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之內波太郎一回到熊邸,來訪者便絡繹不絕。
最初來訪的,是陪同織田吉法師前來的平手中務。他與波太郎密談了兩個時辰。誰也不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麼,但可以想象,波太郎肯定將前往京城和大坂途中的所見所聞告訴了他。波太郎和織田家如此親近,他到底想從中得到什麼,有什麼目的,無人知曉。
密談之後,波太郎來到疏遠了許久的神壇,連夜祭祀。
平手中務告訴吉法師,波太郎想依靠織田父子,拯救亂世。「這家主人受南朝所託,乃修行之人,希望通過祈禱,天朝的威福能夠降臨在您身上。您一定要用心傾聽。」
波太郎在陪著吉法師來到神壇時,卻提起了一件與祈禱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吉法師公子,您覺得您能夠順利繼承織田氏的大業嗎?」
幾年過去,吉法師不但個頭長高了,也愈發調皮,性子愈發暴烈。「你以為我沒有那樣的能耐?」他瞪著一雙鷹眼,尖銳地反問道。語氣和神情絲毫不似一個十一歲的少年。
波太郎仍舊一臉平靜,似笑非笑地微微搖頭。
「為何問這樣的問題?」
「因為公子過於伶俐。」
「你是想告誡我,過猶不及?」
波太郎點了點頭:「公子兄弟眾多。織田大人雖然想讓公子繼承家業,有人卻不希望。」
「你的意思,是讓我變得愚鈍一些?」
「瞧,瞧,就像您現在,別人尚未說憲,您搶過話頭。這樣只能給自己樹更多的敵人,別說繼承大業,只怕連性命都難保。一定要裝得愚鈍些。很多事情即便你想到了,也要裝作沒想到。」
吉法師沒有說話,只是瞪了一眼波太郎。他雖然沒說自己明白了波太郎的意思,但在波太郎為他祈禱完畢之後,他真比以前老實多了。退出神壇時,他對波太郎道:「你讓我假裝愚鈍,但這種愚鈍和以往的愚鈍又不同,是嗎?」他似乎已經讀懂了波太郎的心思,「我明白。我會牢牢記在心。」
吉法師去后,怪僧隨風飄然而至。隨風這次幾乎沒有和波太郎談到時勢。他馬上就要踏上自己的旅程,去勸說各地的豪強成為佛家弟子。他似乎已經忘記了在大坂遇到的水野藤九郎,也就是小川伊織和阿俊私奔一事。在熊邸住了三日,隨風淡然離去。
住在熊村附近的一些人,不知是否波太郎的屬下,也陸續來訪。已經很久不曾往來的刈谷城主水野下野守信元竟也派來了使者,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之前波太郎從未見過,或許是信元在水野忠政逝后招到身邊的寵臣。
走進遍地都是胡枝子花的熊邸,使者大概擔心禮數有差,特意整了整衣領。來到書院,他和波太郎相對而坐:「芥川東馬前來拜訪!」傲慢地報上姓名之後,他便絮絮叨叨說起自家主公下野守是如何牽念波太郎。「我家主公英明勝過先主,受到這樣一代明主的挂念,先生必深感榮幸。」他以不容拒絕的口吻告訴波太郎,下野守想要邀請他到城內賞菊。
波太郎毫無表情,道:「請轉告下野大人,斯時在下剛巧有事,還請另擇良辰。」
使者瞪犬眼睛。雖說波太郎可免交年賦,但同樣是水野的領民。他竟敢拒絕城主的邀請,實讓使者難以置信。「我甚是意外。我家主公特意囑咐,並派在下前來。如果先生拒絕,便是失禮。請先生務必將約定推掉!」
波太郎冷冷說道:「那麼,推掉先前的約定便不是失禮嗎?」
「這因人而異。現在邀請你的可是城主。」
