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回到三河,京城和大坂的民心為之一變。
武將都在一心一意準備征伐九州,百姓卻鬆弛了許多。大家都已安下心來,準備過天正十五年的新年。城裡為了戰事費度而處處喧囂,卻無人為戰爭擔驚受怕。這當然是秀吉宣揚得當之故。尤其是家康率大軍前來,表明非敵而友的立場,使百姓放下了懸著的心。
「如此一來,關白大人又多了一個幫手。」
「是啊,來年就要進入一個嶄新的時代!」
「德川大人是新時代的使者啊!」
「不不,關白大人畢竟是非凡之人。」
「如此一來,九州可一舉平定。本來德川大人率大軍來,是協助平定九州的,被關白大人笑著謝絕了,說要把東海道託付給德川大人,他對九州一戰信心百倍!」
「當然,關白大人不僅要平定九州,還要征伐大明國和天竺哩!」
百姓話語簡單粗糙,看法卻犀利而準確。他們雖未看透秀吉和家康的心機,卻也多少看出了二人的憂喜,看出了此次二人見面,給世間帶來了哪些變化。
家康離開京都后第四日,井伊直政便護送大政所一行由岡崎出發,於十一月十八抵達粟田口,京都的街道上熱鬧得如過大節一般。沒人說大政所是人質。當然,那是因為京都和大坂人都偏袒秀吉,既無人告知他們大政所此行是去見朝日姬,也無人下令要他們張燈結綵,可是家家戶戶的屋檐下都掛著彩燈。人們像慶祝自家喜事一般歡呼雀躍,「恭迎大政所平安歸來!」
秀吉在淺野長政陪同下來到粟田口迎接母親,徑直道:「井伊兵部在何處?」來到直政身邊,秀吉取下佩刀贈與他,以示謝意。
大政所歸來之事亦傳到了大坂。她在內野過了一夜,搭船到大坂時,大坂城中的歡樂氣氛,比京城高出許多。秀吉終於完全洗刷掉了小牧長久手之役以來的醜名,他的為政手腕也已路人皆知。
但,在這大張旗鼓準備出征的活躍氣氛中,唯一人冷靜遠遠超出常人,甚至似超出了家康和秀吉,而陷入悶悶不樂之中。此人非別人,乃秀吉之妻、被世人稱為「女關白」的北政所。
當大政所回到大坂城,寧寧請她到自己房中用飯,仔細詢問她在岡崎狀況。大政所提起城代本多作左衛門時,滿面不快:「這種乖僻之人啊,哪家都不少!」她面露責難之色,卻又為他辯護,「卻莫要過於責怪他,因為這種乖僻人哪,最是可怕!」
「可怕?」
「預料不到他會做出什麼事來,而且朝日還留在那裡。」
寧寧立刻感到自己問多了,她只想多知些本多作左的事。侍女們主張不應放過作左,否則會有損關白的威儀。大政所卻因擔心作左會加害朝日姬而憂心,她主張,以探視己病為由,把朝日姬接回大坂,然後,可從容吩咐作左衛門切腹。「他在別館四周堆積木柴,喔唷,簡直是個瘋子。」
寧寧冷靜地思量,如家康這般人,本不應讓瘋子為城代,此事即有兩種可能:其一,這些都乃家康的密令;其二,作左為了家康的安全,乃自己想出這一狠招,欲令秀吉投鼠忌器。
第二日晨,寧寧叫來淺野長政,道:「井伊兵部今日當會來此,怕我們的人不能好生款待,乾脆讓石川數正和他同席吧。」
「讓他們同席?」長政驚問,又恍然大悟地拍拍大腿,明白夫人深意——若作左堆柴火乃受命於家康,那麼石川數正的出奔,亦極可能是在執行命令,有意讓他們二人相見,以便暗中觀察,遂道:「在下明白。」
「只在席上還無法完全洞察其心,茶桌上也讓他們同處,多給些方便。」
「是。」
「還有……靠近些。」夫人湊到長政耳邊,如此這般說了一番,過後,長政驚愕地看著她,大聲道:「一定照辦!」
第二日,通過長政,寧寧不僅了懈了直政和數正,還知悉邀直政用餐的秀吉的想法。
在飯桌與茶席上,年輕的直政對數正是一言不發,以輕蔑的目光盯著出奔者。四目相遇,直政瞪得愈狠。數正則尷尬地垂下頭,不敢正視。
