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年四月二十一,織田信長勝利凱旋安土城。隊伍浩浩蕩蕩,氣勢磅礴,不要說甲信百姓,就連駿河、遠江、三河、尾張的民眾,都看得目瞪口呆。信長特意把一個身長六尺二寸的大個子黑人從安土帶到甲府,還給侍從們放了假,讓他們回家探親,只留火槍隊來做儀仗隊。這個黑人是去年二月二十三,傳教士瓦里耶尼送給信長的,看來有二十六七歲,似乎是天竺人。信長給他取名彌助,留在身邊使喚。
「彼通體黝黑,壯健如牛,性豪邁,膂力過人,可以一當十……」這個黑人和弓箭隊、火槍隊一起,顯得格外惹眼,當時人們的驚訝之狀可想而知。
終滅武田勝賴一仗,德川家康立了大功,信長送給他駿河一國以為獎賞。為了迎送信長的隊伍,家康特意把領地內的道路整飭一新,到處建滿了茶館、馬廄、廁所等,還準備了珍饈美酒歡迎信長大軍。為此,家康還特意派人到京都和堺港去搜羅奇珍異寶,花費了大量金銀,由此亦見家康對信長深為忌憚。
從濱松出來,到達今切渡口時,官船精美的裝飾,大平川、陸奧田川、矢矧川等河流上特意架設的新橋,令信長十分滿意,大天龍川上還獨具匠心地架設了浮舟橋,更讓他大為讚賞。一回到安土,信長立刻在極盡奢華的天守閣第三層大廳里召見了惟任日向守明智光秀。
「我看無論如何,得把家康叫到安土一趟。」信長和光秀商量道,「武田雖是消滅了,北條卻輕視我,他只是向浮島原派出少許兵馬做做樣子,立刻就縮回去了。得讓家康牢牢地牽制住北條,我才能安心地平定中國地區和九州。」時入初夏,信長穿了一件薄絹單衣,光秀卻穿得整整齊齊,額頭上早已滲滿了油亮亮的汗珠。
「即使召家康來,恐他也不會馬上就來。」
「你是說他對我懷有戒心,禿子?」
「德川大人一向謹慎小心,我看……」
「哈哈哈,不要胡思亂想了。」信長豪爽地笑著,眯眼欣賞起眼前煙波浩渺的琵琶湖來,「其實,剛開始,家康似對我存有戒心。可是,當我要如約把整個駿河都贈送給他時,他卻假仁假義,說駿河原本是今川氏真的舊領地,所以,別說整個駿河,哪怕是半個駿河也足夠了,還說如給氏真,他也心甘情願。」
「哼,德川大人真這樣說?」
「我說不必了,在我面前只會蹴鞠的氏真,讓他支配駿河,遲早會出亂子,所以,整個駿河就全歸他家康了……聽完這些,他頓時解除了戒心。所以,我若召他來,他定會欣然前來。」說完,信長得意地笑了。
光秀依然抬頭看著信長。「若主公如此小看德川……」剛說出口,他立刻又停住了。在光秀眼裡,以前那個心直口快的信長近來好像大不一樣。
年輕時的信長,為了戰勝弟弟信行,甚至連企圖謀反的柴田勝家都肯原諒。那時的他,善待家臣,禮賢下士,只要是有才幹之人,他都會儘力招攬到門下。說到求賢若渴,他可謂天下第一。可是,那個信長已經變了,這種變化是從讓家康之子信康切腹之時開始的。對敵人殘酷無情,對自己人愛護有加的信長,不知從何時起,變得對敵人和自己人都同樣殘酷。且不說在伊丹城對背叛自己的荒木村重全族嚴厲處罰,就連大將佐久間信盛,只因為攻打石山本願寺時多耗費了些時日,就遭到怒叱,並以貽誤戰機罪被無情流放,今年正月在熊野活活地凍餒而死。林佐渡守、安藤伊賀守父子等人也相繼遭到流放。現在,羽柴秀吉正在全力以赴攻打中國地區,可是,對此,信長也常常發泄不滿。這到底是因為信長天生性格冷酷,還是他覺得大業如日中天,已經進入平定天下的階段了,而兒子卻仍然沒有多大出息所致?光秀也常常在琢磨。近來,信長的周圍,已經聚集了各個層次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和這些一流人物相比,從尾張時代就追隨他的家臣的身上,總有一種不倫不類、小里小氣的感覺。
