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二年三月二十七,當池田勝人和森武藏守長可把從金山到犬山一帶所有船隻全部集中起來,停在河面上焦急等待之時,秀吉率領大隊人馬浩浩蕩蕩趕來了。
這一日,天空萬里無雲。由於十九日以來的連日陰雨,木曾川的水流依然非常渾濁。假如沒有這場雨,勝人和武藏守恐都要出迎到池尻,並在那裡召開軍事會議了。但由於木曾川漲水,前去迎接已來不及了,二人只好奉秀吉之命在原地迎候。
因此,當秀吉的象徵——千成瓢簞馬印,從黑壓壓填滿河面的船隻上移至河岸之時,勝人和武藏守早已按捺不住滿懷激切,慌忙上去迎接。恐這二人都懷著同樣的想法——秀吉進了犬山城之後,立刻召開軍事會議。
秀吉並沒有穿戴盔甲,單是著一身平時他最愛穿的陣羽織,頭戴唐冠。見二人迎了上來,道:「先去察看一下家康的陣地吧。」他臉色陰沉,表情也從未如此嚴肅過。「我軍陣地應不會有什麼疏漏,但,若不看一下家康的陣地,以後的戰爭恐難以安排。」
「大人的意思,是現在先不進犬山城,直接去前線?」不等勝人開口,心急的紀伊守元助搶先問道。
秀吉聽了,只是不經意地向後掃了一眼,道:「我現在就想觀望一下家康的陣地。想必所有的準備都已作好了?」
「這些小事怎能煩勞大人挂念,早就準備好了。現在就帶大人去二官山。」
「哦。」秀吉不禁撓了撓頭,「先到犬山用些飯,再去察看陣地不遲。那就先回城吧。」
幸虧勝人已經作好了所有準備,否則的話,就要挨秀吉一頓痛斥了。勝人悄悄地朝女婿武藏守使了個眼色,跟在秀吉的身後。
「勝人。」
「在。」
「為了把尾張一帶的地盤送給你池田一族,秀吉也是傷了不少腦筋啊。」
「這……無意中攪擾了筑前大人,在下實誠惶誠恐。」勝人慌忙答道。如此看來,這次決戰的主角就是勝人父子了,秀吉只是前來援助一下。
不知為何,進城以後,秀吉依然陰沉著臉,不見一絲笑容。歇息了半個時辰,他就提出要去二宮山,立刻出了城。
「看來筑前有些不快啊。」
不知為何,秀吉竟讓勝人留在城內,令他大惑不解,他正要悄悄跟兒子說兩句,誰知兒子紀伊守元助卻不屑一顧地把頭扭向了一旁,嘴裡嘟嘟嚷嚷,彷彿在道:「好不容易有這樣一個晴朗天氣,竟被人給糟蹋了。」
直到秀吉一口氣登上二宮山,查看南面的小牧陣地之時,才爽朗地笑了。「哈哈哈……這裡的風景可真不錯。家康這個人,自己築起堅固的陣地,企圖引誘我進行野戰。我早就看出來了。你說呢,紀伊守?」接下來,卻是一句讓勝人父子深感痛心的話:「若是你們提前拿下那座小山,那就根本用不著野戰,只管進攻清洲城就能結束戰事了。」
從二宮山到小牧山,秀吉一一巡視了周邊的地形、道路、村落,然後立刻趕往前線陣地。「距離小牧山敵營最近的是哪裡?」
「二重堀。」
「那就前面帶路。」
話音剛落,石田佐吉連忙道:「主公連盔甲都沒有穿戴,恐怕……」
「哼!」秀吉故意不屑一顧。那神情與其說是提醒三成,不如說是有意提醒紀伊守元助和武藏守長可。「你們以為我的身體是敵人的槍彈能穿透的嗎?你們難道沒看見,家康根本就沒出來。你們說,什麼人膽敢向我發起挑戰?沒有!即使他們看見我,也斷然不敢。」言罷,秀吉傲然一笑,飛身上馬。
秀吉的推測絲毫未錯。當一行人來到小牧山東北側二重堀時,山頂上果然沒有家康的馬印,只有神原小平太康政的旗幟在迎風招展。
「在那裡留守的是什麼人?」
「神原小平太康政。」
森武藏守連忙回答。秀吉笑了,儼然一副先知的樣子。「哈哈……那就是小平太啊,就是那個罵我是右府馬前走卒的人?」