「那麼,關白大人怎樣責備直政的?」寧寧急急地問長政。不管怎麼說,秀吉到底是關白。直政對豐臣家臣石川出雲守數正無禮,當然應不留情面。難道他沒有斥責?寧寧想到這裡,語氣軟了下來。
長政果然大搖其頭,道:「非但未責備,還要嘉獎他,賜姓羽柴。」
「賜姓羽柴?」
「是。我覺得大人真是器量如天。」寧寧不解地搖頭,「直政接受了嗎?」
「夫人應清楚。」
「連鳥居新太郎這個侍童都敢違抗大人,大人也真是……哼!兵部拒絕的理由是什麼?」
「他說,井伊一門自南北朝以來,便是馳名遠江的名門大戶,和皇室都有密切的關係。即使主公家康賜姓松平與他,也因不能接受而作罷。若在這裡受關白賜姓,便無顏面對天下。」
「哦!既不接受松平,當然也不接受羽柴。」
「是。」
「大人聽了,是何態度?是不是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不,在下覺得,大人胸懷如海。」
「長政,一次兩次有些度量就夠了。本多作左衛門、鳥居新太郎,這一次井伊兵部……怪不得大納言(秀長)會動怒。」
「納言動怒了?」
「對!母親大政所為質,實乃奇恥大辱!還敢在她住處周圍堆上柴火,天理何在!」
長政認真地思量著,沉吟道:「忍耐固然要緊,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讓,則幾近諂媚。對作左衛門退讓,不可再有第二次!」
寧寧突然呵呵笑了,這些不當讓太多人知。她道:「我可能年紀大了,脾氣也壞了,實在糟心。這些事到此為止吧。」
「是,在下告辭了。」長政退下后,寧寧又叫來陪侍曾呂利新左衛門:「新左!有什麼話能讓我開開心?我聽了母親在三河之事,心中不快。」
「有趣的話?」曾呂利新左衛門露出旁若無人的笑容,「講些本願寺的上人大哭的事,可好?」
「上人為何大哭?」寧寧驚問。她甚知此人,在曾呂利新左衛門詼諧的話語背後,往往隱藏著對世事的敏銳洞察。有時,他的詼諧甚至可以左右千宗易。即便在堺港人當中,像他這麼有才智的人也是鳳毛麟角。
「因為他終於把禮物送給德川大人了。無論怎麼說,興門寺的上人也是在出使途中,驚惶失措地逃了回來啊!」
「你是說,因為未打仗,他才放懷大哭?」
「只是這樣還有何趣,夫人?」
「是,的確無趣。」
「德川大人平安歸去后,茶屋四郎次郎去拜訪了上人。」
「哦,這也無趣。」
「可是,上人拿出西洋胡椒粉回贈茶屋。但在給茶屋解說能書時,袋子卻破了。」
「胡椒粉入眼,上人便大哭?」
「不!屋裡瀰漫著濃濃的胡椒粉,上人一邊掉淚,一邊打噴嚏,既有趣又奇怪。」
「這個叫茶屋的綢緞莊老闆和你很要好?」
「是。」
「帶他來這裡,拿一些綢緞給我看看。」夫人淡然道。
「是。不如此,天下便不能統一。」曾呂利新左衛門突然道。
「提起天下統一,你們有什麼目標?若天下平定,刀兵入庫,以後又會怎樣?」
「哈哈,接下來恐要征伐西洋。到那時,在下也會以侍將的身份去極樂島。」
「最近關白大人有些變化,你看出了嗎?不,可能外人還不知其變化。」新左衛門沉默無語。接著,夫人故意壓低聲音道:「你怎樣認為?」
「既然夫人已知,就不怪新左多嘴了。據說,大人出征九州時,似要悄悄把她轉移到京城,待凱旋歸來,再把她送去內野的聚樂第然後向夫人攤牌。」
「哈哈,你是說茶茶?」
「哦?夫人早已知道?」
「我不問茶茶。我只想知,關白在堺港人眼裡,有何變化?」
新左衛門好似胸口被刺了一刀,臉上的詼諧之色頓時消失,臉綳得緊緊的,連一條一條的皺紋都清晰可見。他咽下一大口唾沫,舉止依然大方,心中卻在緊張盤算:說還是不說?寧寧知他在遲疑,道:「新左,你認為以你的詼諧本領,就足以追隨關白大人?」
