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人白到一定的程度,就沒有美麗的感覺了,尤其是萬素真這種類似病態的蒼白。
她的一雙眼睛映著蒼白的臉色,顯得異常幽深漆黑。她永遠是面無表情的,這種漠然甚至木然的神情使她原本就平淡的面孔看上去多一種陰陰的氣息。
兔子是溫熱柔軟的,她的手卻冰冷。
細長的手指在絨絨的毛髮間撫摸捲曲,忽然放慢了動作。
迴廊盡頭,走來幾個服飾鮮麗,笑語殷殷的年輕女子。
她們經過她眼前,輕綢的衣角拂過迴廊上墜下的碧綠葡萄藤,她們好像根本沒有看到她坐在迴廊欄杆上,甚至看也沒有看她一眼。
人走過去了,忽然,當中一個穿著嫣紅衣裙的美麗女子有些微嗔地說道:「怎麼好好的放一些髒兮兮的短毛畜牲來我的院子門口?好髒,難怪老遠就聞到一股臭味。」
眾人都跟著附和,偷偷笑了起來。
紅衣女子撅嘴道:「翠雲,待會打幾桶水來,把迴廊給我好好洗洗!我才不要被臭味熏壞!」
後面的小丫頭急忙答應。
幾個女子低聲笑著悄悄說道:「這般大的臭味,光是水只怕不夠,再燒點醋吧,順便驅邪。」
衣香鬢影的小姐們終於走遠了。
輕輕撫著兔毛的手指忽然扭曲起來,指尖深深嵌進去,幾乎要把手裡那團溫熱鮮活的血肉掐碎。
兔子劇烈發抖,它不會叫,只能乖乖背起耳朵,現出無比柔順的態度。
萬素真忽然動了動,低頭看著懷裡的兔子,然後鬆開了手,摸了兩下。
人對被自己逼到絕境的物事都會懷有天生的憐憫之心,可是倘若有人覺得自己做的不是壞事呢?
她抱著兔子慢慢離開迴廊。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種正義想法,那個應該是她妹妹的女孩子也沒錯,在她看來,她是在保護自己和自己母親,省得父親被她們母女這對「狐狸精」給迷了去。
正因為每個人都只能從自己的利益出發來考慮事情,所以就不存在替敵對方考慮的問題。
所以,這個世界上從來也沒有公平一說。
她,在這個地方已經待不下去了。
是離開的時候了。
只是她沒想到會離開的那麼快。
鶴公子送來了粉紅小箋,指明要來要她那個天香國色又驕揚跋扈的妹子。
時候剛好夠她悄悄逃離。
外面的天地是如此美好,天高地廣,前途一片光明。
萬素真騎著馬,背著大刀隨意走,至於要去什麼地方,她也不知道,反正只要離開萬家莊,去什麼地方都沒有所謂。
初次飛出牢籠的小鳥總是驚喜而且沒有方向的,她在茫茫樹林裡面繞了許多天,終於發現一個事實——她迷路了。
這日她走得口乾舌燥,水壺裡的水也喝光了。
萬素真乾脆跳到樹上,遠遠看到前面有一個大水塘,小小的瀑布嘩嘩流淌下來,那聲音對口渴的人來說,比任何天籟都要迷人。
她急忙牽著馬朝水塘奔去,蹲在岸上狠狠灌了一氣,又取出水壺裝水。
忽然,她聽見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她雖然沒有什麼江湖經驗,但明顯能聽出那人是朝自己走來的。
她心中微微一動,身子卻不動,照樣低頭灌她的水壺。
那人一直走到她背後,也不說話,萬素真甚至以為他會出手突襲,誰知他忽然笑了起來,聲音有些張狂輕浮。
「喲!還真的是一個姑娘家!我還當自己看錯了呢!」
他語氣裡面的輕佻白痴都能聽出來,萬素真微微皺起眉頭,不想搭理這種人。
師父以前說過,一個女子獨身闖蕩江湖是很辛苦的,不光風塵僕僕沾染顏色,更有許多淫賊虎視眈眈。
這人想必就是師父口中的淫賊了。
萬素真灌滿了水,蓋上蓋子,站起來正眼也不看那人一下,轉身就走。
誰知那人忽然伸手要捉她的袖子,一派漫不經心,口中笑道:「誒,別走啊!難得遇到一個姑娘,好歹陪我說說話麼!」
萬素真心中已經認定此人是淫賊,哪裡容得他碰自己一下,當下立即使了一招小擒拿手,手腕一翻,五指穩穩地要去扣那人的脈門。
那人吃了一驚,似乎想不到她竟然會武功,他飛快縮手,萬素真抓了個空。
他退了兩步,笑著叫道:「呀!原來是個練武的丫頭,難怪一直不敢看我!練武的女人都是醜八怪,原來你是害羞!」
他絲毫不知,自己犯了萬素真的大忌。她是偏房丫頭生的孩子,面容平凡,頂多稱得上清秀,從小不知被多少人拿來和她那絕色妹子比較。
須知無論什麼女人,對自己的容貌都非常敏感的,就算真的醜若怪物,也絕不容別人叫自己醜八怪,更何況容貌一事向來是萬素真的心傷。
她不等那人說完,將手裡的水壺一丟,抓起馬背上的大刀反手劈了上去!
