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柳生宗矩回拜伊達政宗,二人促膝談了大約一個時辰。他乃是奉了將軍秀忠之命,但他自己卻也想拜訪政宗。
當世不二梟雄伊達政宗,是否真的服了家康,還是只是如當年裝成洋教信徒時一般,大演一場戲呢?柳生宗矩心中自有萬般疑問。然而,此次卻大是不同。政宗回到住處,仍是無法抑制淚水。他有生第一次如醍醐灌頂,如今方知,讓他這等感動的人,世上只有兩人,一為師父虎哉禪師,一為德川家康。「然,二人都是在讓我真正心生敬服之時,便要離開人世!」他已預感到家康之逝,長淚難禁。
宗矩見伊達如此,也不由淚流不止。兩人真正相知之時,卻是其中一方死別之際。這究竟是上天對人世的嘲弄,還是悲哀人間的業相?
當宗矩回到秀忠面前稟報時,他已為政宗辯護:「大御所胸如川海,終令獨眼伊達心服口服矣。」
當作為京城敕使的武家傳奏權大納言廣橋兼勝和三條抵達駿府時,柳生宗矩直面了更為悲哀之事。
家康聽說敕使到來,掙扎著從病榻上坐起。他張口第一言便是:「不好,令松平忠實速速嚴守伏見城!」
秀忠和正純都吃了一驚,茶阿局則認為他燒糊塗了。更為驚訝的乃是片山宗哲,他忙扶住家康,道:「大人莫要起來,安心躺著歇息便是。」
「退下,在一邊待著!」家康撥開宗哲的手,「敕使既都來了,看來我實已病重。」
「正是!大人已病重,請……」
「我讓你在一邊待著!」家康再次撥開宗哲的手,對正純道,「我病重的消息傳到了西邊,要是出現不法之徒,如何是好?首先令松平忠實入駐伏見城。即便我病重,天下也會紋絲不動。這才是對皇室前來探病的答謝。正純快去!」
家康並不糊塗,只是擔心敕使來探病一事,可能會引起民心動搖,才下達命令。
「在下明白。在下明白了,大人好生歇著。」正純施了一禮,然後與宗哲耳語幾句,他想讓家康躺下。
「不!」家康以罕見的氣力甩開宗哲。「退下!宗哲退下!正純快去!」家康喝道,看一眼茶阿局,大聲命令,「我要換衣服!把衣服拿來。」他蒼自的臉扭曲了,無疑,他定是想換上正裝,恭迎敕使到來。
「大人不可硬撐著……不可硬撐著。」宗哲哭道,「大人要是這般,先前的療養都白費了……病人、病人必須聽醫士吩咐。」
「你說什麼,宗哲?」
「病人應該把性命交與醫士……聽從醫士……」
「住嘴!」家康頗抖著責道,「我的性命,你們怎生知道?我自己最是清楚。」
宗哲傷心地皺著眉頭,向秀忠求救。
家康亦對秀忠道:「將軍,把宗哲帶下。這傢伙不過一個醫士。」柳生宗矩在一旁見著家康和宗哲的爭執,心中亦是犯難:此情此景下,到底是宗哲對,還是大御所對?近日,比起宗哲所開藥物,家康更喜自己製藥,而且對於服用之量,他也不聽宗哲之言。在宗哲看來,家康隨身攜帶的萬病丹和起緣丹藥力甚猛,對幾已不進食之軀乃是虎狼之葯。家康雖也喝宗哲開的煎藥,卻不停止服用自己所配之葯。
「大人請少服用一些。」
「不必擔心。我最清楚自己的身體。」
每當這時,宗哲便一臉無奈。像家康這等人物,一旦有恙,完全與尋常之人了無兩樣。
「恕小人斗膽。小人和其他醫士一樣,要負責大御所安危。」
家康最不滿的便是此言。他認為,雖有天命,但人力亦可改天換地,「宗哲,你說得不對,我並未把性命交與你,我只是把疾病交與了你。」他心情好時,會笑著說出這樣的話來。但今日敕使到來之際,二人衝突已不可調協。
