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四日,在鳥居強右衛門潛出長筱城的當晚,德川家康已經進入岡崎城,正在大擺酒宴。他相信織田信長會從岐阜趕來增援,要為信長大軍清除路障。但是,直到開宴,他還不知信長是否已從岐阜發兵。家臣們則持不同意見。
「我想信長肯定會來,他一定會和上次在高天神城時一樣,不會讓我軍受苦。」家康道。
悲觀的人則反駁道:「織田軍雖然人數超過了武田軍,但是新兵眾多,缺乏戰鬥力。再加上長筱戰場是山區,對信長更不利,這點他不會不明白,所以,織田大人恐是不會來了。」
如此說來,似乎有點道理,堅持認為信長會來援的家臣也低下了頭,沉默了。士氣就像風氣一樣可笑。一旦在某處颳起一股強勢的風,即使毫無意義,也會有人趨之若鶩,反之,就會悄然消逝。
在戰鬥最緊張的時候,家康還大擺宴席,這非常罕見。看到大家如此落寞,他說:「大家不要爭了。信長必定會來。來來來,今晚痛飲三杯。」
「主公肯定信長公會來?」僅憑酒宴還不能鼓舞起士氣,本多平八郎看到這一點,又添了一句。
家康讓人摸不著頭腦地笑了笑:「既然到了這樣的時候都不來,說明信長公此人不可信。既然不可信,那麼何懼之有?」
「主公明示。」
「要是我一人去救長筱,那麼他憑什麼得到尾張、美濃?這個道理信長不會不明白。來來來,什麼也不要多想,只管喝酒。」說完,家康命令似乎支持悲觀一派的酒井忠次:「跳一個你拿手的捉蝦舞,如何?」
「主公!」
「怎麼了?」
「萬一信長公不來,主公只率三河的人馬前去長筱嗎?主公已下決心了?」
「已經決定的事,就不要再問了。在高天神城時,是因為看出小笠原那廝要投降,所以按兵不動。奧平九八郎那樣的勇士,你能坐視不管嗎?」
「那麼,趕赴長筱,主公可有取勝的把握?」
「知道了。兵馬的強弱取決於帶兵之將。不要因為信玄的兵馬強悍,就認為勝賴也強大。忠次,趕快跳舞。」家康說完,喝了一口酒。
忠次站了起來:「那麼在下就獻醜了。您的意思我已明白,好,現在可以痛快淋漓地跳上一曲了。」
酒井忠次的狂言捉蝦舞早已有口皆碑。只見他一手拿著粽子,一手拿著笊籬,彎下腰,模仿出追逐跳蝦並裝進蝦簍的動作,惟妙惟肖。
吉田城主的身份和尊貴的容貌,讓他的舞蹈帶給人們一種奇異之感。今天,這種感覺更加明顯,眾人不禁捧腹大笑。
「這個動作挺滑稽的。那個一本正經的表情怎樣?」
「這樣就成了。抓那個抓那個。」
「那種腰肢的扭法怎樣?真讓人受不了。」
家康看著大家的笑臉和忠次滑稽的動作,想著心事。他明顯從此中感覺到一種和平常迥異的東西。當一個人有心事的時候,無論是笑容還是舞蹈,都會表現出一種強烈的誇張。儘管如此,忠次的捉蝦舞還是多少沖淡了一些緊張。
大家嘩地沸騰起來,家康則悄悄站起。他發現月亮把槲樹枝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映在窗子上,格外迷人。「多幺迷人的月亮啊!出去看看。」家康沒有脫下戎裝,僅穿著皮襪子,就趿著木屐走了出去。
外面蛙聲一片,不絕於耳,菅生川的流水聲隱隱傳來。家康穿過樹叢,來到松樹底下。為了不妨礙他的思考,井伊萬千代遠遠地跟在後面。家康停下來,仰望著月亮。望著望著,彷彿聽見從青白色的月亮表面,隱隱傳來長筱城的聲音。「九八郎……」家康自言自語,「信長馬上就來,且等等。且再等一會兒。」