那人這次才是真的吃驚了,他有些慌忙地讓過刀鋒,誰知她招式卻不老,刀身一轉,橫橫地朝他胸口斬過來。
他手忙腳亂地躲閃著,看起來似乎每次都是險險避開她的大刀,但萬素真與他拆了幾招,心裡卻立即明白他依然是在戲耍自己。
她登時大怒,腰身一扭,用上了八成功力,手裡的大刀彷彿是一條盤旋在身上的青龍,她一步一步逼近,那人一步一步後退,就是不正面和她交手。
萬素真心中煩躁,忽生一計,她將刀柄在地上不經意地一磕,招式裡面立即露出一個破綻。
果不其然,那人瞅準了破綻,一手伸過來,似乎是想趁機在她胸口非禮一把。
萬素真眼神一狠,足尖忽然挑起,白色的袖子一展,彷彿舞蹈一般,足尖朝他下巴上踢去,手裡的大刀也跟著舉起,只待他一躲讓,立時就要劈下!
誰知那人竟然不躲,只是怔怔地看著她的動作,眼神裡一絲錯愕,有一點驚豔。
「砰」地一下,他的下巴被生生踢中,他誇張地大叫一聲,踉蹌好幾步,然後「撲通」一聲,竟然跌進了池塘裡!
萬素真收勢不及,手裡的大刀嗚地一下從水面劃過,濺起無數水花,將她身前全部打濕。
那人在水裡撲騰了好幾下,終於站定。
日光璀璨,他漆黑的頭髮垂了下來,俊美的面上滿是水珠,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她。
萬素真不由有些發怔,她向來最討厭穿紅衣的人,無論男女,可是她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少年男子穿紅衣卻是再合適不過。
他看上去年紀很小,大約因為他有一張俊美鬼靈精的娃娃臉,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滿是輕佻狡黠的氣息。
他看了她良久,忽然嘿嘿笑了起來,孩子氣地抬起手,袖子上的水嘩啦啦地落下來。他抹一把臉,近乎討好地說道:「姑娘好俊的功夫,小生甘拜下風。不知姑娘往什麼地方趕路,可否讓小生隨行?有姑娘這樣的高人同行,小生再也不用怕路上的盜賊……」
萬素真不等他說完,轉身就走。那人趕緊從池子裡爬上來,也不顧身上濕淋淋地,揮手又叫:「誒!姑娘別走啊!等等我!帶我同行!」
萬素真壓根不打算搭理這個淫賊,她翻身上馬,雙腿一夾,揚長而去,將那個人的叫嚷聲甩在老後面。
可是三天之後,她就後悔了,她根本不認識路,走了那麼久,她總有一種在原地繞圈子的感覺,如果再不出樹林找到客棧可以沐浴,她覺得自己就快變成臭魚乾了。
早知道至少該問問那個人應該怎麼出樹林……
水壺裡的水又喝光了,她卻再也找不到那個水塘。
天色已晚,萬素真默默坐在地上用樹枝撥著火堆,她已經吃夠了沒有味道的烤山雀烤兔子烤田雞。
無論她再怎麼不想承認,咕咕叫的肚子和幹到冒火的喉嚨都讓她開始想念萬家莊的生活。
她甚至開始想念以前傭人屋子裡那個時時刻刻裝滿粗糙茶水的大銅壺,如果現在大銅壺放在面前,她一定毫不猶豫端起來喝個痛快。
正胡思亂想著,忽聽後面又傳來腳步聲。
萬素真急忙回頭,卻見那個紅衣少年笑吟吟地舉手對她打招呼,「喲!好巧啊!姑娘我們真是有緣人,這種緣分絕對不能浪費,咱們同行好不好……」
她作勢要去拿大刀,那人又嚇得跳起來退了幾步,連連叫道:「不要打不要打!君子動口不動手!」
萬素真也沒有真的想和他動手,她坐了回去,低頭默默撥著火堆,也不說話。
那人怔了一會,試探性地也跟著坐了下來,見萬素真沒反應,他又討好地靠近了一些,被她抬頭冷冷一瞥,嚇得再乖乖退回去。
