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寺的惠瓊聽說蜂須賀彥右衛門的兒子家政前來出使,感到非常蹊蹺。已是深夜子時了,從這裡到石井山上蜂須賀的大營有十里的路程,即使騎馬飛奔而去,回大營也快天亮了,定有不尋常之事。
惠瓊故意慢吞吞地起來,洗臉後去迎接使者。使者家政已是老熟人了,臉上卻掛著一副似是莫名其妙的表情。見面之後,家政拿出一封信來。
惠瓊打開一看,信上寫著「誤傳秀吉公之意……」
云云。原來如此。半夜請求再次見面也就不足為奇了。可是,家政卻沒有注意到,這反而讓人覺得可疑。這不可能是彥右衛門的智慧,不是出自黑田官兵衛就是秀吉自己,答案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慢慢地捲起書信,剛想說「明天早晨參見」惠瓊又打住了。現在處於艱難之中的不是秀吉,而是毛利。
毛利的家訓中留下的三句訓條,其中一條說「上下同心,其利斷金」。可以說,現在秀吉一方完全是勝利者,而如果按照家訓,必須解救遭受水攻的清水宗治的五千官兵,因為毛利方正處於一籌莫展的不利局面。
如果放棄,城中官兵就會被活活餓死,若是急攻,秀吉未必會應戰。毛利氏就會顯得無情無義,全軍士氣低落,不久,將面臨土崩瓦解。對,我該以誠相待……
惠瓊終於下了決心,對家政道:「那麼,現在就動身吧。」
雖然嘴上這麼說,他還在想,定發生了什麼事。當然,他也在計算這次交涉成功的把握。
在家政的帶領下,二人來到平時秘密見面的場所——石井山腰的蛙鼻小屋,已是深夜丑時四刻了。這間小屋原本是這一帶的樵夫所住,改建成了軍營周圍的歇息處所,二人摸到那裡時,此處一個人影也沒有。
安國寺惠瓊在家政的引領下進了這間小屋,隨從忙著點燈,惠瓊悄悄地站在門口,遙望著浮在水面上的高松城。城裡漆黑一片,死氣沉沉的靜寂中,只有那已有千萬年的星星浮在水面上。此時,惠瓊心情沉重。在這靜寂之中,狡猾的人們爾虞我詐、互相殘殺,這究竟是為什麼?
惠瓊以前非常蔑視一句話:「為了活著……」人如果是為了活著而存在,所有的事情都會成為爭鬥的根源。生存的貪婪本性使無休無止的不安不斷地擴大。但如果換成「為了讓人活著」,雖然從字面上看,差別不大,內容卻有天壤之別。
「地獄和極樂只一紙之隔。人究竟是為了自己生存而存在,還是為了讓他人生存而存在?如果一味追求前者,就會陷入無間地獄,若是追求後者,則必升入極樂天堂。」這是毛利元就向惠瓊詢問佛法的時候,惠瓊經常回答的一句話。可是,即使念念不忘地想救人,也絕不會沒有互相殘殺。現在,漂浮在水中的高松城就是這樣的命運。
秀吉也不是想把五千城兵全部殺光,而毛利一方也在為營救城兵而傾盡全力,可是,雙方的一點點執著卻使得談判陷入了僵局。這時候,身後傳來了說話聲,是蜂須賀彥右衛門從大營向他走來。
「所有人都退下。」說著,彥右衛門走進小屋,「到底是午夜,真靜啊!啊呀,您這麼痛快就來了,打擾了。」彥右衛門隔著一桿燭台,殷勤地和惠瓊打招呼:「我還以為最早也得明天早晨,便迷迷糊糊地往這邊走……」
惠瓊早就料到化會說出這樣的話。「您的書信上說,傳錯了羽柴大人的意思,所以,我就先問您……」
