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烏雲裹著雪花,向岡崎人引以為豪的箭倉上空壓來,乾枯的櫻花樹在冰冷的西風中嗚嗚作響。
「哦,都到了?對不住,我來晚了。」幾近滿頭白髮的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剛從山中趕來。他砰砰地拍打著兔皮做的衣襟,大步走進來。「這次總該說服他了吧?」
這裡是能見原長坂彥五郎的府邸。「還沒有結果。照此下去,岡崎人只能等死……別無他法。」主人長坂彥五郎怒氣沖沖地回答。他又名「血槍九郎」,若從清康時算起,他已經殺死了九十三個敵人,從不會讓手中的槍閑著……因為他每次都能提著血槍從戰場上平安歸來,便被特別允許佩帶塗紅的長槍,他的頑固和魯莽也絕不亞於大久保新八郎。
「還沒有結果?是否因為我們的交涉方法不對?」
新八郎瞥了一眼剛從駿府趕過來的酒井雅樂助和植村新六郎,走到人群中。鳥居忠吉、石川安藝、阿部大藏、平岩金八郎、天野甚右衛門、阿部甚五郎,還有住在附近的神原孫十郎長政都趕過來了。
自從竹千代去駿府後,已經過去了六年。岡崎人的困苦是每個人都能切身體會到的。其間,有的人用草繩系腰,有的人衣衫破成了碎布條。即便如此,他們的眼光還像昔日那樣高遠,武刀也鋒利如昔。
「無論如何,竹千代公子已經十四歲,應該回岡崎城來舉行元服儀式了。他們究竟是怎麼說的?」新八郎突然激動地問道。
「太不像話了!」血槍九郎揮舞著拳頭吼道。
「尾張的信長已經成功地解決了內部之爭,正咄咄逼人地大肆擴張,聽說不久就要向我們宣戰。因此今川大人揚言,單靠竹千代無法確保岡崎城的安全,他不放心。我認為,不能再忍耐了。」
「不放心……既然他不放心我們的能力,那為什麼還總要我們打前鋒?他想一箭雙鵰,當然那樣說了。」
酒井雅樂助沒有做聲,單是將頭扭向一邊,道:「給大久保倒水。」本多夫人心領神會地端上了黑麥湯。新八郎一口喝畢,急切地凝視著雅樂助。本多夫人身後站著那個曾經去過駿府的平八,他好奇而聚精會神地聽著眾人的談論。
「但是……」植村新六郎發話道,「今川大人信任我們,要我們繼續等待。大人說,為了岡崎,他決定把外甥女關口刑部少輔之女嫁給少主。如此一來,今川氏和松平氏就成了親戚。這個主意倒也不錯。關於此事,他說也想聽聽我們的看法……」
長坂彥五郎突然高聲道:「那是陰謀!我不敢苟同。俗語說,事不過三,我們屢屢打前鋒,每一次無不喪失兄長、丈夫或子侄。若他真有心讓少主返還岡崎城,我們怎會遜於現今的城代?實際上,他將關口刑部少輔之女……我很奇怪。」
「那個刑部少輔之女是什麼樣的人?」大久保新八郎轉向植村新六郎,問道,「他不會是要送少主一個侍女吧?」
植村新六郎苦笑不答。
「定是作為正室。這個時代,誰還稀罕侍女!那女子多大了?」新八郎復問道。
「聽說是十九歲……」
「對外說十九歲,實際上二十二三歲也未可知。莫非是個讓人不想看第二眼的人?」
「不不,在駿府遠近聞名,聽說還是個才女。」
「那麼,肯定是再婚。說不定曾多次成婚。」
「是第一次出嫁,不是再婚。」植村新六郎平靜地一一回答。
新八郎忠俊難以置信地垂下眼角。「然而,你們是為了什麼去駿府?不會是被邀去商談婚事的吧?長坂彥五郎,我也覺得該下決心了……我贊成你的想法。」
