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鶴公子帶走的那一天,她以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穿上那件美麗的嫁衣了。她曾做了許多夢,總是穿著嫁衣的自己徬徨在迷霧裡,找不到一個人。
習玉靜靜坐在梳妝台前,任後面的僕婦替自己盤著華麗複雜的新娘髻,雖然沉重的八根金步搖快把她的脖子壓斷了,可是她卻一點也不覺得討厭。鏡子裡的自己滿面喜氣,眼睛亮若晨星,她從來沒覺得自己好看,可是這一刻,她卻真的感到自己是美麗的。
要嫁人的女子,是不是都如她這般喜悅裡面帶一點惶恐的?習玉怎麼也抑制不了臉上的笑,惹得旁邊的婆子打趣她,「少夫人今天真是和朵花似的,嘴巴就沒合攏過。」
習玉嘿嘿一笑,摸了摸腦袋,僕婦正彎腰為她戴上耳環,忽聽外面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小丫頭趕緊去開門,習玉忽聽她驚惶地叫了起來,她趕緊回頭,卻見那個小丫頭急忙跪在地上,然後一個高大的人影從門口緩緩走了進來。
習玉有些茫然地看著他,他大約有三十多歲,唇上有兩撇鬍子,面容清秀俊美。習玉心中忽然一動,這個人……怎麼看起來這麼熟悉!她甚至突然有一種親切的感覺,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她身邊的僕婦婆子一見到那人紛紛跪下,口中恭敬地說道:「見過先生!」
先生?這個是什麼先生?她怎麼從來沒在府裡面見過他?習玉疑惑地站起來,有些不知所措。那人擺了擺手,柔聲道:「你們先下去,我有點話要和少夫人說。如果不放心,就在門口守著,我說完就出來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清朗,令人不由自主想要去信服。那些僕婦都道:「先生說的什麼話!奴婢們絕對不敢打擾的!」她們紛紛走了出去,把門關上了。
習玉怔怔看著他,不知該說什麼,可是她直覺很喜歡這個人,本能地就想親近。那人溫柔地看了她一會,忽然低聲道:「你坐,我只告訴你一點事情才能安心離開。」
習玉不由自主坐了下來,輕道:「你是……?」
那人笑了笑,「你不記得剛來的時候了麼?我在正廳裡,你在門口,我們說過幾句話的。」
「啊!」習玉忽然叫了起來,原來是他!那個說自己和念香是天生一對,絕對不能分開的高人!她差點都忘了這個人!他怎麼突然會來找自己?習玉忍不住又開始上下打量他,這個人看上去這樣年輕,和她想像中的完全不同呢。
那人微微笑道:「想起來了吧?如今,我要是告訴你,我之前說的都是假話,你相信麼?」
什麼?!習玉跳了起來!假話?!
那人擺了擺手,這個似乎是他的習慣動作,習玉只覺得眼熟,似乎念香在有話要說的時候也喜歡擺手!她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年約三旬的男子,越看越覺得他長得像念香。不會吧?難道他是未來的念香?這也不是不可能的,她自己都能穿越了,念香為什麼不能穿越?
那人說道:「我今天來找你,只是為了告訴你,我三十二年的心願終於可以了了。我真的很高興,你們真正在一起了,沒有任何遺憾。」
他的話云裡霧裡,習玉蹙起眉頭,「你……對不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人支著下巴,眼神縹緲,「我沒有白來,終於替你們化解了這場大劫。你知道麼?其實原本你那天晚上是不會做惡夢的,念香也不該去找他的師父,你們會被鶴公子一起劫走。為了讓你們感應到這場劫難,我幾乎耗盡了所有的功力。」
習玉只覺匪夷所思,可是她又不得不相信,因為做惡夢的事情,她甚至連念香都沒說過!她怔怔地看著這個人,只覺彷彿跌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你面帶桃花之相,本來命是極不好的,到處招惹是非。在我那個時候……你被鶴公子劫走之後會發覺有了身孕,而念香會死在鶴公子手上,你原本是注定與鶴公子糾纏一起的。可是我長大以後,回憶起來,你那個時候一點也不快樂,每天都在哭,最後鬱鬱而終。所以我到處拜師,習得奇門遁甲之術,只盼可以回來改變你們的命數。我將你的一部分厄運稍稍轉移去了別人身上,變了你的命盤。」
他說起來是這樣輕描淡寫,可是習玉卻覺得驚心動魄,她原本的命是爛桃花?念香會死?她會鬱鬱而終?!聽起來怎麼這麼恐怖?而且,他說在他那個時候,又說他長大以後……這個人到底是誰?