「這……」彥右衛門故意慢吞吞的,「我把自己嚴厲拒絕之意和秀吉大人一說,誰知秀吉大人竟然面帶不悅。」
「哦……」
「我站起來就要走……大人又……」
「又說了些什麼?」
「『我並未說毛利方提出的條件並無絲毫考慮的餘地。如果讓城將清水宗治切腹,我在右府面前的臉面也就……』大人就這樣自言自語,但沒有叫住我,我就退了出來……可是,當我就寢之後,突然發現,這不是重大失策嗎?」
「那倒也是。」惠瓊慢悠悠地點點頭,「於是,您就讀出了大人的心思,要我們先斬了城主宗治,再答應我們的條件。」
「對。這果真是我們大人的心意的話,能不能請您再勸說一下毛利方面……為了辦好這件事,才深更半夜把您請來……」
彥有衛門剛說到這裡,就被惠瓊抬起手來打斷了。「如是這樣,沒有希望。」
惠瓊拒絕得太乾脆了。彥右衛門不禁騰起一股怒火。「這麼說,為了一名守將的性命,就要讓五千城兵活活餓死……這就是毛利氏的士道?」
「不不。」惠瓊笑了,「此事我已和貴方說過好多次了。這就是羽柴大人和毛利考慮方式的不同之處。毛利方面不像羽柴大人那樣,他們不是把一個個的人湊成一體來看。五千人永遠是一體,不僅是五千,三萬援軍將士也永遠是一體。失去了將,士不能立;失去了士,將不能存。斬殺忠良清水宗治云云,跟要毛利一方放棄所有引以為豪的信條投降毫無二致……我剛才的意思是,安國寺對此無能為力。」
彥右衛門不禁暗暗叫苦。從一開始,他就料到此次談判,自己是不可能贏的,然後黑田會來談,之後秀吉親自來談。他是被告知了三個階段的構想才來的,但這樣被拒絕,實在太無顏面。彥右衛門緊鎖眉頭。「您的意思我明白了。這麼說,這已經是毛利方的最大讓步了,如我們拒絕,毛利是不是就要上下一心,和我們決一死戰?」
「對,我也一直想告訴大人此事。」
「讓五千城兵在水中孤城挨餓,實是下策中的下策。」
「蜂須賀大人。」
「還有何事?」
「您現在說到下策了,其實戰事本身就是下策。」
「這是佛門中言吧。」
「因為我身在佛門……如果你們拿走五國,放過一個區區高松城回去,這對織田家的霸業也是個相當大的貢獻啊。這樣一來,毛利方面不就自然居於織田家下風了嗎?」
「不,不。」彥右衛門也毫不讓步,「這次是右府大人第三次征中國了,如果又不明不白地講了和,毛利方面肯定會覺得他們根本沒有失敗,還會鼓起士氣發起第四次、第五次動亂。好不容易走到現在,還請您再努力一下,給我方一個回復。」
「您這個願望,惠瓊也不是不想幫您實現啊。」惠瓊依然堅定地微笑著,雙手合十,「天下是有大勢的,有得勢者,也有失勢者。幾次遭受你們進攻,好不容易保住這點家底,可為何你們還不肯放過呢?以前我也說過,這次是得勢者和失勢者的較量,因此不用如此心急,天下大勢也會自然而然地安定下來。請大人體諒惠瓊的苦心,好好勸說一下羽柴大人。」
夏天的夜晚可真短,不知什麼時候,四周已經放亮,燭台里燈火將殘。
「哦,天亮了……」雖然沒有談成,蜂須賀彥右衛門感到對方說得在理,雖是非常窩火,卻又十分無奈。確如惠瓊所說,天下大勢,非人力所能扭轉。可是,事情卻由於信長大人的被殺發生了變化。現在的形勢是,無論如何也得說服惠瓊,他卻還不具備這個能力。