時間好像有些凝滯,沒人說話,沒人動,只有火堆劈劈啪啪地燃燒著,為這個微寒的春夜帶來一點溫暖光明。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一陣怪聲,咕咕唧唧,那人猛然抬頭,卻見萬素真的臉微微一紅,偏偏她又故作正經地別過臉去,裝作不知道。
那人笑了,從衣袋裡面取出水壺和乾糧。
萬素真本來以為他要給自己遞過來,她是決計不會要的,誰知他竟然一聲不吭埋頭自顧自吃了起來,一面還發出模糊的感嘆聲,好像他手裡兩顆冷硬的饅頭是龍肝鳳髓一般。
她忍不住要發脾氣,可是實在沒有任何道理,這本來就是人家的食物,根本輪不到她生氣。
她悶悶坐了一會,只覺渾身都不舒服,一肚子的氣發不出來,又餓又幹還要眼睜睜看著一個人在自己面前大吃大喝。
她忽然站了起來,轉身就走,那人見她動怒了,急忙追上來,拉著她的袖子笑道:「彆氣啊,我能看出來你是個大小姐,這粗糙的東西你一定不習慣。」
萬素真甩開他的手,正想傲然離開,誰知肚子又叫了一聲,她覺得一生的臉面都丟盡了,尷尬之極。
那人笑吟吟地拉著她,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盒子,輕輕打開,裡面竟然是西鏡最有名的玉塵齋點心,精緻新鮮,還發出甜蜜的香氣。
萬素真有些防備地瞪著他,不動手。那人瞭然地點了點頭,抓起一塊栗子膏,小小咬了一口,然後對她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
萬素真見他如此,乾脆橫下心來,一手抓起一個點心,往嘴裡塞去,吃得幾乎噎住。
那人遞上水壺,她也顧不得許多,仰頭一氣喝了小半壺。
等到把人家的點心全吃了,水也喝了大半,萬素真才發覺自己是惹了個大麻煩。她只怕是真的甩不掉這個「淫賊」了。
那人撥了撥火堆,忽然說道:「我姓火,火行澤。姑娘呢?」
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萬素真再也不好矜持,只得低聲道:「萬素真。」
火行澤拍手笑道:「好名字啊!素色真實,素真素真……我以後就叫你素真!」
萬素真冷道:「不許這樣叫我!」
火行澤碰了一鼻子灰,他也不惱,只是端著空空的點心盒子嘆氣,「唉,人家三天的乾糧啊,一下子就沒了……」
萬素真漲紅了臉,只得小小聲說道:「不……不可以在人前這樣叫!我和你本來就沒關係!」
火行澤卻給了她一個甜蜜的笑容,白色的牙齒耀耀生輝,「沒問題,素真!」
火行澤說他要去北陀花山,找一個叫做碧空劍訣的東西,問她要不要同行。
萬素真心知自己就是拒絕,這人一定也會使出更多手段引誘她同行,與其再被他耍弄,不如答應下來,反正她也沒什麼地方可去。
她心裡認定了火行澤是「淫賊」,一路上自然萬分小心,一根頭髮也不給他碰,因此儘管火行澤總是喜歡做些小手腳,例如趁她不注意摸摸她的手,或者有意無意在她腰上勾一下,卻總也沒有得逞的時候,令他氣惱無比。
可是儘管氣,他卻偏偏堅持要與她同行,有時候萬素真都以為他被氣跑了,誰知過一會他又笑吟吟地回來了,沒事人似的,她也不覺暗中稱奇。
一日到了北陀,天色已經很晚,萬素真拖著疲憊的身體,進了客棧。
出乎意料,客棧裡面竟然有許多人,她甚至看到有個人拿著枕頭經過大廳朝後面的廚房走去!