那人輕道:「當然,擅自更動命盤,我是犯了大忌,以後會體弱多病。那時候要多多勞煩你們倆了,別為我擔心,過了二十我就能過此劫。我今日本不該來,可是見你那樣幸福,我也跟著幸福起來。你很適合這樣笑,眼淚一點也不好看。我是覺得,只要你們能夠幸福,就算要我二十年的陽壽,那也沒關係。所以,我算準了時間來到泉府,正巧趕上念香練功失敗命在旦夕,其實他並不會有生命危險,就算你不來,他也會很快好起來。我撒了謊,對不起,我答應過你永遠也不說謊的,請你原諒我。」
他握住習玉的手,把臉貼了上去,如同孩子一般,依戀地蹭了蹭,喃喃道:「你終於不會每日以淚洗面了。原諒我,以前我只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天天讓你為我傷心。以後再也不會了。」
習玉心裡泛起一種慈愛柔情,竟然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他的頭髮。那人閉目良久,再也沒說話。過了一會,窗戶那裡忽然傳來一陣光光的熱鬧鑼鼓聲,鎖吶絲竹歡快甜蜜。窗外的僕婦們低聲叫了起來,「先生,花轎來啦!您還沒說完麼?」
那人笑了笑,飛快站起來,在習玉肩上輕輕一摟,柔聲道:「我走了,你們一定要永遠幸福下去。」
習玉急忙抓住他的袖子,她竟然會覺得捨不得?為什麼?這個人明明是個陌生人,而且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啊!
「你……你的名字……」她急急說著,眼前忽然有些模糊,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那人握住她的手,笑的有些狡黠,他低聲道:「我只告訴你一個人,我叫鎖玉。不用擔心,再過三年,你我還能再見的!我想這一次,我們都會比以前要幸福很多。」
他輕輕推開習玉的手,轉身就走,習玉還想追,誰知他的身影竟然在門口如青煙一般消失了!她不由一陣駭然,還沒來的及反應過來,門已經開了,僕婦們笑容滿面地鑽進來,拿繡球的拿繡球,蓋喜帕的蓋喜帕,好像壓根不記得方才有一個「先生」在屋子裡!
「等……等等!」習玉一面被推著往外走,一面急道:「你們沒看到那個先生麼?他怎麼突然消失了?就是那個爹請來的高人啊!」
一旁的僕婦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少夫人,奴婢們從來也沒聽過什麼先生……老爺也向來不信那些怪力亂神……」
真的不記得了!習玉默然,原來他的消失不光是人消失,甚至在別人的記憶裡面也消失了!奇門遁甲,真有這麼神奇?他說他叫鎖玉,只告訴她一個人,是什麼意思?旁邊的僕婦見她沉默,不由陪笑道:「少夫人馬上要大婚了,看緊張的!來,蓋上喜帕,花轎等著吶!再不去,少爺就要哭鼻子咯!」
習玉一想到念香,忍不住心頭一軟,乾脆把這事放到了腦後,乖乖上了花轎。
熱熱鬧鬧的大婚過後三個月,又是初春天氣,今日日光暖和,習玉換上了碧綠的春裝,吃完午飯和念香手拉手去後山散步,一面閒聊。
「周老爺子真是的,大婚完了竟然一天也不肯多留,賭錢就那麼有趣麼?」經過後山別院的時候,習玉忽然想到了周人英,忍不住抱怨起來。
原來,大婚當晚,習玉正和念香喝交杯酒的時候,窗棱上忽然一響,像是什麼人丟了東西過來。兩人急忙打開窗戶,卻見窗棱上釘了一隻小箭,上面拴著一張紙條。這個場景他們自然不陌生,當下急忙打開紙條,卻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油星子,一行歪七扭八的字寫道:「三個月期限今日已滿,老子去也。路費不夠,暫借五百兩,假以時日,必然加倍奉還。」
原來他不光要走,這次更是「加倍」帶走五百兩!兩人登時無語。此人當真是比天上的鷹還要渴望自由,無論什麼人也留他不住。
「他總會回來看我們的。」念香笑吟吟地說著,拉著她去看方神醫藥園裡面的藥草,有些已經開花了,紫紫白白一片,異香撲鼻,甚是好看,他轉了轉眼珠,又輕聲道:「他沒錢的時候一定會回來啦。」
習玉跟著大笑,一面拍手叫絕,「我們這裡真的成他的銀行了!哦,不,是錢莊!」
兩人說說笑笑,繞過藥園,遠遠的就看到方神醫和成真秀兩個老人家站在新建的三間青瓦房前低頭討論著什麼,他們急忙過去,卻見兩人正在低頭看著新版碧空劍訣,埋頭研究上面的字句。
習玉笑道:「現在江湖上人人都開始研究碧空劍訣,這下再也沒人鬧事了吧!」
原來習玉為了避免日後有人發覺碧空劍訣在泉家,招來滅頂之災,乾脆建議念香把劍訣裡面的字句改一改,交給西鏡最大的通寶書局發行了。這個糾纏武林數百年的寶典,以這樣一種方式呈現於世人面前,實在出人意料,當下人人都買,然後埋頭苦練,倒讓通寶書局和念香狠狠賺了一筆銀子。
當然,除了他們幾個,誰也不知道真正的碧空劍訣裡面的句子是有微妙的區別的,習玉永遠堅信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定律,有什麼好處,先給她和她家念香才是正經!