「宗哲,你的擔心不無道理。但今日就算了,你先去候著吧。」將軍秀忠語氣平靜地吩咐,宗哲只得退了下去,但額頭上卻還青筋直跳。
此後,家康命令秀忠、義直、賴宣、賴房都換上禮服,和他同迎敕使。
父子五人和敕使見面時,房內似飄蕩著一股陰森森的鬼氣。
將軍秀忠後跟著義直、賴宣、賴房三人,端坐於本城大廳當中。末久,家康亦在下人的攙扶下到來,他臉上無一絲血色,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十分猙獰。
敕使見到家康,大吃一驚,一時竟忘了問候。此時片山宗哲亦來到廊外入口處,卻不能進去。
敕使道:「聖上甚是擔憂,二十一日,聖上召三寶院至清涼殿,請修普賢延命之法。與此同時,令各神禮寺院一起祈禱。務請大人安心療養,早日康復。」
家康口齒清晰回道:「臣謝天子隆恩。臣已下令松平忠實與所司代協力鞏固上方防備,請聖上放心。」
會見時辰不長,敕使很快便退到別室,家康也被人抬回房裡。
但這段時辰對侍醫片山宗哲來說卻是度時如年。醫藥是為何?祈禱是為何?敕使是為何?探望又是為何?不都是為了病能痊癒么?大御所為何不聽醫士之言?重病之人即便在榻上迎接探病之人,又有何妨?大御所把醫士嘔心瀝血的努力都當成什麼了?
正如宗哲所擔心,家康剛被抬回,即又暈厥過去。宗哲愈發不忍,家康在病榻上,怕也能聽到他滿腹的抱怨和不平。
敕使急急回了京城,家康的病要比他們想象的嚴重許多。
二月二十九夜,家康病危,幾近彌留。秀忠四兄弟和重臣圍於家康四周。此時,卻出現了奇迹。
「醒過來了。」凝神為家康把脈的片山宗哲幾露絕望之色時,突然小聲道,「脈息恢復了正常。真是平生罕見!」
第二日,家康喝了小半碗稀粥。他業已乾枯的軀體,竟復甦了,所司代板倉勝重派人前來稟告:回到京城的敕使向天皇稟報了大御所的病情,天皇不日將會再次派使來駿府。皇上希望在家康公還活著之時,任命他為太政大臣。
然而,家康得知這消息之後,卻將日日夜夜守護於榻旁的片山宗哲,以不稱職為由處以流放之刑。
眾人都驚住。片山宗哲雖愛嘮叨,但無論忠心還是醫術均無懈可擊。由於為人誠實,表裡如一,自會發不平之言。但他的這種性情,家康應比別人更為清楚,但,他卻要將宗哲流放。即便說此乃病中人任性之為,也令人詫異。
松平勝隆圓場道:「他可能口有失言,但其忠心天日可鑒……」
「哼!」
「可是,他絕無半點惡意……」
家康並不理會,自顧自道:「流放到信濃去:讓他去信濃的高島,我不想再見他。」
此事很快成為城中眾人的話題。
將軍秀忠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幾如一個偶人。他執行了父親的命令。醫士們原以為將軍秀忠會替宗哲周旋,此一見,都吃了一驚。柳生宗矩亦開始憂心當家康再次接見京城敕使,提出要親自設宴招待時,宗矩憂心愈盛。
家康身體日益衰壞,在萬人看來,皆已無望,歸天只是時日早晚之別。若宗哲還在,家康提出設宴招待,會怎樣呢?依宗哲性情,定會挺身而出,大加阻止。片宗哲生性耿直,要麼會豁出命與家康據理力爭,要麼會當場切腹自殺。家康知他性子,才先發制人,流而放之。
