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在德川家康從近江去伊賀路,跋涉在崇山峻岭之中時,羽柴筑前守秀吉正帶領蜂須賀彥右衛門、黑田官兵衛,在巡視備中高松城的包圍圈。從早晨起就一直下的暴雨終於停了,可地面仍然又濕又滑,馬時常趔趄兩下,跟在後面的石田佐吉和一柳市助等侍衛不時偷偷發笑。
蜂須賀彥右衛門是騎馬的老手,而跛子黑田官兵衛則不同,馬蹄一滑,他的身子就晃來晃去的,似乎要從馬上掉下來。雖然對他十分同情,可是一看他那滑稽的樣子,年輕的侍衛還是禁不住發笑。
「不要笑了。如果被大人聽到,那可不得了。」可是,帶領旗本等三十多騎人馬走在前頭的秀吉似乎沒有聽到,正和官兵衛、彥右衛門談得熱火朝天。
「哎呀,外強中乾的傢伙,我真是服了他。」秀吉皺著眉頭對官兵衛道,「你看,就連八大龍王都來幫助秀吉了,下了這麼大的雨。我看浸泡的地方起碼得超過二百町了。而且右府大人馬上就要趕來,如果是你,你會怎樣?」
「話雖如此,如果是我,也不一定會妥協。」
「說的是。可是,官兵衛,割讓備中、備后、美作、因幡、伯耆五國,就想讓我解高松城之圍,毛利也太小瞧人了。割讓五國,聽來似乎是大便宜,可是,除了備后以外,其他的都不是毛利之地。明天在安國寺見到惠瓊,如果和議不成,我就一舉踏平安國寺。」
官兵衛呵呵地笑了。「無論如何,也得讓他們交出據守高松城的城主清水長左衛門宗治等人。」
「對。若是他再跟我繞來繞去,城裡的五千軍兵就要繼續挨餓,可也沒有人會屈服,我們還是強力出擊。你善於談判,可安國寺的人也很會周旋。我認為這不會是毛利的最後一招。」
這次,右邊的蜂須賀彥右衛門笑了。「他們定也在這麼說。」
「說什麼?」
「羽柴筑前守倒是個善於周旋的武將啊。」
「哈哈哈……他們定也沒料到我會如此耐心地坐下來,實行水攻。」
「這可真是正中大人下懷。大人快看,二百町的大水池中,平安無事地站在那裡的,只剩下通向城裡的道路兩旁的樹木了,居民的房頂全都漂在了水面,就連小點的樹林都變得像水草一樣渺小。」
「因此,我才讓他趕緊妥協。碰到我,他們就只有倒霉。你說,毛利那邊怎麼就沒有看出這一點的狗頭軍師呢?」
「可是……」官兵衛的馬又滑了一下,差點摔下來,「他們也有打算啊。」
「什麼打算?還痴心妄想勝過我的運氣不成?」
「大人的上面還有一個人呢。說不定他們還想,等那個人來了,也許談判就容易多了。」
「你說右府大人?」
「是啊,和右府大人交涉,再讓步,不就讓可憎的筑前守顏面盡失了嗎?」說著,官兵衛望著天空的積雨雲,不懷好意地笑了。
「你可真是刀子嘴。」秀吉故意很誇張地綳著臉,瞪著官兵衛,「他們要是真那麼想,那我還非斗到底不可。即使右府大人來了,我說話還是有分量的。」
「可是……」官兵衛也毫不讓步,「在右府到來之前結束戰爭,才是大功一件啊。」
「你是說,要我在安國寺讓一步,對吧?」
「不是讓一步。可是,總得讓人看見希望,這樣談判才能繼續啊……這才是進退的秘訣。」
「哈哈,這主意不錯,說得有道理。不愧是黑田官兵衛啊,智慧過人,言之有理……」
「大人真會說笑,在下都渾身起雞皮疙瘩了。」
可是,說句實在話,此時的秀吉,頭腦和眼光完全不在官兵衛之上。這次戰役耗費的時日也確實太多。雖然阻塞了足守川和高野川兩條河,把清水宗治據守的高松城變成了一個大湖,切斷了其與外界的一切聯絡。可是,高野山對面的日差山上,毛利的吉川和小早川的兩支軍隊,約三萬人已經前來救援了。正如黑田官兵衛所說,如果等到信長到來,以後的問題就棘手了。雖說如此,如嚴厲拒絕毛利方面提出的條件,把城裡的士兵活活地困死,卻又有點小器。
有沒有更好的辦法呢?總會劍走偏鋒的秀吉正在冥思苦想,突然發現石井上的上坡處、本陣的第一道轅門邊有個人影。
這道轅門由山內豬右衛門一豐把守。可是,豬右衛門的士兵好像絲毫未覺。只見這人健步如飛地從大路上走過來,一靠近轅門,立刻變得像個病人,腳步蹣跚。秀吉想,是不是換了一個人?
