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頭看他得意的樣子,叫了個侍衛過來,說:"給他幾個錢吧。""貴人,你可別用小錢隨便打發我去。"他忙說。
我冷冷地瞄了他一眼:"幸好遇見的是我,否則你小心自己怎麼死都不知道。"
連訛詐都不懂輕重,真是蠢人。
回宮後我首先就去見她。天色已經有點兒昏暗了,玉華殿卻還沒有掌燈。
宮女在外面看見我,忙說:"我去回艾姑娘。"她在宮裡還沒有正式名分,宮女也只好這樣叫她。
"不用,我自己進去就好了。"我止住了她。
深殿裡越發幽暗,磚地被沖洗得太過乾淨,一股涼風撲面而來,在這樣微有寒意的秋天黃昏裡,她一個人在殿裡慢慢地走來走去,赤著腳,在光滑的青磚上,穿曳地的薄紗衣,衣服本來是粉色,在黑暗中淺得幾乎分辨不出,與白色一樣。她的頭髮長了,綢緞一樣披到腰間,沒有挽上去。
她像是一縷幽魂,在這個大殿裡悄無聲息地徘徊。
她回頭看見我,說:"進來吧。"她的聲音此時聽來,與冰霜一樣又清又冷。
我本想和她說說自己的忐忑,說我做了白痴,現在要開始與朝中母后那一派人糾纏爭鬥。可是,看見她冷淡的面容,我就懶得說話了。雖然我只需要她輕輕一個微笑來肯定自己。
以後人間最美好的風景過眼的時候,她會在我身邊;我看見繁華萬象的時候,她也會在我身邊。可她心裡和我看著不同的東西,甚至她根本不願意和我一起看這天下。那這人間,這繁華,這天下,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
明明就在我手中,我遙不可及。她在我身邊,心卻不在。
那還不如就不要在。
她讓身邊人取來前幾日的桂花糖,打開罈子,舀了一點兒盛出,那些花瓣的甜香實在濃郁,散得一屋子都是。
她把碟子遞給我,燭火暈紅,桂花金黃,瓷碟碧綠,她的手指雪白。想到豔麗的那一句"皓腕凝霜雪",心裡突地一撞,層層郁惱就舒展開了。
我要後悔什麼呢?其實本就是自己這麼多年的願望,哪裡關她什麼事了?而她,現在是在我身邊的,我應當要心滿意足。
我們坐在微涼的青磚地上,一起用小餅蘸著桂花糖吃了,濃郁的蜜甜與香氣一直滲入全身的所有肌骨。
未來好像不存在了,明天也不會來,只有周圍漸漸陷入幽靜的黑夜。
忽然有風從門縫間漏進,宮燈在風裡輕飄飄地搖曳了幾下,她的臉在明滅不定的光芒中隱約暗淡。偏偏她那暗色下的容顏上,有一雙水樣的眼睛,用了懵懵的睫毛遮著,似乎波瀾不驚,可偶爾燭光一跳,我就看見她眼裡的流光轉瞬。
十年,我的生命就從她這樣的眸子裡,眼看著過去了。
一片凝固中,忽然聽到雨聲急促敲打在窗門戶樞上,空蕩蕩的殿內紛亂作響,宮女進來稟報說:"外面下雨了。"我站起來看外面,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居然瓢潑一般。雨聲就著冷清的風聲,一層一層裹上來。
她終於抬起她的雙眼看我,說:"雨這麼大了,還是早點兒走吧。"聽來居然是在下逐客令。我站起來,輕聲問:"身體可好了?"她隨意點下頭。送我到門口。
車輦在外面,我接過傘,回頭看她,她沒有一點兒情緒地站在我身後,長發垂下來遮住她的雙頰,只露了她的雙眼,她的鼻子,她的嘴唇。
背陰處的蘭花,幽暗的天色。
我丟了那把描著青綠鸞鳥暗紋的傘,用力抱緊她。
我為何要走呢?這裡是我的地方才對。這樣大的風雨,我怎麼離開。外面就是淋漓交加的寒冷,我是最畏懼寒冷的。夜都已經過了十之三四,我怎麼穿過兩重宮牆獨自回到那清冷的地方去?
我們現在已經沒有需要害怕的東西了,這樣天色,當然是留人的,我情願用最卑微的愛戀臣服在她的腳下。
聽到那些大雨,狂暴一般在耳邊擊打這個天地。但她在我的懷裡,那些喧鬧聲就嘩一聲溶解,消退,直到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