見這個情景,火行澤不由問掌櫃的:「老闆,還有客房麼?」
掌櫃的搖了搖頭,「客房沒啦,這兩天客人很多,兩位客倌來的不是時候啊!還是另投別家吧。」
萬素真實在無法,儘管她累到渾身的骨頭都快散了,還是撐著往門口走去,誰知火行澤忽然拉住了她的袖子,回頭對掌櫃的陪笑道:「老闆,你看,我家媳婦是個嬌生慣養的人,實在熬不住啦。客房沒有也沒關係,柴房什麼的我們也不計較,只要有個地方給我們睡一夜就好。拜託啦!」
萬素真登時漲紅了臉,回頭狠狠地瞪著他,為了他的出言不遜,他卻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嘴角勾起一抹有點溫柔的笑容。
她愣住。
好在掌櫃的是個明事理的人,當下說道:「如何能住柴房!如果客倌不計較,客棧後院有個堆放雜物的小房間,就是沒有床,我可以給客倌送兩床被縟過來,你們看行麼?」
火行澤連連點頭,拉著她朝後院走去,一路上,他們的手都沒有放開。
萬素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僅僅因為遇到一個對自己好一點的人,她竟然就被感動了。
從小到大,除了師父,從來沒有人替她著想過。
她該知道的,這個人是個「淫賊」,不懷好意,對她的好也是有所圖,可是,他方才唇邊的溫柔實在令她怦然心動。
原來,被人關心,被人給予溫柔的感覺竟然是這樣的……
不對!萬素真,你在想什麼?!這人是淫賊!你要是上當了,才真會被人笑話!
她突然警覺起來,一把甩開火行澤的手,默然離他遠一點,再也不看他。
堆放雜物的小房間很亂,小二粗粗打掃了一下,在地上鋪了厚實的褥子,又抱來兩床被子,這才笑道:「客倌休息吧!就是簡陋了些,還望見諒。」
門關上了,萬素真怔怔地看著地上並排在一起的被子,忽然覺得被針刺了一下似的。
孤男寡女,同住一室,並肩而眠,這算什麼?!
火行澤好像完全沒有她那些細密心思,他從水缸裡舀了一點水過來,說道:「夜深了,梳洗一下,早點睡吧。」
萬素真忽然轉身就走,一面急道:「我……我不困,你睡吧!」
她拉開門就要出去,火行澤一把抓住門沿,「你在擔心什麼?」他問。
萬素真也不說話,只是用力拉門,火行澤見她肩膀都在微微發抖,不由嘆了一聲,鬆開了手,她一把扯開了門。
正要出去,卻聽他說道:「你睡屋子裡吧。」
她的袖子被人一扯,不由自主往後跌去,好容易站穩,眼前忽然一花,火行澤閃身走了出去,把門輕輕合上了。
他出去了?
萬素真忽然不能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她怔怔地站在屋子裡,就聽火行澤在門外說道:「早點睡,明天還要趕路。」
她聽到他坐去地上的聲音,靠在門上,然後再也沒說話。
萬素真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她急忙轉身去梳洗,一面在心裡告訴自己這是他應該做的!沒什麼好同情!
可是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門外了,甚至她懷疑自己能聽到他的呼吸聲。
春天的夜晚還是很冷的,他會不會著涼?
顛簸了一天,他沒能好好休息,會不會吃不消?
等萬素真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走到門邊了。
他的影子從門縫裡面透了進來,她忽然蹲下來,低聲地,結巴地說道:「你……你……會冷麼?」
門外的火行澤忽然笑了,有些不懷好意地說道:「當然,我又冷又累,可是屋子裡某個金貴的大小姐害怕,我也不敢得罪她啊!」
「你……」萬素真頓時啞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火行澤忽然又笑了,這次的笑聲和剛才的不一樣,很溫柔。
「不要擔心我,我一點也不累。快去睡吧……是不是睡不著?要不我給你唱歌?告訴你,我唱歌很好聽的哦!以前聽的人都誇我是金嗓子……」
他喋喋不休地囉唆著,本以為這個大小姐又要冷冷發怒,轉過身不理他,誰知半晌,她忽然輕道:「好啊,你唱。」
火行澤這下呆住了,他哪裡會唱什麼歌!要是吹牛隻怕他眉頭也不皺一下,可是唱歌……
他好像從五歲開始就不唱歌了。
憋了半天,他終於張開嘴,開始唱。
他唱天上的新月,唱美人的眉毛。
他還唱冬天的雪,春天的花,夏天的風秋天的雨。
他唱一隻小小的魚努力地往上游,卻被浪花捲去最底下,不得不一次一次重新開始。
萬素真裹著被子,與他隔門坐著。
她整個身體好像隨著他的歌聲起伏搖晃,被風托著飛起來,舒服極了。
終於,她睡著了,自從出門以來,她第一次睡得這樣沉,陷在一個很幸福的夢裡面,不想出來。
她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猛然睜眼,天已大亮。
火行澤在門外叫她,「起床啦!太陽都照屁股了!」
萬素真急忙坐起來,一陣腰酸背痛,原來她裹著被子靠在門上睡了一夜!