兩邊的樹林里,早早起床的小鳥發出歡快的叫聲。彥右衛門緩緩地抬起頭來,叫過正在守衛的兒子。「家政……天已經亮了,你趕緊到黑田的大營跑一趟。黑田和我不一樣,他能夠從另一個角度,更深刻地理解羽柴大人的心思。是和是戰,在關鍵時刻,必須要消除相互間的隔閡,推心置腹地談一下,然後再請羽柴大人定奪。您說呢,惠瓊?」
惠瓊會心地點點頭,更加確信,必定發生了驚天大事……「也請您無論如何代老衲向黑田大人轉告一下毛利方的意思。」
家政領命離去,彥右衛門把侍衛叫來,倒出竹筒里的水遞給惠瓊。在惠瓊面前,彥右衛門總覺得彷彿低人一等,抬不起頭采。蜂須賀家原本是以暴力反抗貧困和不平的野武士,並非一般的豪族。他們祖上代代盤踞在尾張海部郡的一角,和竹之內波太郎一樣,從沒有侍奉過主人,單是一直信奉神明。
站在一君萬民的神道立場來看,「民」私有「民」是不合理的。因此,如果有了天兵,便無需尋求主君……這種思想,給信長的父親勤皇、敬神的行為以很大的影響,不僅如此,經平手政秀,還孕育了信長統一天下的偉大志向。
正是為了天下統一,彥右衛門才主動出來侍奉信長,聽命於秀吉。因此,信長的死,可以說在某種意義上,正在不斷地動搖他的信仰。
「黑田好高大人到了。」家政回來報告時,天已經亮了,四周升起一片沉沉的乳白色霧靄。不知何時,燈火已經熄滅,官兵衛從手輿上下來,他看上去是那麼渺小、無助。這堪稱當世無雙的小個男子,胸中充滿了智慧,對誰都不服輸,甚至有些自負。不知何故,今天早晨他的腿跛得格外厲害。「哎呀,下了雨,我的老毛病又犯了,疼死我了。」官兵衛一看見惠瓊,立刻裝作沒事的樣子,哈哈大笑著,把腿往前一伸,才坐下來。「談判好像不怎麼順利,哎呀,真是讓您受累了。」
這個老狐狸——惠瓊想著,悄悄地低下了頭。
「談判到底在哪裡絆住了?世上任何事物都有『機』,在右府大人到達之前把事情解決……這對毛利一方可是絕好的機會啊,白白放過,豈不可惜——喂喂,都離得遠點,不要靠近!」官兵衛把端著茶水、正要來到面前的侍衛訓斥了一頓。彥右衛門又把談判經過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惠瓊說,斬殺城主清水宗治,就等於要毛利拋棄其引以為豪的士道來投降,他無法向毛利方回話。」
「哦。」官兵衛仔細聽完,點點頭,「那麼,蜂須賀大人,能不能請你也離開片刻。」
「這大概用不著吧。」惠瓊插了一句,官兵衛卻擺了擺手:「不,說不定待會兒官兵衛會和大師動起刀子來,一旦出現這樣的情況,一對一,也公平啊,所以……」
惠瓊不禁哈哈大笑。
彥右衛門離去后,二人相視一笑。但這決不是親近的笑,而是雙方相互猜度、毫不讓步的微笑,是展示堅強鬥志的微笑。
「為了大師自己在這一帶出人頭地,您也得和我握手言和啊。大師也當是個有胸有懷的高僧。」
「呵……」惠瓊眼中現出逼人的光芒,「貧僧不敢說胸中決無野心,可是,黑田大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您這麼急著要跟我議和呀?」
「哈哈……您認為會發生什麼呢?以您的眼力,不會看不出吧?」
「此事純屬機密,不能泄露?」
