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口的人對微服的我們視而不見。只有兩個禁軍護衛遠遠地跟在我們後面。我現在出宮雖不敢頻繁,但偶一為之,母后權當作不知道,而後局的人也只能例行公事在旁邊勸諫幾句而已。
我依然尚未親政,宮中的事情並不太多,母后也知道我這大把精力是無法在這樣的宮城裡消磨的,或者她也是以不反對作為默許。
也許人生就有所謂的命中注定吧,以後很多事情,未必就不是那些杏花改變的。只是當時,卻全然不知。
出城到郊外,越是往南,杏花開得越發濃烈,花瓣像冰綃裁剪碎了,輕不勝風,我的袍袖一動,花瓣就在氣流中輕慢旋轉著撲到我懷中,落了一身的胭脂瓊瑤。春日的陽光溫煦,照在身上,柔綿溫軟。真好的天氣。
滿山野都是花,看去只有一片紅粉。遙目遠觀,前面還是蕊朵鮮明,最遠處,連顏色都看不分明,只有隱約的一些花意在,好像天底下只有一片粉紅的顏色沉澱下來,深深淺淺,綿延到最盡頭。
花下遊人都被太繁盛的色彩遮住,只偶爾才有一角衣裳在緋紅的間隙中一閃而過,又馬上淹沒。
"居然會有開得如此熱鬧的花!"我感嘆。
伯方忙在後面說:"皇上聖明,天下祥瑞……"
"這杏花開得好關祥瑞什麼事。"我止住他說話,看前面就是個短亭,便說:"我進去稍坐一下,你也歇歇吧。"
到亭中坐下,才發現亭後是股小小清泉,有個女子在水邊接水。我也覺得口渴,隨口說:"伯方,弄些水過來。"一邊漫不經心地掃了那女子的後背一眼,發現散在她淡綠春衫上的頭髮,不像一般姑娘那樣整齊濃密,居然薄薄的,長短不一。
我覺得這頭髮讓我記憶裡有些東西觸動厲害,突兀地,一些元宵的火豔豔地燒在眼前。那個懷抱,白蘭花的香味。
我的呼吸突然無意識地急促起來。
她端著一葉水回過頭,眼睛在我身上一掠。
在她這短短一剎那的流眄間,我卻像失掉半世年華。步天台上的風,突然呼嘯而來,在這樣春日的繁花中,攪得我十四歲以來的日子分崩離析。
所有過往一切,錯亂地在我面前閃現,我頰上的溫暖觸感,她狠狠撞在我右肋上的膝蓋,燈火前她透亮的嫣紅臉頰,撲在我身上時那些迅速被火吞噬的漂亮花邊,在污泥中抓住的她的手指,隔著碧紗的輕語,她笑起來時狐狸般的眉眼,高高在天的璀璨煙花下,她的臉,紅色,綠色,黃色,紫色。
五年,在御溝的雨中我們分離,就像永別,我再也沒有見到她。我覺得我已經迅速脫離了少年時代,再也沒有力量上那樣寒冷的地方守候,可是她依然是那樣的容顏,就像停止在我十三四歲裡的,孩童時無知的夢想。
她看見我了,神情不定地遲疑了許久,終於詫異地問:"難道是你……"
伯方忙在旁邊低聲說:"皇上。"
"天啊……小弟弟一下子這麼大了?"她又驚又喜,"我都忘了你會長大!以前我離開時你才十三呢……"
"十四。"我低聲提醒她。
你可知道我在步天台上等待了你多少年,才長成現在的模樣。
"你是不是在怪姐姐都不去看你?"她居然還是以前的口氣,以前一樣的微笑,眉宇清揚地看著我。這眼睛讓我想起了很多東西。
眼前這如花容顏,是我年少時豁出命來喜歡的人。那永遠都是年少輕狂才有的剜心之舉,我這輩子大概也只能是為了她那一次。在這麼久遠的等待中,當時的悲哀疼痛已經勉強結了不能觸碰的疤痕,可是現在,這不期而遇又扯開了一道口。
胸口一涼,原來是她托在右手的水在她激動說話時濺到了我的衣服上。她忙用左手為我去撣水珠。
其實已經滲進去了,沒有用了。但是我忘了提醒她。我只顧貪婪地看她的容顏,沒有變,她似乎只是過了幾天,什麼都沒有變。而我,似乎也只過了幾天,也依然還是那個小孩子,依戀地讓她在自己的胸口輕拍。
那樣的眉眼,只有她一個人擁有的,現在,終於又出現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要喝水嗎?"她把左手的小荷葉托起來,笑吟吟地問我。
我伸手去抓她的手腕,想要告訴她些什麼,關於我終於長大,關於我的等待,關於我再也不想讓她離開。
她卻眼睛一轉,看向我的身後,對那裡說:"你去了好久啊,有摘到嗎?"
我回頭看,原來是趙從湛,他看見我,馬上跪下叩見。我示意他起來。
她把荷葉遞到我手裡,輕輕走到趙從湛身邊,很自然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把他手裡一枝杏花取了過去,在鼻下輕輕地聞了一聞,抬頭向趙從湛淺淺微笑。
然後她才轉頭看我,笑道:"我的珠子在水裡泡太久,勉強送我回去後就壞掉了,好不容易送去修好,這邊居然已經過了這麼多年,落地處又不是皇宮,剛好落在一家酒樓的銀櫃旁邊,被當作小偷送到開封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狼狽……最後只好報了從湛的名字救我。"她向趙從湛微笑。
趙從湛忙低頭再向我行禮。
"現在由從湛出資,我在安福巷--就在蔡河雲騎橋畔,買了小院在養花呢,京城很多名種都是從我手裡傳出去的,有空來看我吧?"她在薄薄的陽光裡,對我語笑嫣然,一邊卻輕輕挽住趙從湛的肩,輕聲說:"還有……我們常常一起出去,已經鬧得滿城風雨,我大約會沒人要了,何況從湛又是我的出資老闆,以後算賬太麻煩,乾脆就成親算了。他已經擬折上報朝廷了,你可一定要儘早批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