正當光秀陷入沉思之時,信長突然粗野地拍起床幾來。「禿子!我剛才說要叫家康來,你竟不同意?」
「不,不不,我哪敢……」
「那麼,你是說家康對我抱有反感,不會來?」
「這個……在下不敢妄言。」光秀謹慎地看了信長一眼,「現在,對主公的權威,全天下無人敢心懷不滿。故而在下認為,他準會欣然前來……」
「來就是了,難道你還有別的疑慮不成?」
「主公取悅德川……可是,對其他家臣難道就不體諒一些……」
「哈哈哈……」信長不禁兩眼放光,大笑起來,「禿子,你是否有些嫉妒家康了?」
「主公想到哪裡去了。在下無此意。」
「不,的確是事實。有功之人,我都會重賞,對不對?這次能夠消滅武田,出力最大的當然非家康莫屬。所以,我把家康召來犒勞一下,有何不妥?如果家康猶猶豫豫不願前來,那是他覺得從前一直以親家的身份和我來往,將來卻不得不行主臣之禮。這一點,我最是清楚不過。這樣吧,你來替我接待。為了打消家康的疑慮,你把我長遠的計劃說給他聽聽。明白了吧?」
信長既已下了命令,光秀也不好再推辭。「一定不會辜負主公的期望。」
「哦,對了,在回來的路上,家康對我盛情接待,極盡奢華,令我很是驚訝,所以,一定不要輸給他。」信長嚴厲地命令道。
光秀從信長的大廳里出來,一邊望著山下鋪展開的數不盡的屋頂,一邊嘆著氣。這次招待家康的任務,看起來容易,可是其中頗具深意。信長今天用了好久沒有用過的一個字眼「親家」,接著卻又說「說給他聽聽」。既讓家康覺得像是招待親家,又必須讓天下諸大名看到:家康是在拜領了駿河一國后,為答謝而到安土來行主臣之禮,覲見信長的。換句話說,就是既要給足家康面子,又要把信長的權威展示給天下。
既然接受了這個差事,就得首先考慮家康的住所。光秀督造的安土城太豪華了,而太簡陋的寓所又恐有所失禮。僅僅是考慮費度和細節安排,就把光秀愁壞了。
首先,夏天的膳食就不讓人省心。鮮魚、雞肉容易變質,若以冷盤為主,則會招來蚊蠅,若要避開蚊蠅,則膳食又失去了鮮涼的口感。「可是……」光秀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抬頭望著映在親自督造的七層高樓上的燦燦陽光,「此次接待極為重要,非光秀不能勝任。」
出了城,山腳下道路兩邊的樹上,已是一片悅耳的蟬鳴。白銀般的湖面透過樹縫,熠熠地閃著光,建在山丘上的各個城苑,使整座山彷彿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城池。家康若是見了這座城,定會大吃一驚。
漸漸地,光秀忘記了這次任務,開始感到自豪:在海內,能設計出這樣雄偉壯觀的城池的,除了我光秀,恐不再有他人。我是建造了如此輝煌安土城的明智光秀,故,家康的寓所也須讓賓客大驚失色才是。
現在正是討伐中國地區之時,與毛利、吉川、小早川三軍對陣的羽柴秀吉,不斷地派信使回來,求信長速發援軍。所以,信長也定會在招待完家康之後,親自出馬。因而,這次接待家康亦須儘早結束。得趕緊準備了,五月中旬必須……光秀一邊下山,一邊反覆考慮著接待的細節,有了,大寶院不錯,寓所定在那裡即可,先去看看。在大寶院先建造精美的別館,讓家康從那裡去拜見信長,這樣,雙方的面子自然都保住了。