一聽這話,元助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森武藏守則還是一副慷慨激昂之態,「大人已得知那個文告之事?」
「豈止知道,我連迴文都已經讓人發出去了。」秀吉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催馬向敵人的轅門而去。
「大人,危險,不能靠得那麼近……」慌忙勸阻的人乃元助。
「是擔心敵人的槍彈打到這裡?」
「敵人已經發現了您。」
「發現我了?」秀吉越發逞起強來,趾高氣揚,簡直令人憎恨,「我就是要讓蜚聲天下的葫蘆立在這裡,我就是故意讓他們看見。」
「一旦出現意外……」
「紀伊守,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這天下就交給你們父子了。哈哈……如上天註定我羽柴秀吉是那種吃小平太的槍彈而死之人,那我寧願現在就死。」說著,秀吉就如一個喜歡惡作劇的頑童,偏偏向敵人的轅門靠去,故意貼著轅門往裡窺探。
看到這種情形,大家都捏了一把汗。尤其是和秀吉一起來的日根野備中守父子和堀秀政等人,他們比元助和武藏守還緊張。
「危險!」日根野備中守父子慌忙催馬上前阻攔。正在這時,「砰砰砰」一陣槍聲從山頂上傳來。人們奮不顧身地擋在秀吉身前。唯有池田紀伊守元助,流露出不懷好意的神情,偷偷地瞥了秀吉一眼。身為大將,竟然以身犯險!但這狡猾的老狐狸,吹牛的本事實令人嘆為觀止。
當然,偷窺秀吉的人決不止紀伊守元助。雖然僅僅是一瞬間,可是周圍的人無不臉色大變。
沒想到更離譜的事還在後面,只見秀吉放聲大笑,還在馬上打開軍扇,瘋狂地吼道:「羽柴秀吉就在此地,你們打啊,打!」這絕不是裝出來的,他的臉色一絲也未變。
池田紀伊守元助頓覺後背直冒涼氣。父親勝人對秀吉無比崇拜,可說已近乎信仰,而元助卻一直抱有極大的反感。人的實力難道真有這麼大的差距?秀吉只不過運氣比一般人好一些,頭腦比一般人狡猾一些……一直以來,元助都是帶此偏見來看秀吉,今日卻真正被折服了。在他的眼裡,秀吉已完全變成了一個異人。在敵人的炮火面前,竟然絲毫沒有恐怖之色,而是像喜歡惡作劇的孩子一樣,若無其事地打開扇子故意向敵人揮舞,真是令人自嘆弗如……
這裡雖並不在火槍射程之內,可是在大家無不被嚇得臉色蒼白時,秀吉卻能臨危不懼……
「備中,備中。」
秀吉一面喊著日根野備中守弘就,一面繼續向敵人的轅門處靠近。這時,第二陣槍聲又響徹了山谷。這一次,子彈呼嘯著從身邊飛過,周圍的空氣似都在爆炸。
「主公有何吩咐?」
「這一塊陣地由你們父子嚴加把守,不得有誤!」
「遵命。」
「你們都給我記著,既然敵人作好了陣地戰的打算,我們也不能著急。從這一帶向東,修一條東西長五十五間、南北寬四十間的高土牆。」
「是……從這裡往東……東西五十五間……」
「對,南北寬四十間。我要讓他們看看,我們也待在這裡不走了。」
「遵命。」
「你最好立刻把陣營轉移到這裡。接下來是什麼地方,紀伊守?」
元助的額頭上都嚇出了汗珠:在敵人的陣陣槍聲之中,他居然還能有條不紊地考慮構築陣地的工事……這絕非虛張聲勢,也非故意做作。看來,筑前果真不是凡人。想到這裡,元助也不禁熱血沸騰,他大喊一聲,聲音似有些顫抖。「接下來是田中的工事。」
「過去看看。」
「是。」
「紀伊守,怎麼樣,小平太的槍彈見了我,都乖乖地躲開了吧?」
「這……是在下剛才多慮了。」
「秀政!」
「在。」一聽到叫自己,堀秀政連忙催馬過來。
「二重堀相緊鄰的田中陣地是關鍵據點,你們切要好好把守。說不準,那裡還會成為決戰的主戰場。」
聽到「主戰場」幾字,森武藏守不禁伸長了脖子,豎起了耳朵。他多麼希望自己此時被叫到啊!