長坂彥五郎如同找到了知己,正要具體闡述自己的想法,本多夫人又端上了麥湯。「請先喝點熱湯。」她勸道。女人的溫柔令劍拔弩張的氣氛稍微緩和了些,但是矛盾依舊未解。
「那麼,我想問問大久保大人,你說的下決心,究竟所指為何?我想知道你詳細的策略。」雅樂助也十分激動,但聲音很平靜,「不可魯莽行事。少主現在仍是駿府的階下囚,你不要忘記這一點。」
「我當然沒忘。」新八郎回敬道,「但所謂交涉,也有姿態高低之別。你們太委曲求全了,應該強硬些。」
「那麼我倒想聽聽,如何進行強硬的交涉。」
「哼!若他們不送還少主,我們則可以提出不參加這次戰役。」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若他根本元所謂,我們怎麼辦?」
「到時候我們就不參戰。正是因為瞻前顧後,才變得軟弱。織田信長比信秀時更為強大。信長這個世間罕有的將才,還有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可以用聲音殺人的武器……如果不是我們,他們對付得了織田氏?你們完全有信心擊垮他。」
「請注意措辭。」
「什麼?」
「擊垮他?擊垮了他,一切就結束了嗎?」
二人眼中都燃燒著怒火。此時,一直緊閉雙眼的鳥居忠吉終於開口道:「請等等。你們都有道理。」已經八十多歲的忠吉表情平靜,「你們雙方都有道理,因此我們應平心靜氣地來推敲推敲,直到雙方都認為妥當……大久,常言道,老人大抵軟弱……那麼,我應是最軟弱的。」
「的確如此。」
「那我們還是先安靜地聽聽對方的意見。請你們理解現在的困境。我在駿府時曾想過,如不及時將少主帶回岡崎,我恐怕就……見不到回到岡崎城的少主了。但即使這樣,也決不能操之過急。我在駿府時不斷抑制著自己的衝動……大久保……」
大久保新八郎被老入的話所感動。「確實如此,此事不應操之過急。還是先聽聽大家的意見吧。」說完,他開始沉默。
「那麼,請繼續各抒己見。」鳥居老人道。
植村新六郎點點頭:「如此多的困難,我們都挺過來了。依我說,還是聽從今川大人的建議,先接受山中的一千貫俸祿,然後懇求他們,讓其在少主舉行元服儀式后,立刻讓他返回。」
「懇求?」長坂彥五郎又是一怒,「他不過是按約做他應做的事,為何要懇求於他?若是那樣軟弱,只能讓他越發看不起我們。必須讓他立刻將少主和領地一起還給我們。」
「這不像是彥五郎所說。我們當然提出那樣的要求了。但今川大人說,少主還太年輕,暫且住在駿府,等到元服儀式和婚事辦完后,再便宜行事。我們是這樣理解的。」
「所以你們太軟弱。」
「太過分了!」
「少主顯然已到了舉行元服儀式的年紀。為了家族的團結,他應該回岡崎城來舉行儀式。成婚則是以後的事情。為了真正鞏固今川家的力量,首要之事應是團結起岡崎人。你們為何不這樣說?」
「我們多次提起過。但今川大人馬上就變了臉,道,『……難道城代就做不到嗎?難道竹千代的家臣們不願服從今川氏城代的命令嗎……』如繼續激怒他,萬一給少主帶來不利,怎麼辦?」
「真奇怪!你們為何不趁機提出第二個條件?為何不說,正因我們服從城代的命令,所以也希望今川大人遵守諾言,卻不知大人何時能送還竹千代?」
「可以說那種話嗎?」