「那麼我便對人說,這是城主的命令,還請原諒。」波太郎擊掌叫來神女,對使者微微一笑。「準備派出使者,就說水野大人下令取消十五日的祭祀。」他旋又平靜地說道:「派使者前往古渡的織田彈正信秀大人和安祥城的三郎五郎信廣大人處。」
「啊?」使者遽然變色。「啊,不,等等!」
他叫住正要退下的神女,「與你約定之人,是彈正大人父子?」
波太郎避開對方的視線,看著院中的胡枝子花。妹妹於國的身影浮現在眼前。剛才他接到消息,說神志不清的於國生下了一個孩子。想到這裡,他突然開始厭煩自己——對區區使者挖苦諷刺以示對信元的怨恨,心胸未免過於狹窄了。波太郎遂看了看臉色蒼白的使者,笑道:「要是因為下野守大人的命令而對織田父子爽約,下野守大人恐怕會有麻煩。下野守大人吩咐在下去,一定有事。好,今日我就跟閣下走一趟。」他回頭看了看神女,淡淡說道:「好了,沒事了。」
下野守的使者先波太郎一步,匆匆回城。
波太郎牽馬走出熊邸,秋色盡收眼底,富士山遙遙可見。藍天白雲,腳邊野菊怒放。戰爭已經持續了一百年……雖然這令人難以置信,但是秋色中,幾個衣衫襤褸的百姓已是明證。百姓已經開始相信,戰爭不會從這個世上消失。平安朝和奈良朝的太平只能在夢中出現,這個世界永遠充滿苦難。如果說這個世界是苦難的輪迴,那麼生孩子便是一種罪惡,出生於世上更是一種災難。波太郎騎在馬上,不由嘆了一口氣。
在金胎寺的領地內,鳥兒正婉轉歌唱,稻穗沉甸甸地隨風搖晃。武士府邸中的松樹枝繁葉茂,各種小草似乎也在享受生命的快樂。為什麼只有人類在忍受煎熬?雖然感到不可思議,但也不足為奇。天下萬物均須順應自然的規律,而人類卻忘記了自己的生命是上天賦予。他們任意妄為,劃分等級,搶佔土地,殺戮、仇視……人類到底何時才能意識到自己的無知呢?想到世間紛亂似永無休止,波太郎又嘆了一口氣。
佛陀斷言,世上有爭執,是因人有慾念,於是他主動放棄了自己的地位和權力。皇室也是如此,他們用祭祀來表達對自然的敬畏。而這種智慧現在卻被烏雲遮蔽了。人不僅寸土必爭,而且將生來平等的眾人變為家臣什役,牢牢掌控在手中。這個世界上有親屬,有主從,草木、山河、鳥獸會分主從嗎……正想到這裡,幾名持槍的武士擋在了波太郎面前,「下馬!你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
波太郎這才驚覺自己已到了刈谷城的正門。從這裡穿過二道城和三道城到達本城,有近十町的距離。水野忠政在時,這裡不用下馬。下野守開始狂妄自大了。把萬民看作珍貝的仁德已被武功取代。但很多人還自以為能從中得到好處,爭相追隨。
波太郎下了馬,把韁繩扔給對方,悠然解開袴帶,對著護城河撒尿。家臣們從來沒見過這樣大膽的人,不禁面面相覷。
下野守信元在新建的大書院接待了波太郎。信元已經微微發胖,言語和眼神鋒芒稍斂。
「波太郎啊,你可是一點兒都沒變啊。莫非有長生不老之妙方?」他眯著眼睛,裝出一副甚是挂念的樣子,然後支開了身邊的人,「展眼已是三年,時間真如白駒過隙。」
「是啊。」
「當年常前去叨擾你,到現在還想念於國。」
波太郎沒有回答,單是看著新隔扇上青翠的芒草。
「不知是誰曾經說過,秋天人們容易產生懷念之情。我想起了你,想和你一同賞菊……可是聽說你已經與人有約,真令人無奈。」下野守繼續低聲道:「於國真是可惜!」
波太郎猛地盯住信元。他那雙定定的眸子里既沒有憎惡也沒有可憐,平靜如水。
「我……她若是稍稍謹慎一些,現在或許已經迎娶到城中。唉,這不是於國一人的過錯,是藤九郎那個渾小子的不是……」
波太郎方覺信元可憐。他重複著這樣的謊言,真能得到寬慰嗎?