二重堀距離田中的陣地頂多不過二里路。現在,森武藏守正率領一隊人馬負責探查敵人動靜。因此,武藏守當然認為秀吉會派他駐紮那裡,於是,在還沒有被秀吉叫到之時,他就用力扯緊了馬韁繩,豎起耳朵全神貫注地聽著每一個字。可是,在秀吉和堀秀政的談話之中,始終沒有出現他的名字。
「秀政,你率領一支人馬守衛在最東,全力支援備中守父子。」
「遵命。我的右手位置……」
「那裡得交給細川忠興來駐守了。他有勇有謀,是無可挑剔的最佳人選。你說呢?」
「若是細川大人,我軍將士必會士氣大振。」
「好,右邊是長谷川秀一比較合適,再往右邊呢?」
「加藤作內光泰如何?」
「不行,作內不能勝任。哦,忠三郎是上佳人選,就讓他去。」
這裡所說的忠三郎,指的是蒲生氏鄉。「把忠三郎安置在那裡,其右手是高山右近,然後是作內。」
森武藏守小心翼翼地騎著馬,離秀吉更近了。這裡已經是主戰場的正面位置了,然而他的名字還沒有被叫到。池田紀伊守元助似乎也有同樣的想法,只見他不時地看看二人。
「這麼說,作內光泰就負責陣地的右翼了?」
「作內不是右翼,木村隼人才適合右翼。田中的堡壘需要派駐一萬兵力,與日野根父子的人馬合在一處,約一萬五千人。」
說著說著,不覺已到了田中的堡壘前面。此時秀吉似已入神了。他想,在正面構築一道東西寬約十六間、南北長三十間的轅門,以此為中心,堀、細川、長谷川、蒲生、高山、加藤、木村等人呈魚鱗狀一字排開,竟立功業。這樣一來,這裡自然就成了位於後方的秀吉大營的前衛。
秀吉沒有在犬山城召開軍事會議,就在現場一一部署完畢,這在他的一生中是史無前例的。由此看來,他來犬山城之前早巳作好了部署。
在田中的堡壘外面,從外久保山、內久保山到岩崎山,秀吉一一察看了防禦工事,分別安排了守將,甚至連土牆、轅門的長度都具體作了指示。外久保山由丹羽五郎左衛門率領三千士兵駐守,內久保山由森長近和蜂屋賴隆率三千五百人守衛。岩崎山則駐紮稻葉一鐵及其子右京亮貞通的三千八百人馬。
當秀吉在岩崎山下達完指示,趕到王塚(青塚)的工事時,森武藏守似已垂頭喪氣了。看來,秀吉惱怒於森武藏守的羽黑敗戰,決心不再把他安置在重要位置了。
抵達王塚時,太陽已經西斜。秀吉興緻勃勃地散起步來,甚至不時詢問道路、樹木的名字,還數次把手搭在額前極目遠眺。不經意間——或許是裝出來的——秀吉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森武藏守。
「怎麼了,哪裡不適嗎?」他那語氣簡直像在挖苦,「那麼防守陣地的重任就不交給你了。」
「不,我的身體很好,沒有絲毫不適……」
「哦?那太好了。那你就負責防守陣地的最右翼吧。我已經派駐筒井伊賀守定次和伊東掃部助佑時的七千人馬,你負責增援,清楚了?」
「我的任務是負責守衛王塚?」
「是,王塚的防守就交給你了,可不要出錯啊。」
「遵命。多謝主公賞識。」
雖然武藏守嗓門洪亮,可是這一點點興奮在還未返回犬山城時,就已蕩然無存了。看來,秀吉還是在計較武藏守羽黑戰敗之事,不再看重他了。最右翼有筒井和伊東的大軍,其左邊有稻葉一鐵父子的人馬,森武藏守被夾在中間,成了可有可無的雞肋。
這種不安與不滿,在勝人父子身上同樣存在。他們原本以為自己會被派往最前線,與家康的主力對峙。可等回到犬山城,又看了一遍已經作好的兵力部署圖,勝人父子這才明白,他們還是被留在了犬山城。
以前,犬山是此次戰事的最前線,也是勝人父子好不容易拿下來的。可沒想到,昔日的有功之臣竟淪為秀吉後備軍的後備。尤其是一直對秀吉的狡詐心存疑慮,總是強調敵人強大的紀伊守元助,看了這個兵力配備圖,心裡更是一陣發涼:難道,秀吉已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新銳部隊已經趕來,與疲憊不堪的勝人父子進行防務交接,自是理所當然。只是,若把他們安排在大部隊的最後,立功的機會自然就沒了。