「夫人。」
「我非有意為難你。身為北政所,我有責任……不,從秀吉還是木下藤吉郎時,我便已在盡人妻之責。」
「夫人!」曾呂利道。聰明的他知道,一旦說漏了嘴,就會被夫人看不起,而使得堺港眾人成為關白內庭的大敵。「夫人到底目光犀利。小人一心為大人著想,必當如實回稟。」
「那麼,堺港人也認為大人變了?」
「是。說得明白些,納屋蕉庵先生和夫人有同感。」
「他怎麼說?」
「他說自從小牧之役開始……」
「小牧之役?你把他所說重述一遍。」
「是。」曾呂利悄悄拭去額頭上的汗水,「在小牧之戰以前,大人信心十足,時時處處如有神助,征戰中國、山崎之役、清洲會議、北伊勢之役,無不連戰連捷,攻佐佐木、擊柴田,有驚無險,對岐阜勢如破竹……關白大人乃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那以後呢?」
「大人似有些陶醉於『自己是為拯救蒼生而生的神子』說法。在小牧之戰中,第一次碰壁。此話是納屋先生說的。」
「何止是碰壁!不,就算是吧。那個納屋說大人變成了什麼樣子?是說大人不再有強烈的自信了?」
曾呂利新左衛門眯起眼睛,使勁搖頭,道:「不是,但要警惕。換言之大人第一次知道了山外有山,會因心存畏懼而動搖本心,轉用謀略壓制。」
「他對堺港人也不甚放心嗎?」
「是。這也是蕉庵先生的看法。小人不知宗易先生是何看法,不過,結果正如夫人所知,關白大人與德川大人對相見都甚為滿意。但追溯到小牧之役,畢竟讓大人知,有他武力所不能克之人,正是德川大人。可從某種意義上講,大人終是勝了。」
寧寧聽到這裡,挑了挑眉毛,「那麼,堺港百姓擔心什麼?說來聽聽。」
新左衛門已不再那麼緊張了,他輕輕點頭,悄然環顧四周。「人總有與生俱來的性情。」此時他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謹慎措辭道,「蕉庵先生說,太過任性,自會堅持己見。」
「是說大人太同執?」寧寧目不轉睛地看著曾呂利,「他還說了些什麼?」
「大人留下德川大人這個對手,日後德川大人定會和他爭個不休。以關白大人的性子,只會執意處處使德川大人居於他之下。」
「哦!」
「征伐九州或平定東海道,自會兵不血刃。可是,戰事一畢,國事便將是關鍵了。」
「此後,他們還會一直斗下去?」
「是啊,想停也停不下,因為活生生的對手始終存在。」曾呂利說著,漫不經心地笑了,但突然斂起笑容,「此乃性情使然,關白大人必想把對方壓倒,但若在大略上出了差池,不只大人,連日本都會陷入危境。」
「日本……」
「是,日本已在大人掌中,故,接下來是要征服大明國、天竺,還會遠征西洋諸島……」
寧寧閉上眼睛,曾呂利所言與她的憂慮完全一致。且不說家康,只秀吉那精力旺盛、一刻也不肯停下的性子,寧寧已放心不下——他定會一直追逐下去,拼著性命,至死方休。
現在,家康乃是秀吉強勁的對手,堺港人似都這麼看。說秀吉變了,乃是指他從一個自信的人,變成了一個危險的狂徒,因為在他胸中,始終有家康這個強有力的對手存在。若過於誇大了家康之能,家康自會以性情上的優勢戰勝秀吉。況且,德川家臣無一不血氣方剛、忠心耿耿。
寧寧乃是一個一旦認清方向,定要付諸行動的女子。現在,她要行動了。
據織田有樂說,秀吉原欲把茶茶姬嫁給家康之子長松丸,可是,茶茶覺得頗不合適,強烈反抗。最後,秀吉對茶茶姬之婚事的處理,令人很是奇怪,尤令有樂不解。設若秀吉娶茶茶為側室,不只年齡懸殊,且恐一生都會為茶茶輕看,勢必引起內庭之亂。這些事與小牧戰敗有因果關係嗎?