下山之後,光秀直奔大寶院而去。
大寶院的樹林鬱鬱蔥蔥,遮天蔽日,地面上長滿了青苔。光秀打算在這裡為家康修建臨時別館。
建築可真是一件令人愉快之事。或許,表面對光秀冷嘲熱諷的信長,一定也認為能完成如此重任的,唯光秀一人,也定會為他的出色調度而高興。木材要選紀州和木曾的,柱子上的雕刻和裝潢也要不次於安土城……還沒有走出大寶院的樹林,光秀就已經在心裡構建出了清晰的輪廓。
他立刻回去,向信長作了報告:「地址我想選在大寶院……」
信長剛剛迎來了一位中國地區來的求救信使,他乾脆地回道:「哦,好好籌劃一下,不要有什麼紕漏。」
光秀立刻派人分頭行動,同時也給家康派去了使者,說,從甲斐回來的途中,家康請信長觀賞了東海道,作為答謝,這次想請家康參觀安土、堺港和大坂。
家康鄭重地回了信:「將於五月十五抵安土,以謝信長公之賞。」
一切都進展得非常順利。從大寶院的正殿向西南徜徉而去,眼前忽然出現一座華麗的殿堂,裡面裝飾著光秀費盡心思運來的精美傢具什物。柱子和門全都雕龍畫鳳,極盡奢華,彷彿把一座袖珍的安土城搬了過來。
晝夜勞作了二十多天,五月十二,別館終於建起,光秀滿懷自豪地請信長前來檢視。
「哦,不錯,很豪華。」在光秀的引領下,信長帶著森蘭丸進入山門,但他們卻立刻捂住了鼻子,「光秀,好奇怪的味道,是什麼?」
「準備的鮮魚可能有點變質,所以……」
「弄得整個寺院都是臭魚味道,這可不好,得趕緊想法除去。」說著,信長邁步走進新建的寓所。
「光秀!」突然,信長臉色一變,「這到底是何人居住的館舍?」
「主公是有不滿之處?」
「不用看了。森蘭丸,走!」說著,信長怒氣沖沖地走出了剛踏進一步的館舍,出了寺院。
「主公,請留步。」光秀急忙追了出來。或許是因為裡面和信長的房間幾乎一樣,也貼著狩野永德的名畫,主公對此不滿?這裡的壁畫也確實和安土城天守閣三層的花鳥圖太相似了。「主公,您如果有什麼不滿的地方,請容在下當面解釋。」
可是,信長卻連頭都不回一下,額頭上青筋暴跳,在落日的餘暉中飛快地走出了山門。雖然一直忙於中國地區的戰事,沒有對館舍的建設提出絲毫建議,可是,這次落成的館舍似乎和信長的預期相去甚遠。
「大人!」光秀執拗地追趕著,終於在山門旁拉住了信長的衣袖。如不當場謝罪,日後就會加深隔閡。所以,不管信長多麼憤怒,光秀也毫不畏懼,死死纏住,這乃是光秀的性格。果然,信長的隨從和侍衛也都非常吃驚,當場跪倒在地。
「光秀,不要再啰嗦!」被光秀拉住袖子的信長這時才站住,狠狠地訓斥道,「這裡不是講話的地方,進城!」說完,拂袖而去,森蘭丸也手舉大刀過來阻擋。光秀絕望地跪在了地上。周圍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喘,僵在了那裡。
這可不是侍童或近侍遭到訓斥,而是信長之妻濃夫人的表兄,織田氏股肱之臣,在丹波、近江領有五十四萬石俸祿的龜山城主惟任日向守光秀跪在了地上。當然,信長早已離去。
雖說信長火冒三丈,也不便在這裡發泄對光秀的不滿,便讓他進城后再說。可是,光秀卻沒有反應過來。自己是多麼欠考慮啊!跪在那裡,他又想起信長在比睿山燒殺的情景,想起在長島、北陸等地的殘酷戰事。信長一旦發怒,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這時,明智左馬助走過來,攙扶起光秀。看來他已詢問了事情的經過,臉色比光秀的還要蒼白。「暫時到客殿歇息一下吧。」左馬助一邊撣掉光秀身上的塵土,一邊扶他起來,光秀卻無力地搖了搖頭,「不,不能就這樣了事。我得馬上參見主公,問清他到底對哪裡不滿。」