當日夜裡,當秀吉與勝人父子共同進餐,卻仍對二人讚不絕口:「這次是你們父子把犬山城拿下的,你們的汗馬功勞,秀吉自會永遠銘記在心。」然而,聰明人一聽就明白,這隻不過是秀吉從牙縫裡勉強擠出的褒獎之辭。
「家康的謀略現已明了。今後,我將把大本營遷至樂田,悠然等待家康的出擊。前些日子你們已經很辛苦了,這次就待在大營好好地歇歇吧。」
一聽這話,一向為人厚道的勝人頓時紅了眼圈,秀吉的友情深深地感動了他。可到了第二日,這種感動變成了和他的女婿與兒子一樣的不安。
「看來,勝人父子還是不行。這次既然我親自來了,勝人之流就……」
這種不安,最終促使父子二人果斷地下了決心:必須拿出行動,讓秀吉看看。在第二日,即二十八日夜,勝人父子召集所有重臣議事。
二十八日,對陣的兩軍已經異常活躍。
事情的進展正如秀吉所料,他剛剛在前線巡視完畢,天上就飄起小雨來。到後來,雨越下越大,最後竟成了瓢潑大雨。秀吉一方不斷地調兵遣將,德川方面自然也不敢怠慢,家康親自出了清洲城,緊急趕往小牧換防。信雄也沒有閑著。一聽說秀吉已經抵達犬山,他急忙從長島出發,移陣至小牧。
每處陣地都刀光劍影,人喊馬嘶,亂作一團。
在這樣的緊張之中,神原康政原先立的那個文告牌,已被更換成了用莊重的漢字寫成的文告,文字已分發到了秀吉所有部將手裡。
「來吧,老子隨時恭候!」
雙方不斷地向對方發起挑戰,戰機越來越成熟。
池田勝人把本城的大書院讓給秀吉使用,退居到了二道城的書院。他把合族的重臣都召集起來。「我必須採取行動,以報筑前大人情義。」這確是勝人的心裡話,「筑前大人認為我太疲勞了,讓我在家歇息,還說,為了把尾張送給我,他也費了不少神。既然大人對我肝膽相照,大敵當前,池田勝人怎可袖手旁觀?因此,我們要秘密採取行動,幫助大人,讓他在此次戰事中名震天下。否則,大人的情誼實無以為報。」
雖然這種說辭聽起來有些奇怪,可這次元助並無異議。他終於明白,為人厚道的父親如此崇拜秀吉,是因為其的確有超常的實力與魅力,難以抗拒。可是弟弟三左衛門輝政卻堅決反對:「果真如父親所說嗎?我看未必。有幾點,孩兒不敢苟同。」
「莫非你還有什麼意見?筑前大人決非有意排擠我們。我和他多年交情,心裡自然有數。你到底懷疑什麼?」
「孩兒不能信服。父親剛才也說了,筑前大人決非有意排擠我們。這本身就說明,父親已經感覺到了筑前大人的疏遠。」
「別拐彎抹角!身為武將,說話就當光明磊落。我說過筑前大人並非有意排擠我們,你就能反過來斷定我有此意?你如有懷疑,不必那麼遮遮掩掩,痛痛快快說出來!」
「好,那就恕孩兒直言。如我們在此寸功未立,父親和武藏守作為武士,還抬得起頭嗎?」
「你說什麼?」
「父親這麼做,無非想取悅筑前大人。」
看見弟弟的言辭越來越激烈,元助連忙加以阻止。「不可口不擇言!」他微笑著扯了扯輝政的袖子,「你等等,等等,休要信口胡說。父親這麼做並不是為了取悅筑前大人,只是想一心侍奉筑前大人。」
「侍奉?」
「對,這和效忠不一樣。父親在筑前面前就像一名痴情的女子,他是帶著那樣一種心情去侍奉的。」
「住口,你這個逆子!」勝人忍無可忍,怒吼一聲,「你們竟是以此齷齪之心來看待這場大戰?這決非兒戲!什麼痴情的女子……居然說出如此混賬的話來。若用一句話來說,為父便是『士為知己者死』!」
「父親。」元助笑了,「近年來的士可不都只為知己者而死了。我看,每個人都在背地裡打著小算盤。你說呢,武藏守?」