「不,不。」官兵衛若無其事地擺擺手,「如果事成,隨時可以向您透露,可我還沒有這個自信。泄露給您,是對您的脅迫。萬一向您泄露了,您卻仍然不答應,那您還讓我活著回去嗎?哈哈……」
「說得有理,的確不正常,哈哈哈……」惠瓊也笑了,「這是貧僧太過草率了。總之,現在已是無論如何也要達成協議、必須退兵……因此,談判的準備,真須充分啊。」
「對,說的是,說的是。」官兵衛又樂呵呵道,「只要您答應了,您就可以自由進退了。我們只不過是想藉助您除掉清水宗治一人而已。您看,就這樣!」
說著,他放肆地露出醜陋的肚皮來讓惠瓊看,還帶著半戲弄半威脅的眼神,給惠瓊施禮。
惠瓊不禁叫苦連連。如不答應,恐他很難活著離開這裡。雖說不怕死,他卻的確發現發生了大事。惠瓊被一種強烈的慾望驅使,一心想知道究竟是什麼。「羽柴大人真幸運,有一個令人羨慕的謀士啊。」
「不敢當,不敢當。」
官兵衛苦笑了一下,「我是外強中乾。沒有別的,官兵衛就憑著正直這種利器,除去這些,我只是個無謀的小男子。」
「大人此言差矣。」惠瓊滿懷感慨,「以前,你們有竹中半兵衛這把寶刀,竹中故去后,又有了黑田這桿槍,真是太幸運了。」
「大師,為了我方的幸運,請您幫幫我們。」
「為了什麼?」
「想必大師對我們主公崇敬有加,這便是您的一個機會,也是為了毛利一方好。」
正在這時,這間遠離人家的小屋的周圍,突然人喊馬嘶。
「怎麼回事?」
「是羽柴大人巡營。總之,今晨得快點了結此事。」官兵衛察覺到惠瓊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正如大師察覺,這些都是故意做給大師看的。大師且看。」言罷放肆地笑了。
其實屋內的人早已心知肚明,而屋外的人不知是否明了屋裡發生何事。
只見晨風中旌旗招展,踩著重重疊疊的馬蹄印,秀吉威風凜凜地率領著一百多名旗本大將,高聲喊喝:「家政辛苦了。有沒有發現異常?」
「稟告大人,沒有。」
「哦。右府大人就在今明兩天到達。要站好崗,不得麻痹!」
「是。」
小屋裡,官兵衛比惠瓊還覺得好笑,聳著脖子,呵呵笑個不休。「現在太陽剛剛出來,從城那邊看過來,一定是萬馬奔騰、無比壯觀。」
「黑田大人。」
「何事?」
「羽柴大人剛才說今明兩天,右府大人就要抵達了。」
「是。」
「羽柴大人剛才說『右府大人』,似乎加重了語氣,這不會是……」
「哈哈……我們羽柴大人也和我一樣,是個正直的人,心裡藏不住東西。哈哈……」
「黑田大人!」
「怎麼了,臉色不對啊?」
「如果右府大人那裡發生了什麼事變……」
聽惠瓊這麼一說,官兵衛這才瞪起他一雙鷹一樣的眼睛。「如果我說發生了,你又能怎樣?我,黑田官兵衛好高,現在就耐心等著,看你怎麼回答!」
說著,他拖了一下那條瘸腿,高高在上直盯著惠瓊。
惠瓊和尚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閉上了眼睛。他從沒有想過信長會生意外。他依然清晰地記得,在清洲的時候,信長和他擦肩而過的那一瞬,信長氣宇軒昂,眉宇間英氣逼人。這決不是凡夫俗子的面相,說不定日後……記得有一次開起玩笑來,他還對官兵衛說,信長即使取得天下,也守不住,繼統大業的會不會就是秀吉呢?一定是發生了凶變!