「正因為你們不敢說,我才說你們軟弱。」
「彥五郎,不許如此無禮!」
「是你們無禮。軟弱的傢伙!」血槍九郎突然怒目圓睜,握住腰間的刀。
「來吧,血槍,你這個渾蛋!」植村新六郎也猛地抽刀出鞘。人們不約而同站了起來,屋內頓時瀰漫著令人窒息的殺氣。
眾人本以為鳥居忠吉會上前勸和,然而他像是在沉思,緊緊地閉著眼睛。大久保新八郎也和鳥居一樣,緊緊閉著雙眼。忽然,本多夫人「哇」的一聲,伏地而哭。因為事出突然,餘人不禁愣住。
「哪裡不舒服嗎?」此前一直默默無語的神原孫十郎問道。
女人更加高聲痛哭。「太令人失望了……全是沒有耐性的人。祖父如此,如今的彥五郎也如此。」
「女人懂得什麼?少插嘴!」
「不,我要說。如果我的舅舅或者丈夫還活著,就絕不會做出如此不忠之事。」
「不忠……你說我血槍不忠?」
「對,就是不忠。這麼重要的場合,居然意氣用事,拔刀相向……這就是最大的不忠!你們好好回想一下……自從駿府的城代來后,我們遭受了多少苦。這六年的艱辛,並不僅僅是你們男人在承受,女人和孩子們也在忍受!」
「所以,我已經忍無可忍。」
「聽我說下去。他們一到,散兵游勇燒殺搶掠,胡作非為。尋常百姓家的女人,竟在丈夫面前被羞辱,多少年輕姑娘竟生下沒有父親的孩子。即使我們武士家的女人,也無不噤若寒蟬,大家臉塗黑炭,如迎面碰見他們,則紛紛下跪,或者故意繞開。只要一聽到駿河人來,大家都惶恐不安……」女人悲憤地述說著,平八擔心地抓住母親的肩膀,望著她。
「每天都在為一日三餐發愁,為衣不蔽體憂慮。即使沒有一粒米,也決不讓戰馬變瘦。但即使生活如此辛苦,有誰哭過?有誰抱怨過?大家都咬著牙忍耐著,等著少主平安歸來,率領岡崎人恢復往日的光榮。如果你們覺得,這樣做對得起女人、孩子,你們就不要停手,相互殘殺吧。順便把我這個寡婦也一起殺了……」
眾人頓時無言。女人痛快淋漓地數落完后,又伏地痛哭起來。酒井雅樂助第一個抽泣起來。神原孫十郎慢慢挪著膝蓋,潸然淚下。大久保新八郎仍然固執地閉著眼睛,但太陽穴上青筋暴跳。看得出來,鳥居忠吉也在強忍淚水。
「你們殺吧。不指望這種軟弱無能的男人帶領我們活下去。你們殺吧。」看到眼前這一切,植村新六郎猛地扔掉了刀。長坂彥五郎也像個孩子般失聲痛哭。「本多……請原諒!我錯了。血槍錯了。請原諒!」
本多夫人的一席話,讓在座的所有人都想起了過去六年忍辱負重的艱辛。竹千代被送往駿府、今川氏的城代率眾進入岡崎城的第一天,家族中人就已事先約定:「無論對方如何挑釁,一定要忍耐,要絕對避免摩擦。」無論己方如何有理,也決不爭辯。從此,岡崎人要忘記自己也是人,要在無限的忍耐中求生存。若不如此,竹千代就有性命危險。
「有少主,就有岡崎人。停止一切無謂的抵抗。岡崎人的堅韌性格天下第一……把『天下第一』四字刻在心底,忍耐。」
「好!從今日起,我就是一條狗。」當日口出此言的,不是別人,正是血槍九郎。
「所謂狗,只要給食物吃,就可以向任何人,哪怕是奴才搖尾巴。從今日開始,我就要靠向今川氏的城代搖尾乞憐而活!你們也是狗。我們是狗的家族。不要忘了,即使在路上碰見一個今川氏的下級武士,也要搖尾問候。」血槍九郎每碰見一個人,都要流著淚叮囑一遍。
眾人都抱著這樣的心思,掙扎著過來了。即使糧食極其匱乏,只要今川氏需要,就會直接去岡崎人家裡取。他們登堂人室,直闖到卧房裡,大聲叫喊著:「有女人嗎?有女人嗎?」