悄悄離營而來的武藏守,心頭不禁一陣火起。「今夜到底還說不說正事?我看還是先聽聽岳父大人的意見。」
「對,這才是今晚的正題。我勝人倒有一個必勝的妙計。」
「父親……」三左衛門還想阻止,卻被元助攔住了:「弟弟,你怎的還不依不饒?筑前大人乃是父親崇敬之人,我們也應該崇敬才是。那是人上之人。」
「對啊。元助、輝政,你們都還年輕,父親一輩子信任的人,難道還能有錯?」
「請您說說這次會議的要點。我來記錄。」家老伊木忠次巧妙地抓住話題,執筆催促勝人。
「以前我也大致向大家提起過,根據昨日和今日的情況來看,我的判斷沒有錯,家康依然在源源不斷地從三河派兵。」
「的確如此,大人英明。」
「眼下當務之急,是要盡量防止被家康拖入持久戰,近七萬人的大軍一旦被拖入持久戰,僅糧草的消耗便是龐大的數目。因此,我想向筑前大人提出,趁虛突入岡崎。」
「主公突入岡崎?」
「正是。不久之後,三河就會完全空虛。我們瞅准機會來個突襲,即使家康不願,也只得乖乖撤兵了。」
其實,這條所謂的妙計,元助早已聽說數次了,故他只是微微地點點頭。武藏守則把脖子伸得老長,顯得頗有興緻。恐他也迫切地想加入勝人的作戰,以此改變羽黑敗戰予人的印象。「岳父大人之計,筑前大人能答應嗎?」
「只要我親自向他提出要求,當無問題。筑前大人的心思我十分清楚,他也知道,一旦我方被拖入持久戰,將出大麻煩。一旦知我有破敵之策,他定會欣喜不已,立刻答應於我。怎樣?對岡崎發動突襲,家康聞訊慌忙撤兵……這樣,就只剩信雄獨木難支,被筑前大人一擊即潰。如此一來,局勢就明了……」
元助說道:「父親的主意,本是無可挑剔……」
「本是?」勝人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截斷,不禁火起,「如不先講策略,具體的安排從何談起?給我住嘴,好好待在一邊聽著!」
「岳父大人實是英明。具體的部署是……」森武藏守兩眼放光,支持勝人。
「此事還需進一步合計。家康一旦撤兵,我方勢必與其在三河展開決戰。當然,我們完全沒有必要將其一舉擊潰,只作好平安撤回的準備即可。問題的關鍵是,這究竟需要多少兵力。」
「岳父的六千,再加上我的三千,總計九千人,難道還不夠?」
「武藏,這並非夠不夠之事。」元助阻攔道,「一旦家康率領主力撤回,到底會有多少人,你計算過沒有?」
「這……」
「若想在敵人的地盤上與其決戰,怎說也要比家康的兵馬多一倍。照此合計,即使家康只有一萬五千人,我軍起碼也得三萬人。因此,我方必須三思而後行。筑前大人能否騰得出這麼多人,還未可知。即使筑前大人能夠分出三萬大軍,這麼多人怎樣才能瞞天過海。」
三左衛門顯出一副不屑之態。「三萬?根本用不著那麼多人!」
「說說你的理由,輝政?」
「既然是奇襲,根本不必動用大軍,頂多和敵人撤回的數量相同。也就是說,家康撤回一萬五千人,我們有一萬五千人就是。」
「萬一我們途中被敵人察覺,在急赴岡崎之前就遭遇襲擊,怎辦?」
「當然有辦法!」三左衛門寸步不讓。「一旦遭遇突襲,敵人也會十分狼狽。狼狽不堪撤退的一萬五千人,怎能和士氣高漲的一萬五千人相提並論?二者在數量上雖是相同,後者的戰鬥力卻相當於前者的兩倍。」
「言之有理。」勝人不禁為輝政的說法拍手叫好,「若是奇襲,一萬五千人就和三萬人一樣。」
「但如真的擁有三萬人馬,敵人馬上就會喪失鬥志,我以為,此是上策……」
元助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前後矛盾——他方才還說秀吉完全不可能分出三萬大軍,分得出來也無法秘密行動。