「大人,在看什麼呢?」
「噓。」秀吉轉過身來,阻住石田佐吉,「哦呵,是個盲人。還拄著拐杖,可是剛才確是扛著拐棍在跑啊。給我抓起來!」憑著年輕時候的豐富閱歷,他看出那是一個細作。
這卻是一個多麼愚蠢的人啊。既然假裝盲人,就該時刻都閉著眼睛走路,如看見四處沒人就睜開眼跑起來,不是很容易露餡嗎?
蜂須賀彥右衛門催馬上前,喊了一聲「站住」只見那個戴著斗笠的人嚇得一哆嗦,靠著轅門站在了那裡。
「摘下斗笠來!」
「是……是。小人眼睛不好使,不知哪裡冒犯大人了?」說著,該人摘下斗笠,果然,全身上下一點破綻也看不出,就那麼閉著眼睛,低著頭。
秀吉大聲地笑了。「果然是個瞎子。帶到我的大營里去。」從這裡穿過淺野彌兵衛把守的第二道門,就到了石井山,山上有一座持寶院,秀吉的大營就設在那裡。
「樹木已經吸足了雨水,看上去格外滋潤。」
「是啊,往後天氣可就熱起來了。」
「官兵衛對安國寺可說了如指掌,那麼,叫惠瓊的那和尚,確實得到了小早川和吉川的信賴,並給他們出謀劃策了嗎?」
「是,請大人相信官兵衛。」
「這麼說,他還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我本以為他只是個住持。」
官兵衛苦笑了一下。「毛利元就在世時,訪問過安藝的安國寺,那時就已經看出,他不是一般的小和尚。現在,他成了您今天所看到的高人。還不止一次地誇讚過您呢。」
「什麼,誇讚我……對這個和尚可不能大意,隨便誇獎別人的傢伙,決不安好心。」
「是,這一點確和大人很相似。」
「哈哈哈,是嗎?聽你這麼一說,我也得改變一下談判方式了。」
由於秀吉笑得太唐突,聲音也大,驚得頭頂上的蟬鳴戛然而止,連守衛第二道轅門的淺野家的士兵都嚇了一跳。
「好,敵人的援軍也要到了,主公先頭部隊的堀大人也快來了。在此之前,還請你再會一會惠瓊。」說著,秀吉鑽進持寶院的山門,下了馬,「好了,大家都歇息吧。與右衛門,把那個瞎子帶到後院。」
「遵命。快走,你這個混賬。」三十二歲的高虎也以為對方是個細作,「到現在還閉著眼,還在裝,死到臨頭的傢伙。」
解開繩子之後,高虎從後面用力一推,那人卻仍然沒有睜開眼睛,還在啷嘟囔囔:「一定是有什麼誤會,請告訴我,你們在懷疑什麼……」
斜陽的餘暉灑到持寶院客殿後面的院子里,金燦燦的。
秀吉坐在侍衛擺放在楓樹蔭下的座上,等待著瞎子。「哦,帶來了啊,這個倒霉的密探。」
「我……我不是密探。」
「惡人是不會說自己是惡人的。密探有時也會平安無事。大體的情況,我已經知道了,不值得白白送命。你帶的什麼東西,快給我交出來!」已經四十七歲的秀吉,話語柔中帶剛,「如你乖乖交出來,定不會殺你。就憑你一封密信,戰爭也不會完全改變。與右衛門,裔函在他懷裡,給我掏出來!」