官兵衛沒有必要隱瞞惠瓊,他就是來要惠瓊的腦袋的。
我掉腦袋的時刻大概已經來臨……如果不知,那倒還能免除一死,可是,惠瓊生來就不是如此遲鈍之人。如想活,只有一個辦法,按照彥右衛門和官兵衛所說,讓毛利兄弟除去剛正不阿、誓死不降的城主清水宗治。
「大師,我看這不像大師的性子啊,您心裡早就應該算計好了。到底是接受還是不接受!」
「黑田大人,如果我要說個不字,你會向羽柴大人如何說昵?」
「別無選擇……」官兵衛咕噥了一句,「無路可退。那麼,羽柴大人就只有和毛利氏一戰到底了。」
「說的是。」
「大師,您是希望自己喜歡的羽柴秀吉和自己效忠的毛利家同歸於盡,把天下交到他人之手,還是希望再次回到戰火紛飛的亂世?這可不像佛家人的慈悲心腸啊。」
「您既然這麼說,那貧僧也不得不這樣去說了。」惠瓊把手腕上的佛珠高高地舉起來,「諸佛菩薩,你們都看見了吧。惠瓊的敵人同時又是我的朋友,黑田大人。」
「哦。」
「如雙方都不是貧僧的朋友,若是想出一個能讓毛利方殺死清水宗治的辦法,我就答應你。」
「您說什麼?」
「為了天下,惠瓊可以去勸說毛利方,可是,這裡是戰場,雙方對峙多時,就算惠瓊再怎麼巧言善辯,恐毛利方也難應允。大人若有善策,還望當面賜教。」
「這麼說,大師是答應了?大師擔心的是毛利方不會答應?」
「正是。」
「好!」黑田官兵衛興奮地大喊了一聲,「為了檢驗一下天意,請您先見一下我家羽柴大人吧。然後,把大師剛才對我所言,隻字不差地告訴他。看看他有沒有好辦法,以此來決定命運。大師你看怎樣?」
惠瓊重新審視了一下官兵衛:巧舌如簧,敢作敢當!如是惠瓊見到秀吉,而秀吉也沒有好主意,那該當如何?那麼,其責便不在於官兵衛,而在於秀吉了。「官兵衛大人,您認為羽柴大人一定會有化解死結之方?」
「哈哈……不知。」官兵衛將銳利的目光投向灑滿陽光的樹叢,「人,生來就各有各的運氣。」
「哦,您是說,如果運氣不好,就只好放棄?」
「那就沒有辦法了。可是,這不只是我們羽柴大人一人的運氣,這跟毛利、小早川、吉川三家的運氣緊密相連……若是談判不成,結果無非三種。不是我們羽柴大人戰敗,就是毛利三家從世上銷聲匿跡,也可能雙方同歸於盡,其他人坐收漁利。深知其中究竟的毛利家,如果必須拘泥於士道,就只好由我們羽柴大人作決定了。走,一起去見羽柴大人吧!」
惠瓊頓覺全身冰涼,說不出話來。官兵衛看似無所謂,可並不是不負責任地放言,而是已經過精密算計。
「我陪你去吧。」官兵衛又輕輕地招呼了一聲,惠瓊低聲笑了。「貧僧到底是誰的朋友,連貧僧自己都糊塗了。」
「說得對。佛家弟子不是任何人的家臣。」說著,官兵衛大聲地喊過家政,讓他確認一下秀吉大人是否已回大營。彥右衛門也不見了影子,一定是趕到秀吉那裡報告交涉的經過去了。
當再次準備好手輿時,家政騎馬飛馳來報,說秀吉大人已經巡營完畢,回了大營。
「啊,看來今天又是個大熱天。」
官兵衛神情輕鬆地鑽進手輿,「這一帶的蟬鳴似乎跟京城裡的不一樣啊,總覺得散漫。」他肆無忌憚地說笑著,先走了。
惠瓊則默默地從轎窗里望著天空。人,生來各有各的運氣……沒想到,毛利三家的運氣竟然好不過秀吉。
秀吉本是尾張中村的下級武士之子,後來發跡,定居姬路,現在中國已經征戰五年。如果讓他繼續留在此地,元就以來的毛利氏就決不會再有一個安穩日子。可是,怎樣才能說服毛利方殺掉清水宗治呢?在去秀吉大營的路上,惠瓊一直在考慮這些。