寧寧不可能毫不知情,只是好奇心驅使她逼問曾呂利:「堺港人想要怎樣?」
曾呂利新左衛門很怕涉及此類問題。倘若他的言論傳到秀吉耳中,怕有滅頂之災。無論何時,秀吉都要人絕對臣服。他謹慎道:「此非小人看法,而是納屋蕉庵先生的觀點。」
「不必辯解。他還說了些什麼?」
「他說,關白大人一旦先征朝鮮,就非同小可。小人不太明白他這話。蕉庵先生對此事好像頗為擔憂。」
「征朝鮮?」
「是,全國平定之後,何處最近?當然是朝鮮。只是,朝鮮的身後有大明國。仔細思量,恐怕三五載下來,亦難以輕易獲勝。蕉庵先生說,只要堺港的茶友在大人左右,自會勸阻。這實是大事一件。」
寧寧有些疑惑,卻沒有馬上搭腔。照秀吉的性子,他很可能走上此路,可是為何堺港並不看好此路?她沒有這方面的見識,無從判斷。
曾呂利感覺到了寧寧的疑惑,道:「眾人都說,若征朝鮮,我們並不能撈到什麼好處。堺港人若無好處,豈非白白勞民傷財。百姓生活若苦了起來,國家自會失去安寧。蕉庵先生可能是這麼想的。因此不如去物資豐富、商事更盛的西洋諸島。堺港人現當同心協力勸阻大人。」
寧寧雖然點頭,可還是不太明白。堺港人不能無錢賺,因此希望秀吉到可以賺錢的地方。反正秀吉是追逐不休,那就不如選個有利可獲之處。她在心中思量著,又想到了家康,便道:「趁大人去朝鮮之機,德川會不會心生異志?」
「小牧之戰以來,大人便一直在為此擔心。」
「哦,好了,你講得很好。辛苦了。」
「小人可以告退了嗎?」
「好,退下吧……不,還有一事,你剛才提到茶茶,是怎麼回事?」
「那是下面的人隨便說說。」
「我知道。老實告訴我,大人從九州一回來,便要將茶茶的事向我攤牌,是嗎?」
「嘿!」曾呂利又面帶戲謔地拍拍額頭,不往下言。
「你是聽誰說的?是宗易先生,還是有樂大人?」寧寧卻還要追問。
但此事一問,曾呂利便不那麼緊張了。這些事可不必如此勞神費力,哪家內庭都有女人糾紛,要平息並非難事,只要不提堺港人怎樣品評關白大人就是。「此事既非有樂大人,亦非宗易先生所說。」
「那麼是茶茶小姐自己,還是大人親口說的?」
「都不是,是茶茶小姐的侍女說的。據說茶茶小姐有三天未說一句話,一直在沉思。」
「那個侍女又是從哪裡聽來的?」
「小人也疑惑,便問她,她說是聽有樂大人說的。」
「要把茶茶小姐帶進聚樂第,也是他說的?」
「是。這些事,別人不大可能從大人口中聽到,只他才有機會。」
「呵呵,這話不像你新左說的,能親耳聽到這類話的,不只他一人。」
「另外還有一人,便是茶茶小姐。」
「哼!其實,還有一人,便是你新左!」
「啊?」
