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抬手,把它全部喝了下去。
甜蜜而冰涼,順著我的喉口滑下去,一直冷到下腹。我打了個冷戰,毛骨悚然,這才開始發抖。
周圍頓時一陣混亂,在騷動中我只看見母后撲上來,她嚇得面無人色,所有的人都只是驚呼,其他什麼也不敢做。我倒在椅子上抓住母后的袖子,駭得大口地喘了好久,什麼話也說不出,她也失了平時的冷靜,抱著我神情惶亂,卻連叫人都忘了。我第一次看見母后這樣,心裡不覺難過起來。
良久,似乎什麼事也沒有。
我這才轉頭看看她。她在下面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著我,嘴唇全然烏紫,顫抖,像枯葉一樣沒有氣息。
我扯扯嘴角,想對她笑一下,但是,根本就笑不出來。
過了很久,我才定了心神,低聲問眾人:"現在,還是要加害皇上嗎?"
回到宮裡,隨母后到崇徽殿,肅清了所有內侍與宮女,母后狠狠給了我一巴掌。"這宮裡哪個女子不比這個來歷奇怪的女人好?你現在年紀還小,哪裡知道啊……"母后似乎怒極了,"可知道這樣身份奇怪的女子,皇家容不得她?"
"她是我從宮外帶進來的,三天前。"
母后把眼睛看向我身後,"伯方?"伯方吞吞吐吐地說不出話。
而我居然也不想流眼淚,安靜地站在她面前等她說話。
"那個女子雖然沒有了投毒的罪名。但是,她還是有罪。"母后冷冷瞧著我說,"她矇混入宮,懷不良企圖接近皇上,還是死罪。"
我突然明白了,我所有的一切,在母后的眼裡,是多麼可笑的事情。
她給我的煙花,那麼高遠,一個孤獨困在步天台的十四歲小孩子又怎麼觸及得到。我所有的,只是眼睜睜看著那些璀璨,在空氣中灰飛煙滅。
我慢慢地抬頭,向母后說:"多謝母后教誨,孩兒會馬上將她送出去的。前幾天孩兒看天象,有流星入須女四星,顏色黃潤,是立妃後之兆。孩兒想,既然已經即位了,後位不可長虛,況母后也說宮裡事務繁瑣,孩兒請母后作主指一位堪以母儀天下的妃子,立為正宮。"
母后看著我,搖頭,說:"你啊……何苦這樣猜疑?"
我一低頭,不看她。
"這還是皇上自己看?可有如意的人選?"母后問。
"母后覺得平盧軍節度使郭崇之的孫女郭青宜如何?"我居然覺得心頭一片空明,平淡地問。
"還是等以後再議吧……今天累了。"她示意我下去。
我到崇徽殿外時,母后身邊的宮人趕了上來,捧一枚小珠子給我。我伸手接過,入手冰涼。
把她從天牢接出來時,天忽然下起了微雨,御溝裡的荷花開得如同錦繡,豐滿地挨擠在漫天牽絲般的雨中,胭脂顏色淡薄,乾淨得幾乎沒有世俗影跡。
她軟弱地就在天牢外的雨中緊緊擁抱了我,眼淚簌簌落在我的衣領中,溫的淚,涼的雨,全覆在我的肌體上。
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已經長得比她高了一些。我可以抱住她了。
她抬頭尋找趙從湛,但是他沒有出現。
"他負了所托。"我忍不住說。
她不知道聽懂了沒有,只是對我看了許久,說:"小弟弟,你是皇帝,當然不會知道……每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很艱難的。趙從湛他立身在這裡也是不容易。不要太苛求。"
我忍了很久的眼淚,因為她這樣一句話,終於流了下來。
原來她覺得我是世界上,最輕鬆如意的人。
隔著雨和眼淚看她。在紊亂的雨絲中,她的面孔模模糊糊。周圍的一切寂靜無聲,所有的聲響都已經死去。
她又怎麼知道,我是怎麼生活。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我終於想要長大,長到脫離那些困縛,改變我這虛弱的人生,到足以面對世上的一切。我不要在夜裡無望地等待她,我再不想要步天台上那些割痛肌體的風,總有一天,我要抓緊她,把她留在我身邊,永遠,把她綁住,要她無法飛翔,不能逃離。
我將來,一定要改變。
天聖二年十一月,我十五歲,立皇后郭氏。
大婚時候,龜茲、甘肅來貢,進獻西域珍果。其中有中原從未見過的一種瓜,據說本是出於夏天,現在冬天居然結了幾個,所以特來獻賀。
破瓜分食時,裡面的汁水像血一樣鮮紅,流了滿桌。大臣請我賜名,我慢慢地說:"從西域來,不如就叫西瓜吧。"
這崇政殿的所有人,他們都不知道,曾經有個人給我帶過西瓜汁。
可是我沒有喝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