說著說著,家康不覺心口發熱,肩膀也抖動起來。人生可真快啊!打打殺殺的日子還要繼續嗎?到底何時太平才會到來?想著想著,他突然覺得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已經不可能天下太平了。如果這樣,下一個時代太平也不會來,再下一個時代也不會。想迎來太平,必須扎紮實實,步步為營。
家康捫心自問,不經意間地扭頭往室內看去。他想到一起進城的信康想去看德姬,不禁笑了。德姬和信康相擁的影子清晰地映到了窗紙上。
「主公,主公。」這時,身後傳來剛剛提升為貼身侍衛的大久保平助忠教的聲音。
「平助,在這裡。」只聽在稍遠的地方,萬千代高舉著大刀,回答道。
大久保聽出萬千代的聲音,像兔子一樣從松樹蔭里跳了出來:「主公,小栗大六重常從岐阜回來了!」
「大六回來了?是嗎,我馬上就去,你先把他領到我房裡去。」
「遵命。」平助飛跑著離去。家康則急急忙忙往回趕。突然,他又開始自問:如果援軍還不來怎麼辦?
既來之,則安之!家康早就把自己說服了,又進一步給自己一個承諾。走著走著,他突然停下急促的腳步,又恢復了以往的閑庭信步,慢慢踱到屋子前面。
萬千代依然不說一句話,默默地跟在後面。家康慢慢地脫下木屐,整齊地擺放好,對早已端坐在那裡等候的大六說:「你辛苦了。」
「主公,明天,信長父子將抵達岡崎。」
「哦。」家康雖然若無其事地回答著,心裡卻一下子哽住了,「那麼,多少人?」
「兩萬人。」
「可真辛苦你了。」
「哪裡哪裡,這……這……」大六誠惶誠恐地伏下身來。酒宴似已結束,大殿里又恢復了以前的寧靜。
「大六,我明白你現在的心情。可是,這件事到現在還沒有結束。」
「是,是……」
「現在才開始。信長可還如以前一樣康泰?」
「是。主公,這是臨出發前信長公和眾人即興而寫的連歌,請您過目。」
「哦?吟著連歌出發?有雅興!拿來看看。」家康接過紙來展開,高聲朗誦道:
〖勁松挺且直,世上堪第一,待到明朝時。信長〗
其中「世上堪第一」一句下面括弧內寫著:武田腦袋無。家康笑了,接著讀道:
〖水晶花爛漫,四郎看不見。久庵
月落西山坳,悄悄隱蹤影。紹巴
小田吹秋風,百草皆披靡。信長〗
『①「勁松」指松平氏,即家康;「西山」指甲州;「小田」指織田。』
「確實不錯。好個勁松挺且直,世上堪第一,待到明朝時。好個水晶花爛漫,四郎看不見。好,確實不錯。月落西山坳,悄悄隱蹤影。小田吹秋風,百草皆披靡。真是氣吞萬里。」家康大笑起來,「哈哈哈,這才是織田大人。先把牛吹足了,再把它當作鞭子來抽我一下。我可不敢這樣吹,我得小心地吹。哈哈哈……」
笑著笑著,家康突然覺得信長的性格里有一種令人恐怖的東西,一下子閉了嘴。事前不斷冷靜籌劃,一旦行動起來,不把對手打得體無完膚,決不罷休,這就是信長無比殘酷的一面。火燒比睿山就是這種性格的體現。去年七月,信長攻打伊勢長島的一向宗時,其戰況也慘不忍睹。
「你們嘴上念著慈悲為懷,手上卻玩著火槍,每天凈是舞刀弄劍。這次決不輕饒,為了懲戒你們,統統殺光。」信長說話之間,竟把本願寺和兩萬無路可逃的僧兵一把火燒了個乾乾淨淨。所以,信長既然吟誦「待到明朝時,武田腦袋無」,就說明他已穩操勝券。
因此,戰鬥的性質已經發生了變化。原本是德川對武田的戰役,現在已經演變成織田對武田的戰役,白己必須牢記這一點。因此,獲勝之後,為了防止織田信長干涉德川內部事務,必須謹慎地應對。