火行澤還在嚷嚷,「萬大小姐?萬素真?素真!快起來!」
這般聲勢,就是死人也給他叫醒了,萬素真急忙站起來,飛快整理一下儀容,然後拉開了門。
一瞬間,璀璨的日光和他比日光還要燦爛的笑臉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候,一下子扎入她眼睛裡,在她心頭狠狠砸出一個大窟窿。
她全身的血液都往那個窟窿裡湧去,忍不住紅了臉,她急忙故作自然地別開臉,淡然道:「是時候趕路了吧?」
火行澤學著她一本正經的強調,說道:「是時候了,出發吧!」
萬素真撐不住想笑,可是她的那種強烈的矜持感讓她笑不出來,只好板起臉,木然走出屋子。
她發覺,自己活了十八年,竟然連笑都覺得可恥。
她是忘了怎麼笑嗎?
花山的風景很好,萬素真與火行澤一路走下來,只覺賞心悅目。
她的內心深處漸漸有了一種渴望,不要去找那個什麼碧空劍訣了,就他們倆,慢慢地策馬,春遊太雲湖,夏觀星空,永遠也不要停止,那該多好呢?
這種渴望漸漸被她無意識地付諸在行動上,她最近總是找藉口說累了,然後在茶棚裡一坐就是大半天,或者說自己馬的蹄子傷了,不能走快。
火行澤雖然沒說什麼,可是她能感覺到他趕路的焦急,自從到了花山,他就和以前有些不同了,似乎在尋找什麼,有時候會心不在焉。
他,是不是已經有些厭倦了?
「我來牽馬,你去問掌櫃的要客房吧。」
又是淡淡的一句。
萬素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先進去要客房。
在大廳等了一會,火行澤卻沒進來,她下意識地偏頭看了看門口,卻見一個人影飛快地在門口一閃。
火行澤?他去什麼地方?
她急忙追出去,卻見前面人影一晃,去了拐角,她快步跟上,卻見火行澤隱身在一棵樹後,面無表情地看著樓上。
那棟樓是紅色的柱子,綠色的窗棱,在北陀,誰都知道這是妓院的意思。
他果然是個淫賊!公然當著她的面來妓院!
萬素真第一個反應是甩手離開,可是火行澤忽然昂首走了出來,妓院門口的老鴇笑容滿面地迎上,他神色自若,漂亮的眉眼裡甚至帶著她極陌生的挑逗風情。
兩個年輕美貌的妓女上來扶住他,他低頭不知對其中一個人說了什麼,那女子嬌嗔一聲,抬手輕輕打了他一下。
火行澤哈哈大笑,在那女子柔軟豐滿的胸脯上捏了一把,摟住這兩人,很快進了妓院。
萬素真覺得自己像個傻子,躲在暗處渾身發涼,明明已經失望之極,明明早知道他就是一個普通的淫賊,可她還是覺得難過。
她不是為自己難過,她是為了火行澤。
那個與妓女打情罵俏的男人,不是她認識的火行澤。
火行澤應該是個喜歡毛手毛腳,卻從不真正動手的人。
他會笑,笑容比日光燦爛。
他會替她著想,比她先一步想到她的疲勞和羞澀。
他會唱歌,唱一種百折不撓的精神。
他絕不是這樣笑的一臉放蕩,什麼都滿不在乎的人,他也絕不是會一臉慾望風情地看著女人的人。
火行澤心不在焉地捏著身邊豐滿的女子,一面喝著她們送上來的美酒,一雙眼卻警惕地看著對面半掩著門的包廂。
沒錯的,就算他們易容了,也別想瞞過他的眼睛!