聽秀吉這麼一說,這人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藤堂與右衛門早就料到對方會反抗,「你給我放老實點!」高虎用繩子狠狠地抽了一下此人的右臉,把手伸到他懷裡。果如秀吉所說,從那人貼身的兜里摸出一封信來。
秀吉展開密信,回過頭來。「幽古,到這兒來,給我念念。」說著,他顯出一付好像已讀懂幾分的樣子,「算了,這個我也能懂,不用念了。」他旋又擺了擺手,盯著那個假盲人,突然笑了起來,「哈哈哈……你這廝,這種騙小孩的把戲,還想來蒙我。傻瓜!」說著,他把那封信在手裡一揉,裝到了懷裡,「我早就覺得你有問題。故意做出些可疑的舉動,讓我抓住,就是你的任務?」
可是,那人此時已經垂頭喪氣,變得出奇地老實。
密信是惟任日向守光秀寫給毛利輝元及其叔父吉川元春、小早川隆景兩家的,是一個通告,大意說他已在本能寺除掉了信長,在二條城除掉了信忠。
光秀除掉了信長父子?秀吉立覺後背上冷颼颼的,彷彿一把利刃已經架到了脖子上,可是轉念一想,不免可笑。
不管怎麼說,被抓的密使態度也太隨便了——假瞎子故意跑到敵人的陣營附近,慢慢地走動。如果他急匆匆的話,倒是讓人懷疑他是密使。他一定是故意被抓住,讓秀吉動搖,趕緊和毛利議和。不管怎麼說,城裡的五千軍兵都快餓死了。
秀吉看出那人的恐懼,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你為何不說話,難道不想活命嗎?」
「想活命……不,不想。」
「哦,聽你這麼一說,我還真想讓你活命,我就有這麼個毛病。與右衛門,把這人帶到山下去,給我放了。還讓他裝瞎子,讓他走。如果不方便,就讓他睜著眼睛,愛到哪裡就到哪裡。」
「是,起來!」高虎牽著繩子的一端,把假瞎子拽了起來。秀吉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直到那個人在連接正殿和客殿的走廊對面消失。
「佐吉!」突然,秀吉大聲把石田佐吉喊了過來,「方才的這個假瞎子,是個有名的武上。你去跟高虎說,雖是勝了,但,殺!」
「啊?勝了,殺……大人的意思是……」
「對。仗打勝了,人往往會麻痹大意,連我也不例外。我決不會出於找樂子而放走密使,事後才後悔。那人也早已不想活了。你去傳令,把他殺了。」
「是。」
佐吉跑了出去。
「蠢貨!」秀吉自言自語。當那名假瞎子遠去之時,他突然不安起來。
他站起來,走向書房,對跟在身後的謀士大村幽古道,「居然有如此荒唐的事……給我來杯茶。」雖然周圍還有亮光,可是樹影已經看不見了。坐在風爐前的幽古,手中的茶刷子發出輕微的響聲。信長和光秀的性格差異,秀吉心裡十分清楚。信長總是憑著敏銳的直覺先下結論;光秀則黏黏糊糊,愛鑽牛角尖。正因如此,二人在著眼同一樣東西,探討同一個問題時,不免常常頂撞。可是,這只是些性格衝突,光秀不至於愚蠢到謀反的地步吧?
