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勝賴看見夫人和孩子坐在了一起,不禁憤憤地望著眾人。
此時有一個人覺得自己最凄慘落魄、狼狽不堪,他甚至想找一個人臭罵一頓,可是又失去了這種自信,此人就是孩子的父親土屋昌次。恐怕勝賴也一定想大罵夫人和昌次的兒子一頓。可是,大罵之後會發生什麼事,他想都不敢想——我怎麼成了這樣的人……
雖然知道很難壓制,可勝賴還是一個勁地把火氣往心底壓,他現在覺得妻子、家臣都那麼令人厭倦,或許這不是厭倦,而是這個世上的一切都向他伸出了叛逆之爪。
這樣下去就麻煩了……昌次一個箭步走到坐在夫人旁邊的兒子面前。「小四郎,你也是武士的兒子,對吧?」五歲的兒子吃了一驚,抬頭望著父親,又看看夫人給的紫羅蘭花束。
「是武士的兒子,對不對?」
「對。」
「你這麼說,父親就放心了。你還小,走得慢,恐怕不能和大家一起走到冥間了。你先行一步吧。」
「……」
「明白了吧,向六道輪迴的路口走去,在那裡等著主公到達。快,對著西邊拜佛吧。」說著,他突然從腰裡拔出匕首,照著愣在那裡、連哭都忘了的兒子的胸膛,撲哧就是一刀。
「啊……」小田原夫人、孩子的母親、坐在旁邊的女人,還有離得稍遠一點、怒氣沖沖的勝賴,都驚訝得喘不過氣來。
「甫無阿彌陀佛!」
昌次像是瘋了一樣,又把匕首在孩子的胸膛里旋轉了一圈。孩子已經沒有聲音了,只有小手在空中劇烈地痙攣。昌次用力攥住匕首,接著,孩子就不動了。
「主公!」昌次把孩子的屍體放在勝賴的面前,「已經……已經,到時候了。」
勝賴踉踉蹌蹌,重重地栽倒在地。孩子的母親哇的一聲哭倒在地,女人們這時才回過神來,紛紛把臉遮了起來。溫暖的陽光依然懶洋洋地灑在地上,使人覺得剛才的一幕恍若夢中。
「父親大人,到決斷之時了。」良久,太郎信勝大聲喊著父親,而勝賴只是茫然地望著天目山的山頂。
不知什麼時候,小田原夫人已經從草地上坐了起來,她從信筒里取出一張紙,擎在手裡。誰都沒有注意到她竟然把這些東西也帶來了,只見她那白皙的額頭正對著刺眼的陽光,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手中的筆在龍飛鳳舞。寫完,夫人把紙放在孩子的屍身上,對著孩子的母親招了招手。
〖春意已消逝,繁華皆落去。
枝梢花先謝,心中悲凄凄。〗
昌次的妻子念完,又嗚咽起來。人群里不禁起了陣陣的騷動。除了一死之外,別無選擇。這群落魄之人聽了夫人的吟詩,才恍然大悟,意識到自己的悲慘命運,紛紛騷動起來。一會兒,人們卻又恢復了平靜,不,應說是寂靜。
大家看見,仰天痛哭的昌次之妻抬起頭來,也從懷裡摸出紙來,憤憤地寫著什麼。她大概沒有心情給夫人回一首詩。儘管如此,在這被追趕得四處逃奔的難民群里,居然還有人願將死亡裝點一番。
昌次的妻子恭恭數敬地把和歌遞給夫人。夫人的臉像蠟一樣蒼白,她接過紙來,緩緩念道:「此生是焉在,待放花先謝,空枝葉猶殘……此生是焉在,待放花先……」反覆吟誦的聲音,已經不再是窮途末路的悲慘之人的聲音了,是感天動地的悲痛,沁入人心、大地、長空、草木。
聲音停頓之時,勝賴像是從地上彈起來,猛地站了起來,幾步走到夫人的面前。「你是不是不想回去了?」
