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隨口說:"沒什麼,守陵的李宸妃去世了。"
她"啊"了一聲,用異樣的神情看著我,遲疑地問:"李宸妃?"
"對,你也知道她?"我奇怪地問。
她看了我良久,說:"沒有……"
我皺眉,看她低頭撕了一塊餅,心不在焉地慢慢嚼了幾口,卻出了神。
"到底什麼事?"我忍不住問:"我和李宸妃,會有什麼事情連你們那裡的人都知道?她生前也沒有什麼大事,現在已經死了,也不可能再發生什麼了吧?為什麼我不知道就是我可憐?"
她默默地看著我,並不說話。
"是早前父皇朝的秘密嗎?……後宮女子的事,大不了就是為自己爭寵,她唯一的女兒不是已經死了嗎?"我支在桌上和她說到這裡時,她的眼睛裡突然有了一點兒異樣的濕光。
我遲疑問:"難道她還有孩子嗎?"
她站起來,伸手摸摸我的頭髮,像以前一樣,然後說:"對,她有個好孩子。"
"沒長大吧?"我問。
"長大了。"她嘆了一口氣,放開我,把臉轉向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茫然地看著她,打了個冷戰。"那個孩子……是……"
她終於悲憫地看我,說:"你現在去的話,大約還能見到她的遺容……她是你母親。"
嵩山之北為陰,黃河以南也為陰,夾在中間,鞏義是龍脈之地。
從開封連夜離開,直奔鞏義。我們雇的馬車越近嵩山,我心裡越害怕。到後來,隨著車子的顛簸在黑暗中一路戰抖。
她感覺到了,輕輕握住我的手,攏在自己的雙掌心中。在失了一切的漆黑裡,天空沒有星月,只有風聲荒涼。道上的樹枝橫斜,打在馬車竹編的車篷上,顫慄咬牙一樣的咔噠聲。在車窗邊,偶爾經過野店或城鎮的燈火一閃,我剎那間看到自己把她的手抓得泛白,一點兒血色也沒有。
我們什麼也沒說,一直沉默。只有我在黑暗裡,慢慢地淚水流了滿面。
太室山主峰峻極,峰東側是萬歲峰,西側是臥龍峰,兩峰對峙,猶如永定陵的兩個門闕。我們下了車,遙遙望到神道最前端的華表,象和馴像人,隨後是瑞禽瑞獸,往下是馬和控馬官,再往下,是手捧寶物的客使,共三對,是參加先帝葬禮的鄰國客使模樣,客使的後面,是武將文官,按朝拜順序排列。再向後,是鎮陵將軍,頭戴盔甲、手持斧鉞。
這長長的一條路,走得我幾乎窒息。幸好她一直都在我身邊,一直都握著我的手。我像溺水時抓緊一根稻草一樣,抓著她的手。
守陵的山陵使驗看了我的令信,打開平時緊鎖的神門,荒涼的一片黃土地,站立四個內侍石像,地下是父皇的陵寢地宮。圍繞地宮四周的是陵墓宮城的神牆,神牆方正,四隅有角闕。父皇在這裡十年,我卻到現在才知道他安息之地的樣子。
我跪下,朝陵寢三跪九叩。
她側身站在旁邊,等我結束,伸手扶我起來。到側殿,裡面冷冷點著幾枝白燭,掛了白幡,敷衍一些果品,大約封誥還未到,所以還沒有妃子的奠儀。
我腳步虛浮地踉蹌撲到梓宮邊,去推那蓋子,卻推不開。
旁邊的守陵使看我許久,不很願意地問:"幹什麼?宮裡還要驗屍不成?李順容真的死了。"她給他們塞了些銀子,他們才下去了。
她拿起旁邊的燭台,用尖端把蓋子撬高一點兒,棺槨還未釘死,我用力把棺蓋抬起,靈堂幽暗,她拿了只蠟燭,舉在手上。我就著那些亂跳的燭火看自己的母親,多年前那個和我一樣無聲流淚的人,走的時候一眼也不多看我的人,在這裡無聲無息地耗盡了所有的人生,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她無疑是美麗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已經去世,她的雙眉呈微微下垂的樣子,下巴上,左靨有小小一點兒酒窩,與那不展的眉毛在一起,說不出的奇怪。不知她是在歡喜還是在悲哀。
我小時候的記憶,從來沒有她。她身份低下,我似乎沒有見過她。也許她一直都在,可從來都是沉默的,規矩的,所以我從未在大群鮮豔裡看到她?
一生被自己的孩子視而不見,她的人生,為何會是這樣?
她伸手覆在我的手上,說:"罷了吧。"
我與她一起將棺蓋蓋上,聲音一落,我的母親就沉到黑暗裡去,我的心也似乎被蓋在了黑暗裡。
出了嵩山,那馬車在等我們。我們上去,坐在裡面,相對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