「到底需要多少兵力,讓誰加入這次作戰,我想聽聽大人的意見。」家臣日置才藏插言。
「我想請求筑前大人,讓三好孫七郎秀次擔任此次奇襲的總大將。」
「讓別人來擔任總大將?」森武藏守極其失望地插了一句。勝人卻並不理會,眯縫著眼睛,得意地陳述:「秀次大人乃筑前大人的外甥、心腹。只有讓秀次立大功,才對得起筑前大人的情義。」
一聽提到秀次,森武藏守與年輕的三左衛門都現出極其不快的神色。
「秀次不過才十九歲啊讓他來擔任總大將,這仗還能打嗎?」三左衛門氣憤地插上一句。然而,此時勝人已顧不上兒子的感情了。或許,這正是勝人的妙計吧。
「糊塗!」勝人立刻制止道,「指揮當然還是由我來承擔,秀次只不過是名義上的總大將而已。若讓秀次立了大功,不就等於我還了欠筑前大人的情義嗎?」
「都什麼時候了,還談義理……」
「混賬!身為武將,若連義理二字都忘記了,那還是武將嗎?武將的天職是什麼?是生為義理,死為義理!你們難道還看不出?此次筑前大人也有意讓秀次立下大功,甚至還要把他收為養子。我早已心知肚明,才特意提出要讓秀次出任總大將。」
「這也是策略?」伊木忠次連忙恭維道。
此時的勝人似乎已忘記了剛才所說的「義」字。「若提出讓秀次擔任總大將,筑前大人必然會答應我的請求,分出足夠的兵力給我們……對了,池田和長可的兵力遠遠不夠,還要加上秀次的八千,另,還要請堀秀政帶領三千人做監軍,這樣,總兵力就達到了兩萬,部署就無可挑剔了。還有何異議嗎?」
「只是,筑前大人能答應這樣的請求嗎?」
「我有自信,只管交給我好了。」
「小婿還是想問一下。既然總大將由三好孫七郎擔任,監軍由堀秀政擔任,我們呢?」
「你想到哪裡去了。這次決戰,名義上是讓給了他人,其實不是我們父子主導嗎?這次,我和紀伊守出任先鋒,第二路人馬自然是你森長可了。三路軍則是堀秀政,四路軍為秀次。既然是總大將,自然要待在最後。這才是我用兵的絕妙之處。」
勝人對即將到來的勝利有些心馳神往,「先鋒部隊和二路軍,以排山倒海之勢,並肩進入岡崎!」
森武藏守似終於同意了。「那……無論如何請岳父大人成全!」他低頭不再說話。三左衛門輝政卻依然不依不饒,看來他仍對讓秀次擔任總大將耿耿於懷——居然用發動一場奇襲的方式,償還所謂的義理,還讓不知戰事的毛頭小子擔任總大將,這到底算什麼?
元助看出,父親決心已定,若不實行,恐森武藏守會頹廢下去,父親也將心灰意冷,遂道:「父親,這個計劃最好先不要向筑前大人透露。現在家康的軍隊還在源源不斷從三河湧來。等到三河完全陷入空虛……再向筑前提出不遲。」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
經過數次商討之後,四月初四,池田勝人終於向秀吉提出了偷襲三河的計劃。此時勝人已經完全說服了元助、三左衛門、森武藏守等,因此,他要孤注一擲,奮力一搏。偷襲的線路也已在地圖上討論了不下十遍,還派出密探,進行了詳細勘察。
雖然此前雙方已發生過多次小規模衝突,秀吉也故意一副沉下心來,與家康打持久戰之態,他命令士兵一夜間就在岩崎到二重堀之間修築起一座高二間半、長十五間、寬八尺的大土障,內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
其實,與家康相比,秀吉實不佔什麼優勢。由於家康的前線距三河近,又確保了前線與三河之間的道路暢通,可以短距離自由往來;而從大坂方面遠道而來的秀吉想保證補給,就不易了。比如,修築二重堀的大土障,就遇到了鐵鍬不足的問題,只好從近江的長濱調集了兩百把。
因此,秀吉一直也在著急:有無不用打持久戰,就能致勝的方法呢?