「大六,在那裡沒有遇到奧平貞能嗎?」家康呆坐了一會兒,問道。
「見到了。他對信長公說,由於這場戰鬥事關德川氏的沉浮,他要親眼看見信長發兵之後才會離開。」
「哦,這是那個老頭說的?所有人都把此戰看成關係德川氏沉浮的戰役啊。」
「是的。不只奧平大人,我也這樣認為。」
「好了,你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第二天,十五日,信長父子果然進入岡崎城,和家康父子見了面。雙方的重臣和老臣都出來相見,當然,這只是一次禮節上的會面而已。信長的嘴角一直掛著微笑,家康也總是無所用心似的異常沉靜。
當夜,雙方的謀士們聚議一次,當然;這也僅僅是一次象徵性的議事而已。雙方都以為立即會從岡崎出發,不料信長卻說,第二天還想住在岡崎,不必立即出兵。大臣們心急火燎,家康卻也不催信長,還不慌不忙地說道:「您先慢慢地靜養,然後再出兵也不遲。」
十六日的拂曉時分,從長筱城逃出來的鳥居強右衛門像個乞丐似的來到了岡崎城。
「主公,長筱來的密使求見。」
家康已經起床,正在收拾東西。一聽密使求見,不禁眉頭一皺。長筱的密使當然不會帶來什麼好消息,是來求救兵呢,還是報死訊?
「把他帶到院子里來。」說著,家康命人前門廊上設座。從晨霧中認出強右衛門的身影,他不覺微微吃了一驚。只見強右衛門用稻草扎著髮髻,身穿長及膝蓋的下地幹活的農夫衣服,大腿裸露,腳穿草鞋,狼狽不堪。
「你是九八郎的家臣嗎?」家康問。不知何時,小栗大六、酒井忠次和本多平八郎都站到了家康身後。
「是,在下乃九八郎的家臣鳥居強右衛門。」說完,強右衛門抬起充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家康。家康故意裝出不為所動的樣子:「我不認識你。等一下,把奧平貞能叫過來。」
奧平美作和織田的人馬一起回到岡崎,現在正住在三道城。趕到那裡去把美作叫起來,得花好長時間。強右衛門心急火燎,一會兒踮起腳望望,一會兒舔舔嘴唇。而家康卻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穩如泰山。
不久,美作慌慌張張地趕來了。「哦,是強右衛門啊。辛苦了!主公,此人確是犬子的家臣。」
強右衛門一看見美作,不禁潸然淚下。「喂,出使的口信,快說。」
「喂,主公准你說話了。」
「是,那我就說了。」強右衛門咽了口唾沫,然後說道,「瓢苑已經失守,糧食只剩三天的了。」說完這幾個字后,就閉口不語。
「你帶的口信就這麼多?」
「是。只說這麼多,所有的事情全由大人定奪,說多了會妨礙您判斷。這是少主的吩咐。」
「哦。」家康咳嗽了一聲,回頭看了一眼侍候在身後的美作。美作努力抑制住眼淚,不斷地抬頭望天。
「好爽快的口信!九八郎只說了這麼多?那麼,我來問你,你是如何衝出敵人的重圍的?」
「潛過大野川的河底,來到這裡的。」
「像河童一樣,好樣的!那麼,你是如何把成功出逃的消息告訴城裡的?」
「我在雁峰山上點起煙火通知他們。」
「九八郎、彌九郎父子,還有三郎次郎,也都平安無事吧?」
「是的,大家早就發誓,就是吃紅土,或者吃自己的肉,也要堅守到底。除非大人下令停止抵抗,否則決不把城池拱手予人!」
