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臣居然都不說話。
母后再問:"宰相認為如何?"
呂夷簡站出來,躬身說:"此人罪不可恕。然則已經畏罪自盡。臣以為,當今天下,朝野民心,太后應是知道的。先帝以幼帝托太后,今皇上年歲已長,天意內禁火起以示,人心久思皇上獨掌朝政,太后為政多年勞苦,朝廷不敢再勞以繁務,願太后免以臨朝辛苦,可養頤以待長福。"
母后微微一怔,然後掃了低頭不語的眾人,目光在楊崇勳身上停了下,問:"怎麼連樞密使都沒到?"
"姚樞密身體違和,無法應詔入議。"吏部稟報。
"那何不讓副樞密使來講一下今晚的事,到底是兵馬巡檢的過錯,還是殿前司的責任?"母后問楊崇勳。
楊崇勳忙站起來低頭說:"老臣年事已高,近來甚不敢妄自揣測,已近糊塗了。"
他是母后身邊親近的人,做了多年副樞密,而母后卻把樞密使交給了劉從善的妻弟姚濰和,所以他不敢為母后接一句話。
此時錢惟演出列說:"臣以為,皇上年紀雖長,但太后掌政多年,一時若倉促撤簾,恐怕朝事又旁勞他人,非我朝幸事,不如還是煩勞太后以待時機。"
母后低頭思量,我本該來說點兒什麼了,但是我只是袖手旁觀。母后的心腹,在朝中為勢力所遏,像錢惟演這樣的不多,何況錢惟演當年被母后提拔為樞密使時,按理必加檢校官,但朝臣為了遏制母后勢力,僅以尚書充使。後來馮拯為宰相時,公開揚言說錢惟演把妹妹嫁給劉美,是太后姻家,不可與機政,將之請出。母后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朝中早已議定將錢惟演出為泰寧軍節度使,就要在近日起程,他現在還敢出來說話,與母后自然是關係不比尋常。可惜母后那一派,事實上爭取到台閣品位的並不多,說話算不了數,說了又有什麼用?我朝歷來倚重文官裁決朝事,後戚的勢力很難動搖朝廷大局。
難得一直躲在家中的八大王趙元儼今日也在,慢悠悠地出列來,抬頭看了母后一眼,才說:"太后執掌朝政十餘年,對趙氏江山功勞不可謂不大,太后當政以來,雖令出宮闈,但號令嚴明,恩威加天下,臣民皆懾服。只是老臣近來覺得太后勞心勞力,益發憔悴了,這朝事煩瑣,太后可及早請皇上擔當,退居延福,此為太后之幸,朝廷之幸,萬民之幸,社稷之幸。"
母后微微點頭,和悅地說:"好,本宮知道各位心思了,今日先到此,以後可以細議。"從簾後站起來就退到殿後去了。
群臣未料到今日還是半途而廢,一時滿朝寂靜無聲。我恍如不知,自若地說:"關於修葺事宜,就任宰相呂夷簡為修葺大內使,樞密副使楊崇勳副之,發京東西、河北、淮南、江東西路工匠給役。細部由工部與戶部商量行事吧。"
我現在住在延福宮的清和殿,回去時發現母后就在殿中等我。
她一個人坐在窗邊看外面的梧桐樹,我覺得母后是老了,她的肌膚還只泛了一點兒細紋,可是她的神情卻已經非常疲倦,似乎看過了百年一般。
她聽到我喚她,回頭對我一笑,說:"剛剛姚濰和在家中去世了……據說是暴斃。"
"是嗎?"我在她旁邊坐下。
她捧起茶盞,仔細看了看釉色在陽光下的七色絢爛,好久才抬頭問:"那這樣看來,京城的兵馬現在要移交副使楊崇勳手中,掌侍衛親軍是張孝恩,現在延福的所有守衛則是殿前都指揮李灼?"
我點頭,恭敬地問:"母后有不放心的人嗎?"
母后盯著我看了許久,說:"楊崇勳、張孝恩、李灼,都是皇上信得過的人,母后有什麼不放心的?"她出了會神,又問:"只是大約那個工匠,是沒有族人的吧。"
我低聲道:"母后不用擔心,大理寺在查。"
她又仔細打量我的神情,似乎找不到什麼,良久,突然笑了,說:"那個趙元儼真是討厭,自己臉上的皺紋都可以夾死蒼蠅了,竟敢說母后老了。"
我也笑了出來,說:"母后沒有什麼變化,和以前一樣。"
"得了,我自己知道的。"她嘆了一聲,"母后不是不知趣的人,都已經老了,到該走的時候了,還賴在堂上,是蠢人才做的事情。"
我忙挽住她的手,問:"母后要突然撤簾嗎?"
"皇上不用擔心。"她緩緩說,"母后因大火受了點兒驚嚇,精神不佳,大約要退居幾日安養了。"
她對我微笑道:"延福宮是個好地方,避暑最佳。"
我們坐在空曠高軒的宮裡,博山爐內香菸裊裊,外面的蟬鳴一聲急似一聲。
陳設在殿內避暑的冰山漸漸融化,雕的人物都不分明了。那水珠點滴墜下,偶爾輕輕一聲。此時的無聲,就像小時候甜睡中,母后輕緩的腳步。
於是我突然悲從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