方神醫還在搖頭晃腦地苦思劍訣裡面的句子,不防一隻手忽然摟住了自己的肩膀,然後習玉笑道:「師父,你最近都不教人家了!老是翻這個勞什子劍訣,我很不滿意!」
方神醫急忙收起劍訣,慚愧地笑道:「唉,是師父不對。丫頭啊,上次的醫術實錄看完了沒?」
習玉鼻子翹到了天上,「早就看完啦!還等著您給我講解呢!」
方神醫連連點頭,「好好!馬上給你講解!」
他進去搬了兩個凳子出來,趁著風和日麗,四個人幹脆坐在太陽底下聊天,講解一事早就被人拋到腦後了。
成真秀翻著新版的碧空劍訣,笑道:「小習玉,你怎麼想到把這個武林寶典公佈於世的?一個人偷偷修煉,成為絕頂高手不是更好?」
習玉笑了一聲,「我早想通啦,所謂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再怎麼寶貝的東西,一旦成為人人輕易可得的物事,那就沒什麼寶貴啦。何況,我才不要念香做什麼絕頂高手,練武這種東西麼,就是要把武學發揚光大啊,人人都是高手,爭端不是少了許多麼。」
眾人都笑了起來,念香拍了拍她的腦袋,「就你鬼點子多。」
四人說了好一會話,春風微微的吹,習玉只覺滿心的安寧溫馨,她靠去念香肩膀上,小小打了個呵欠。
忽聽前面跑來了一個下人,一面叫道:「少爺!少夫人!有你們的信!」
信?是誰?習玉立即有了精神,急忙接過那封紅色的信箋,卻見上面用秀麗的筆端寫著:「泉念香,司馬習玉敬啟」,後面的署名竟然是萬素真和火行澤!習玉忍不住叫了起來,急忙撕開信封把信紙取了出來!
「泉兄,習玉,見信好。我已經從火郎口中知悉朝鶴宮的一切事情,我們都十分感謝你們的幫助。從友人口中知曉你二人大婚,沒能趕得上,實在可惜,先送上賀信一封,改日厚禮奉上。火郎解開心蠱之後立即就出來尋找我,我們現在已經拜天地做了夫妻,再過兩個月,孩子就要出世了,到時候一定要來喝滿月酒啊!還有,火郎說,他有一日去南崎做生意,在一家妓院裡看到了熟人,叫做花仙紫。他聽說你們以前相識,所以特地轉告一聲,她現在似乎生活的很開心,你們也不用記掛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就說到這裡吧……啊,火郎還說,你們一定要來喝滿月酒啊!他現在做珠寶生意,以後買首飾千萬別忘了買北陀素真齋的。我們家在……」後面是地址。
習玉讀完信,抬頭看了一眼念香,他摸著下巴笑道:「原來素真齋的老闆是他!我說怎麼裡面賣的東西看著那麼眼熟!這個火行澤,當初離開也不忘從朝鶴宮刮一筆!」
習玉撅起嘴,彈了彈信紙,喃喃道:「我要聽的不是這個。」
念香苦笑起來,捏了捏她的臉,「都過去多久了,你怎麼還記著?她既然樂意做妓女,也覺得快活,我們都沒什麼好說的吧!」
習玉哼了一聲,可拽了。念香摸著她的頭髮,柔聲道:「咱們準備出發吧,去看看萬大小姐,順便看看他們的孩子。哦,再順便把上次沒玩過的北陀風光玩個遍。」
習玉到底還是孩子習性,一聽有玩的,立即開心起來,兩個人又和方神醫他們說了好一會話,這才手牽手離開。
其實,她心裡一直有個小小的記掛,她不知道蘇尋秀現在過得如何了。雖然說此人很小人,可是他對自己有時候還是不錯的,現在心蠱解開了,他也自由了,是繼續做他的採花賊,還是做了什麼正經的生意呢?