「那我馬上給您備車。」
「不,騎馬就行。快,等主公愈加生氣就麻煩了。」
光秀跟在信長後面追出山門,左馬助才回過頭來狠狠地訓斥侍衛們:「你們看什麼!」
四王天但馬守和並河掃部慌慌張張地從驛站飛奔而來,牽來了馬。
「到底對什麼地方不滿意?真是莫名其妙。記住,在我回來之前,不許說三道四!」不愧是光秀,臨危不亂。
信長和光秀的性格差異,就如同光影之別。若要說得更切,當是有如晝夜。這種差異曾異常巧妙地讓雙方留下良好的印象,成為彼此性格上的調和劑。
雖然信長嘴上一口一個「禿子」,內心還是非常器重光秀,不僅對他的築城術、槍戰術,而且對他熟諳典章的學識及社交禮儀,十分欣賞,一直委以重任。只是信長脾氣暴躁,口不擇言,還愛鑽牛角尖;而光秀正好相反,他城府頗深,格外穩重,有時不免顯得有點妄自尊大。
光秀一進城,就立刻通過森蘭丸長康,向信長轉達了覲見之意。
此時,信長剛好迎來風塵僕僕從岐阜趕來的三子神戶信孝和惟住五郎左衛門長秀(丹羽五郎左)三人正在商量向中國地區和四國派援兵之事。
「哦,光秀來了?把他叫進來。」信長臉上的怨氣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如破竹之勢呼嘯而來,又如疾風驟雨轉瞬即逝,信長的喜怒無常真讓人琢磨不透。
可是,光秀仍然害怕信長把憤怒藏在了心裡,所以,如往常一樣萬分謹慎、畢恭畢敬地來到大廳。「剛才意外地惹惱了主公,在下誠惶誠恐。」
「哦,禿子啊。我剛才為什麼生氣,你現在大概明白了吧?」
「這個,在下不敢說……」光秀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抬頭望著信長,「光秀生性愚昧,一路上反覆揣摩大人的心思,終是百思不得其解。」
「什麼,禿子生性愚昧……愚昧的人能侍奉我?別睜著眼說瞎話了。你的臉上可看不出一點兒愚昧的樣子。」
「請恕在下冒昧。請主公告訴在下,有何不滿之處。」
信長再次怒氣沖沖。「你是怎麼聽我的話的?我要你好好款待家康,可是,也得有限度,你難道沒有想到?」
「只想展示大人的威嚴……」
「混賬!過分鋪張則是對人的奉迎,反而損害了我的尊嚴。柱子、壁畫之類,尚且說得過去,可是,那些器物都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珍品。光秀,一個家康就這樣接待,要是天子、太上皇,乃至外國使節或院使來了,那該如何接待?我信長沒有勤皇之志,所以對你的奢華鋪張,深感憤怒。明白了吧,混賬東西!」
光秀莊重地應一聲,垂下了頭。不一會兒,他又抬起頭來。「恕在下還有話要說。」
「嗯?你還有話要說?」信長剛剛轉過臉去與另外二位商議軍情,又轉了回來。
「在下以為要震懾一下關東的客人,這樣甚至還不夠……」
「住口!讓人看出我有勤皇之心,這難道就是效忠?好了,你若還要說這等話來,就把它交給惟住五郎左去做吧。五郎左,你去做這件事情。光秀,你立刻回坂本城,休養生息。」
光秀應一聲「是」,又說道:「主公,在下還有話想說:這次征討中國和四國,可能是拉鋸戰……」
「你是何意?」
「因此,我想,對關東來的客人盛情款待的同時,還應盡量勸誘他四處遊走,總之,要盡量長時間地把家康留在織田一方……」
「什麼,你是說家康會有二心?」
