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馬場開滿櫻花,地面也已經覆蓋了一層落櫻。松平廣忠馬不停蹄在花樹間賓士了三個來回。很久沒有出去獵鷹,也沒來過馬場,他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但只有這樣才能宣洩心中的抑鬱。
「八彌,繼續!」他調轉馬頭,沿護城河朝著滿性寺馳去。近侍岩松八彌手持長槍,絆到了石上,一個踉蹌撲到廣忠馬前。廣忠引以為豪的連錢葦毛駒受了驚,高揚起前蹄。只見櫻花的波浪在舞動,地上的櫻花飛揚起來。廣忠摔到了趴在地上的八彌身旁。
「大人您這落馬真是精彩。」
「渾蛋!」
廣忠手裡的鞭子啪的一聲落到八彌肩膀上。八彌的獨眼帶著怨恨,緊緊盯著廣忠。「您沒有受傷就好。」
廣忠急忙站起來,拍了拍衣上的櫻花瓣。「八彌!」
「在。」
「你恨我?」
「怎麼會……大人何出此言?」
「我奪走了你的阿春。」
「絕無此事。小人和阿春了無關係。今日乃大人和新夫人大喜之日,沒受傷就好……」
鞭子再次落到八彌頭上,八彌眨著獨眼,盯著廣忠。
「有何可喜?住口!」
「是。小人不說了。」
「她非我要娶的人。你和阿春懂什麼?你在心裡恨我。」
「不,小人絕不恨城主。」
「住口!」
「是。」
「我從你手中奪走了阿春。你的眼睛告訴我,既奪走了她,就當好生待她。」廣忠不再看八彌。他兩手握鞭,情緒激動,焦急地在櫻花下踱來踱去。
那馬將廣忠甩下背之後,悠閑地啃地上的青草。小隨從這時還沒跟過來。岩松八彌慢慢站了起來,拾起韁繩。「大人還騎一圈嗎?」廣忠沒有回答。八彌這才發現他眼中含著淚水,徘徊不止。八彌也想哭。
廣忠的情緒最近已經好轉,讓人們看到了希望。此時偏偏又傳來令他難過的消息:刈谷的於大要再婚了。她要嫁予的阿古居的久松彌九郎俊勝,乃追隨織田之人。須賀嬤嬤將這個消息告訴廣忠時,廣忠發瘋似的笑了起來:「哈哈,於大就要變成久松的女人了。真是可笑,哈哈……」須賀嬤嬤正為他的笑聲不安,廣忠已經將手中的茶杯朝院子里的石頭砸過去。
此後,誰都不敢再提於大的事。廣忠當然也絕口不提。但那夜開始,他便變得甚是躁亂,就連剛剛收為側室的阿春處也不去了。老臣們為此斥責了須賀,和戶田家的婚事也提前了。今日便是大婚之日,八彌本來也鬆了一口氣,給他製造了一個落馬的機會。
「城主。」八彌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聲音道,「再騎一圈,再跑一圈吧。」
廣忠停下腳步,回過頭緊緊盯住八彌:「八彌,你覺得人可信嗎?」
「在世間,若無信任,便無法生存。」
「哦,人言人生如電光石火,生命如露如電,不得不信啊。」
「大人再跑一圈便回去吧。」
「八彌,把櫻花搖落!」
「啊?」
「把馬拴到樹上,我來搖晃,你脫下衣服,把花瓣包起來。」
「是。」八彌一臉驚訝地脫下衣服。
廣忠拿起韁繩,將馬拴到一株新生的櫻花樹上。「好了嗎,八彌?」
「好了。」八彌的右臂到胸部,隆起的肌肉上有一道刀痕,廣忠說了一聲「好」便高高舉起了鞭子。第一鞭沒有落在馬背上,卻是抽在了八彌身上。
「八彌,你不快?」
「小人快意。」
第二鞭打到了馬身上,馬受驚狂跳,花瓣雪花般落到八彌的身上。「哈哈哈,馬壯櫻花落,此話不假呀。把花收起來,收起來。哈哈哈。」廣忠抽打著馬,還高高揚起鞭子抽打櫻花樹枝。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對於八彌來說,不管怎麼樣,只要讓廣忠高興起來就好。
「大喜的日子啊,大喜的日子……」三月的冷風吹著八彌的肌膚。他眨巴著獨眼,急急忙忙用衣服包起花瓣。
大概是因為剛才的動作過於劇烈,廣忠的臉色由紅變白,額頭上滲出了汗珠,還沾著幾片花瓣。他最近很易疲憊。笑著笑著,廣忠突然咳嗽起來,他看了看收集起來的花瓣,突然嚴厲道:「好了!牽馬,我們回去。」
「是。」八彌扛著長槍,臂彎里夾著包有花瓣的衣服,解開了韁繩。
馬還未平靜下來,眼睛熠熠閃光。廣忠拍了拍馬的腦袋,一躍身跨到馬背上。「八彌,走!」可是,這次他並沒有像剛才那樣飛奔,只是沿著河走進菅生苑,來到酒谷門前。從城的正門至此處都打掃得千乾淨凈。這是為了迎接即將過門的真喜姬。
八幡苑的近侍瞪大眼睛,來到他們身邊。他們看見八彌裸著身子,以為出了什麼事。廣忠默默地下了馬,把韁繩扔給近侍,走進了大門。「八彌,進來!」
裸著身子在城中行走,本就已夠怪異的了,廣忠卻沒有去前庭,他穿過大走廊,直接拐去了內庭。八彌有些猶豫。
「進來!」廣忠命令道。
他們來到剛剛搬到本城、由廣忠姑母緋紗夫人隨念院撫養的竹千代的房間前面,稍稍聽了聽裡面的動靜,便走開了。廣忠要將裸身的八彌帶到哪裡?