大家都經歷過這些事情,卻並沒有像樣的反抗之舉,眾人都咬牙挺過來了。但一旦到了戰場上,這種強壓下去的怒火就變成了激烈的火花,令敵人心驚膽戰。所以今川氏有許多人納悶不解:「為何那些狗一樣的岡崎人在戰場上會如此強大?」
「是我違背了忍耐的誓言,我太心急了。本多,是我血槍錯了。我任你處置。請原諒!」
長坂彥五郎倔強而好勝,道歉遠遠不夠。「我一想到今川氏那樣殘忍地對待少主……就再也忍不下去了。對!我還要做狗,一直等到少主回到岡崎城。我忘記了忍耐,我是個不忠之人!打我吧,狠狠地打我!」
血槍激動地大聲叫著,一把抓住驚恐地站在母親身邊的平八的手,照自己的頭部打去。平八大出意外,好像也生起氣來,真的痛打起彥五郎來。
「好,打得好!我也算是血槍的後代,絕不是口頭道歉就能原諒自己的男人。請各位見諒,我……」血槍大哭。
眾人又流下淚來。
「彥五郎,請放手。你只要明白就可以了。你已經識得,要繼續忍耐,我們一起等少主回來吧。請你和眾人同心協力。」本多夫人道。
植村新六郎也已滿臉淚水,哽咽道:「我們也不好。向你道歉。」
「那麼,」房內氣氛緩和后,鳥居老人睜開了眼睛,「既然我們選出酒井和植村作為使者,那就必須全力支持他們。」
「正是。」阿部大藏也點點頭,「究竟是繼續忍耐,還是強硬地交涉一次,我們不妨議一下。」
「關於這個問題,我有個主意。」鳥居忠吉說。
「說來聽聽。」酒井雅樂助道。
鳥居忠吉故意頓了頓,才道:「現在最重要的,是打探清楚今川大人是否打算在少主的元服儀式結束后,返還領地……不如這樣,我們將元服儀式與結婚一事都託付給今川大人,但請他在舉行元服儀式時,將少主暫且送回岡崎城,為父親和祖父掃墓。」
「對……這是個好主意。但,若他仍是不允呢?」
「那就必須另想辦法了。」鳥居老人語氣十分平靜,又很是堅定。他嚴肅地看著座中諸人,沒有任何人反對。「我們可以對今川大人說,托他的照顧,少主已長大成人。我們想讓他的父親和祖父看看他的模樣!這是所有岡崎人唯一的希望,他應該沒有理由拒絕。如果他很痛快就答應了,我認為,我們可以繼續相信駿府。」
「對。」
「岡崎的家臣們等待了這麼多年,忍耐了這麼多年。此時暫且將少主迎回岡崎城,告訴他我們的希望和意願,大概也能安慰眾人吧。」
「對,不如暫且接他回來。我們也想見一見他!讓家族中人都見見他!」
大久保新八郎探出身去,「那麼,在那之後呢……」
鳥居老人平靜地說道:「之後,我們要讓今川大人意識到,圍在少主周圍的岡崎人是堅不可摧的,我們要求少主率領家臣,展示他的雄才大略,我們要橫下心來與駿府進行交涉。然後,以少主的能力來證明,岡崎人有保衛岡崎的能力……否則,就只有繼續忍耐下去。」座中一片寂靜。關鍵在於協心一致!想到這裡,人人都握緊了拳頭。
「如諸位沒有異議,我們就照此行事。雖然很辛苦,但仍要麻煩兩位使者再去一趟駿府,與他們交涉元服儀式和回鄉掃墓之事。各位以為如何?」
「沒有異議。」
「是好主意。」
「既然如此,我們每人飲一杯濁酒,繼續忍下去吧。」老人微笑著示意本多夫人和彥五郎夫人準備酒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