「縱不能說有二心,可是,一旦我軍在中國陷入苦戰,北條、上杉也未必不會伸手拉攏家康。」
「退下!」信長大喝一聲,「你以為我織田信長乃蠢貨一個?你以為我看不明白?這次接待家康,只不過是招待前來答謝者。我給他駿河一國,他高高興興地前來謝賞,難道我就像迎接天子一樣接待他?你以為這樣的天下之分就對了?退下!我看你這個禿子已經瘋了。」
光秀的臉色終於變了。此時二人的鮮明對照真是奇妙之極,不知誰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把光秀嚇了一跳。信長像霹靂一樣狂轟濫炸、百般辱罵,而光秀則老是心有不甘,欲言又止,不卑不亢,固執己見,這兩種性格的激烈對抗真是少見。
「主公,請恕在下有話要說……」光秀接著又道,「雖然您讓我回坂本城歇息,可是,這次的差事已令我傾家蕩產,客人也快要來了……」
光秀還在振振有詞,信長的壞脾氣終於像火山一樣爆發了。「森蘭丸,把光秀……把這個禿子給我狠狠地轟出去。」
「什……什麼,主公說什麼?」
「我都跟你這樣講了,你卻還不明白自己的混賬,還黑著臉來威脅我,分明是想存心侮辱我,老子決不允許!森蘭丸,打!」
「是。」森蘭丸應一聲,看了一眼四周。可是,大家似乎都不喜歡光秀那糾纏不休的倔脾氣,信孝和五郎左並不勸阻。其餘的侍衛和侍童們當然連吱都不敢吱一聲。
「森蘭丸,為何不打?」
「是。這是大人之意,請恕小人欠禮,光秀大人。」森蘭丸雖是一名貼身侍衛,可亦在濃州岩村領有五萬石俸祿。只見他拿起鐵骨扇,啪的一下,就把光秀的烏紗帽給打飛了。森蘭丸當然沒有真打,只是故意把帽子打飛,做做樣子。他以為這樣光秀就會立刻伏地謝罪。
被打掉帽子后,被信長稱為禿子的光秀那光溜溜、一根毛也沒有的腦袋,就露在了大家面前。不知誰又撲哧笑了一聲。
這應是意外,可這樣的意外在光秀身上從未發生過。從越前的朝倉氏把足利義昭帶來,從此侍奉信長,他可以說是鞠躬盡瘁、戰功赫赫,這樣一個老臣,今日卻如此;並且,光秀也年長於信長,可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遭受如此奇恥大辱……雖然信長一向我行我素,可是今天也太過分了。
信長官至右大臣,交遊廣泛,就看不起從前的家臣,覺得他們無用了?想著想著,信康的切腹,佐久間信盛、荒木村重、林佐渡等人被無情處置的場景,一幕接著一幕,不斷在光秀的眼前閃現。
這不再是性子的原因!信長是否想故意激怒光秀,然後剝奪他的家產,將他流放?想到這裡,光秀不覺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滿座寂然,就連信長都不說一句話。光秀暗想,不能再這樣了,若再這樣發怒,必陷入對方的圈套,落得和信康他們一樣的下場……
「今日冒犯了大人,光秀深表歉意。在下馬上按照您的吩咐去做。」光秀聲音顫抖,悄悄地撿回帽子退了下去。當下到第三層樓梯的一半,他不禁抓緊帽子,身子搖晃起來。眼淚早已模糊了他的視線,連腳底下的路都看不清了,他一個跟頭摔到了二樓。
「日向守大人,您怎麼了?」從後面追過來的丹羽五郎左衛門長秀,三步並作兩步跑來,把光秀攙扶起來。
「有點頭暈眼花,看不清了。」
「那可不好,您可得小心啊。」
說完,長秀在光秀的耳朵邊嘀咕了幾句,「主公只是一時不高興,過後就好了。接待的事情您還得接著做。」
「給你添麻煩了。」光秀也鄭重地行了一禮,「我已經沒事了,向主公致意。」
「您真的沒事了?我找個人送送您?」
