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春分(一)
一天風露,杏花如雪
我與她的這次分離,比我所能想像的還要久遠。
我常常在半夜裡出了內宮城,坐在步天台的邊沿,看自己腳下深不可測的距離。雪花落下去,飄得緩慢。我以為她很快就會回來,在我的身後叫我小弟弟,可是她留給我的只有等待,沒有期限。
直到我沒有力氣再挨過某一年最寒冷的那場雪,我才對自己說了實話,她不會再來了。她不會喜歡這樣的天下,不會喜歡名義上是皇帝,事實上卻這般無能的自己。我現在只能忘記,把我少年的最後一點兒柔軟,用來忘記她。
她永遠不會再來了。
那個雪夜我終於夢見她。
不是夢見與她離別。我夢見我的手指穿過她的長發,觸摸到了她的脖頸,溫熱而柔軟,像一隻狐狸的手感。我用指尖滑下,細細地點數她的脊椎,在血肉下,微微突起的堅硬,一節,一節。
醒來時,夢裡一切都是模糊,所有的細節都已經遺落。
我把雙腿曲起來,臉埋在膝蓋上,想放縱自己痛哭一下,那些眼淚卻迅速被錦繡龍紋吸了進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似乎只需要一覺醒來的時間,我就必須長大。
也可能,只是我自己以為自己已經長大。
直到五年後,天聖八年。
那一年的杏花開得異樣熱鬧,滿眼都是如雪如霧。整個大內似乎都因為這喧鬧的豔麗景色而有了生氣。
到了崇政殿,伯方馬上就上來說:"皇上,秘閣校理范仲淹來好久了。"
他並不敢多看我,雖然他一直都還在我身邊,但,五年前那一天之後,我除了無關痛癢的話之外,再也不和他說別的。我們之間,真正疏淡成了上與下的關係。
其實我現在,沒有能說什麼話的人了,但這樣讓我覺得比較安全。
我點頭,說:"讓他進來說話。"
范仲淹馬上到我前面來。他五官長得過分端正,又規規矩矩留了三絡鬍子,眉心由於常皺著,深深一道豎紋,雖然他今年才四十二歲,卻顯得古板老成已極。
我笑道:"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
"謝皇上。"他叩謝。
范仲淹在去年經由資政殿學士晏殊舉薦,任秘閣校理。注意到范仲淹,是在去年年冬至,我率百官給母后上壽時,范仲淹上摺力言其非,我背人把奏摺在火爐子裡燒了,沒有聽從。
可惜他不識什麼時務,後來居然又向母后上書請求還政於我。晏殊怕受牽連,連忙與他分道揚鑣。
在中央這樣明目張膽得罪了太后,我如何能保住他?
"到河中府任通判之職,朕不是貶黜之意,你要明白。這比你在秘閣做校理累遷要好。"
"是,臣明白。"他自然也知道我的意思。
"地方上能做出政績的話,將來在朝廷中我就能大力提拔起用。你可自己多加勉勵。"
"是,臣明白。"他再拜。
我把準備好的小龍團餅茶取出來。讓他起來自己取去。
范仲淹猶豫,說:"臣不敢。"我知道他的意思。小龍團餅茶即使是宰相近臣,也不隨便賜贈,只有每年在南郊大禮祭天地時,中樞密院四位大臣才有幸共同分到一團,而這些大臣往往自己捨不得品飲,專門用來孝敬父母或轉贈好友。
"范仲淹地位卑微,皇上不如賞其他的東西給微臣?"
我示意他照我的意思去取:"卿家若好自作為,將來未必不是位及人臣。"
他這才躬身上來,這種茶在賜贈大臣前,先要由宮女用極薄金箔剪成龍鳳、花草圖案貼在上面,他因為手指顫抖,竟將鳳凰的尾撕了一半。
我微微笑出來,覺得此人看上去一下子可愛起來了。
起來在宮牆邊走過,聽到外面一片喧嘩聲。
"據說近日天氣回暖,城南的杏花開得特別好,滿城都是去賞花的遊人。"伯方在我身後說。
"反正下午無事,我們也學人踏春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