信元見波太郎表情平靜如水,便往前探了探身子,扶住扶幾。
「不,這也不能責怪藤九郎公子。他一定不知道我和於國的關係。只能怪於國……但於國還是太可憐了。每到賞菊時,我便會想起她。在白色花朵的香氣中,她的魂魄……」
「大人。」
「哦?」
「大人找我來,有何吩咐?」
「你看我,一時忘情了。於國的事我們都很難過。不過,今日之事也並非與此毫無關聯。」
「大人是說……」
「你疼爰自己的妹妹,我也一樣。嫁到岡崎的於大……」下野守壓低聲音道,「好像已經和廣忠散去了。」
波太郎緊盯著下野守。
「個中緣由不用我說,你自然也明白。岡崎對我和織田大人的交往非常不滿。因此,我有事相求。」
波太郎不語。
「導致慘情的那些岡崎老臣,為了掩飾自己的過錯,定會將於大送到我的領內……」
「恕在下難以從命!」下野守話還未完,波太郎已勃然變色。
「你?」
「在下恕難從命。」
「哼!我話還沒說完呢!」
「大人不說,在下也知。」
「是如何知道的?」
「神靈告知。」
下野守哼了一聲。他本來就性情急躁,剛才拐彎抹角半天,話還未完,卻遭拒絕,怎是不惱?「哦?神明告知——果真如此,我也無可奈何了,誰讓你是侍奉神靈之人呢。」
「正是。」
「那好,滾!可是,波太郎,你以為你還能繼續在我的領內住下去?」
「本來就不在您的領內。」
「你說什麼?你沒有住在我的領內?」
波太郎突然縱聲大笑。於國的身影浮現在他眼前,他心中的憤懣突然便爆發了出來。神靈為人類創造了土地,而不是為某一個人創造的。一旦有人想將這公共的土地據為私有,神靈便會以戰爭作為懲罰。可是,現在即便把此理告訴下野守,他也不會明白。「在下所擁有的那塊土地,連織田大人都免除了年賦……在下想說的便只有這些。哈哈……恕在下失禮,告辭!」波太郎畢恭畢敬地施一禮,站起身來。
下野守憤怒地瞪大了眼睛,緊緊盯著波太郎的背影。他咬牙切齒地擊掌。貼身侍衛還未進來,他卻已經猛地站起身,匆忙走了出去。
「權六郎!權六郎,更衣!」
芥川權六郎一身下人打扮,來到了檐下。
「不能讓熊若宮就這麼回去!」下野守匆忙道,「剛才我們二人的談話你可聽見?」
這個芥川流的忍者點頭:「城主,此事不可告訴外人。」
「混賬!」下野守正欲大發雷霆,貼身侍衛聽到擊掌聲,已經進了書院。下野守急忙從權六郎身邊走開。
「城主,您叫我?」貼身小廝在隔扇旁邊雙手伏地。
「當然是我叫你!」下野守大聲罵了一句,便在屋子裡來回踱步。絕不能讓家臣看到自己的慌亂——雖然這樣想,他卻始終不能靜下心來。「我應該怎麼辦?那個波太郎……還有岡崎的老臣……」
「請問城主有何吩咐?」小廝問道。
下野守仍舊在室內踱來踱去,最後終於壓制住內心的怒火。他還以為波太郎會像以前一樣對他唯唯諾諾,看來,他想錯了。波太郎早就野心勃勃。他當時肯定想把於國送到城中,以求得榮華富貴,但是他的美夢隨著於國的死破碎了。現在波太郎竟和織田勾結了起來。他乃一個侍奉神靈、經常把神掛在嘴邊的奸賊,或將比信元更得彈正信秀的寵信。
下野守冷靜下來,越發感覺波太郎可怕。他既不動怒,也不鬱氣,總是能看到對方的靈魂深處,就像一股冰冷的清泉,靜靜地流淌。真是一個可怕的人!這種恐懼使得信元對於岡崎的怒火愈燒愈旺。波太郎擁有實力。他頭腦縝密,有先見之明,可以左右織田彈正。而與他相比,松平廣忠實乃迂腐無能之輩。
下野守已經忘了要殺掉岡崎重臣的想法,開始焦躁。他覺得,廣忠和自己作對,和於大散去,簡直是不自量力,無禮之極!