「城主。您……」見周圍全是女人,八彌忍不住道。
「跟我來!」廣忠並未停下腳步。
穿過於大以前住的房間,沿中庭轉向右邊,八彌驚呼一聲。廣忠在往表妹阿春的房間走,她現在已被稱為阿春夫人。
廣忠在入口處回頭看了一眼八彌。八彌只能聽天由命了,不管怎麼說,都不能讓城主生氣。他拿著包櫻花的衣服來到門口時,屋裡的阿春和侍女都大為驚訝。
「阿春,拿笊籬來。」廣忠道,「拿來盛櫻花。別讓八彌凍著了,快去!」
阿春看著八彌,心下不由一陣難過,神色也慌張起來。廣忠的心情似乎並沒有八彌想象的那麼糟糕。八彌原本已經作好了挨訓的準備,但是廣忠只淡淡道:「把花放進笊籬,你穿上衣服吧。」阿春拿來笊籬,廣忠臉上露出愉快的笑。「有趣嗎,八彌?」
「是。大人打算拿這些花做什麼?」
「我要用這個洗一洗我喜歡猜忌的心。」
「洗心……」
「好了好了,你趕快穿上衣服,下去吧。」
聽了這話,八彌鬆了一口氣,急忙穿上衣服退下。
「恭喜城主。」等八彌退下之後,阿春提心弔膽地對廣忠道。
「什麼恭喜……喜從何來?哼!」
「是。」
「是誰教你說出這種陽奉陰違的話的……我不是在責備你。休要那般戰戰兢兢的,我今日只想淘氣一點,什麼也不想。」他凝視著阿春,繼續說道,「真像……」
阿春明白廣忠的意思,他喜歡的並不是她,而是把她當成了於大夫人。
「久松彌九郎那……」
「大人說什麼?」
「好了,你不明白。拿上那些花,跟我來。」
「要把這些花……拿到哪裡去?」
「浴房。水已經準備好了嗎?」
「是。」
「我這就去,把花帶上。」
「是。」
「不是蒸浴,是櫻花浴,把這些花置人浴桶。」
阿春不解地跟在廣忠身後。今日乃新婚大喜之日,在馬場上奔波了一趟,沐浴梳理一下本不奇慳,可為何要將些花放到浴桶中?對阿春而言,跟著廣忠去沐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以前和她一起服侍廣忠的那些小侍女,究竟會用什麼眼光來看自己呢?一思及此,阿春便不寒而慄。
「以此迷惑城主,這個女人可真有能耐!」阿春還未被收為側室之前,便聽到過這些閑言碎語,令她無地自容。
「櫻花總是一起開放,一起凋落,乃純潔之花。」
「是。」
「是忠貞不二之花。」
「是。」
「人生如露如電。好了,你把衣服也去了吧。」
「啊?可……」
這時阿春才注意到,兩個侍女還跪在浴房門口。廣忠卻看都不看她。「我們洗一次櫻花浴。我要洗洗自己的心,用武士的氣節和這櫻花比一比。來,進來!」
由於恐懼和羞慚,阿春甚至忘了讓跪在門口的兩個侍女退下。廣忠突然脫掉衣服,侍女慌忙接了過去,退到阿春身後。
「啊……」阿春驚呼了一聲。這聲驚叫並非出於羞慚,而是恐懼。
「快!」身上只剩下一件內衣的廣忠一把從阿春手中抓過盛著櫻花的笊籬,打開浴房的門。
一股白色的蒸汽從裡面冒了出來,但廣忠的身體似乎比那蒸汽還要蒼白,他迅速跳進了浴房一角的浴桶里。此際浴房裡一般都無浴桶。此處放置浴桶,乃征戰一生的父親留下來的習慣。戰場上沒有浴房,只能將燒好的水倒進浴桶里,一邊聽著戰陣鑼鼓,一邊暢快地將整個身子浸入浴桶之中。「所謂的極樂世界也無非如此!哈哈哈。」父親甚至把這種嗜好搬進了浴房當中。
廣忠從來沒存在這個浴桶中洗過,只是把它閑在一邊。而今日,他卻將櫻花倒進桶中,自己也進入了桶中。桶中的水和櫻花一起溢了出來。「哈哈……」廣忠失常的笑聲夾雜著櫻花的香氣,在狹小的浴房中回蕩,「過來吧。這可是櫻花啊。好多櫻花。你在於什麼?」
「啊……是。」阿春踉踉蹌蹌走了進來,背手關上門,兩手護住胸部,彎下身子,這才鬆了一口氣。浴室中一片黑暗。屋頂的金網行燈在濃濃的蒸汽當中,發出微弱的光。
漸漸可以看清周圍的情形了。花瓣散落在阿春腳邊,就像螺鈿一般。浴桶中的水面上依然浮著一層櫻花,煞白煞白。
廣忠的腦袋浮在白色的花瓣上,兩眼緊緊盯著阿春。阿春頓感毛骨悚然。大概是因為心存恐懼,廣忠的腦袋讓她想起在某幅畫中見過的被人砍下的頭顱。阿春慌忙克制住這種妄想,在這種大喜日子裡,怎能產生這樣不吉的聯想?