「到哪裡?」
「相模,你的娘家。」
「我是武田勝賴的夫人。」夫人的聲音彷彿唱歌一般,「我已經得到幸福了。」
「這……這絕非你的真心話。」勝賴急紅了眼,「怎麼會有如此不戀故鄉之人?怎麼會有如此不思父母之人?」
夫人笑了,笑中似乎既帶著對故鄉的依戀,也帶著對父母的思慕,然後,她點點頭,道:「但是,依偎在丈夫身邊的幸福,超過了一切思念。」
勝賴不禁背過臉去,黃鶯清脆的叫聲從山谷里傳來,傳遍了森林深處。「太郎!」勝賴顫抖著,激動地喊過兒子。
「武田勝賴,自由自在地活了三十七年。」
「父親,您的意思是……」
「不要問,閉著嘴聽就是了……即使在此喪命,我也決不會後悔。只是,你和夫人……」
「父親!」
「可憐……唉!尤其是你,年紀尚幼,尚未如你祖父囑託的那般繼承武田氏的大業,就如此分別……」
「父親!」太郎又尖叫起來,「太郎的事,父親就不要掛心了。牽牛花雖然只有一個早上的生命,可是,即使在這樣極短的時間內,也可以隨心所欲地綻放。」說著,他的表情也突然嚴肅起來,口中吟誦道:
〖早花凋零何嘆息,
終究飄落暮春里。〗
太郎的詩和夫人童女般的字句如出一轍。它是勝賴父子重新回歸理性,喚起寬廣胸懷的明證,預示了勝賴父子將何去何從。
聽了太郎的詩,勝賴的聲音緩了下來:「明白了年少的你和夫人的心意后,我也就沒有什麼挂念的了……夫人!」他再次回頭望著年輕的妻子:「你也把這裡選為歸去的地方嗎?」
「是,我願意高興地陪伴在您的身邊。」
「哦……到了那個世界后,就再也沒有你討厭的戰爭了,讓咱們夫妻和和睦睦,心心相印。」
「是,大人的決心……我很高興。」
「昌次,夫人的介錯就託付給你了。夫人早就打開了《法華經》。從新城出來的時候,她就已經心靜如水了……早已知道有今天了……」
果然,只見夫人面前早就放了兩張歌紙,她手上掛著念珠,還拿著經卷。兩張歌紙上寫的分別是:
〖欲將此心托歸雁,隨君直至相模南。
從此拋卻凡塵事,難承慈母膝下歡。
高嶺之上花滿蹊,紛紛落下不足惜。
心心相印黃土去,自在嬌鶯枝上啼。〗
不用說,夫人的心也時常飛回魂牽夢縈的故鄉,可是,她卻從未想過要回到家鄉去。無論發生什麼,她也不想停止今生今世對丈夫的思慕。不,從離開新城之時起,她的全部希望就已變成如何把心愛的丈夫帶到那個沒有煩擾的世界去了。那個沒有戰爭、沒有政略、沒有陰謀,也沒有義理的世界里,她的心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沒有任何約束,也不必向兄長傾述鄉愁。她不僅僅是悲傷,還伴隨著一點點勝利的喜悅。
「那麼,屬下領命就是。」土屋昌次拔出刀來,轉到夫人的身後。
「我先走一步了。」突然,昌次的身後傳來一名年輕女子的聲音。是夫人的侍女阿藤。她心口上插著一把短刀,用全身的力氣唱道:「……花開無人知……花謝暮春里。」
已經擺放好經卷、解下短刀的夫人再次捧起經卷,連忙沖著阿藤的方向展開。「阿藤,你也要陪我而去嗎?」
「夫人……」
「多謝了。願你在那個世界幸福快樂。」說完,夫人轉身對著昌次,「那麼,拜託了。」說罷,她把刀鞘扔到一旁。
