貴似的。
「下次天冷的日子我戴上。」
「瞎說!你不想戴吧?」由實子瞪著他說,然後又微笑了起來,「哎!下次一起去看電影行嗎?有我想看的電影。」
直貴吃完最後一口咖喱飯,把勺子放到盤子上。
「不好意思,我沒有去玩的時間。我沒有父母,很多事都要自己做。」
「是嗎!我也是啊。父母雖然還在,可跟他們分開過了,什麼也不管我。」
「而且,」直貴喘了口氣,又說,「我哥在監獄裡。」
一瞬間,由實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原沒想告訴她,可直貴又覺得還是先跟她說了好。不知自己什麼地方中她的意,可她顯然想跟自己接近。這件事本身並不討厭,可她的單純讓直貴感到苦惱。她肯定認為自己是個普通的男孩兒,才這樣接近自己的。
「不是謊話。」他盯著平穩下來的由實子的臉繼續說道,「因殺人罪被抓起來的,搶劫殺人。殺了為老太太。」
一旦全說出來,就像是故意去按著痛的牙一樣,有種快感。而且同時又有種自我厭棄的感覺,自己把這些事告訴這個女孩子究竟是為什麼呢?
由實子像是找不出回答的話,只是凝視著他的胸前。直貴雙手拿著放著用過餐具的托盤站了起來,向返還餐具的地方走去,沒感到她有追上來的意思。
這樣,她再也不回來跟我搭話了吧?
不過,想到這兒,多少有些寂寞的感覺。
三月底,他把必需的申請手續送到帝都大學函授教育部,然後就是等結果了。送去的手續材料中沒有觸及到剛志的東西。即便這樣,還是擔心大學方面通過什麼方式知道了這事,而且把它看做問題。
結果是杞人憂天。四月裡的一天,收到了入學通知書。直貴當天就把入學費用和其他費用匯了過去,那是攢了好幾個月的錢。從銀行出來,直貴覺得像是全身的力氣都用完了一樣。
不久,大學寄來了教材和其他資料,讓他體會到了好久沒有過的幸福感。光是貼有自己照片的學生證就不知看了多少遍。
要進大學的事在三月份就跟公司打過招呼,而且想好,如果公司方面有啥意見就辦理退職手續。沒想到福本社長一下子就答應了。
「下這樣的決心不是挺好的嗎,不可能為你做什麼特別的照顧,但如果需要提供什麼方便的話我會盡力做的。」然後,又補充道,「要是開始幹了可不能再逃掉啊!好好想想,為什麼函授教育沒有入學考試呢?就是因為誰都可以進來,可不一定誰都可以畢業。要是像普通學生那樣整天玩兒的話肯定過不去的。」
「我知道,」直貴答道。
四月中旬正式開始了大學生活。下班以後,在宿舍裡做功課,然後寄給大學。修改結果寄送回來的日子,要複習到半夜。終於能夠繼續學習的喜悅以及學習結果受到好評時的喜悅,像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
更讓直貴興奮的是晚上的面授時間。每週要去大學幾次,接受真正的授課。階梯教室裡的細長桌子,在他眼裡是那麼新鮮,和初中、高中完全不同的氣氛。老師用粉筆在黑板上書寫的聲音勾起了他的懷念,不管寫的是什麼,都讓他覺得珍貴。
參加面授的有各種各樣的人,有的是跟普通學生沒什麼兩樣的年輕人,也有穿著西服像是公司職員的人,還有像是家庭主婦似的中年婦女。直貴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像什麼。
寺尾祐輔把長長的頭髮紮在腦後,總是穿著黑色的衣服,有時還戴著墨鏡。摘去墨鏡的面孔,長得十分端正。是不是演員或是模特呢?最貴想像著,不管怎樣,是個和自己根本無緣的人物,看上去不容易接近,而且也沒看得見他和誰說過話。不過,女孩子看見他,嘀咕著說他帥的話倒聽到過。
所以,寺尾祐輔主動跟自己說話的時候大吃一驚。他遲疑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是跟自己說話。
當時寺尾祐輔坐在自己身後,他在問課程的選擇方法,附近除了直貴沒有別的人。
「哎,你問我?」直貴回過頭去,大拇指指著自己胸口。
「是啊,是在問你。不合適嗎?」口氣很平穩,這時的寺尾祐輔也戴著墨鏡,看不出他的表情。
「不,沒什麼……,你問什麼?」
寺尾祐輔又問了一遍。不是什麼難事,要是好好讀一下介紹面授的小冊子就可以明白的內容。看來寺尾祐輔不是那麼專心的學生。
那以後直貴問過一次寺尾祐輔,為什麼那時要問自己?寺尾祐輔爽快地回答:
「因為那時看了一圈教室裡的人,覺得你是腦瓜最好的。」
大概是選擇的科目比較相似,面授的時候經常和他碰面。後來每次都能見面了。這不是偶然,只是寺尾覺得選擇編排課程太麻煩,乾脆原封不動照搬直貴選的來聽課了。進六月以後,每週日都有體育課,寺尾還是一同參加。
寺尾是普通公司職員的兒子,進函授教育部據說是因為復讀過一年,不願再復讀的緣故。也就是說復讀了一年還是沒有通過大學入學考試。「不過,我沒覺得失敗,也沒有惋惜那樣的感覺。本來就沒想進大學。」有一天,他這樣說過,「可是,父母沒完沒了地說,所以不管怎樣先進了這裡。可我還有另外想做的事呢!」
「那是音樂。」他說道。
「我們有個樂隊。武島也來看看現場演奏吧!」
「現場演奏……」
直貴到那時為止跟音樂沒有過接觸,頂多是看電視知道一點流行歌曲之類的,但也沒有太關心。家裡沒有音響,要說接觸過的樂器,只有直笛和響板等學校教育用的東西。連卡拉OK都沒有去過。他印象中音樂是個花錢的愛好。
他跟寺尾說這些的時候,他像是根本不理會似的鼻子裡哼了一下:「音樂不是要你專門去學去研究的東西,喜歡的時候用喜歡的方式聽就行了。不管怎樣來一趟吧,你一聽就明白了。」
寺尾朝著還在猶豫的直貴,砰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來吧!」
把票塞給了他。
梅雨季節中陰鬱的一天,直貴去了新宿的演奏廳。有生以來第一次來這樣的地方,他多少有點兒緊張。現場有些昏暗,大小跟小學教室差不多。一側有提供飲料的櫃檯,直貴在那裡拿了杯可樂。沒有椅子,只有四張桌子放在房間裡。
房間裡已有不少客人,和稍微有點擁擠的電車裡差不多。可這樣是不是已經算是滿座了,直貴當然不知道。年輕女孩子很多,其中有的好像在面授教室裡見過,直貴感到有些意外。像是寺尾在直貴不知不覺的情況下跟她們成為相識,而且也給了她們入場券。
不久,寺尾他們出現在舞台上,是四人組成的樂隊。樂隊好像已經有了固定的粉絲,有人在高聲歡呼。
那之後的一個小時左右,對直貴來說是一個遠離現實的世界。寺尾他們演奏得好還是不好,他不能做出判斷。但是,通過音樂,很多年輕人的心變成了一顆心,這樣的感覺確實存在。他感到自己身體內的什麼東西被釋放了出來,漸漸地和大家的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