「沒事了。」光秀走出大門,看著自己的家臣往這邊跑來,突然疑竇叢生。莫非長秀也是此事主謀之一?他剛才說接待的事要自己接著做,如回去后卻跟信長說,是自己違抗命令,那可如何是好?那麼又給他們製造了借口,將自己流放、切腹……
「長秀啊……」光秀穿上草鞋,欲回家閉門不出,這時候,才覺得身上疼痛難忍,不禁眉毛倒豎。剛才在光滑的樓梯上摔了一跤,跌傷了腰,疼得連馬都不能騎了。為了掩飾自己一瘸一拐的狼狽相,光秀故意挺著胸脯,慢吞吞地走下山去。
下山的時候,路邊的樹葉看去都是霧蒙蒙的,連路也模糊不清了。剛開始時,光秀還只是以為五郎左受信長指使,讓自己鑽套子,不知何時,他又懷疑起森蘭丸來,森蘭丸一定也向信長進了不少讒言……光秀越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光秀已造好寓所,按待的任務無論什麼人都能勝任。丹羽五郎左衛門長秀接替自己,定是企圖逃避出征中國、四國。森蘭丸對將要加封給光秀的近江的宇佐山城垂涎欲滴,定也在暗中尋找機會……
森蘭丸頻頻請求信長賜予領地之事,光秀也曾從茶人口中聽說過。
森蘭丸的父親森三左衛門可成曾領有宇佐山城,后在那裡戰死,大概是這個緣由。原來自己身邊全是敵人……若在平常,光秀不可能意識不到,大怒之後的這些推理是多麼荒唐可笑,而今天,他憤怒得失去了理智。
一回到山腳下的府邸,光秀就立刻派人把幾個心腹之人從大寶院召回。以明智左馬助為首,明智治左衛門、明智左衛門、明智十郎左衛門、妻木主計頭、藤田傳五郎、四王天但馬守等人陸續來到光秀的議事廳。「大人,織田大人安好?」
大家都聚齊之後,光秀依然一臉蒼白,閉目不言。左馬助實在忍不住了,開口問道:「是不是右府大人又出什麼難題刁難您了?」
光秀既不回答,也不否認,過了老半天,才自言自語:「我已經竭盡全力,充分作好了迎接德川大人的準備。」
「大人所言極是。」
「我來問你們,若是有人想取代我去接待德川,以逃避出征四國、中國,他會玩些什麼把戲?」
「啊?竟有這樣的傢伙?那絕不能讓他得逞!」大吼一聲、挺身而出的,正是剛正不阿的四王天但馬守。
「此人似已出現。我這次花費的錢財已經不低於出征中國的費用了……」
「那還用說。這次接待就相當於一次出征,帶領賓客們參觀京城、堺港、大坂的事,當然也離不開大人您。」
「可是……」光秀依然閉著眼睛,「我已經被免去接待的差使,而且,還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打飛了帽子。」
「什……什麼,您說什麼?」這次是左馬助大驚失色。
「我好像被人陷害了。」光秀低沉的語調終於高亢起來,他不停地擦著額頭上的汗,「進讒言的人,一定是想從我手裡奪走接待的差使,讓我替他出征。這些我心裡清楚,令人痛心的是,右府大人居然聽信了這些讒言……」
「大人!」光秀的內弟妻木主計頭打斷了他,「那麼,大人就老老實實地接受了出征之任嗎?」
光秀役有回答,單是接著道:「主公聽信了讒言,只能說明他的心已離我遠去……」
剛才還慷慨激昂的眾人,聽了這句話,頓時鴉雀無聲——「右府大人的心已經離我遠去」到底意味著什麼呢?光秀睜開眼睛,環視了一下大家,又沉痛地閉上。「蟬聲真令人心煩。雖有些風,卻是讓人更加煩躁的南風。」他儘力想使心情平靜下來,「覬覦宇佐山城的人,也在主公的身邊不斷鼓動。總之,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主公的心漸漸地離我遠去……如果他們下決心要置光秀於死地,還會玩弄什麼花招,大家替我好好想想。」