現在,若光秀滅信長,那麼,他必須證明自己擁有能取代信長治理天下的能力……這終究還是謊言!秀吉突然覺得,把區區一個假裝瞎子的細作給殺了,未免太小心眼了。
「茶來了。」
「啊,多謝。」
秀吉按照茶道的禮節恭敬地接過幽古遞來的茶碗,感覺心頭驀地寧靜了,整個人都溶入了茶水。他故意吱吱地啜飲而盡。「你去告訴蜂須賀彥右衛門和黑田官兵衛,說今晚一起用飯。也不知他們二人回到營陣沒有。」秀吉把茶碗還給幽古,回頭看了侍衛一眼。
大谷平馬心領神會,馬上走到跟前。秀吉望著院子里的沉沉夜色,獃獃地出神。樹上的蟬已經停止了鳴叫,漸漸暗下來的樹冠里吹來陣陣涼風。對於戎馬生涯的傷感突然掠過心頭。
身為播州姬路城五十六萬石的太守,在織田家的譜代大名中,秀吉僅次於柴田修理亮勝家,擔任中國探題的要職。他沒有親生兒子,便把主公信長的第四個兒子於次丸過繼過來。現在於次丸已經更名為羽柴秀勝,在近江的長濱,代秀吉掌管著八萬石的領地。因此,秀吉也算是親藩,家業加起來超過了六十四萬石,是名副其實的達官顯宦。可是,秀吉把家人全都留在了長濱,每天過著戎馬倥傯的生活。
天正五年十月,秀吉受信長之命,出兵播州,討伐中國,在書寫山安營紮寨。已經過了五年,他連脫下戰袍睡個囫圇覺的日子都屈指可數。秀吉知道信長的大志是平息戰國的硝煙,他也深有同感,便奮不顧身地投入統一大業之中。對於信長的擁戴,秀吉決不會在任何人之下。自己如此敬仰的信長,居然會被謀反的光秀所殺……
「大人在想什麼?」跛子黑田官兵衛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
「好久都沒有碰女人了。」
官兵衛把一條腿伸到前面,坐了下來。
「官兵衛,如說有人對右府大人不滿,起來謀反,這個人最有可能是誰?」
還沒等官兵衛坐穩,秀吉突然問道。官兵衛感到非常奇怪。「大人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他笑著望了望四周,確信四下無人,才悄悄道:「此事,惠瓊已和我說了實話,他說他有一個戰勝您的方法。」
「什麼,勝過秀吉的人在毛利那邊?」
「是。」
「哦,這話我倒要好好地聽聽。什麼樣的招數?」
「他說挑唆惟任日向守謀反。」
「什麼,鼓動光秀……」秀吉不禁打了一個寒戰,眼瞪得圓圓的,從扶几上探出身子,笑了起來,「既然有這麼好的方法,那毛利為何不先行動呢?」
「他說,那不可能取得永久的勝利。秀吉馬上就要撤離這裡,不久之後,又會討伐完日向守返回,也就是說……」
官兵衛像是挑逗秀吉似的,故意放低了聲音,「結果反而讓您功成名就。他說,由於內含詛咒您之嫌,所以他不會獻策。」
「這倒奇了,安國寺的和尚真是奇怪。何時又成了我的朋友。我得對他好點兒。」
「哈哈……大人又犯做過頭的毛病了。下次見到他,我把大人的原話都告訴他就是。」
「你若告訴他,他會怎樣?」
「說不定也會反過來巴結大人呢。安國寺說,您對右府的傾慕不同尋常,如此全心全意的傾慕真是少見,所以,右府大人的偉業,自然該由您繼承。」
「官兵衛,你怎也成了他的追隨者,可不能掉以輕心啊。」
秀吉雖然嘴上這麼說,卻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聽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
這時蜂須賀彥右衛門走了進來,二人趕緊打住。燈掌上了,晚飯也擺了上來。雖說身在軍營,穿著盔甲,可是飯菜卻很豐盛,有鮮加吉魚、鮑魚,還有秀吉喜歡的油醬湯。三人喝了些濁酒,談論了一些信長到達之後的話題,有滋有味地吃完了飯。彥右衛門首先站了起來,要回營去。