敕使帶著冊封太政大臣的聖旨來到駿府,家康欲親自設宴招待。當他在心底作出此決定時,便已不能再把生性純樸的宗哲留在身邊了。正直單純、堅信醫術便是仁術的宗哲,怎能容忍家康於病中如此折騰自己?家康自是看重朝廷,要將對朝廷的重視宣示天下,他一邊掰著指頭盤算自己剩下多少日子,一邊忍痛起身迎接敕使,設宴招待。家康認為,此為人臣之禮;宗哲卻以為,性命為大,禮數為其次,這自是大不合家康之念。
片山宗哲瞪著通紅的眼睛,默默朝著信濃的偏僻之地高島去了。之後,由半井驢庵接替宗哲。
宗哲前腳剛去,京城敕使後腳再來。還和上次一樣,來者乃武家傳奏廣橋兼勝與三條西實條二卿。是日為三月二十七,他們住在臨濟寺的新館。
家康接了聖旨,便和將軍秀忠同在本城設宴招待敕使。
土井利勝和本多正純都建議家康在卧房領旨,然後把宴會交與將軍以及義直、賴宣、賴房三個兒子便是。但家康卻很是固執,拒不答應。
死亡已近在咫尺,任誰都無法阻擋。家康說,他目下所懼,並非生死,而是日本國丟失了尊崇皇家的「禮儀」。「你們也要好生看著,不能忘記。」家康在三個兒子面前坐起身來,吩咐茶阿局為自己梳理頭髮。
如果躺著接受宣旨,家康的性命怕能延長几日,但他的心愿便會落空:家康絕非清盛人道,亦非豐臣太閣,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便會依禮拜受聖旨,為此感激不盡。如果無法將此心意傳達給敕使,無法傳給後人,便是罪過。家康認為自己能在榻上壽終正寢,便已是萬般幸運,若仗著幸運不知感激,自將與恩寵無緣。但他的心思,身邊親信究竟能明白多少?
當日接待敕使的宴會,有著一種無上的莊嚴和華麗,讓人似覺不在人間。
日後,柳生宗矩詳細地將此情此景說與三代將軍家光,故在寬永十一年(一六四三)家光進京時,聖上曾下旨封家光為太政大臣,但家光卻以不能勝任為由,婉言謝絕。彼時他年方三十一,如何能受祖父在七十五歲、人生的最後時刻才誠惶誠恐接受的官位?此為後言,不表。
宗矩常向人說起當日之事:「奇怪的是,當日大御所面如佛顏。這絕非錯覺。心靈貧瘠之人在瀕死時都會鼻子塌落,眼窩深陷,皮包骨頭。但大徹大悟之後得以永生的大御所,面容反恢弘無比。這恐是往生之人和不得往生之人的區別吧。」
敕使一行整頓好行裝,從臨濟寺新館出發,進入駿府城。
中原師易和秦行兼在前喝道,其後是宣命使舟橋少納言秀相、烏丸大納言光廣、廣橋中納言總光、四辻中納言廣繼、河野參議實顯、柳原右大弁業光、烏丸右中弁光賢等人,頗有威儀。后乃岡部內膳正長盛,他騎著馬跟在隊伍後面。
將軍秀忠來到城池大門迎接。秀忠把敕使一行請到本城大廳上首時,家康已經著好禮服,坐在了下首。
元和二年三月十七,由藏人頭右大弁藤原兼賢捧旨,由上卿、大納言日野資勝口宣天子旨意:「從一品源朝臣家康,宜任太政大臣。」
身為武將而被任命為太政大臣者,德川家康之前只有三人,即平清盛公、足利義滿公和豐臣秀吉公;家康身後也只有兩人。而三代將軍認為自己不及祖父功業,生前不敢接受此封。后話不表。
家康從心底里既感快慰,又感惶恐。宴會之中,這種心思愈是明顯。他當著眾人,宣讀了一首辭世和歌。
〖盛世大和花竟放,千秋萬代頌春風。〗
家康怕在病榻上便想好了此歌。只嘆目下雖確為春日,但與鮮花相映的,卻是近在眼前的亡故。