家康抬眼看了一下美作和兩側的家臣:「好。知道了。你必肚子餓了,吃點東西,換換衣服,去歇息吧。」
「大人,不必了。」
「你不餓?」
「城裡能夠堅持到後天的糧食,恐怕連粥都空有其名了。因此,強右衛門立刻就回去,與大家同生共死。」
「哦?不愧是九八郎的屬下,好樣的!」說著,家康的眼睛也濕潤了,「那麼,你的意思是說,就這樣立刻返回嗎?」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平靜地問道,旋又道:「我也恨不能插翅飛過去。到時候你和我一塊兒去,這下你該安心了吧。」
「多謝大人美意。木過,聽了大人一席話,在下更得立刻回去了。」強右衛門的言外之意是催促家康趕緊發兵。看到家康已被自己感染,說恨不能飛去,他知道家康也待不住了,心裡很高興。
「嗯,九八郎有這麼好的家臣。不用收拾,就這樣,我把你引見給信長大人。只簡單地把腳洗洗就行,平助,給強右衛門打水來。」
強右衛門急得兩眼冒火。九八郎臨行前對自己的囑託又在心底迴響:決不要多說一句話。即使什麼也不說,主公也會理解這裡的人的心情。大概正因如此,家康才要把他引見給信長,要他強右衛門親耳聽一聽信長的答覆再讓他回去。就這樣,強右衛門被帶到廚下側門,又被平助帶到家康的書院。
家康早就在門口等候多時。原來本城的書院早已被安排為信長的居處了。「快過來。」他領著強右衛門,向信長的卧房走去。此時,小鳥正在枝頭歌唱,東方的天空露出了魚肚白。
因為小栗大六提前趕去報信,所以,信長也早在那兒等候了。不待家康說明來意,信長先問道:「你就是小鬼的家臣?你的事我早就聽說了。」信長聲如洪鐘,還不待強右衛門跪拜,他又說道:「幹得不錯。聽說是潛河底過來的?哈哈哈……這次你得駕著雲回去了。」
「是,是是。」
「你叫鳥居強右衛門?」
「正是。」
「回去之後,還是在那座雁峰山上立刻點煙火。這樣,城裡就會士氣大振。你就說,一兩天之內,德川和織田的四萬聯軍就會拍馬殺到。到時,定要殺得敵人片甲不留。讓他們等著看熱鬧吧。」
強右衛門聽了,只覺得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這席話聽來和家康的深藏不露截然相反,一聽這話,眼前就彷彿出現了被殺得丟盔棄甲的武田軍。
「不錯不錯,小鬼有小鬼的勇敢家臣。你回城的時候,要格外小心,記著,一定要活著回去。就說我們立刻就到。哎呀,真是太辛苦你了。」
誰都知道,織田有兩萬兵力,而家康只有八千,說是四萬大軍有些誇張,可是,這話從信長嘴裡說出來,卻絲毫沒有奇怪的感覺,真是不可思議。
「遵命,我們一定血戰到底!那麼,就此告辭。」
「你去吧。」信長的聲音還是像斥責下屬那樣大。說完,他回頭看看家康,哈哈大笑:「時不我待啊,濱松大人。」
家康輕輕地點點頭,默默地望著遠去的、看起來有點毛手毛腳的強右衛門。
第二日,十七日,穴山玄蕃頭從藥王寺山的武田勝賴的帥帳走出來,極不高興地催馬趕回自己的營帳。勝賴依然為長筱這根硬骨頭而頭痛。
區區一座小城,在戰略上也沒有多大意義,但就是拿不下。原本打算留一部分兵力在此,其餘的前去攻打岡崎或者濱松,可是,和大賀彌四郎的密約的失敗卻死死禁錮了勝賴的頭腦。別人越是反對,他越是堅持:「連區區一座小城都拿不下,今後如何號令天下?後人一定會這樣笑話我。就是德川、織田二人的主力軍趕來決戰,我軍也未必會敗。」