勝賴站在那裡,目齜欲裂,默默地看著從容不迫的夫人。侍女阿藤猛地撲倒在地上。小田原夫人看一眼阿藤的屍身,然後把視線移到丈夫的身上。她的眸子里依然沒有一絲悲壯,還是那一汪清純。她堅信丈夫一定會隨後而來。
短刀在燦爛的陽光下發出熠熠的光輝。
太陽已經西斜,已經是暮春時節了,高原上的天空掛滿了晚霞。夫人的嘴角掛著幸福的微笑。「請……」
昌次拿起大刀,轉到夫人身後,飛快地舉了起來。可是,不知為何,他突然踉踉蹌蹌,身體搖晃了起來。早知末日就要到來、先把兒子殺死的昌次看著氣定神閑的夫人,怎麼也找不出可以下刀的地方,夫人簡直就是一尊不可思議的聖像。昌次手裡舉著大刀,一屁股摔倒在地。
「昌次,你怎麼了?」
昌次沒有回答,放聲痛哭。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只覺得胳膊發麻,兩腿軟弱無力。
「休要啰嗦了,快點……」夫人那清澈的聲音又催促了一遍。
「主公,我……我……昌次做不了夫人的介錯。」
「做不了?」說話的不是木然而立的勝賴,仍是聲音清脆的夫人,「那麼,我自己來吧。」
「啊……」勝賴一下子摔倒在地。
夫人舉起熠熠閃光的短刀,口吞刀尖,身體向前傾斜,撲倒在地。勝賴發瘋似的跪爬到夫人的身邊,可是怎樣也抱不起她來,他的雙手一絲力氣都沒有,肩膀也在劇烈地痙攣。
勝賴低聲呻吟著,身下的草叢不大工夫就已染紅,未幾,他轉過臉去,兩手緊緊地抱住夫人的肩膀,大呼一聲,慌忙用衣袖把夫人血肉模糊的臉蓋了起來。「聖潔的臨終……連武將都比之不及。勝賴這就跟著你去。」
這時,夫人的身體重重地壓在勝賴的胳膊上,停止了呼吸。女人們的痛哭聲震撼著大地。
勝賴抱著亡妻的屍身,又一次陷入了茫然,幾已忘記站起。
「啊,好像有人來了。」
秋山紀伊守、小原下總守滿懷仇恨地站起來,向西邊跑了過去。夜幕降臨前分外明亮的晚霞下,傳來了敲打鉦和大鼓的隆隆聲。接著,女人們紛紛模仿夫人自盡。
不久,太陽下山了。
離草叢遠一點兒的地方,有一顆白木蘭樹,樹上開滿了一串串動人的花朵。
鮮艷奪目的花朵會映入眼帘,大概是由於四周已經暗下來吧。不知什麼時候,勝賴的身邊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土屋兄弟大喊了一聲「敵人來了」,便朝敵人的方向撲了過去,長鈑釣閑和太郎信勝已在右面的草叢裡自刎了。
女人已無一人活著,四處是累累的屍體,他們都這樣輕易地結束了一生。
「我決不會讓敵人靠近主公的。請主公趕緊了斷!」
勝賴迷迷糊糊地記得土屋兄弟這麼說完,就奔了出去,可是,這記憶也已模糊不清了。現在,充斥在勝賴心裡的,是遠祖義光公以來,延續了二十餘代的源氏一門,就這樣葬送在自己的手上。為什麼會是我?一想起來,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竟是這樣一個不肖之子嗎?這些似乎都像命中注定的。義家、義光兄弟是在刀光劍影中創建的這份家業。附在刀上的咒語終於應驗了,最終出現了這樣悲慘的結局。
在這些人當中,只有小田原夫人顯得格外美麗,這究竟又意味著什麼?殺人者償命,如果有因果報應,那為何夫人沒有殺人,卻也死去了?