慶祝儀式上,能樂謠曲、歌舞雅樂可謂眾彩紛呈,有《高砂》、《吳服》、《喜界》、三番拍子,還有《太平樂》、《營翁》、《春鶯囀》和《安摩》。然後,眾人以《多春花契》為題,吟詠和歌。
家康待敕使返回臨濟寺,再次傳來諸大名,接受眾人祝賀。
有生之年位極人臣,自是可喜可賀,但亦很是嚴肅。家康對諸大名朗朗道:「我天壽將終,尚有將軍統率滅下,毋需憂心。然,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萬民之天下。若將軍施政有悖常理,陷百姓於苦難,則人人都可取而代之。但使四海咸定、萬民得其恩澤即可,我九泉有知,絕不敢因此怨恨。」
此乃家康對神佛吐露的真心,亦是對諸大名的威嚇,彷彿道:「如何,德川天下可有破綻?」
家康接受諸人祝賀,當場下令來駿府探望的諸大名返回領內,「在此滯留太久,領民疏忽了稼穡,就不好了。皆各自回去,勤理政事。」
家康令諸大名回國,無疑乃此生離別。
招待敕使的宴會對於家康已是莫大摧折。讓人拿出早就備好的贈禮送與諸大名之後,元和二年四月初一,家康病危。
金地院崇傳寫與板倉勝重的信函道:「相國大人(家康)自患病以來,身子日漸衰弱,打嗝、瘀痰,時時忍發燒之痛,日日受病楚之苦。將軍大人與重臣及諸大名均到城中,越發令相國大人呼吸困難,想必大人亦能想見之。宣旨眾公卿返京之後,更加需人照看。老衲每日前去探望,含淚寫成此書。」
家康卻於此際,再次接見前來道別的伊達政宗,實在罕見。就連從不掩飾病情的秀吉公臨終之時,對親信也秘而不宣,唯家康卻言要與政宗一見。
家康送給政宗一幅清拙的墨跡,以為臨終贈品。
「天下之事就託付與你了。」家康信任地望著政宗,坦言道,「不知我還能活幾個時辰。我要好生享受閑暇。」
此回政宗不再放聲大哭。他膝行到家康跟前,輕輕握住家康的手,獨眼一睜一閉,淚如泉湧。
政宗去后,家康召來堀直寄,說這是他們今生最後一次相見,故有事相托:「我死之後,若發生戰事,先鋒為藤堂高虎,次為井伊直孝。你要在二人之間,隨時準備突進。切記!」他說此言時語氣嚴正,讓周圍諸人大吃一驚。平日他常說「不會再有戰爭了」,今日卻完全相反。從他的話中可聽出,日後必還有戰事,萬不可掉以輕心。
此後,家康又陸續叫來了金地院崇傳、南光坊天海,以及將軍秀忠和本多正純諸人。他現在似不知早晚。正如他對政宗所言,他要在肉身完全衰竭之前,好生享受人生最後的閑暇。但,他已無法看清諸人的面目。
「你是……」
金地院見家康如此詢問,遂把頭靠過去,哭道:「貧僧崇傳。」
「是崇傳。」家康點頭,旋抑揚頓挫道,「刻書都還順利吧?那些書典乃是太平盛世之人不可缺少的大道。倉廩實當知禮儀,衣食足當知榮辱,天子與萬民皆要研習學問,不可懈怠。切記!」
不管是怎樣的雄傑之士,在面臨死亡時,往往會心緒混亂,但家康目下卻很是清醒。柳生宗矩坐於一旁,似已被人忘記。怕也正是因此,他方得以靜觀眾相。他估量家康短日內還不會往生,同時,他亦明白為何流放忠誠的片山宗哲。
自從流放宗哲之後,家康幾不再令醫士到身邊來。醫士也怕惹他生氣,雖總是候在外面,卻不會再如宗哲那般耿介強硬。家康對此全然不顧,單是忙著最後的吩咐,盡享最後的「閑暇」。
崇傳去后,接著進來的乃是天海。