二人的手輿已經到了大營,今天的秀吉卻有點異常,沒有像往常一樣笑哈哈地出來迎接。他大概是一位不像大將的大將,從不像別的大將一樣威嚴肅穆,凜然不可侵犯。他喜歡突然拍拍對方的肩膀,哈哈大笑,此時,卻早已用厲害的手腕和人格緊緊攫住了對方的心靈。可今日,官兵衛已經把惠瓊帶來了,秀吉卻沒讓進去。
「大人好像心情不大好啊。」
出來迎接的石田佐吉讓二人先到客廳。官兵衛回頭看了惠瓊一眼,笑了。「好,我先進去勸勸他,再帶您去見他。」
進到客廳,惠瓊依然半閉著眼睛,獃獃地望著水池。周圍靜悄悄的,氣氛似乎也沒有絲毫變化。當然,變化大概被隱藏起來了吧。侍從端來茶點,又悄悄地出去了。突然,惠瓊想,秀吉真的下決心了嗎?現在,黑田官兵衛應該在向秀吉報告,想必蜂須賀彥右衛門也早已向秀吉陳述了昨晚的情況。
看來,秀吉足想把惠瓊騙到這裡軟禁起來,以防事變的消息泄漏,然後趁毛利方不備,來一個突然襲擊。如真是這樣,秀吉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惠瓊不知不覺地端起涼了的茶水,一口氣喝光了。
突然,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
一個是行走不便的官兵衛,另一個則是步履匆匆的急性子,沒帶一個侍衛和隨從。
「哦,是安國寺住持大師,讓您久等了,真過意不去。」說著,秀吉就像遇見了十年的知己,顯得格外親切,在惠瓊的面前盤腿坐了下來,「方才,官兵衛都跟我說了。現在正是雙方坐下來仔細思慮的時候。」
「大人所言極是……貧僧……」
「啊,客套話就免了。聽說您大發慈悲,要站在中間立場撮合兩家。因此,也應該讓您看看我們的誠意。您看,這就是毛利方的上原元佑寫給我的信。就連元就的女婿都看透了,這場戰爭是貴方的損失。故而還望大師助秀吉成就此事。況且也不會因為殺掉清水宗治一人,就讓毛利家蒙羞啊……」
「話雖這麼說,可是,具體做來……」惠瓊慌忙插上一句。
「有辦法。我來告訴你。」秀吉閉上嘴,笑了起來。
「您說的是讓吉川、小早川殺掉清水宗治的辦法?」惠瓊連忙問道。
「是。」秀吉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整張臉都透出咄咄逼人的殺氣,「怎麼樣,宗治的一條命,事關毛利和秀吉兩方的臉面。此事你先心中有數,然後就趕赴高松城吧。」
「啊?大人剛才說什麼,讓貧僧就這樣去高松城?」
「對。」秀吉盯住惠瓊,「羽柴秀吉也從心底里敬佩清水宗治,怎麼說,他也是名門毛利氏的忠臣啊。你把議和成功與否的差別仔細地給宗治說說。」
「安藝、周防、長門、備后、備中、伯耆、出雲、石見、隱歧共計一百六十二萬石,可是,這只是表面現象。在九州,從豐前、豐后、筑前、筑後一直到肥后地區,擁有雄厚實力的大友氏正在對毛利一族虎視眈眈。這裡的防備片刻也不能馬虎……他們能夠向東面調動的兵力,遠遠趕不上我秀吉的人馬。如果在這裡展開拉鋸戰,失去了議和的良機,就不再是為毛利氏盡忠了。您只把我的話原封不動地向他說明就行了。」
惠瓊屏住呼吸,著著秀吉。