「怎麼還在?」他這才看了一眼候在廊下的小廝。他的聲音已經非常乎靜了:「把元六叫來,我找他有事。」
小廝施禮退下。下野守走出去,朝茂盛的草叢招了招手。
「大人叫我?」忍者芥川權六郎若無其事地現身。
「權六。」
「在。」
「剛才我讓人去叫元六,有事吩咐。」
「是。」
「元六是很受先父寵信的元右衛門之子。你給我看著他,看他是否能夠忠實地執行我的命令。」
「遵命。」
「還有,即使元六執行了我的命令,一旦失手,你則要繼續他的任務。」
「大人的意思,是要取下岡崎城主的首級么?」
下野守搖了搖頭。他還沒有那麼憎惡廣忠。「不要自作聰明。先聽我說完……」他抬頭仰望天空。「天真藍。你看,權六。天空的藍色滴落下來,變成了桔梗花。」聽到背後杉山元六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面帶喜色地看著院子里的花壇。
下野守的話像針一樣刺痛了杉山元六的心。天氣的確很晴朗,但絕不是萬里無雲。此時從築山左面湧起厚厚的雲層,這在秋天非常少見。
在大名之家,每當更換主人時,重臣們便會心神不寧。舊主寵信之人會被疏遠,而先前被疏遠之人則會向新主訴說心中的不平。為家臣者往往不得不看主人的臉色行事。
元六因為父親元右衛門曾被先主重用,故而不得不謹慎小心。如果父親元右衛門還繼續做一家之主,說不定杉山家也已被驅逐。但是,在宗主更迭時,元右衛門主動隱退,將主位讓給了元六。這是在風暴來臨前的保全之策。
「元六見過城主。」
「噢,元六,近前一些。」
下野守快步回到座位上。「於大出嫁時,好像你的妹妹也跟了過去,是嗎?」
「是。」
「她叫什麼名字?」
「小笹。」
「對,是小笹。小笹被岡崎殘忍地趕了出來。而且,不僅僅是小笹吧。」元六猜不出下野守的用意,畢恭畢敬地跪在榻榻米上。
「不用擔心,我沒責備你。你出使了岡崎,但是廣忠卻不聽我的勸告,拒絕追隨織田。」
元六抬頭看了看主人,信元身後的雲層在飛速她移動,現在已經遮住了半邊窗子,變成了鉛色。陽光照進屋裡,讓人心生恐懼。
「這不是你的錯,是廣忠太愚蠢了。」
「在下惶恐得很。」
「不必如此。他實在太無禮了。」
「啊……是。」
「不僅將小笹趕了出來,讓使者顏面掃地,竟又要和於大各自散去。」
「散去……」
「你怒,我也怒——難道我們就任他這樣放肆?」
元六的肩膀開始劇烈地顫抖。
「不能就此罷休。要是不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我們刈谷有何面目立於世上?有一個重任要交給你。」
身為主將,絕不會將屬下置於死地。但下野守卻於怒中派給屬下重要的差使。元六正想暗自琢磨,下野守低聲道:「你聽著,送於大的隊伍若是膽敢踏入我方領地,殺無赦!這是我給廣忠的見面禮。如果你放走了一個人,就休想保全全家。」
剛才那堆雲終於完全遮蔽了窗戶。半邊天仍然陽光燦爛,但一道閃電劃過窗戶,雷聲便轟隆隆響了起來。
「遵命!」
杉山元六與其說是在回答下野守,不如說在回答那聲秋雷。他從小笹口中得知,於大在岡崎非常受人愛戴。然而,她也成了亂世的犧牲品,要被迫離開岡崎。定有多人對她依依不捨。
「恕在下斗膽……」元六領命之後,已經預感到自家將要面臨一場強烈的暴風雨,「若到時有人想要加害小姐,應如何是好?」
「你是說,他們敢動於大?」
「在下以為,他們定會挾持小姐做人質。」
「無須顧慮。」
「哦?」
「於大是嫁到岡崎的人,不用管她……」
「大人是說,不必管小姐……只管殺人?」
「這是武士的規矩,不用想那麼多!」他一臉嚴肅地吩咐,大概感覺對親生妹妹過於殘酷了,又道:「元六,你要體諒我的苦衷。於大確實可憐,但如果我們就這樣放了他們,以後岡崎便會小瞧刈谷,給日後遺下禍根。」
元六再次畢恭畢敬地低下了頭。想到於大的可憐和自己的悲哀,他不禁黯然。已經隱退的父親定然不會讓自己接受這個任務,因為於大畢竟是先主最為疼愛的女兒。「即便因此成了浪人亡命天涯,也不能愧對先主。」似乎聽到父親的聲音,他再次抬頭看著下野守,臉上帶著畏懼,道:「在下應帶多少人?」
「二百人。」
「二百……」
「不,三百人馬,作好埋伏。」
「是。」
「不可急躁冒進。盡量誘敵深入再動手。」
雨滴滴答答地下起來,閃電劃破長空,雷聲震耳欲聾。兩人不由得同時看向窗外。在雨點的擊打下,馬醉木橫在了地上。
芥川權六郎從壁後走了出來。「哼,抓住從杉山大人手下逃脫的那些小嘍噦,就是我的職責嘍。」他似乎覺得自己大材小用,咬牙切齒地小聲嘀咕了一句,慢慢走到檐下避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