勝人深知秀吉的心事,見機到犬山城的本城拜訪。此時醫士正在給秀吉腰部施針。勝人從懷裡掏出一張地圖,笑著坐下。
「你已經坐不住了,勝人?你若急了,家康可就樂了。」
「大人說到哪裡去了?您絲毫也不著急?」
「我怎麼會著急?我正在這裡悠閑靜養呢。尾張是我的故鄉,故鄉的風吹在身上很是舒服啊。」
「大人還是老樣子,還是死要面子啊,那勝人實是多心了。」
「我哪裡是死要面子?過兩天我就悄悄去一趟中村,那裡有一個叫千鶴的可愛女子,是我幼時一個朋友的女兒,我真想去看一看啊。」
「別怪我說話不好聽。大人說的那個可愛女子,恐怕已是個三十多歲的人了。」
「哎,你手裡拿那個地圖做什麼,想突襲三河?」
「連筑前大人也有這樣的想法?不錯,此次的作戰,除了用突襲三河的方式逼迫家康撤兵之外,我看別無選擇!」
「哦?這就是你的方略?先南下柏井,然後渡河,在小幡、印場一帶掐斷去往三河的通路,直取長久手東側的岩崎城。」
「大人英明!但,岩崎城只是一塊跳板,我們在那裡作短暫停留,之後立刻向岡崎發動襲擊。」
「這麼說,這次偷襲還是一次規模不小的行動。」
「您答應了?如我方向岡崎發動偷襲,家康自不會在尾張決戰了。這樣,我們最遲會在半月之內,如順利,十天之內便可結束戰事。」
「若真如此,那倒不是件壞事。」
「您同意了?」
「不,我還是不贊成,我實在不想害你。我想讓你一直作為一個可以說話的老友,相交多年……」秀吉若無其事地笑了。
「聽您這麼一說,勝人更不能默不作聲了。」勝人對秀吉說出肺腑之言,「勝人知道您是體恤我的辛勞,才讓我歇息。對於您的深情厚誼,池田一族感恩涕零,為了報償大人,便想出了這個方略。希望大人收回成命,讓我們殺敵立功。」
「哦?」秀吉瞪大了眼睛。既然勝人如此信任他,他也不好再笑出聲來。
「勝人為了報答您的情義,想在最後關頭再為大人盡微薄之力。懇求大人,請一定成全池田父子!」
「說句實話,你令我深感意外。在兩軍緊張的對壘中向對方發動偷襲,這絕非小打小鬧,而是險中有險。」
「我已反覆思量過了。如不冒這個險,就會眼睜睜地掉進家康設下的陷阱。家康的意圖很明顯,就是等到我們被拖得十分疲倦,不得不撤軍之時,突然發動襲擊。打野戰,追逃兵,這可是家康的拿手好戲,想必主公也十分清楚。」
「我當然十分清楚,只是……」秀吉慌忙把後面的話咽到了肚子里。他差點說漏了嘴:只是對你不放心……
勝人太認真了,就連秀吉這樣向來無所顧忌的人,都不好信口開河了。
「我真希望聽到您說:勝人,說得好!這就是我最大的希望。大人對我的關心反而讓我難受。總之,請您收回成命,成全勝人。」
「看來,你已深思熟慮過了?」
「是。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主公,請一聽我的策略。」
「好吧……」
「您越體恤我們的辛勞,我們就越不能往後退縮。」勝人一直堅信秀吉是在真心真意地體恤他的年邁,才不答應。「這次偷襲的總大將,我想推薦三好孫七郎秀次公子。」
「讓秀次出任總大將?」
「對!至於先鋒,就由勝人和犬子紀伊守來擔任。第二路人馬則由我女婿森武藏守長可統領,再把次子三左衛門輝政也加進去。如果只有我們池田一族上陣,恐有不能竟相立功之虞,因此,我建議堀秀政大人統領第三路在此後監軍。」
「原來你早就想好了,勝人……」
「若沒有必勝的把握,再怎麼籌劃也毫無意義。在下的想法是,堀秀政大人擔任第三路大將的同時,負責監督全軍,絕不能讓我兒子、女婿肆意妄為。第四路軍由三好秀次公子統率。總共兩萬人的大軍,家康再怎麼剛愎自用,也不敢等閑視之。您想,家康已出兵到了小牧山,一旦我截斷他與後方的聯絡,駿、遠、甲三國立陷入混亂。若您答應勝人的請求,哪怕讓我們只偷襲岡崎,然後立刻撤退也好。三河那邊我們已經安插了內應。」
「內應?」
「是!三河那邊已有我們的幫手。」勝人眉宇之間充滿了自信,又向秀吉身邊湊了湊。然而,秀吉依然沒有說出那個「好」字。
其實,勝人的判斷絲毫沒錯。秀吉此時也是束手無策,雖然他看似悠然自得,其實比誰都焦急。如果家康不主動向他發起進攻,而是長期對峙下去,雙方的損失不可同日而語,後果實難逆料。因此,秀吉也跟勝人一樣,這些日子一直在反覆思考相同的戰法,只是迄今為止,沒有發現合適的人選。