「秀吉我也是武將,宗治的忠良,我心裡十分清楚。因此,我贈送他自盡時用的香花。當然,城裡的五千人就獲救了,除此之外,因宗治為盡忠而自殺,在毛利方割讓的五國之中,我們只受三國,剩下的兩國不要了。你去這樣一說,宗治這種少有的忠臣,為了毛利氏,為了五千人的生命,他必定會自殺的。你看著他自殺后,就向毛利請求議和。你告訴他們,秀吉豁出命來,也要為右府大人議和,名門毛利氏的後人自當見得大勢。」
聽著聽著,惠瓊不禁渾身戰慄。秀吉所說絕非小小的計策,而是在理性的基礎上,經過嚴密計算得來的智慧。只要對清水宗治說是為了主人家,他就會主動自盡,這樣就渡過了難關。秀吉那深邃的洞察力早已看穿了這一切,他那雙眼睛著實令人恐懼。
在惠瓊的眼裡,宗治也是這樣的武士。不,也許秀吉早就精確地算計過,他認為惠瓊也必定會去出使,惠瓊是這樣的一個僧人。
「怎麼樣,住持大師,船早就為你準備好了。你從蛙鼻動身,馬上就趕赴高松吧。那裡才是大師施展才華之地。」
惠瓊不禁捋著念珠低下了頭。「一切都按照大人的意思去辦。」
「現在就動身嗎?」
「貧僧哪能坐得住,想必大人也早就看出來了。」
「哦,那可真難得。多謝了,大師。為了毛利氏,為了織田氏……應該為了全天下百姓,也為了秀吉。」
得知惠瓊要去高松城出使,按照早就安排好的,官兵衛拍拍手把侍從們叫來。於是,侍從們立刻端來陶杯,杯中還放有稱為「勝栗」的去殼干栗子。
秀吉的安排真是滴水不漏,一切都按照他事先設計,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惠瓊時而感到恐懼,時而感到茫然,他甚至覺得彷彿置身於夢境。
「來,祝你成功,干一杯。」秀吉的口氣和態度,彷彿是在給自己的家臣送行,親手給惠瓊端了一杯酒,「官兵衛,大師肯出馬,必馬到成功。」
「主公說的是。」官兵衛的臉頰上依然掛著微笑,鼓動著惠瓊,「如此,毛利氏的士道就更加光輝耀眼了,清水宗治也將會成為武士的楷模,永垂汗青。可喜可賀!」這些話看似在煽動惠瓊,卻也是有意無意地給他增加了智慧。
如果惠瓊反感二人的「大義」,恐會認為這種暗示令人氣憤。可是,他卻沒有一點兒反感,反而不可思議地感動起來,惠瓊已經成了一個偉大的木偶師手中操縱的木偶,而且由於木偶師的手法大奇妙了,就連玩偶自身都恍惚起來。
「還請你告訴宗治,說我秀吉為他深感遺憾。」
這句話如果作為居心不良來理解,恐再也沒有比它更讓人感覺恥辱了,可是惠瓊仍然沒有一絲不快——秀吉就是這樣的人,感到惋惜是發自內心的,想殺掉宗治,同樣也是發自內心的。
喝完酒,惠瓊沒有說一句話,就向蛙鼻進發了。他已沒有一點兒自我意志,完全是在秀吉的精心策劃下行動。才剛剛過了巳時,儘管如此,從半夜出來,惠瓊就沒有停下來過。
來到蛙鼻,眼前是一個一百九十町的大湖,湖面上早就準備好一隻軍船,正在等待他的到來。
太陽照在水面上,使得浮在水面上的孤城更是可憐。對面猿掛山的左面,可以看見毛利輝元的大營,右邊可望見掩映在青山之中的吉川元春營盤,旌旗招展。
大概小早川景隆今天也在輝元那裡議論軍情,三個人做夢也不會想到,惠瓊現在正在出使高松城的水面上。
「住持大師,別忘記了,正午之前讓船下水,在船上讓宗治自盡就行了。這邊也會派出船來驗屍。未時之前談妥議和之事。一定別忘了,是正午。」
惠瓊剛踩在船上,就被秀吉拍了一下肩膀,他不禁渾身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