「夫人……」夫人的屍體早已僵硬多時,勝賴這才依依不捨地把手拿開,獃獃地望著四周,突然,他的心頭一顫。他看見一今接著一個的靈魂離開橫七豎八的屍體,幽幽地升上了天空。
當然,這並不是人的靈魂,可能是在已經全黑的天地間,朦朧的月光被潔白的裡衣反射所致。可是,在勝賴看來,這的的確確是人的靈魂。其中有一個靈魂飛到勝賴的面前。「您還記得我嗎?」
「啊,你……你……你是阿楓?」勝賴不禁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你是阿楓。你一定是在鳳來寺的陣中被釘死的奧平人質阿楓。」
對,是阿楓,是在十字木上不斷怒罵的阿楓,是說死後一定要變成厲鬼,來找勝賴心愛之人的阿楓……只見阿楓的靈魂哈哈笑著,指著小田原夫人的屍體。
「你!」勝賴拔出刀,舉在眼前,可是,定睛一看,眼前卻根本沒有什麼靈魂。
「主公!」
突然聽到後面有人在喊。勝賴回頭一看,是土屋昌次,他渾身帶傷,拄著刀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哦,是昌次啊……秋山紀伊怎麼樣了?」勝賴使勁睜睜眼,確認拄著刀站在眼前的確實是昌次。朦朧的月光下,受了傷的昌次顯得那樣虛弱。「昌次,怎麼了,你要挺住,秋山紀伊到底怎麼樣了?」
「戰死了……」
「小原下總……」
「戰死……」
「令弟昌恆呢?」
「也戰死……」
昌次的口裡重複著同樣的回答,恐是堅持不住了,他突然搖搖晃晃,踉蹌了兩三步,一頭栽倒在月光里。「昌次……想死在妻子的身邊,才一個人回的。主公,快……快……快些了斷,四處全是敵人。」
「哦。」勝賴木然地回答道,他瑟瑟發抖。剛才一直被錯覺所籠罩,以為自己早就死了,可是,當他突然從茫然中醒來,發現自己還活著的時候,他害怕得發抖。大家都成了幽靈,只有我還活著……令他醒悟過來的正是想死在妻子身邊、踉踉蹌蹌返回來的昌次。
「昌次……」勝賴的聲音陰森森的,聽起來不禁令人心驚膽戰,「你,那樣……還能為我介錯嗎?」
他突然又生出另一個念頭:先這樣逃走,逃到某個地方,再圖謀東山再起。這才是自己對武田氏應盡的義務……
「介錯……」昌次那微弱的聲音似乎要溶化到月光里去,「如果……如果是命……命令,我會遵命,可是,手腳已經不聽使喚……」
「你是說不能動了吧,那就不要勉強了……你太累了。」
「不,如果是命令,我一定會為主公介錯,陪伴主公……這是我的命。」昌次似乎的確是這麼想的,一點一點地向勝賴這邊爬了過來,「您快辭世,大家……大家……都辭世了。」
「哦,辭世。」勝賴狼狽不堪,一步步往後倒退。他突然覺得,已認定了自己必得自殺的昌次很是可惡,接著,他又對自己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憎惡。疲憊至極的主從二人就這樣僵持了一陣子。
「快,請主公快辭世。」
「哦,支離破碎的月亮藏進了雲中……西面會晴天……」
「西邊是凈土……很難得,昌次我也要辭世。」
「哦,你要辭世,我會把你銘記在心的。」
昌次爬過來,戀戀不捨地看著勝賴。
「請主公快些辭世,化為天上皎潔的……明月……」他拄著刀,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
勝賴聽著昌次的辭世請求,第三次下了決心。面臨死亡,勝賴之心一變再變,連他自己都害怕了,覺得自己猶豫不定,不可信賴。在逃亡的途中,勝賴一直擺脫不掉這種矛盾的情感。
