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而無邊的鐵門截斷了神殿內外的世界,騎著骨豹和黑馬的士兵整齊羅列,環繞巡邏,白色的骨和黑色的毛形成鮮明的對比。神殿上空的平臺棲息處,泛著幽幽綠光的骨龍尾巴輕輕擺動。神殿最上方,奧汀的黑龍在雨中展翅巡游,吐著白霧。
一到陰雨天,這里的天空就特別低沉,烏云和閃電幾乎和地面連成一體。然而,入夜的燈光卻賜予這座帝都以最奢華的輝煌。
十二座主神宮殿上方出現了已經覺醒的主神雕像:奧汀,霍德,弗雷,博德,洛基,索爾,海姆達爾,芙蕾雅,布萊奇——其中,博德,洛基和弗雷雕像是金色的,其余則是銀色。金色出現在華納部落,銀色出現在阿西爾部落。
然而,霧海之宮上方依然是一片空蕩。
頓時思緒化作一團亂麻。究竟是出了什么狀況?難道是覺醒沒有成功?
“什么人?”
這時,巡邏的士兵停在我的右側,大聲問道。
我擦去額上的雨水,回頭說:“我想見見奧汀……奧汀陛下。”
“出示預約時間或者邀請函,交給正門的守衛。”
果然不出所料。見奧汀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躊躇了一陣子,我又說:“我沒有這些東西,但是我很希望能夠在神殿工作。打掃衛生,整理書柜,洗衣洗碗……什么都可以。”
士兵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笑得有些輕蔑:“我不想說失禮的話,但神殿里就算是打掃衛生的都是特殊的人。如果你找不到工作,去東城吧,在那里起碼可以找到事做。”
“請定義‘特殊的人’。”
“要么是年輕貌美的姑娘,要么是小神袛,要么是經過神界管家行會專業培訓的……我當然不是說你不好,只是這里是英靈殿……”后面的話他沒再說下去。
“我熟知英靈殿的內部構造,對神界的地理位置和歷史遺跡也有所了解。當管家絕對沒有問題。”
士兵有些不耐煩了:“趕快走吧。”
見他轉身過去,我連忙加快腳步追上去:“我對這里真的有很深厚的感情,也知道秉承遠古時代的精神,阿西爾神族以戰死為榮,即便是在停戰時期,這五百四十道大門每一道都可以容納下八百個勇士并肩進入,每一道也都可以通向眾神之王的御座,神殿的正上方是龍巢,內設有盛典殿堂,音樂殿堂,宴會殿堂,藝術殿堂還有七百余間大殿,另外我對這里面每一個殿堂都有特別了解,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再多……”
“我不是來聽你做神殿解說的,閉嘴了!”
士兵盛怒之下,也抽了黑馬一鞭子。馬兒一受刺激,狠狠踢起后腿,這一下剛好擊中我的腹部。
一陣劇痛傳來,我從樓梯上摔下來,連續翻了幾個滾,跌倒在平臺下。
大概是我摔倒的模樣很滑稽,后面的其他士兵也跟著笑了起來。而渾身都被磕碰過后,雖然聽見笑聲很想擺脫窘境,但我痛得連勉強站起來都無法做到,只能捂著自己的雙膝在地上發抖。
地面潮濕,雨水很快浸入了薄薄的衣料,一絲絲冰寒仿佛也隨之浸入骨肉。
這時,突然有一雙涼涼的手攙住了我的胳膊。還沒來得及抬頭,一個柔軟卻冷漠的聲音已從我頭上飄過:“是誰讓你們做這種事的?”
士兵們頓時變了臉色,均不作答。
“你們看不到她并不年輕了么?”那個女子依然嚴厲地說著,“如果別人都這樣對待你們家鄉孤獨的母親,祖母,你們會有怎樣的感想?”
他們后面的對話我都再聽不進去,因為我認得這個聲音的主人——那個我原以為已經消失的,留著及腰棕發,有如瓷娃娃一般漂亮可人的妹妹,林德。
曾經如此討厭她,在與奧汀結婚之后甚至已經將她忘記,甚至還多次因她和奧汀的曖昧心生妒意……
此時此刻,心情更是說不出的復雜。
“你想在神殿里工作?”
碧藍色的眼直直望來,澄澈透明。她顯然已經不認得我。
“是的。”
“你會什么?”