這時候,有人小聲道:「如此一來,武田氏滅亡的日子就為時不久了。」可是,由於勝賴請出了傳家寶旗,大家都不敢冒死進諫。
玄蕃頭的陣營在城南逍遙軒的右面。此時他從馬上跳下來,把韁繩交給隨從:「大家都給我小心點,今天早晨又有人在雁峰山上點起奇怪的煙火。」貼身侍衛河原彌六郎接過韁繩,突然覺得從身邊走過的那隊民夫有點不大對勁。「喂喂,你是哪裡來的?」五六十個民夫扛著防彈竹捆走過去,彌六郎指著其中一名男子高聲喝道。正要進帳的玄蕃頭也聞聲走了過來,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是……是……我是有海村的百姓,叫茂兵衛。」
彌六郎呼哧呼哧走過去。「此人形跡可疑,一定是乘機混進來的,給我抓起來!」說著,一手抓住那個自稱茂兵衛的民夫的頭髮,將他從隊伍里拉了出來。
旁邊的五六名侍衛聞風沖了上去。只見那個百姓打扮的人一把推開兩名侍衛,突然從懷裡拔出一把匕首,對準玄蕃頭就刺。玄蕃頭把馬鞔往旁邊一甩,閃到左邊。彌六郎眼疾手快,從後面衝上來,把韁繩拋向這名男子的腳踝。這人腿被絆住,一下子撲倒在地。玄蕃頭的坐騎受到驚嚇,也兩眼圓睜,圍著這名男子亂轉。
侍衛們趁機一擁而上,眨眼間,就把此人五花大綁,抓了起來。
「混賬王八蛋!居然敢來行刺。我們的民夫腳上都鎖著褐色的腳鐐,而你的卻是淺黃色的,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哼!」彌六郎得意地晃晃肩膀問,被綁的那人卻不屑一顧。
「你是個武士吧。告訴你,我也是武士。」
「我看一點兒也不像。」那名男子在地上盤腿而坐,滿臉鄙夷,「我乃奧平九八郎的家臣鳥居強右衛門。哼!」
「什麼,你是奧平的家臣?」玄蕃頭非常吃驚,連忙走上前去,「你是想夾在民夫當中混進城去?」
「不是進去,而是回去。」強右衛門滿臉是汗,在烈日下閃閃發光,他的眼神也漸漸變得堅毅起來。
「再過一兩天長筱就要陷落了,你還回來幹什麼?」
「再過一兩天……」強右衛門哈哈大笑,「長筱城會陷落?笑話!再過一兩天,織田、德川的四萬大軍就會滾滾殺來,嘿嘿……」
穴山玄蕃頭一聽,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如此說來,今天早晨是你在雁峰山上點的煙火?」
「不僅是今天早晨,十五早晨,也是我點的。」
「你出城是去請援兵的?」
「哈哈哈……」強右衛門又大笑起來,「不是去請,而是去確認一下援軍是不是來了。見到織田大人了,也見到德川大人了。我還點了煙火通知城裡,難道你們沒有察覺到城裡的變化嗎?」
「彌六郎。」玄蕃頭把視線從強右衛門身上移開,對河原彌六郎喝道:「把這廝帶到勝賴大人的大營去!等等,我也去,別讓他溜了。」
「遵命。」強右衛門絲毫沒有反抗的樣子,仍然嘻嘻哈哈,神情凜然。他被反綁著騎在馬上,在炎炎烈日下被帶往勝賴的大營。剛剛被抓的時候,他還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現在什麼都不再想了,身子像被拋向藍天,心裡無比敞亮。
勝賴的營前人喊馬嘶,好不熱鬧。重重包圍,水泄不通,居然有人能夠闖出去,大家非常吃驚,又聽說德川、織田的聯軍很快就要殺到長筱來,眾人更是無比驚愕。眨眼閭,整個陣營像炸了鍋一樣,從大將到士兵都慌亂起來。