晚上,她又做了一個夢,她坐在雲層裡,下面有一個長了翅膀的人在努力朝她飛來,可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靠近她。習玉忍不住仔細看去,誰知那人竟是蘇尋秀!他在雲層的雷電間閃躲著,又怕雷電傷害自己,又想接近她。
習玉忍不住想笑,這真的是太像他的個性了,他最愛的人永遠是自己,只想不必任何傷害的付出就得到想要的東西,世界上哪裡有這樣的好事呢?
大約是急了,蘇尋秀忽然猛然朝她拋來一個東西,習玉下意識的伸手一接,這個夢卻醒了。
睜開眼,天還沒亮,念香的鼻息深長,看來還在好夢。習玉只覺有些口乾,於是悄悄下床喝水。剛端起杯子,忽見窗口那裡飛快閃過一個人影!她微微一驚,急忙跑過去,那人在窗外站了一會,卻沒說話,只輕輕嘆息了一聲。
習玉渾身一震,這個聲音!她的夢怎麼總是這樣准?夢什麼發生什麼!她急忙去開窗,可是外面那人似乎感覺到了她的行動,他轉身就走,一下子就消失在窗外。習玉飛快推開窗戶,早春的微涼寒風灌了進來,外面晨曦微露,一片蒼茫,哪裡有半個人影!
窗檯上放著一個小盒子,黑色的漆木,上面畫著漂亮的花鳥花紋。習玉輕輕打開,卻見裡面放著一串皎潔美麗的珍珠項鏈!每一顆珍珠都有小拇指頭大小,在晨曦裡發出柔和的光澤。她呆了半晌,忽見項鏈下面壓著一張紙片,抽出來一看,上面只寫著五個字:「此生與卿絕」,背面寫著祝賀大婚的字樣。
習玉望著窗外的景色,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她不知道發了多久的呆,肩上忽然一暖,卻是念香將她摟住了,「你在想什麼?」他猶帶睡意的聲音貼著她的耳朵響起來。
習玉笑了笑,把小盒子搖了搖,「沒什麼,一個老朋友送來了遲到的大婚賀禮。」
念香哼了一聲,沒說話,習玉心虛地笑了起來,反手握住他的手,柔聲道:「念香,萬大小姐都生孩子啦,我也好想有個寶寶啊。你說,我們的寶寶會是男的還是女的?」
念香在她脖子上蹭了兩下,輕道:「要生寶寶,怎麼能不努力做事?」他一把將她抱了起來,習玉笑著輕叫一聲,柔順地由著他把自己抱到床上。
「男的女的我都喜歡……」念香吻著她的臉,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
習玉閉上眼睛,輕道:「你說……我們的寶寶,叫什麼名字好聽?」
念香想了想,「無論男女,都叫鎖玉……我要把你這塊玉鎖一輩子呢……」
習玉忽然渾身一震,「……鎖玉?」她那段幾乎已經被遺忘的回憶突然甦醒,原來那個人竟然是……!
念香不明白她怎麼突然那麼激動,不由問道:「怎麼了?名字不好聽?」
習玉忽然笑了起來,這一次,是真正發自內心的極喜悅的笑容,她勾住念香的脖子,笑道:「不,這個名字我好喜歡,就叫鎖玉!」
念香還是不明所以,可是見她笑得那樣歡喜,他也笑了,拍了拍她的肩膀,「還早呢,再睡一會,養足了精神,咱們早點出發去北陀。」
兩人依偎在一起,終於再次沉入甜甜的夢鄉。
正是:天高路遠任君遨遊,憐香惜玉好夢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