「誰?未經通報,不得擅人!」
只聽見在院子里擔任警備的守衛高聲喝到,立刻聽到對方的回答:「淺野彌兵衛。有十萬火急之事,就闖進來了,請莫見怪。」隨著彌兵衛的聲音,院子里的燈影下出現了四條人影。秀吉一看,負責把守二道門的兩名淺野家的士兵,一左一右架著一個信使模樣的人進來了。那信使的脖子上掛著信袋,已經奄奄一息。秀吉見狀,連忙奔了出去。「彌兵衛,此人是誰?」
軍中有軍中的規矩,可是,破壞這些規矩的卻往往是秀吉自己。當那個人不等通報就闖進來,秀吉早就把對方上上下下打量遍了。「好像是騎快馬來的。看來像是伊賀眾中西的手下。」
「說的是,士兵報告說,此人騎著一匹快馬剛來到第一道轅門,就問山內豬右衛門的守衛,這裡是不是羽柴筑前守的大營,然後就念叨著暈了過去。」
「快把那個信袋拿來,定有大事。」
「是。」彌兵衛剛要從他的脖子上取下皮袋,對方又痛苦地念叨起來:「這裡……真的是……羽柴……」
「不要胡思亂想了。羽柴大人就站在你面前。」
「真的是……」
「挺住。耳朵聽不見了嗎?」
「哎!」彌兵衛長政在他的耳朵邊大喊了一聲。
「發信人叫長谷川宗仁。」
原來茶人宗仁是在信長自盡之前,和女人們一起落荒而逃的倖存者之一。秀吉急忙從彌兵衛的手裡接過信袋,解開繩子。「奇怪……我和宗仁並不是至交啊。」他看看官兵衛,又看看彥右衛門,感到很納悶。「你什麼時候從京城出發的?」
「什麼時候從京城出發的?」
彌兵衛湊到那名男子耳邊,又把秀吉的問話重複了一遣。
「昨日,二日上午,巳時四刻……」信使拼盡最後的力氣回道。
「他已經累到極點了,趕緊救治。彥右衛門,拿燭台來!」
從京城到這裡大約有五百里的路程,如果花一天半的工夫趕過來,五臟六腑早就位置顛倒了,恐怕性命難保。還沒等燭台拿來,秀吉早就急不可耐地打開了書信。對方似乎知道秀吉漢字識得不多,書信基本上是用假名寫的。看完之後,秀吉大驚失色。
「何事?」
「是不是發生了事變?」
彥右衛門和官兵衛幾乎同時著急地問,秀吉的嘴唇一動沒動。書信的內容和黃昏時分截獲的光秀送給毛利的密函一樣,是相同的凶信。如此看來,那個假瞎子也一定是騎著快馬趕到這裡,看到過不去,便想起假扮瞎子的招數來。
「彌兵衛,立刻傳令全軍:封鎖所有到西邊的道路,就連一隻螞蟻也不許爬過來!」
「發生了什麼大事?」
「別問了!岔道、農田、田壟、田畦……統統嚴密把守,不要放過一個人!」
這時,大谷平馬從侍衛隊中站出來。他是前來報告信長西征的先鋒、從京城出發的堀久太郎秀政抵達的消息。
書房中的氣氛異常緊張。彌兵衛長政和彥右衛門正勝都不敢出聲,黑田官兵衛則企圖窺視一下秀吉手中的書信。
「主公!」官兵衛大聲地喊起來,聲音都變調了。秀吉依然站在那裡,望著院子里黑糊糊的樹影,一言不發。不知何時,他眼睛里噙滿了晶瑩的淚珠,串成一條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是不是長濱的太夫人……」官兵衛說道。他知秀吉十分思念母親,常常在軍營里談起母親的健康。秀吉輕輕搖了搖頭。
「那是不是於次丸的身體……」
「不……不能……唉!你們自己看吧。」
秀吉這時才把手中的書信遞給大家,然後栽倒在地,「堀久太郎就要到了,快去迎接吧……恐怕久太郎還不知這次事變。」官兵衛把書信交給彥右衛門,彥右衛門再遞給彌兵衛。
「彌兵衛,還不快去!」
「是。」彌兵衛哆嗦著蒼白的嘴唇,施了一禮,不顧一切地飛奔而去。不用秀吉吩咐,如果這封凶信到了毛利手裡,那就完了。所以,他們不敢告訴任何人。
信長被殺!
英勇神武、叱吒風雲的右大臣織田信長被殺!