強右衛門被帶到勝賴的帳外,汗水早已在他的四方臉上結成鹽粒。勝賴盯著他問道:「你叫鳥居強右衛門?」
「是又怎樣!」
「爽快!」
「承蒙您誇獎。」
「衝破重重險阻出去,還要趕回來與大家同生共死,精神可嘉。」
「過獎了。奧平家的家臣,如我這樣的比比皆是。」
「哼!不要再耍嘴皮子了。穴山,這個人先留在我這裡,我要好好地犒勞犒勞他。」
強右衛門沒想到勝賴會這樣說,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給我起來!」玄蕃頭依然用嚴厲的語氣說道。
在強右衛門的心目中,武田勝賴是一個殘忍無比的大將。然而,他居然由衷地感動了,還說要犒勞自己,別忘了,他殺個人就像踩死只螞蟻那樣容易。
強右衛門被玄蕃頭領到旁邊的帳里,他只覺得渾身無力,大腦一片空白。只見那裡既有醫士,也有佑筆,還有一些茶人和雜役,但沒有一個認識的。他一進去,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全聚集到了他身上。這裡的人早就聽說他的傳聞了。
「過來坐下。」說著,穴山玄蕃頭也在右邊盤腿坐下,卻沒有給他解開繩子。
「強右衛門。」
「哼!」
「我們主公看出你是一個有血性的男子漢,他敬佩你這樣的人,想放了你。他把你交給我處理,但是,我又不能這樣把你放了。」
「既然如此,便又怎樣?」
玄蕃頭也不回答,接著道:「不光我一人,眾將都這樣想,如果就這樣把你放了,會激起眾怒,他們是不會答應的。」
「哼!」
「因此,我得跟你商量一下。你得在這裡立一個功。」
這麼一說,強右衛門不耐煩了,愛理不理地答道:「啊呀,行了行了。」說著,嘆了一口氣,「你如果有那個意思,後面的話說了也白搭。」
玄蕃頭顯得格外緊張,但馬上就平靜下來。「我們主公說話不會賣關子,他是說要放了你。可是就這樣放你,別人都不答應,說不定會在什麼地方把你剁成肉醬。所以,為了你的安全,他說你必須做一件事,讓大家心服口服。」
「哼!」
「城裡面……」玄蕃頭改變了語氣,「城裡面的人都等著你回去,你已經放了煙火,大家都知道你回到附近了,可是誰都想了解更詳細的情況,這是人之常情。」
「說來倒是這麼回事。」
「所以,我把你帶到城外去,你對著城裡人喊話。你得這麼喊:喂,看樣子援軍是不會來了,援軍不來了。只這麼喊就行了。這樣,誰都不會加害於你了。」
強右衛門像河裡轉動的水車,一面聽,一面一下下地用力點頭:「只喊這一句,就放我?勝賴大人是這樣說的?」
「是的。如果你告訴他們,援軍不來了,他們就會大開城門,這樣,城裡的五百男女老少就保住了性命,這也是善事一件。」
「明白了。的確如此,是一件善事,你們的慈悲心腸讓在下心服。」這樣的回答使周圍的人都鬆了一口氣。強右衛門絕不是那種思維敏捷的人,他的思維應比常人更慢。但是,一旦他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決斷起來比誰都快。
勝賴之意、穴山玄蕃頭的主意,還有自己的處境,強右衛門都前前後後想了一遍。他認為勝賴並不像傳說中那麼殘忍,而玄蕃頭儘管是那種看透現實、精打細算之人,唯獨算錯了一件事——認為強右衛門為了救自己的命,會背叛主子,而他絕不是那種人!