「你是承歡時,不經意聽到的吧?無妨,新左,此事我不會說出去。」
「是……是。」
「此事不可讓松丸夫人和加賀夫人知,我懶得管這勞什子事了。你可退下了。」
新左衛門退下后,寧寧還在思量。茶茶的事,她嫉妒,更覺不快。茶茶不單是信長的外甥女,還是為秀吉所滅的淺井長政之女,又是柴田的繼女。特意收留她們姐妹,只是想讓她們有個好的歸宿,以此表現秀吉的義氣,以消除與淺井和柴田的芥蒂。
世間已有傳言,說秀吉因戀慕茶茶姐妹生母阿市夫人,才不惜代價對淺井和柴田大力征伐。現在,他卻還要替茶茶安排!倘若現在非出征前夕,寧寧真想痛罵秀吉一頓,將世間傳言傾瀉而出。但是這些話,卻是身為關白正室的寧寧所無法出口的,一旦出口,便很難分辨是嫉妒還是誠意,空授給世人笑柄。以秀吉的聰明與智慧,他當早明白這些,可為何要一意孤行?寧寧嘆一口氣,深覺肩上壓了一副沉重擔子,唉,還是愉快地送他出征,待他凱旋歸來再說……
寧寧生於天文十七年,現已三十九。因未曾生育的緣故,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儘管如此,也非與側室爭寵的年紀了。夜晚的陪侍,她都推給了妾,然而她在內庭卻始終擁有正室的權威。先前的側室雖都出身名門,卻均對這位敢在諸大名面前堂堂正正與秀吉爭論的正室夫人敬畏三分,唯茶茶姬並不如此。
寧寧對年輕時的秀吉是怎樣戀慕阿市夫人知之甚明。阿市對秀吉而言,是可望不可即的明月,是懸崖峭壁上的香花,秀吉只可在心中迷戀。茶茶姬便與阿市夫人頗為相像,寧寧嘴上不承認,但秀長、有樂甚至大政所都這麼說。凡遇諸言,寧寧故意聽而不聞,若無其事。可是她愈這樣,胸口就愈疼痛。
茶茶姬的性子遠比阿市堅韌任性。阿市幾從未拒絕信長的要求,單是一味順從,可是茶茶姬卻已經斷然拒絕秀吉所提的婚事。難道秀吉要去碰這個特別的女子?若讓她住進內庭,斷會引起軒然大波。茶茶姬必敢當眾駁斥秀吉。如此一來,內庭便有了兩個敢與秀吉抗禮的女人,侍從自會分成兩派,要麼站在寧寧一邊,要麼支持茶茶姬。
寧寧凝想了好大工夫,站起身來,在屋子裡踱來踱去。自己不可以北政所對待他人的姿態來對待茶茶姬。過去,關白內庭始終風平浪靜,現在,是非的旋渦擴大了,竟要起波瀾了,這樣下去不行!
「夫人叫奴婢?」一個侍女從隔壁房間過來,問道。
「叫石田大人來。外面的事情若完了,就讓他來,我有事情和他商量。」
「遵命。」侍女到了百間長廊,朝外庭走去。
寧寧坐下來,凝視著屋頂的一角。自己從十四歲開始,便千辛萬苦建立起來的家風,若讓一個二十來歲的毛丫頭攪環了,可怎生是好!必須馬上行動才是!