秀吉有好幾次都想從喉嚨里發出嗚咽之聲,可還是抑制住了,只是絕望地望著天空。
「信長父子俱已被害……」
彥右衛門把這句話說出口時,堀久太郎已在侍衛們的引領下,出現在廊下。
「果然還是光秀。安國寺的不詳預言果真應驗。」
「噓……」秀吉制止了二人,把書信卷了起來。他為的是迎接堀久太郎秀政。
「哎呀,筑前大人,軍情議事都開到半夜了,真是不辭辛勞啊。」
看來久太郎似也感受到了氣氛不對,他坐在了秀吉旁邊,「主公在京城的本能寺,心情大好,三十日、一日召見了公卿百官,舉行了盛大的茶會,最遲三日便能從京城動身。」
當然,沒有一個人答話。
「按照書函通告,帥帳設在龍王山,若是地方狹窄,先臨時搭建旗本大將的營帳。軍糧會陸續送到,各種各樣的安排,主公都仔細吩咐過我了。」
「……」
「還有,信孝大人和惟住丹羽五郎左走水路,在四國……」
剛說到這裡,秀吉舉起手來。「久太郎大人,請稍等。」
發現秀吉臉色有異,堀秀政感到不解。「怎的了?」
「我想先說件大事。」
「大事?」
「正是。就在剛才,從長谷川宗仁那裡來了快報。」
「哦,我出發之後,京城又發生了緊急之事?」
「正是。」秀吉點點頭,又一次淚流滿面。
「筑前大人,您怎的哭了……正勝和官兵衛怎都哭了。」
「你看一下吧,可不能說出來。」
「這是從宗仁那裡來的?」
堀太郎急忙把信打開。他不禁大叫一聲,「這……這……大事不好!」
「久太郎大人!」
秀吉像一個任性的孩子,擦著眼淚道,「流淚歸流淚,嘆息歸嘆息……可是,以後的主意還得拿。主公父子已經歸天,信孝大人又在趕赴四國的途中,我看,這裡只能由秀吉指揮了。」
「大人說的是。」
「萬一這裡的敵人知了這一事變,我們就會被前後夾擊,進退兩難。故,無論如何,務將此事隱瞞,跟毛利方議和,再回師京城,討伐逆賊!」
秀吉邊哭邊說,可是,久太郎秀政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話雖然聽到了,整個人卻還沒有回過神來——居然有如此驚天之事!
「久太郎!」
「哦……」
「我剛才說,從今天起,不管是誰,均由秀吉調度,你有無異議?」
堀秀政被秀吉如此粗暴地稱呼,還是第一次,卻怒不起來。其實,秀吉的感情也相當混亂,可是,他邊擦眼淚,邊在考慮後面的安排了。此應是一個挽救大局之人……久太郎自然而然地產生了這種感覺,這足以說明,信長逝后,他已承認了秀吉的實力。
「雖然已令切斷所有的往來,可是一旦泄露,被敵人察覺,必將進退維谷,故,必須馬上想出良策。」
「筑前守所言極是。」
「幸虧官兵衛好高也在,大家各抒己見。多添幾盞燈,都近前來。」說著,秀吉又像想起什麼,放聲哭了起來。邊哭邊想,邊想邊哭,他努力地讓自己接受信長已去世的現實。
「報。」這時又有侍衛跪在門口,報說淺野彌兵衛撒下的網又捕獲一個可疑的行者,看來確實很像明智派給毛利的密使,正在嚴刑審訊當中。
蜂須賀彥右衛門報告給秀吉,秀吉輕輕地點點頭,命令侍衛:「右府大人一兩天之內就要到達,為了準備迎接,今晚的軍情議事可能會持續到明天。大家都打起精神來,好好站崗。實在困了,可以掰掰手腕什麼的,解解困意。」
侍衛領命出去。蜂須賀彥右衛門、黑田官兵衛圍著秀吉和久太郎秀政,成了一個圓圈。幽古離得稍微遠一點,背對著大家,負責警戒,不讓外人靠近。
淚乾之後,秀吉眼下青黑,不停掃視著大家。「我秀吉立刻跟毛利講和,然後賭上身家性命,和光秀決一死戰。」大家都堅定地點點頭。
「可是,這個決心決不能說是我下的。應對世人說,是大家一齊勸我,我不得已而為之。這是防止此事從我方泄露出去的第一個計策。」