強右衛門被彌六郎牽著,從城北來到中軍帳前的箭樓下。炎炎烈日炙烤著大地。在這裡,雙方的陣地很接近,都能看清對方士兵的長相。一個民夫模樣的人被人用繩子牽了過來,當然吸引了城裡士兵的視線。
「啊,是強右衛門!」
「是,鳥居大人被抓了!」
轉瞬間,城內起了一陣騷動。窗戶里,樹蔭下,石牆上,探出一張張精悍的臉來。
今天早晨,大家都看見了雁峰山上的煙火,沒有一個人不高興。「這下好了,援軍來了。」
正當大家大受鼓舞的時候,看到自己的使者被捕,都無比悲痛。
穴山玄蕃頭沒有跟過來,他覺得強右衛門這個人老實,一定會按照事先約好的去說。
「好,到這兒就行了。」彌六郎過來給他解繩子,一邊小聲地對他嘟囔。
強右衛門一本正經地點點頭,然後一步一步,堅定地走上一處高坡。西面的天空漂浮著一縷白雲,藍天顯得格外遼闊,彷彿把人、山和所有的工事都融進去了一般。「城裡的諸位聽著!」強右衛門爬上一塊岩石,一字一句地大聲喊道,「我鳥居強右衛門正要回城的時候,被抓住了。」喊聲加劇了城裡的緊張和騷動,「但是,我一點兒也不後悔。德川和織田大人……」喊到這裡,強右衛門清了清嗓子,「已經率領四萬大軍從岡崎出發。兩三天之內,大家必定鴻運大開,還請大家堅守城池。」
城內嘩地一下歡聲雷動。就在這時,武田家的兩名侍衛跳上岩石,一把把鳥居強右衛門拉了下來,然後不分青紅皂白,一頓痛打。儘管如此,強右衛門還是覺得爽快,想大喊幾聲。
「媽的,這廝早就有預謀。」
「居然敢玩花樣!」
武田的侍衛們連踢帶罵,強右衛門被撞過來踢過去,活像一個不倒翁,卻一聲不吭。
「夠了。滾過來,強右衛門!」氣急敗壞的彌六郎終於制止了眾人的暴行。強右衛門頭上臉上全是泥土,卻還是笑個不停。他的眼睛格外有神,讓彌六郎感到憎惡,不由得拿起繩子,狠狠地抽了他一下。「你就那樣辜負我們主公對你的美意,你對得起良心嗎?」
「十分抱歉。」
「什麼都泡湯了,你讓我空歡喜一場。」
「實在抱歉,但我知道那不是武士應該做的。在這種場合,就是你家主公,也不會做出不利於盟友的事。反正我做了對不起您的事,請原諒,只要您高興,怎麼處置都可以。」
「哼!」
又是一鞭,但始終抽不掉強右衛門的微笑。
騎馬的武士在帥營之間往返了兩趟,第三趟的時候,他們把一個巨大的十字木運到面前。強右衛門身上的繩子解開了,他被綁到十字木上,身子、腦袋、兩手及兩腳都被綁了個結結實實。然後,又不容分說,在他兩隻手心釘入大釘子。強右衛門仍然一聲不吭。這樣死也值了,痛苦就要結束了,他終於要解脫了。
十字木被好多人抬了起來。看到這種情形,城內的人呆若木雞。這時,強右衛門眼裡所能看到的世界,就只有藍天白雲了。
「喂,你們對我施加這樣的酷刑,你們主公會答應你們嗎?」
「管他答應不答應,就是讓他看看!」
這聲音雖然傳到強右衛門的耳朵里,但是,聽來已不是他這個世界的聲音了。
不久,十字木立了起來。強右衛門大腦一片空白,他努力想弄清楚他到底是在什麼地方,兩個矛頭卻在此時穿透了他的兩肋,一直穿出雙肩。他只覺得雙眼發黑,耳朵嗡嗡直響。這時,他隱約聽到有人在底下不斷地說著什麼:「鳥居大人,你是真正的武士,為了成全你的忠烈,我要畫下你臨終時的樣子,做成旗印。是武田家臣落合左平次這麼吩咐的。強右衛門大人,請你原諒。」
強右衛門想笑,可是他已經發不出聲音了。那武士取下箭筒,把強右衛門的最後一刻畫了下來。這一幕發生在有海原山縣三郎兵衛的陣營前面,夕陽映得天邊一片血紅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