石田三成來到寧寧的房中時,室內已經掌燈。
寧寧其實並不喜歡三成,和淺野長政相比,三成身上似總有一股令人不放心的陰沉之氣。因此,商量重要事情時,寧寧總是先找長政,只有需要出主意時,才找三成。這個矮小男子頭腦甚是清醒,有時雖稍有不敬,但他的反應尤為靈敏。三成也知夫人不太喜歡自己,卻也不想討好她,只要能全身而退便可。他內心多少有些蔑視她的意思——不過一介女流!
三成客氣地施禮,不想馬上進入室內,便在門口坐了下來,「夫人找我?」
「治部大人,向前一些。」
「是。在下正忙著為出征作準備。」
「在那裡怎麼說話,進來。」
三成疑惑地歪頭微笑道:「夫人要說些機密事?」
「是,我叫侍女們都避開了,想借你智慧一用。」
「智慧?若論智慧,在下不及夫人萬一啊!」說著,三成膝行幾步,滿臉正色道,「要是未猜錯,定是談茶茶小姐的事。」
寧寧頗為不快,此人的毛病也在此處,在陣中他亦是如此,惹得清正和正則都甚討厭他。「那麼,你定清楚了?」
「是,已經傳遍前庭。」
「是誰傳出的?我以為這只是謠言。」
「可是,這確實不是近侍或茶人傳出的。」
「治部大人認為是從何處傳出的?」
「從大人的行動可見,因為他去有樂大人那裡太頻繁了。」
「大人頻繁地去有樂大人那裡,是要讓茶茶嫁給德川大人的兒子。我聽說是這樣,對嗎?」
三成謹慎地搖搖頭,「德川大人回去后,他還是不斷去。」
「治部大人,你有何妙計?」
「看來,大人接近茶茶小姐,夫人是不甚喜歡了。」
「呵呵,不是嫉妒,單是為了內庭的安寧。」寧寧一字一句,正視著三成。
三成臉上浮現出嘲諷的微笑。事到如今,夫人還把責任都推到關白大人頭上,其實,大半的過失都是夫人自己的小聰明所致。他真想大大反駁夫人一番,以壓壓她的威風。三成明白,要滅夫人的氣焰,就要壯大茶茶之勢。他沉吟道:「夫人是要在下想出能使大人離開茶茶小姐的計策?」
「是。」寧寧乾脆地回答,「不管多麼有名的大將,只要內庭不寧,他的精力就會分散。這是已故右府大人常說的話。」
「唔,這很不容易啊!」
「大人要遠征九州,這便是一個好機會。」
「是……若能辦妥……」
「茶茶年輕,若是尋一個年齡與她般配的人……」
「呵呵,」三成情不自禁笑了,「那麼,在下直接對茶茶小姐挑明了吧。」
「哼,這就是你的算計?」
「此事……夫人真的一無所知?」
「治部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在下覺得,有些可笑。」
「可笑?」
「是的,茶茶小姐拒絕所有親事,乃是背後有人操縱。」
「啊?那不是茶茶的本意?」
「當然。」
「那人……是誰?」
「夫人若果真不知,在下亦不敢多嘴了。可是,夫人執意要問,那人便是照顧茶茶小姐的織田有樂齋大人。」
「有樂齋?怎會如此?」
「我尚未看透他的真意,不過只有兩種可能。其一,乃是他在照顧茶茶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對茶茶姬產生了憐憫之心,令她不願輕談婚嫁。」
「哦,另一種可能呢?」
「這就有些不好說了,可能有樂大人覺得,能取代夫人掌管內庭的,唯茶茶姬……此念太猖狂了!倘若真有人要娶茶茶姬,關白大人自會答應。可是,必須廢除有樂大人的監護之權,否則,再怎麼出類拔萃的男子,小姐也不能同意。」
