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荒草間奠紙亂飛,處處野墳頭都頂著黃表紙,那紙在風裡簌簌抖動,顯得那些墳墓比平時還要淒涼得多,只有幾樹桃李花偶爾在幽暗山色中明滅一下。那鮮亮的顏色讓我心裡大慟。
"你的家裡,是怎麼樣的?"
她輕聲說:"我父母親都是普通人。"
想必你比我幸福很多。我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不讓自己虛弱下來。
"我在媽媽肚子裡的時候,媽媽知道是雙胞胎,就給我取名叫艾憫……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她拉過我的手,在我的手心裡寫下自己的名字。
艾憫,這名字生生寫到我心脈裡去。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不是。我媽說,天下熙攘,皆為名利。我們是俗人,所以姐姐是艾茗,妹妹是艾莉。"她淡淡地說。
我木然說:"原來你有個雙胞胎妹妹。"
"沒有。"她低聲說道,"妹妹未曾出世就沒了,因為我和她在母親肚子裡爭營養,她輸了。"
我們靜默良久,聽著那馬蹄聲起落。
她緩緩說:"所以,我現在每一刻都想,人生就是要鬥下去,即使不願意,即使和自己的至親也一樣,為了活下去,那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想一想母后的《武後臨朝圖》,心裡害怕極了。那些搖搖欲墜的不安,撲下來湮沒了我。
"我明日早朝就要親口宣佈封我母親為宸妃,面對那些知道這事情的人……我該用什麼表情去講?他們要是可憐我,我怎麼辦?"我虛弱地問她,眼淚就掉了下來。茫然無措地在這搖晃的車上,不知道路會到哪裡去。
我不想回去,不想再看見那些大臣,母后,身邊的所有人。我不願意再回到那個冰冷的地方去。
"我本來……還在想,我是母后唯一的親生孩子,她和自己的兒子爭什麼呢……可是,原來我不是……我和其他人一樣,都是與母后沒有瓜葛的人……我以後若不學著與母后相爭,我也許……就是章懷太子……是前朝中宗李顯,是睿宗李旦……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要怎麼學會和母后分庭抗禮?"不知怎麼整合句子,我就破碎一樣地對她講。在這天下再沒有人可以相處,只有你,一定要在我身邊。
"要不你帶我去你那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我幫你養蘭花,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我腦子一片滾燙混亂,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拉著她的衣袖哀求她。
她的眼淚一下湧了出來,伸手摟住我的肩,低聲說:"你難道真是個小孩子……你哪裡逃得掉?你可要逃到哪裡?"
她在我耳邊輕聲說:"你是正統的皇帝,擁戴者自然有正理,何況你的母后在朝中掌權多年,免不了有諸多反對者,你已經長大,她不會是你的對手。你放心。"
我抱緊她,氣息急促地抽噎了好久。外面的喧嘩過了又來,不知道經過幾個城鎮。那些眼淚全都滲到她的衣服裡去,濕了肩頭一大塊。
然後,才聞到那些白蘭花的香氣,那纏綿悱惻,暗夜的雪色竹影,那湘妃短簫裡顆顆滴落的聲律。
到後來她拍拍我的肩,輕聲說:"到了京城了。"
我掀起簾子看這滿城繁華,寶馬香車,御溝流水,一街花開。良久,詫異地想,我剛才怎麼會想要遠離它而去?這是我的,我也只有在這裡,才看得到天下。
她說的對,我是皇帝,我已經長大,沒有人能是我的對手。
下車時,她摔在我身上。我想起自己在她的膝上睡了很久,忙去扶她。
"沒關係,馬上就好了。"她淡淡地說,把手抽回去了。我呆了一會兒,然後送她回去。她關門時,關懷地看了我許久,然後說:"你就當作,什麼也不知道吧。"
我默然點頭。
回去宮裡,我照例先向母后告安。
去時崇徽殿裡滿是內侍候著,看見我回來了,所有宮人都舒了一口氣。母后站起來把我拉去身邊,仔細地端詳我全身,見我安然無恙,才問:"皇上這是怎麼說?"
我扶她在床上坐下,仔細地解釋:"昨日寒食,看街上人都在備香燭冥紙,孩兒突然想父皇了……本想要內侍省準備,但浩浩蕩蕩怕又忙亂一個月不能成行,還要爭辯禮與非禮。孩兒想,也就是兩天的事情,自己就走了,實在是想要行人子之當為。卻讓母后受驚,孩兒知道這次任性,以後斷然不敢了。"
母后抓著我的手,輕輕拍了兩下,說:"母后還怪你孝心?只是這伯方一定要狠狠罰他!"
"孩兒現在長大了,伯方哪裡追得上?"我笑道。
再敷衍了幾句,退了出來。在宮門口細細回想剛才,自己也詫異,想,怎麼會如此冷靜,好像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一樣?
但這樣也好,至少我已經不是以前的小孩子。
召了都指揮使李灼覲見。他從未見過我,平身之後偷偷看我,與我目光一對上,馬上就縮回去。
我正色問:"李愛卿多大了?"
"三十四。"他忙說。
"春秋正盛啊。"我感嘆,"以後前途大好。"
"臣唯願誓死效忠皇上!"
說這樣的陳詞濫調。我端詳他,濃眉厚唇,臉廓四方,五官端正。果然是不會說話的相貌。他偷眼看我。我不想給這個人這樣覷著,便站起來,說:"母后近日身體不適,朕怕是她思念先皇所至。這幾日殿前司、內侍省若有自山陵來給母后的急報,你記得先呈到滋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