「阿春,站起來。」
「是。」
「我讓你站起來!」
「嗯……是。」
阿春拚命控制著扭曲的表情,戰戰兢兢站了起來。先前她一直以為,對於一個女人,被愛便是一種幸福。她有時甚至會想,自己是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場合接受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的情意,此乃上天註定的福分。但是這種福分始終伴隨著如履薄冰的感覺,時時刻刻帶著恐懼和不安。她來不及想這是為何,但是,在她**著身子站在門口的那一瞬間,似有所悟:自己太卑微了,廣忠怎會顧及她的感受?她不過是一個玩偶。
阿春站起,廣忠依然緊緊地盯著她的身體。他在想什麼?即便目光中充滿情意,也讓阿春十分難受,就像正在被人鞭打。水中的花瓣香氣撲鼻,廣忠突然卻劇烈地咳嗽起來。「阿春,」停止了咳嗽,廣忠卻滿腔怒火。他盯住阿春,扑打著水面的花瓣。「笑!為何要哭喪著臉,我讓你笑!」
阿春笑了。雖然她也知道這笑有多麼僵硬,但是她依舊拚命地笑。廣忠扭開了臉。
阿春眼前一陣發黑。她不知廣忠的怒火將會以何種形式爆發出來,不禁感到悲哀,淚水止不住地傾瀉下來,終於嚶嚶哭了。
廣忠卻依然別著臉,沒有說話,良久,方小聲道:「阿春。」
「嗯……是。」阿春慌忙抬起頭。廣忠已經站了起來,渾身沾滿花瓣。
「來,給我搓搓背!就在浴桶里。」
「是。」阿春感到終於解脫了,慌忙舀起水,為他搓背。
「阿春,你怕我?」廣忠問道,「我就這般可怕?」
「是……不。」
「你知我為何這般沐浴嗎?」
「不知。」
「我要從此得到新生。」
阿春怕他的性子再次生變,不敢說話。
「自從來到這個世上,我無一天是按自己的意志而活。但從今日起,我要改變自己,才使用了父親在戰場上經常用的這個浴桶。」
「是。」
「我想讓你也用這些水洗一洗,才讓你笑,你卻哭了……」
阿春忽然覺得廣忠有些異樣,偷偷看了一眼,發現他竟哭了起來,遂顫聲道:「城主,請您寬心些!」
「是真心的?」
「是。奴家愚鈍,不懂城主的心思……」阿春突然覺得廣忠親切了許多,撫摩著他瘦弱的肩,道,「原以為像城主這樣的人,是不會有什麼悲傷的……」
「哦,你原以為我可隨心所欲?」
「是。」
二人好久都沒說話。阿春像侍弄一個孩子一樣為廣忠洗著。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阿春道:「城主,您能站起來嗎,您的腳……」
「嗯。」廣忠站起身,伸出腳。阿春抱住他的腳,為他搓洗,她突然覺得他頗為可憐。我就是夫人的替身也無妨,只要能讓城主高興……想到這裡,即將過門的真喜姬又讓她擔心起來,並非出於敵意,亦非嫉妒,而是恐懼。
「阿春。」廣忠道,「我已經下定了決心,一輩子不會改變主意。」
「大人是說……」
「休要告訴人,我不會接近新過門的夫人。」
「啊……這……」
「我可以做給你看,但這不是跟於大賭氣。」
阿春突然屏住了呼吸,她已經模模糊糊知道廣忠在想什麼了。他雖然說不是在賭氣,語氣卻明明是在賭氣。「我再也不會因外界變化而輕易改變心意,不管是誰,如何改變,松平廣忠都不會變!」說著,他突然把手搭到阿春肩上,「你的皮膚好涼。」
阿春吃了一驚,停下了手。她感覺廣忠的手有些熾熱,雙眼也閃閃發光。阿春感到恐懼和羞恥,就跟廣忠最初寵幸她那日一樣。她是於大夫人的影子,阿春並不否認這一點。但是,她卻害怕因為有著和於大夫人相似的面孔,而和新夫人發生齟齬。
地板上落滿櫻花,周圍都是撲鼻的花香。阿春將臉貼到廣忠瘦弱的胸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