“女仆管家的活,我都會。”
“跟我來,我幫你去看看。”她攙著我的手,帶著我徑直走入神殿大門,“因為這些士兵工作都很無聊,才會跟你說那些奇怪的話,什么神殿一定要美女才可以,都是胡謅。”說完還微笑一下。
她的笑容很美,還是和以前一樣。甚至更美了。
踏入英靈殿的那一瞬,一直圍繞著我的惆悵感更加強烈了。看著周圍熟悉的壁畫和廊柱,努力挺直略駝的背脊,走在蔓延消失在視線外的紅地毯上……恍然間竟無法相信這里已經過了重生的洗禮,千年的風霜。
在經過藏書殿堂的時候,一眼望去竟還是那千萬本書,還有空靈寂寥地面上的水晶桌椅。
然后,就像回憶中的一切重新上演一般,那個安靜的殿堂中站著兩個男子。其中一個是頭發已變成深藍色的索爾。他正抱著一疊書,恭恭敬敬地和坐在書桌前、披掛著黑色外套的男人說話。
看到那個男人的一瞬,我的腳步已經邁了出去。只是在他抬頭之前,已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陛下!”林德放開我的手,快步跑向奧汀,“沒想到會在這里看到你。”
“林德,有話晚些說。我和索爾在談事。”他的襯衫雪白,幾縷黑發零碎地落在額前,依然是如此俊俏又漠然的模樣。
“我沒事,就是在門口看到一個可憐的老夫人,打算幫她找一份工作。”
“嗯。”他隨便瞥了我一眼,很快又看向索爾,“你繼續說。”
他的視線在我身上停留的時間甚至不足一秒,僅僅是這樣。可是我又忍不住往前邁了一步,卻再一次退回去。然后在極度矛盾的心情中聽著他說話,他低沉的聲音。
林德在門口聽他們聊了一會兒,就帶著我朝里面走去。
“還忘了自我介紹。我叫林德,是格拉茲海姆的金宮主管。”
這個職務可高可低。雖然金宮是奧汀的寢宮,但和英靈神殿長官相比,金宮主管幾乎完全沒有實權,當總管基本就是和下面的縫紉官、侍女長、主膳長等等打交道,不必到事無巨細的程度,卻也夠麻煩了。以前的金宮主管是我。除了可以借工作的機會騷擾一下奧汀,我對這個職務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林德帶頭在前面走著,女官的黑色絲絹裙擺拖在地面,淺棕色頭發幾乎覆住了整個背部。她的背影漂亮得連我看了都有些心動。
“剛才真謝謝你了。”我低聲說道。
“不客氣。現在金宮里的工作幾乎都沒有空位了,只能暫時安排你去縫紉部,你看如何?”
剎時間,禁不住握緊手心。
裁縫部離奧汀的寢宮很近。如果真的去了,那不是每天都會看到他……我搖搖頭,努力說服自己不要答應,但說出口的卻還是:“如果可以,我想試試看。”
到了縫紉廳,在縫紉官那里登記名字的時候,林德說:“對了,我還沒有問你的名字。”
總不能告訴她我叫弗麗嘉。于是立刻飛速想了一個名字:“依娜。”
“依娜?”林德和縫紉官異口同聲說。林德朝我微微笑了笑:“那不是跟華納部落那個神金匠名字一模一樣么。”
“啊,沒錯。”
依娜是重生之后看到的第一個女子名,我居然忘記了是在報紙上看到的。
縫紉官說:“那個華納神金匠和神后長得特別像。聽說這才是洛基和她訂婚的原因。”
“這就不清楚了。我知道她的鍛造水平很厲害,陛下幾次派人挖角都沒能把她挖過來。”
“陛下也挖她?難道也是因為她像神后?”
“陛下不是那樣膚淺的人。”
“說得也是。”縫紉官瞄了一眼林德,“還是說,陛下已經選了身邊最適合的人,只是不方便說出來而已?”
“胡說什么!”林德迅速抬頭,“這樣的謠言不可以亂傳,我們一點關系都沒有。”
縫紉官嚇了一跳:“對,對不起。”
看了看神情嚴肅的林德,我越發確定人是會改變的。這些年她成熟了不少。若是換做以前,她大概會恨不得所有人都以為她和奧汀有點什么。現在依然能看出來她很喜歡他,但她已經完全到達了只為他好的境界。
她離開以后,縫紉官反復強調很多次我很幸運,因為在金宮里工作幾乎是所有華納神族尤其是女人的夢想。神后的位置空了很多年,奧汀身邊的女人都對它虎視眈眈很久了。滔滔不絕說了很久,她又很抱歉地發現我是個老太婆,于是迅速住了嘴,開始介紹工作。
縫紉原本就是我最擅長的。以前在霧海之宮沒事做就用金線織布,在這里不出半天時間就完全進入了狀態。在這里工作的都是年輕姑娘,她們對我很禮貌,但遇到共同話題和分享食品的時候,我就徹底變成了透明體。下午工作結束后,姑娘們動作飛快地收拾好東西,對著鏡子撲粉弄頭,又動作飛快地往外沖去。按照裁縫官的話來說,應該都是去“邂逅”了。
因為沒有陽光,白天晚上區別也不大,只是天空中有星點悄然升起。窗外是同一片深黑色的天空,夜晚的神界其實和以前區別不是很大。
雨也停了。玻璃上依然有未干的雨珠。