在逃亡途中,路過慈眼寺的時候,勝賴曾下決心要自盡,甚至派使者到該寺的住持那裡,委託其到高野山替自己捐獻遺物,就連要捐獻的遺物都想好了:他和夫人及太郎信勝的壽像,父親一直隨身攜帶的刀一把,飯繩本尊,對揚法度書(信玄自書),畀沙門一具(信玄的甲胄),懷劍一把……還有黃金十兩。當委託住持把這些送往高野山的時候,他還以為就算如此死去,都不會有遺憾了。
現在,勝賴卻又動搖了,害怕得不敢再想。可是仔細一想,他又明白過來,從這種動搖和恐怖之中解脫的唯一方法就是「死」,別無選擇。
夫人深信在那個世界里會夫妻相愛,於是毫不猶豫地死了。眾多的家臣也堅信應該為主人獻身,也都義無反顧地自盡了。現在的土屋昌次身負重傷,也要看著主公自裁后再死去,因而,還拄著刀硬撐在那裡。
「主公,我……手……手腳還能動。南無八幡大菩薩!土屋昌次居然還能最後為主人盡忠……無論如何,昌次要圓滿地履行義務。」
勝賴慢慢地品味著昌次的話,然後,把鋪在地上的毛皮拉到跟前。他害怕自己又要動搖。「昌次,你能行嗎?」他像大聲地呵斥著昌次似的,坐在了皮子上,「我的腦袋明天就要被交到敵人的手上,不要砍壞了,讓人笑話。」
「明白……昌次明白。」昌次踉踉蹌蹌站起來,轉到勝賴的身後。
月亮依然似撐著一把破爛的大傘,把周圍映得明晃晃。
「來,你給我做介錯……辭世的介錯……月亮都鑽到雲彩里了……」說罷,勝賴刷地一聲,把短刀刺進了小腹。然而,即使到了這個時候,他心底還在蠢蠢欲動,似在尋找一條求生之道。
「昌次遵照您的吩咐。」勝賴覺得昌次的聲音越來越遠。
昌次使出積攢了半天的力氣,掄起了大刀,撲倒在地上。他摸了摸倒在地上、腦袋只被砍掉一半的勝賴的屍體,然後才大聲地喊起兒子:「小四郎,父親來了。」
此時,昌次已經沒有力氣坐起來了,就歪倒在地,把匕首含在嘴裡,以整個身體撞向大地。
天正十年三月十一,夜,高原上再也看不見活動的人影。
翌日,勝賴父子的首級被織田的大將瀧川左近一益的手下發現,立刻送到了甲府的信忠那裡,接著,信忠又立刻送給了父親信長,以驗真偽。
這樣,武田氏滅亡了。可是,信長卻沒有就此罷休,繼續掃蕩著武田的黨羽。
歸降家康的穴山梅雪,只有父子二人得以苟延殘喘,勉強活命,餘眾都被揪了出來,統統殺掉。駿河江尻城的穴山梅雪齋不白雖是武田氏一族,其母乃信玄的姐姐,但因他歸順家康,方才倖免。武田信豐及其子次郎為下曾根內匠所誑,在小諸被殺,和信玄長相一模一樣的逍遙軒信廉則在府中被斬首。
跡部大炊助勝資、諏訪越中守賴豐、今福筑前守昌弘三人在諏訪丟了性命。把勝賴從竹子嶺趕跑的小山田兵衛信茂和女婿武田左衛門太夫信光,以及葛山十郎信貞、小菅五郎兵衛元成等一起,在甲府的善光寺被斬首示眾。
一條右衛門太夫信龍在市川的土野被家康殺死,山縣源四郎昌清、朝比奈駿河守信置和兒子信良、今福丹波、今福善十郎、田峰的菅沼刑部少輔定直、菅沼伊豆守滿直等人,亦分別被家康攻陷城池而殺,最終,武田氏的廣闊領地,全部被織田和德川兩家吞併。
討伐完武田家族,三月十三從岩村向根羽進發,十四日翻越平谷,出兵浪合的時候,信長檢驗了勝賴父子的首級。曾一度被送到信忠處的人頭,此次又被瀧川一益帶到了信長的大營。
此時天氣已經非常溫暖,樹上掛滿了綠油油的嫩葉,士兵的鎧甲下都滲出汗來。
「好!我倒要親眼看看。焚香!」
信長一聽勝賴人頭到來,命人在幔帳中鋪上虎皮,連盔甲都沒有卸,就坐在了上面。一看一益呈上來的裝首級的盒子,他不禁哈哈大笑。看來首級保存得十分完好,從自盡那天起已經有二十多日,仍然沒怎麼變樣。一益畢恭畢敬地呈獻給信長,然後遠遠地退到一邊。