寧寧眉毛高高聳起。這種奇恥大辱,是她進入大坂以來頭一次碰到。
「在下說了不該說的事,但夫人要問,在下便不能不說。」
石田三成的態度也是如此冷漠,如此猖狂!寧寧感覺他在內心深處譏笑她,他可能已看出她的無奈和狼狽。她無法抑制心中的懊惱,「哦?你這麼看嗎?你也覺得我非但不要管茶茶,還要躬身反省,是嗎?」
「夫人這些話真令在下意外。」三成依然拒入於千里之外,道,「在下是毫無保留,原原本本回答夫人的問題罷了。」
「你是要我就此罷休?」
「夫人的意思……」
「你認為內庭的紊亂……不,內庭一旦掀起波瀾,不是什麼大事。我視而不見就是?」
三成苦著臉別過頭,無言。
「治部,怎生不回話?我不理解你的想法。有樂大人若真的憐憫外甥女,怎會讓大人橫刀奪愛?不然他便是不滿意我,才特意把茶茶塞給大人,你是這麼說的?你卻絲毫不擔心,不覺會有後患?」
「夫人,若在下不擔心,就不會說這些了。」
「你擔心?」
「是。可是世上的事,擔心有何用啊?」
「這麼說,你早已看清此事,由它亂作一團?」
「在下擔心。可是,此事卻無法與大人談,與有樂大人也不得商量。」
「你未料到會因此生出連串事端?我不是要看你冷笑,而是要你想出善後的法子。」
「夫人啊,」三成逐漸受寧寧所感染,臉頰發紅,「現在除了靜觀其變,別無他法。因為關白大人是一言未吐。大人既未明言,在下豈可多嘴?然,若在大人的地位,這不過乃偶然的過失。與其責備大人,不如以靜制動。這甚是要緊。」
「哼,退下吧。」寧寧終於按捺不住,打斷三成,「你的毛病,就是話總只說一半!」
三成鄭重地施了一禮,去了,他依然堅信北政所無計可施,臉上始終掛著冷笑。
這個幸災樂禍的石田三成!寧寧氣得渾身發抖,她不禁生起自己的氣來。這不正說明,她心中鬱悶,妒火中燒?為何我竟會方寸大亂?是氣三成,還是妒茶茶?或者,是害怕茶茶姬?焦躁始終困擾著寧寧,焦躁之中,似隱藏著絲絲不吉的殺氣。
如明智光秀在兵變本能寺前的預感一般,那時,秀吉便道:「今光秀動怒,毫無必要。」此時,秀吉也預感到了將有事發生。他不多言,單對送行的寧寧道:「夫人,萬一發生不測,母親便只能依靠你了。」言罷便出征去了。
但寧寧卻是無論怎樣亦放心不下。「令光秀動怒,毫無必要。」她懂得這句話的意思。人人都有致命的弱點。受信長公肆意驅使,光秀必然苦惱不堪,終致心生乖張。彼時,信長公命光秀出兵中國,卻又委使者知會他,要收回他江州、丹波的領地,另把出雲、石見划給他。彼時,寧寧在使者出發時,就已預感到會有不測發生。
此刻,相同的預感總揮之不去,她覺得乃是秀吉讓她產生了這種感覺。
寧寧馬上把大政所從距安土較近的長濱,悄悄送到自己認為安全的姬路城,另派一個嬤嬤跟隨大政所,到伊吹山麓的大吉寺。此時,她心中種種不安,與本能寺兵變前甚是相似。萬一不測之事乃是因有樂對秀吉的怨恨而生,那麼在秀吉出征九州途中,必有不祥之事發生。如今看來,茶茶姬的身邊,從一開始就籠罩著妖氣。
寧寧也覺得茶茶姬很是不幸,曾想喜歡她、親近她,茶茶卻總是敬而遠之。
在性情上,寧寧與三成不同,她與茶茶則更是勢如水火。這個茶茶,真欲踩在自己頭上?寧寧氣恨難平,卻又無計可施,唯焦躁不已。罷,就依三成所言,等!寧寧心中叨念,隱隱感覺一團怒火在胸中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