我還是試用工,不可以住在神殿內,得先住進旅店然后找房子。一想著還要忙碌這些事就覺得很疲倦。手中攥著第一天拿到的工錢,那些不明意義和價值紙票的觸感也非常不真實。
裁縫廳安靜得接近死寂。看著靠窗的巨大落地鏡還有里面老女人,我輕輕嘆一聲,正準備站起來,卻在鏡中看到門前有幾個男人路過——即便不去看他們華貴而簡潔的衣裳,也能從走路的姿態看出是怎樣的人。
他們都看著前方。唯獨中間那一個看向了廳內。
我和他通過落地鏡互望了一眼,又是短暫的剎那,他挪開了視線。
我卻腦中一片空白,迅速站起來,望著鏡中他的身影,輕輕喚道:“奧汀。”
聲音很小,肯定沒有人聽得到。他卻放慢了腳步,又朝鏡子看來。
這一回的時間持續得久了一些。但也只是短短的幾秒。我們相隔很遠,又因為身體變老,視力也模糊了些,我并不能看清楚他的表情。
但我知道他在看我。
幾乎就想轉身沖出去,想要擁抱他。卻很快看到鏡中的自己。那樣的不堪,蒼老,卻不曾改變,依舊是那個犯下大錯、罪不可赦的自己。
我迅速坐下來,垂頭開始收拾東西,一直不敢抬頭。
直到腳步聲漸漸遠了,我再次看向落地鏡。廳外已經空空如也。鏡中年邁的女人有一雙干枯的眼,卻是濕潤的。
空氣因氣溫降低而變得冷寂,在偌大的廳堂中坐著,連呼吸都會感到冰寒。僵直坐了很久才站起來,腰間卻有一個小小的信封掉下來,落在地面。
上面有一行清秀的字:給弗麗嘉。
來這里之前,竟一直不曾留意身上有這么一封信。我打開仔細看著信中的內容:
弗麗嘉,
你或許永遠都不會有機會再次看到我。因為,我是另一個你。
我們的人生差別很大,生活的時代不同,信仰與追求不同,但是帶著三千年前的記憶,我卻能夠深深體會到你的痛苦。但即便有你的記憶,我仍不是你。
因為作為愛神,奧汀的妻子,你永遠不會愛上洛基。
而我愛他。
或許你看到這樣的話會感到很害怕,畢竟他曾經做過那樣讓人不可饒恕的事。但當年的洛基只是個偏執的孩子,我相信事后最后悔痛苦的人一定是他自己。
這么多年來,他一直被奧汀的光輝掩蓋,你永遠看不到他。跟著奧汀,你是屬于他的,作為一個女人,這樣已經足夠了。可是,如果跟洛基在一起,你卻會成為他的整個世界,無關性別,無關外貌,無關責任。被他深愛無疑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事。
盡管洛基心中的那個人很可能依然是三千年前的弗麗嘉,但他一直是個寂寞的人。我想給他最純粹的感情。
我愿意放棄自己。而且,重生和前世并存的記憶,我們都負荷不起。
再過兩個小時,我就要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但我寫這封信的理由和他無關,只是想請求你:不要回到阿斯加德,但也不要再和洛基在一起。
這是我對西芙做出的承諾。這一世我們已經不再是阿西爾神族,都忠于部落。
如果這樣會讓你感到困擾并且無法接受,請忽略我說的話。但是,請不要傷害西芙和洛基。他們是我最重要的人。
還有洛洛,一個你不認識的孩子,它應該和洛基在一起。
另一個你:依娜
看到最后的名字時,握著信件的手已有些微微顫抖。
——原來我之前真是華納海姆的依娜,曾經愛上洛基。
之前大概不會想到我會變成這個樣子,“依娜”覺得我會立即成為主神,回到奧汀身邊,然后同時傷害西芙和洛基。
難道她不知道我是阿西爾神族?看看鏡中的自己,我有哪一點像華納神族了?
只是,“依娜”選擇消失,無非是為讓覺醒后的自己不再有負罪感。
這種選擇為什么要留給我來做?
現在我該如何是好?回到華納海姆,尋找西芙,但是避免與洛基見面?
心底對華納部落的排斥外加對洛基的恐懼讓我猶豫了很久。
直到在旅店住下的第四天,阿斯加德發生了一件大事——洛基來訪,而且氣焰非常囂張。
他有火神九界書,可以瞬間移動到阿西爾部落。雖然說兩個部落停戰已有一段時間,但華納神族只能在阿斯加德中產階級住宅區外側的結界外活動。洛基不能直接通過魔法書進入神界內部,但最近的傳送陣就在阿斯加德下方的漢德城中。
漢德城中只有中央神圣達普橋能直通神界主神區。那里是絕對禁止華納神族接近的,但洛基把橋上的黑騎士全部擊倒,過橋闖入神殿外。
洛基情緒激動的時候會控制不住火焰,而且華納神族過于閃耀的外貌在這里非常突兀。
所以,我隨著其他市民來到神殿外時,一眼就看到了他。
黑暗中,世界之樹的葉片繽紛璀璨,就像是一塊塊薄薄的五彩寶石。樹根深深埋入烏達泉,螢火蟲的星點在泉水上方跳躍,一直盤繞至英靈殿的金色蔓藤上。
洛基懸浮在世界之樹下方,紅發白衣,眼中有烈火跳躍,和最后一次見面幾乎沒有區別。
“把依娜交出來。”
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