「勝賴……」信長眯縫著眼睛仔細看了一會兒,對著人頭嘟嘟嚷嚷地說起話來,「你的命運真是不濟啊……」
站在一旁侍衛的森蘭丸紅了眼睛,轉過頭去。雖然信長說的未必是人生無常,可是,這似乎讓年輕的森蘭丸內心產生了極大的震動。
「名滿天下的武士,最終卻把人頭交到了我的手上。這就是人生嗎?」信長又慢慢地把目光轉向太郎信勝的人頭,「你也終於回到母親身邊了?」
信勝的母親乃美濃苗木城主遠山久兵衛友忠之女、信長的外甥女。信玄還在世的時候,信長把她當作養女嫁給了勝賴,這個養女生下信勝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去跟你母親說,別怨信長。這都是因為你的父親和祖父看不透我的運氣,是他們自己幹了蠢事。」不知何時起,信長換成了傾訴的語氣,「把你的母親嫁過去的那陣子……信長還勢單力薄,不敢得罪你的祖父,幾乎心力交瘁。可是,時光流轉,我和勝賴的位置顛倒了,但你的父親看不清時局,終於把甲斐源氏給葬送了。」說罷,信長又低頭笑了。
信長如此表現,的確稀罕。雞毛蒜皮的事、牢騷和感慨云云,他向來不提起,侍童們都面面相覷。
「信長這就立刻返回安土,征討中國地區。如果你在那個世界里見到母親,就告訴她,說戰爭的路還很漫長,可是天下一統只差一步了。」然後信長打開扇子,把一益招了過來。「這個人頭,在飯田示眾后,和信豐的頭一起運往京城。對了,讓長谷川宗仁做使者。在京里示眾的地方就定在一條橋一帶吧。」
「遵命。」一益恭敬地回答一聲,把人頭接了過去。
信長只在這裡住了一宿,第二日,立刻從諏訪趕赴飯田。在諏訪的法華寺的幔帳里,他接見了隨後趕來的家康。家康只帶了武田一族中唯一倖存之家穴山梅雪來見信長。信長把二人叫進幔帳,對家康讚不絕口,對梅雪卻連看都不看一眼。「家康,這次你真是立了一件大功。多虧了你,現在我終於可以吼盡全力平定中國地區了。」
家康剛待開口,信長卻吩咐近侍:「聽說木曾義昌來了,叫他進來。」
當義昌被領進來,家康就不得不像是信長的旗下大將,侍立在左側。木曾義昌看見幔帳內家康和梅雪侍立在一旁,非常恭敬,立刻說要送給信長兩匹駿馬。
「哦。那可太好了!給木曾回禮。」信長說完,長谷川宗仁把早就準備好的短刀和黃金百錠回贈給義昌。
實際上,穴山梅雪也想獻上一匹好馬,並已特意讓人牽來了。木曾義昌退下后,家康報告了獻馬之事。
「啊,哦。」信長只是略微點了點頭,淡淡地瞥了梅雪一眼,立刻轉變了話題,「我聽說家康有個家臣,名叫長坂血槍九郎。」
「大人所言不差,此人祖祖輩輩一直是本家的家臣,使得一手好槍。」
「聽說此人花了七天七夜,才把武田的一員大將勸降,這個血槍九郎現在來了沒有?」
信長明知穴山梅雪是降將,卻偏偏說這些,真是對他的莫大諷刺。家康飛快地看了梅雪一眼,只見梅雪低著頭,恨不得從地上找個縫鑽進去。
「那個叫血槍九郎的,你若帶來了,我想見他一見。聽說多虧此人,家康後來的戰役才都旗開得勝。我想聽聽他七天七夜,都說了些什麼,順便褒獎一下。把他給我叫來。」
家康心裡突然一陣刺痛,低聲答道:「此人還沒到達這裡。」
這當然是在撒謊。可是,無論如何,梅雪是武田一族中有名的大將,其母乃是信玄的姐姐,其妻是信玄的女兒。而對這些一清二楚的信長,卻要把血槍九郎叫來,讓他講一講苦口婆心勸降的經過,這分明是輕視了梅雪投降。到底為什麼呢?家康冥思苦想,終於想出了根本。儘管信長滅掉了武田,可是武田的殘餘勢力卻和家康的勢力結合到了一起。信長擔心這些殘餘勢力會盤根錯節,繼續發展。以前那個褒貶分明、雷厲風行的信長如今已不見了……
