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臨走前說:"姜遵那個人,為治尚嚴猛,不過對吏事的才能倒是不錯。"
"是,孩兒知道。"
"母后身體不好,以後朝廷的事可都要交在你手裡了。"
我默然:"母后比孩兒治政要強很多。"
她聽了,眉間淡淡帶上一絲驕傲:"你父皇當年也這樣讚許過母后。那時母后還年輕。宮苑裡,哪個女子不豔羨我……現在想來,我人生最好的時候不是在朝堂上,而應該是那時。"她用已經有了皺褶的手去撫煙軟的窗紗,轉頭對我一笑:"這些年,你不怪母后吧……你是知道的,我們都不過被朝廷裡兩股勢力拿來相互攻擊,常常我們是身不由己。"
我點頭,無語。
"昨夜那場大火,看皇上在火中呼叫母后,母后不知為何,突然萬念俱灰……我和自己的兒子爭什麼呢?我都已經六十四了。母后不是不識時務的人。"
在透簾來的綠陰中,她仰頭對我展眉一笑:"母后以後清心了。"
多年來這樣強硬的母后,淡然拂衣而去,好像是我成全了她。
母后離開後,我一個人到宮城外,讓車馬在汴梁轉了一週。一路上看著外面的京都景象。我曾經看過無數次的東西。
都城之外儘是平原,遠山丘陵,曲線連綿,高天迥回,林木層次,人在下面微不足道。這個國家,登上再高的山丘也望不到邊。
城內有寶榭層樓,笙歌按樂,畫橋流水,士人行歌。金明池、杏花岡,現在暑氣正盛,大堆的人聚在池苑邊消暑,聽歌女酥軟地在輕唱晏殊柳永的新詞,隔水送來,喉音揉了波光,恰似醉裡夢裡,慵懶天氣。集賢樓,蓮花樓,獨樂岡,盛暑中聚集飲宴,京城風氣奢靡,只聽到盆盞碰撞,觥籌交錯的喧嘩聲。
沿街去的獨輪車子上,準備著今晚又一個喧鬧的夜市。
夜夜笙歌,日日昇平的天下,現在,母后居然真的全都交託於我的手上了。
而我,竟不知道未來該怎麼辦。
這不是我理想中的世界,我不知道在我的手裡,我要如何去做?似乎沒有人會記得遙遠的燕雲十六州,沒有人關心塞外縱橫的那些鐵騎。
可我呢?我寧願在步天台上,看那些斗轉星移。我本來對朝廷並沒有什麼興趣,現在我卻逼得母后借病離了朝廷。但她在朝中十幾年的影響不會消失,還是會掣肘著我。我一時把母后推下去,所有事情都沒有平穩的過渡,朝廷裡的勢力沒有交接就匆促了斷,我往後的行事必然就阻礙重重,這以後恐怕會是我當政的大患,我是在拿自己以後順理成章的朝廷開玩笑。
但是我沒有辦法,我害怕。我害怕我現在把艾憫強留在身邊,以為自己已經安定,可到最後還是落得十四歲時的下場。當時我如此恐懼地飲下了那些以為是劇毒的水,結果卻仍是徒勞,我才知道自己的無能為力,只要母后還在,我自己的愛情也許豁出命來也保不住。
我再也不要任何人來威脅我。
第十五章 白露(四)
夢澤蒹葭楚雨深
到州橋邊,看到那個與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的乞丐,依在柳樹蔭下,坦腹露背,手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搖一把破葵扇。
大熱的天氣,整條街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來往人蹤。我停下來,到他的前面看他。他拍拍旁邊的石頭,我就坐下了。他用手撐著身子,拖自己的殘腿離我遠一點,笑道:"我身上氣味濃,怕熏了貴人。"
我笑了笑沒說什麼便和乞丐坐在同一個樹陰裡,呆呆地坐了好久。
內侍與侍衛都尋了陰涼地,竊竊私語。我也不管他們。
他在那邊放肆地打量我,問:"別人都說要飯三年,皇帝都不要做,貴人有沒見過皇帝?"
我慢慢說:"常看見……他天天不開心,總在忙亂算計,好不容易等東西到手了,又覺得不應該是這樣,比自己想像的相差很遠,所以還是不開心。是個心思古怪的人。"
他在那邊牽著嘴角嘲笑說:"貴人沒見過皇帝吧?皇帝哪裡還會想要什麼東西?還好不容易?"
我也低頭笑了,說:"對,我胡說八道。"
看他笑得開心,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你以前……你還記不記得有個小孩子給你桂花糕?"
"哪裡會有小孩子給我東西?小孩子老拿棍子捅我的腿。我這輩子沒吃過桂花糕。"他拍拍大腿笑道。
看來,他早已經忘記了失信於他的我了。
我再看了眼他的胎記,然後站起來要走,他忙說:"貴人,賞點錢吧?"
我今天出來沒有帶錢。只好問:"下次吧?"
"這樣的話我可聽多了。"他鄙夷地說。
我無奈地笑笑,要回來時,他又在後面說:"貴人,告訴你件事,你裡面衣服上的龍是四爪的,被人看見要殺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