在兩軍的緊張對峙中,不是向對方直接發動攻勢,而是悄悄地繞到敵人背後,對其老巢實施偷襲,這當然是妙計。然而,這需要絕對保密。一旦被人發現,後果不堪設想。因此需要一位頭腦靈活、對局勢應對自如的大將。一旦指揮失誤,便陷入孤立無援。若真如此,秀吉當然不能見死不救,只好第二次分兵救援,這樣,正面對峙的均衡局勢便立刻被打破,埋下大敗的種子……
秀吉正在猶豫不定,勝人竟然親自登門,向他提出這個方案。索性狠狠心讓他去?突然,秀吉想道,萬一偷襲不成,自己的人馬完全陷入敵人包圍,乾脆就見死不救。若有這種最壞的打算,讓勝人冒一冒險也未嘗不可……但秀吉不禁斥責起自己來:真的見死不救,這個世上最忠厚之人就太可憐了。勝人帶著一臉的自信,正在屏息凝神地等待著答覆,他是那麼忠厚,是那麼誠摯……
「勝人,我看你還是放棄吧。即使要採取行動,那也得再等等看。」
「不,我決不放棄!」勝人斬釘截鐵道,「若放棄了這個計劃,我方勢必完全陷入被動。」
「戰爭,有時比拼的是耐性。如我在這裡待上若干年不動彈,家康有再大的耐性,也會著急。我正在考慮兩個方案。一是想方設法調動信州的上杉景勝,一是我自己平心靜氣地趕赴大坂或京城,隨心所欲地指揮這場戰爭。總之,不能讓他把我釘死在這裡。這樣一來,敵我雙方的心理就會發生逆轉。我完全有這個定性,家康卻沒有。一旦上杉景勝被調動,家康的心自然就不在這邊了。」
「您是覺得我的主意不好?」
「你說呢?」
「我是懷著必勝的信念向您提出這個請求的,因此推薦三好秀次公子擔任總大將。沒想到您老是擔心出現意外。那好,我現在就取消建議。」
「哼,你以為我是擔心秀次?」
「都怪在下一廂情願,我只想著要取得一場大勝,幫助秀次公子立一次大功,不料事情居然如此複雜。都怪我考慮不周。」
「勝人!」這次秀吉的臉真的紅了,一向處事慎重的他,最終也為單純的勝人所感,「你難道真以為我是疼愛秀次,才不允許你去偷襲嗎?真令我失望。我方才已經告訴你了,我並不想失去你這個多年的老友。一旦出現意外,不僅是你,紀伊守、輝政,還有你的女婿武藏守,都有性命之憂。我才讓你再等等看,你卻還不明白!」
秀吉這麼一說,勝人的眼淚不禁簌簌地滾落下來。「那我更得請您答應了。一旦我發生意外,絕不請求增援,也絕不會發牢騷。在下求您,無論如何也要成全我,讓我報答您的恩義……」
秀吉驚呆了,他不禁重新打量了一下勝人。他從未見過如此信賴別人的善良之人。
「您答應我了,大人?」
「你現在可不是一般的人,你對我尤是重要!」
「您既然這樣說,我更不能打退堂鼓了。請接受我這顆赤膽忠心。」
勝人的真心太感人了,秀吉都被感動得欲淚下。一個計劃在他心中悄悄地成形:既然勝人下了如此大的決心,如讓他白白忙活一場,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好!」秀吉氣沉丹田,終於說出了勝人一直期盼的話。「你先把內應帶來,讓我見見他,再對作戰計劃作一些補充,才能答應你。」
「您已經答應了?您終於答應了!」
「那個內應是……」
「就是此前企圖在大草村起事,正隱居西尾榮邸的森川權右衛門。此人現擁有火槍八百支,附近的人都很是擁戴他。我已經和他商議過了,他答應幫助我們,並願意為我們引路。只要大人一聲令下,此人甘願為大人衝鋒陷陣,攪亂三河,幫助您戰勝德川。」
「好,趕快將此人帶來。至於總大將,就按照你說的,讓秀次來擔任。海上的水軍也要動員起來。出發之前,我將大本營移至樂田,做出一副要從正面發動攻勢之態,來掩護你們。但有一事你要牢牢記住:事前絕不可走漏半點風聲。」
「這是自然!」勝人使勁地搖搖頭,用力地拍打著胸口,「此事關乎我們父子身家性命。此前我們一直在秘密策劃,您也是到了今日才知。」
「那好。但你還是要多加小心。」
「請您放心!」
「那麼,全軍由秀政督導,因此,你定要和秀政保持密切聯絡。」
就這樣,秀吉最終被勝人的真誠感化,採納了偷襲三河之計。一旦採納此計,便不能再舉棋不定,而是要殫精竭慮,作好所有的準備。
勝人如願以償,臉上現出了燦爛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