「哦。還沒有趕到?真是遺憾!」信長做出一副遺憾之態,咂咂嘴巴,取出一把隨身攜帶的短刀放在家康面前,「你回去告訴血槍,說信長對他很是佩服,贈他此刀。既然是你的家臣,那就和我的家臣一樣。」
「多謝。」家康施了一禮。他突然想到,信長近來的變化,都是因為他把自己看作一個「天下人」從而開始自負。
「既是你的家臣,那就和我的家臣一樣。」這話聽來和稱家康為三河的親戚時,語氣已大不相同了。他自己是天下的號令者,家康是他的家臣,血槍九郎則是家臣的家臣。家康分明感到了這種言外之意。
「那麼,被血槍九郎說服,救了自己一命的那個人是誰啊?」
「……」
「在甲府曾聽信忠說起過,可是一不留神忘記了。那個人一定也很感激你吧。」
「大人,恕在下冒昧。」梅雪終於忍不住了,「被長坂血槍九郎說服,至今深感恥辱的就是不才——穴山梅雪人道。」
「哦?」信長故意做出一副不知之態,「原來是你,哎呀,這,這,真是多有得罪。」
梅雪低著頭,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不住地哆嗦,啪嗒一聲,一滴眼淚滾了下來。家康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插了一句:「松尾的小笠原已經來到陣中,我們就告辭了。」言罷,出了信長的營帳,默默地等著穴山梅雪退出。
陣營的前面,小笠原掃部大夫贈予信長的駿馬和穴山梅雪牽來的駿馬並排拴在杉樹底下。梅雪最後才把贈馬之事稟告信長,因此遲了一步出來。
「看見信長公的威勢了吧?」家康裝作心平氣和,指著兩匹駿馬旁邊,還在不斷趕來進貢的馬群道。
那是北條氏政派端山大膳大夫師治為使者,和江川酒白鳥一起,以馬糧的名義送來的一千袋米。對於這祥的禮物,恐怕信長連看都不看一眼。何況這次交戰中,氏政只派了少數人馬出兵駿河,信長對此似乎大為不滿。
以前,信長有一個癖好,即使別人向他表示一點點好意,他都十分誇張地接受。如今,正好相反。這大概也是他作為一個天下人自負的緣故吧。在這個位置,放眼望去,所有的美意都是理所當然的,多麼精美的禮品都是別人應該孝敬的。這個性子,似乎足利幕府最後一位將軍義昭身上也有。義昭雖然沒有任何實力了,可是還以號令者自居,結果到處碰釘子。勝賴也似有這樣的錯覺。
家康把這些教訓銘記在心。近侍給他牽來了馬,他卻仍然環視著四周堆積如山的贈禮,一動不動。穴山梅雪站在他的旁邊,心裡在暗暗地比較信長和家康。
「梅雪。」家康說道,「你特意來給我帶路,真是過意不去。」
「哪裡哪裡,應該的,應該的。」
「勝賴父子和信豐的首級,好像要被送到京城示眾啊。」
「他們是織田家的宿敵,所以……」
「我也從信玄公那裡受到不少的教誨,可以說,沒有信玄公,就沒有今天的我啊。」
「真想聽一下您的感慨。」
「有朝一日,我想請信長公允許,在天目山的田野處,為武田父子建造一座廟,用來悼慰武田氏的靈魂。」
梅雪看了家康一眼,想說什麼,又無言。起碼,家康想過一種和信長不一樣的生活……他心下當然明白,可是如果立刻作答,未免會讓家康覺得他在奉承。
「不,武將的生存方式是可悲的。走,回營!」
家康故意用不會讓梅雪在意的措辭說道,然後向近侍招招手,緩緩地騎上馬。梅雪也學著家康的樣子,慢慢地跨上馬。
送禮的馬隊漸漸增多,信長的陣營前、法華寺的周圍擠滿了馬匹和物品。家康催促著梅雪,從成山的禮品間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