「一品親王東下之事如何了?」家康如在與兒女說話,「不論做何事都不可大意,此為立國之基啊。此事不可疏忽。」
「請大人放心,聖上聽了也很是快意。」
「哦,那就好。下一個,正純。」
「是。正純在此。」
「正純,你鋒芒太露。」
「啊?」
「在我死後……你要謹慎……」
「是。」
「你要好生想想德川家康這一生最大的心愿是什麼。記著,不可樹敵太多!」
「是。在下謹記在心。」
此時,家康才把視線轉到了秀忠身上。不知他是否能清楚地看到兒子,此前耳背的他,耳朵似變得靈敏起來。
「將軍啊。」家康停頓了一下,微笑道,「你都看到了。」
「是。」
「你應已明白,這個世上無一件東西歸於自己,包括你的肉身和權柄。」
「是。」
「這些都和江海、日月、天地一般,金銀財寶自不必說,就連性命、子孫,均無一樣屬於自己。」此時,家康雙目似突然有了神,「萬物均非個人所有……人間有萬物,萬物皆屬人間。」
「是。」
「所有的東西都是上天暫時放於我們之手,你明白嗎?為父的性命亦是神佛所賜,我已珍惜了。」
「孩兒明白。」
「我且把遺產交與你,這已是第三次了。第一次乃是將將軍之位讓與你,第二次乃是從西苑搬到駿府,這第三次,便是我要離開人世。我要把遺產交給你,但它並不歸你所有,只是大家交與你保存的東西,我把原來由我保存的東西交與你保存……你明白了?」
對於秀忠,家康這種「萬物均為上天所賜」的說法已不再新奇。他一本正經施了一禮,答道:「請放心。孩兒絕不敢私用一分一厘。」
「是啊。將軍確是這等人。」家康滿足地點了點頭,接著道,「當時時謹記,此為一生之理,非一時之理。」
「是。」
「你為德川家康的繼承之人,我現在把遺產交與你,你準備好了?」
「多謝父親。」
「只是……」家康喘了口氣,環視了一眼周圍諸人。他想告訴大家,讓大家也好生聽著。眾人會意,個個都屏住了呼吸。「只是,我雖將它交與你,但是它並不歸你所有。故,你不可將它為己所用。」
「是。孩兒謹記。」
「第一,用作萬一之際的軍備費用。」
「軍備費用?」
「是。你乃征夷大將軍,若無法內平國內之亂,外抗寇敵來襲,便是失職。故,第一便要用作軍備費用。」
「孩兒明白。」
「第二,饑饉所用。」
「饑饉?」
「是。百姓自己吃著粗糧,卻整日辛勤勞作。但,十年八年,總有一年顆粒無收。這是上天對世人的考驗。」
「是。」
「也可能年年皆是豐收。年歲一好,米穀自賤,世人便不再把米穀當一回事。斯時,不能僅僅把這些事交與商家,而應該購下米穀,儲備起來。」
「從商家手中購米?」
「是。在飢荒之年,賑饑而出。你要記著,天子把天下委託給了我們,即便是在飢荒之年,如果有一人餓死路旁,便是你失職!是為第二條。」
一旁的藤堂高虎心中一熱,捂嘴哭了起來。
但家康卻依然興緻勃勃道:「第三,用於天災人禍之時。上蒼經常會考驗世人,看我們是否有疏忽。但有備便無患。江戶和駿府、京城和大坂的居民都越來越多,只要一處起火,便是燒盡全城之大災。為政者若不用心,即刻平息,便會致人心大亂……第四……」說到這裡,家康似有些累了,「之後就不必再說了。一言以蔽之,我把遺產交與你,它不歸於你,不可為己所用……」他突然停了下來,接著,傳來鼾聲。
敕使去后,四月初一到初五眾人日日守護於榻旁,生怕有急。整座駿府籠罩在緊張之中。