黑田官兵衛的臉上掠過一抹微笑。一旦秀吉宣告討伐光秀,柴田勝家和信長的次子、三子一定會說秀吉想趁機奪取天下,恐會反感。要想說服他們,就得聲淚俱下,申明大義,容不得半點差池。
「第二個計策呢?」
秀政並未完全理解剛才的話,急不可耐地催促秀吉講下去。
「我,在大家的苦勸之下不得不起事的秀吉,第二就是和毛利議和,幸好議和是由毛利方委託安國寺主動提出的。」
「可是……」彥右衛門連忙打斷了秀吉,「根據大人的意思,今天我已經嚴詞拒絕了……」
「彥右衛門,拒絕得越絕決越好。」官兵衛從旁邊插了一句,笑了。
「對。就是官兵衛所說。」秀吉使勁地點頭,「你,現在趕緊讓你的兒子火速去一趟安國寺。就說你在今日的談判中,錯會了我秀吉的本意,上床之後才發現這一點,就急忙送來了一封書信。如果僧人還沒有向主子報告,想儘快拜見一下……就這麼說,明白了嗎?口信不如書信,自己寫就行了,盡量簡單一些。」
「可是……」彥右衛門又躊躇。秀吉到底在想什麼,他現在還沒有弄清楚。「如果他說已經報告給毛利了,即使再見面也無能為力……」
「不要胡思亂想了。趕緊和你的兒子趕赴安國寺。你怎麼還不明白!」
秀吉得意地說著,然後苦笑了。在旁人看來,秀吉的表情變化之快真令人驚奇:剛才還在哭,這會兒又笑了;剛覺得他有點兒傻乎乎的,突然又嚴肅起來;有時自大自滿,有時得意揚揚……可是,在這些變化的背後,一直貫穿的,是他堅定的意志和精密的算計。
「就連毛利的三位主將都非常信服的安國寺,一聽說錯會了秀吉之意,定不會就此罷休,會立刻過來,他們來了,要這麼說……懂了嗎?」
「是……」
「你就說,他們所說的割讓備中、備后、美作、因幡、伯耆五國之後,請求解除高松城之圍,以解救城裡的五千官兵性命的條件,被秀吉嚴詞拒絕。可是,回來向秀吉報告,秀吉卻眉頭緊皺,說,他並未說沒有考慮的餘地。還要透露,如讓城主清水宗治切腹,那麼秀吉在右府大人面前也就有了臉面……」
「是……」
「明白嗎,那時候,你就那樣退下了。可是,當處理完軍務,躺在床上之後,突然發現自己大大失策。如果只要城主清水宗治的性命,說不定還有交涉的餘地呢。雖然深夜不便打攪,可還是派兒子到貴地來……」一旁的久太郎秀政不禁高興得直拍大腿。「妙。你這麼一說,對方也不會懷疑半夜出使的原因了。不愧是筑前大人,果然高明。」
「可是,如果我這麼說了,安國寺還不答應呢?」
彥右衛門剛說完,秀吉就火了。「誰說的!他怎麼會不答應!」
他立刻變得兇惡起來,狠狠地罵道:「你就說,『我個人覺得不行,回去一商量,結果就成這樣了,就來和貴方打個招呼。』這些都是我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的。明白嗎?接下來的談判,還是相同的條件,不過這次得由官兵衛去說服安國寺。如安國寺還不答應,我就直接去談。」官兵衛依然坐在那裡,嘻嘻地笑著。
「官兵衛,你對我的計策沒有異議吧?」
「當然沒有,這是個絕好的主意。」
「如果沒有……那就……」彥右衛門仍然不依不饒,還要質疑。「如果大人最後去說,毛利方就會按照我們說的去做了?」
「正是!」秀吉又得意揚揚起來,環視著大家,「怎麼樣,用處罰城主清水宗治的條件和他們講和,之後即刻退兵解圍,全部退回姬路城。休整一下,然後就實施第三個計策……如果成功,右府大人定會含笑九泉……」
秀吉洋洋自得,差點就要說出「請把天下交給我吧」這樣的豪言壯語,但他慌忙低下頭,舍掌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