與長門派的人混在一起的,一定是蘇尋秀和玉帶!公子不是只讓他一個人來查碧空劍訣的事情麼?怎麼他們倆也來了?
他越想越覺得心慌,按照公子的脾氣,在他任務沒完成的時候突然再派人進來,就意味著他對自己的表現非常不滿意。
火行澤忽然感到一陣心涼,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腰間某個部位。
那是一個死結,鶴公子替他們每個人打上的,誰也別想解開,擅自脫離的結果就是奇慘無比地死去……
他兀自心慌意亂,盤算要怎麼出去向那兩人探口風。四天王之間的關係向來不好,基本是互相瞧不起的,他一定會被蘇尋秀的毒嘴狠狠嘲笑一番。
正在考慮,忽聽窗櫺上發出輕微的響聲,好像是什麼東西輕輕砸了上來。
他以為是風大,刮著葉子砸了上來,也沒在意,誰知接二連三地,好像有人一直在用小石子打窗戶。
火行澤心中一驚,急忙推開懷裡的妓女,一把推開窗戶。
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這一幕的場景。
萬素真靜靜站在窗下,抬頭看著自己。
她面上沒有一點表情,可是火行澤覺得自己會被她那雙深邃迷亂的眸子吞噬進去。她就那樣安靜地看著他,什麼也沒說。
夜風將她白色的衣裙拂了起來,她漆黑的長發絲絲縷縷地揚著。火行澤有一個錯覺,她馬上就要被黑暗的風融化掉,然後他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萬素真看了他一會,忽然低下頭,轉身就走。
她走的那樣急,好像要逃離什麼困境那般。
火行澤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心裡面空空的。
身後的妓女纏了上來,柔軟的身體緊緊貼在他背上,一面柔聲道:「官人……你看什麼呢?」
他忽然覺得很厭惡,很煩躁,一把甩開她的手,冷道:「別碰我。」
他取出一錠銀子,隨手丟在床上,連從門走的心情也沒了,直接翻窗而出,將那些女子的驚呼聲遠遠拋在身後。
「素真!」他急急叫著,追上那個蕭索的身影,一把攫住她的袖子,幾乎想將她從此攫在手裡再不放開。
萬素真並沒有反抗,她慢慢回頭,冷冷地看著他,那種目光讓他有些吃驚。
她冷道:「不要碰我,淫賊的手不配碰我!」
火行澤忽然惱火起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厲聲道:「我是淫賊?原來你一直就把我當淫賊?!」
萬素真的手腕劇痛,她急道:「放開!你若不是淫賊,為什麼要纏住不放?為什麼要到……那種地方?!你不要碰我!好髒!」
「我就要碰!」火行澤也怒了,強行將她摟去懷裡,拖著往客棧走去。
萬素真有一種狂呼的衝動,想哭,想鬧,想揍他,可是這些她都做不出來,只能默默地被他拉回客棧。
「萬素真,今天我們要把話好好說清楚!」
他把她用力一推,萬素真站立不穩,跌到了床上。他立即抽了一把椅子,坐到床邊瞪圓了眼睛看她。
她毫不客氣地與他回望,「說什麼?說你為什麼一路纏住不放?還是說你去妓院的事情?」
火行澤笑了一聲,「我是淫賊?你這個天真的大小姐!你知道什麼是淫賊麼?!淫賊會為你領路?淫賊會安分地替你看門?淫賊會對你這個沒有天人之色的女子死纏爛打?你倒是說說我哪裡像淫賊?!」
他問到她鼻子上,神態凶狠。
萬素真猛然瞪大了眼睛,靜靜看著他。
良久,她有些疲倦地垂下肩膀,輕道:「讓你一路跟著我這樣一個毫無姿色的女子,的確是過分了。今天起我們分道揚鑣吧,沒必要再一起趕路了。」
火行澤臉色一白,忽然張開雙手將她摟去懷裡,緊緊的。
「……對不起。」他輕聲說著,「就算你沒有美麗的容貌,可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是我心目中真正想要的人……我如果說半句慌話,教我以後……」
她抬手摀住他的唇,低聲道:「不要發這種虛幻的誓言,我不待見。我只要實際的東西,我已經不想再生活在幻想裡面了。」
火行澤頓了頓,又道:「我今天去妓院是因為……」
話又被堵住了,萬素真淡然道:「不需要解釋,我相信你一次。只因為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我不管別人怎麼想,可是我始終覺得你……是個好人。」