「……」
「接待的差使被免去,再下令讓我出征。儘管如此,光秀還是強壓怒火,強作笑顏。如讓他看出我生氣,一定又給我加一個藐視主君的罪名,讓我切腹或把我流放。因此,光秀一點兒也不生氣……接下來,對手一定會伸手來奪取我的領地。」
「奪取領地……這是真的?」
光秀沒有回答,他心裡正在下著一盤圍棋,比較著黑子、白子的實力。
「估計會把近江之地收回,然後割給我一塊窮鄉僻壤。」
「大人,都到了這種地步,難道您還心平氣和?」說話的是藤田傳五郎。
光秀也不作答,接著便道:「都看到了。右府大人的用心已經昭然若揭,是否會按此步驟對光秀步步緊逼,大家可拭目以待。總之,大家要把我說的這些銘記在心,千萬莫要忘記。隱忍,只有隱忍,才是我等目前的出路。我們目前只能耐心等待右府大人心中的塊壘融化,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喜歡獨自在心裡下圍棋,是光秀的一個習慣。在此之前,在以信長為對手的對弈中,他還從未失手過。眾人聽到光秀這些話,紛紛啜泣起來。
這時,光秀的長子十兵衛光慶急匆匆地跑了進來。「父親,右府大人的上使青山與總求見。」光慶滿面喜色,看來他還不知此事。他今年才十四歲,雖然看起來有點纖弱,但活潑開朗,是一個美少年,人見人愛。孩子那天真爛漫的笑容越發令大家不安。
「上使……已經來了?」
「是的,上使還說,父親今天從本城的樓梯上摔了下來。」
「是這樣說的?」
「上使笑著問,有沒有傷著。還說本城的樓梯雖然光滑,可也沒有父親的腦袋滑溜……」
「混賬!」光秀沉下臉罵道,「士可殺而不可辱,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了?」
可是,光慶仍然禁不住想笑。「上使是這樣說的,孩兒就如實稟告了。」說完,飛快地跑到外間。
「已經來了……」光秀又沉痛地嘆了口氣,看了一眼大家,「雷厲風行,這就是右府大人的作風。我心意已決,不管大人給我出什麼樣的難題,大家都莫要慌亂。」
他慢吞吞地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去廳里接待上使。
大廳里,信長的使者青山與總笑哈哈地扇著扇子。「聽說日向守今天栽了一個大跟頭。」
光秀苦笑了一下,坐在了下座,對使者道:「天氣如此炎熱,真是有勞上使了。」
對方一笑而過,接著道:「安土這個地方似乎常有晴天霹靂啊。」
「這麼說,上使此次前來……」
「我是來給大人化解這個落地的霹靂。惟住五郎左衛門和森蘭丸為你說了情,右府大人現在已是雨後天晴了。事到如今,如果再更換接待官員,已經到達岡崎的客人聽了,定會心生疑慮,所以,接待一事,還請大人繼續負責到底。這是右府大人的意思。」
「哦?讓我繼續……」光秀不禁呻吟了一聲,然後兩手伏在榻榻米上,「請轉告右府大人,光秀欣然從命。」雖然聲音和話語依然是那樣鄭重,光秀心裡卻疑雲重重。
二人的性格差異造成的激烈衝突,連光秀都越來越琢磨不透了,五郎左衛門和森蘭丸說說情,事情竟然就煙消雲散……這裡面定有蹊蹺。當然,他不露聲色,把這些都深深埋藏在心底。喜歡獨自在心裡下棋的光秀,又慌忙擺上了棋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