四月初六,家康又有了一些好轉。在此之前,他幾已水米不進,但此日他竟喝了些稀粥,每次雖皆只一小杯,但喝過兩三次,人逐漸清醒了。
親信開始試著問他一些話。
初六晨,略展愁眉的秀忠帶著江戶增上寺的存應、了的、廓山三位長老和三河大樹寺的魯道長老,來到家康跟前。
把江戶和三河的僧人帶至病人面前,實需莫大的勇氣。如果家康還清醒,必會對葬禮有些吩咐。
秀忠稟告完兩寺的長老們前來探病,便把話題岔開了。他開始與父親商量為水野忠清加封一萬石俸祿,及令石川忠總繼承家成家業諸事。他是想試探父親是否還清醒,想試試父親能否從石川家成想到石川數正的子孫,再想到大久保忠鄰。
家康同意秀忠諸議。「為家成恢復家業,如此甚好。找個機會,給大久保也……就交與你了。」他竟主動提起了大久保忠鄰。
正在這時,藤堂高虎得知家康尚清醒,忽從隔室進來,「大人,請大人收在下為弟子。」
家康睜眼一看,隱約見高虎已剃去花自頭髮,身披袈裟。
「大人才是在下在這個世上遇見的最高明之人,請大人收在下為弟子,讓在下在黃泉路上陪伴大人!」
此為殉死之求。家康驚訝地盯著高虎。
「大人!增上寺和大樹寺的長老便是證人。在下信奉的宗派與大人不同,但,從今日開始,在下決定皈依大人!不,應說在下早巳皈依了大人。自從天正十四年在下第一次於聚樂第見到大人,就已皈依。大人乃是真正的神佛,請您務必答應高虎之求,收在下為弟子……」
家康唇邊迸出一言,斷然拒絕:「不!不,高虎……不可殉死!」
由於家康口齒過於清晰,此時已失去心智的藤堂高虎范然地抬起頭來。
「所謂殉死,便是要把性命據為已有……不可!」
「即便如在下這般剃掉了頭髮,大人也不願收在下為弟子?」
「若是弟子的話……」家康環視了一眼枕邊的寺院長老,吸了一口氣,道,「既然連我的性命都不屬於我,怎能隨意要了弟子的性命?」
「大人!」
「你還有重責在身。若有戰事,你要代替我充當先鋒……」
「可是……」
「不僅如此。井伊直孝守衛皇宮,你要守衛伊勢神宮。我說的這些,你要謹記。只要皇宮和伊勢平安無事,無論天下發生何等亂事,都終能平息,因此,皇宮和伊勢對於國家,便是主心骨。高虎,你要知道,狹隘之人即便明白動亂之害,也看不清恆定的中心。如看不到這個中心的人越來越多,萬民便會陷入苦難的深淵。因此,我才經常對將軍言,要把伊勢交與你。你近年長進甚多,已非吳下阿蒙,莫要胡來。你若是真正為德川家康著想,便替我好生守衛伊勢,它乃萬民的性命之根……」
高虎欲言又止。他常聽家康道:萬物皆有主心。日本國的主心便是伊勢。但直到此刻,高虎才真正明白:往上想去,史上確無一朝一代伊勢荒廢而萬民安樂。伊勢神宮乃是天下安定之主心,甚至就是安定本身。
「你既明白了,幫我叫來神龍院。趁著增上寺和大樹寺的長老亦在,我便說說葬禮諸事。」家康覺得藤堂高虎已然大悟,便將視線轉向將軍秀忠,又道,「我乃天下少有的有福之人。」
「父親說什麼?」
「我原本應死於疆場上,現在卻能將心愿一一托與眾人,毫無遺憾離去了。」家康的感慨掀起了一陣波瀾。他把心愿一一托給大家,在這其中,獨無上總介忠輝。這對於照料家康起居多年的忠輝生母茶阿局,卻是撕心裂肺的痛,她「哇」一聲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