火行澤吻了吻她的臉頰,閉上眼睛輕道:「只要你覺得我是個好人,我以後就一定做好人,再也不做任何壞事……」
他摸了摸她的頭髮,將她放開,對她微微一笑,「很晚了,早點休息吧。」
他起身要走,萬素真忽然抓住他的衣襟,她抓得那樣緊,似乎代替她說不出口的某種決心。
火行澤微微苦笑,握住她的手,「不要這樣,我不是聖人……」
萬素真用力搖了搖頭,「我說了,語言對我是沒有用的,我只要實際的東西。」
她抱住火行澤,閉上眼睛,喃喃說道:「這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大膽的事情……請你……請你……」
她到後面已經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火行澤見她兩頰如火,滿面嬌羞,可是卻隱隱有一種豁出去的恐懼。
他知道,如果自己決意要走,或許就真的再也看不到她了。更何況,夜深人靜,自己心中仰慕愛憐的女子就在懷裡,他就算真的是聖人,也把持不住。
「我……明早或許會後悔極了……」
他低聲說著,扯下了帳子。
還在萬家莊的時候,萬素真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還能夠用心去愛一個人,去相信一個人。
她古井水一般的心,漸漸開始微瀾。
她曾以為,一輩子都會那樣淡然的過了,默默的,靜靜的,誰也不看誰也不注意。
可是當一個人帶著漫天的璀璨陽光闖入眼界時,她不得不承認,其實她不是淡漠,她是一直在等待。
等待一個可以把自己拉出無聲天地的人,等待一個可以值得她去愛去信任的人。
這樣一份如火的激情,在她最絕望的時候也沒有動搖過。
那一夜之後,他忽然就消失了,她走遍了所有曾經經過的地方,都沒有找到他的影子。
後來遇到司馬習玉,她總說她太痴。她不明白的,她不是痴,她只是願意相信。
情這一事,千人千面,別人的話她都不想聽。她從來也不懂情,所以她只順著自己的感覺來做事,錯還是對那已經不重要,她只是不要自己後悔。
她離開了喧囂的城鎮,獨居太雲山腳下。
她已經決定,用一輩子的時間來等待一個人,而且她也不吝嗇告訴所有人她的等待。
雲族人很熱情,將她照顧的無微不至。
他們說她是人淡如菊,不笑也不鬧,每日都安靜地做女紅,站在村口遙遙觀望等待的那個人。
其實錯了,她是傾情如火,她一生的熱情都燃燒在等待裡面,那樣既幸福,又苦楚,可是正如她說的,她不擅長語言的東西,她永遠只順著自己的心意去做。
愛一個人,不需要很痛苦,她只要希望與快樂。
秋天來了,萬素真在門前的小院子裡種的菊花開始綻放,遠遠望去,金燦燦的一片。
她提著小壺仔細澆水,臃腫的腰身和遲緩的行動讓人很輕易就看出來她已經有了至少五個多月的身孕。
風輕輕地吹,菊花清雅的香氣令人心曠神怡,這樣一個美麗幽靜的下午,很適合詩情畫意的相逢。
身後傳來急切的腳步聲,她沒有回頭都知道是朝著自己來的。
一定是淫賊吧。她勾起嘴角,繼續低頭澆花。
那人停在她身後,忽然笑道:「哎呀,真的是個姑娘呢!我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萬素真淡然道:「不是姑娘,是夫人了。」
那人伸手無禮地攬住她臃腫的腰身,雙手愛憐地,甚至有些顫抖地在她隆起的腹部緩緩撫摸,一面喃喃道:「是啊,誰家的夫人,如此貌美,卻孤零零一個人。不如我來陪你說說話?」
萬素真丟下小水壺,反手握住他的手,輕道:「……好啊,今日我夫君不在,不如我們進屋再敘?我有新鮮的菊花茶,明目養神。」
那人用力將她揉進懷裡,貼著她的耳朵,有些哽咽地說道:「好啊,我正好還帶了一些玉塵齋的點心……」
他再也說不下去,把臉埋去她的秀髮裡,淚水順著她的長發滑了下來。
「我……回來了,什麼也不說了……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他低聲說著。
萬素真微微笑著,把這個愛哭鬼牽進屋子,給了他一個最大最熱情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