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樓外,古楓伸展開茂密的枝葉。剛剛修葺完畢的土牆上方,一輪明月高懸,遠處傳來青蛙的叫聲。十阿彌從腰間解下橫笛,吹了起來。想到就要從這座城池消失,他也不禁感慨萬千。離約定之時還有一段時間,他想在等待期間盡情享受吹笛的樂趣。正在此時,楓樹對面的椎樹叢中好像有動靜。毛利新助不可能這麼早來。到底是誰呢?十阿彌納悶地走過去,「誰?」
「十阿彌嗎?」對面傳來利家爽朗的聲音。不只是利家,他旁邊還有一個人影在晃動。
「帶誰來了?」
「阿松,我未過門的女人。」
「你帶女人來了?」十阿彌驚訝地向對面樹叢中望去。利家剛剛十一歲的小女人正茫然地望著這邊。
「你究竟在想什麼?」利家沉默不語。
「你打算將十一歲的小女人帶過去嗎?」
「這還用問嗎?」
「哦。這就是你反擊我的手段嗎?你太無能。帶著個女人,要到哪裡去?」十阿彌終於又無法控制地口若懸河:「你不會是要帶她去駿河吧。你要洗雪恥辱,在尾張洗雪就可以了,何必去三河、遠江和駿河呢?你難道打算將自己的恥辱傳遍三國嗎?」
「只有你這樣喜歡耍小聰明的猴子才會這麼想。既然出走,就要帶著妻子一起走。你可聽說過美濃的明智十兵衛?」
「是齋藤道三夫人的外甥吧?他和你有什麼關係?」
「他帶著妻子周遊列國,到哪裡都可以生存。看上去本分老實,其實是齋藤道三的探子。我也要帶著我的新娘走。」
「噢。」十阿彌獃獃地嘆了口氣,「真是別出心裁,我佩服得很!你不認為帶著這麼個母狗一起走太冒失了嗎?真是一隻犬。你……」
那女子再也忍耐不住,開口道:「你住口。」
「哼!我生性刻薄,請你不要在意。」
神靈時常創造出人類智慧無法預料的事物。愛智十阿彌就是神靈奇特的造化。外貌如花,舌頭如蛇。他的艷麗,即使信長的側室們也自愧弗如。只有濃姬和信長的小妹妹,勉強可以和他的容貌媲美。但正因如此,他那尖刻的話語,更加令人難以忍受。
「雖然是你,我阿松可也不能輕饒了你。」十一歲的阿松雖然身量不足,卻是清洲城裡有名的爭強好勝的女子。自從她在濃姬身邊服侍后,受濃姬的影響,逐漸變得不再似個孩子了。
「這個姑娘將來定會成為犬千代身邊不可或缺的賢內助。」濃姬經常這樣說。這時,阿松突然從樹蔭中走到月光下。雖然還只是個青澀少女,她的眼睛卻放射出駭人的光芒。
「那麼你也是條狗了?」
「我十阿彌不是狗。你看錯了。」
「那麼,你既是人又是畜生。你難道忘了自己曾經給母狗寫過情話,卻被斷然拒絕之事了?」
「你……你……」十阿彌頓時狼狽不堪。他沒有忘記此事,聽到濃姬總是對阿松讚賞有加,他曾經給阿松寫過一封帶著嘲諷意味的情書。而十一歲的少女如同成入一般,回了一封冷冰冰卻不失分寸的信,大致內容是:我已許配他人,如答應你的要求,既有悖婦道,亦不合人倫,請您斷絕此念云云。
十阿彌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利家的「夫人」果然口齒伶俐。
「哼!」利家道,「你不但對在下惡語辱罵,還對我妻子不敬,我堂堂一武士,如再容忍下去,有何面目活於世上?拔刀吧,十阿彌!」
利家好像將這裡當作戲劇表演的舞台了。二人拉開架勢,在月光下持刀對峙。
就在毛利新助快要攜著死屍前來的時候,十阿彌應該從不凈門出來,然後趁著夜色消失;但是到了應該消失之時,十阿彌卻仍滯留此地。因為利家屬於被驅逐之人,即使被人看到也無妨。但本應死去的十阿彌如被人看到,就前功盡棄了。
十阿彌著急起來:必須及早決定各自的去向。如果本應被驅逐的利家和本應被殺死的十阿彌在岡崎城下邂逅,將會成為笑柄。他持刀道:「既然新娘如此珍貴,就不要隨便在人前展示。把她緊緊藏在腋下吧。」
「少廢話。我決不饒你。既已下定決心,必要殺你。我又左衛門絕非你那般逞口舌之快之徒。」
「既然你能殺了我,就殺吧。你會帶著心愛的新娘逃到哪裡去?是阿古居的久松佐渡守……」
十阿彌在暗示利家到佐渡守處去,利家卻突然舉刀逼近,道:「既要逃跑,何必到盟友那裡去。我要到尾張的敵人那裡。」十阿彌不禁十分狼狽。利家的想法也不無道理,殺死了主君的寵臣而被驅逐的人,藏匿在敵人那裡才符合常理。利家誠實而頑固,既已決定,恐怕無法輕易改變。十阿彌心頭十分沉重。
「我,」利家低聲道,「我和松平元康很熟,也了解元康身邊的人。利用這層關係,岡崎定有我容身之處。」
話雖如此,但是也有相反的理由和根據,十阿彌想告訴利家相反的可能,滿臉嚴肅道:「犬,你歸根結底還是愚笨之人。但如果連前田家的狗也去元康的家臣處尋求庇護,那隻能阻礙事情的進展。真是愚笨至極!」
「少廢話。來!」
「來吧!」十阿彌緊握武刀,突然用力刺了過去,前田又左衛門利家輕輕向左撥開十阿彌的刀,舉起那把和信長之刀一起鍛煉純熟的豪刀,猛力向右砍去。但手感令他太感意外,他跳向一旁,彎腰查看。
十阿彌曾師從平田三位,也算劍術不凡,他應該知道利家會將自己的武刀撥開,予以回擊,但他腳下像是踩到了什麼東西,身體竟橫向利家來勢洶洶的武刀之下。
「犬……你真砍呀?」十阿彌低哼一聲,猛然倒地。
「十阿彌……」利家快速靠到十阿彌身邊,隨後低低地呻吟了一聲:「糟!」阿松早已回到樹蔭后,緊緊盯著二人。利家雖然事先沒有向她透露任何內幕,但憑敏銳的頭腦,她已猜出今天決鬥的意味。
利家彎腰下去檢查傷口。驚人地準確。從左邊的脖根一直砍到胸口,周圍的草叢已經被染紅。
「十阿彌,唉!」
十阿彌的父親在小豆坂之戰中壯烈殉身,他從小便成了孤兒。好不容易長大成人,如果這次能順利完成任務,他大概能得到豐厚的賞賜,重振家聲,沒想到竟這樣結束了人生。不知有沒有聽到利家的聲音,十阿彌用盡最後的力氣,緊緊抓住身邊的草,像被踩中的螞蚱一樣抽搐著。「犬……快去……」
他努力想說些什麼,但是後面的話越來越模糊,不久,那張俊美而白皙的臉就沒有任何反應了。
「快,快逃。有人向這邊來了。」
阿松看到這一切似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於是快步走過來,催促著仍然單膝跪地的利家。
利家猛地站了起來,雙手合十,對著十阿彌拜了一拜,然後迅速擦凈武刀。人生怎會如此巧合,如此不可預料!憤怒的利家不只一次想殺死言語尖刻的十阿彌。利家的愛刀——赤坂千手院康次好像知道主人的心思,自作主張殺了他。
利家將武刀收回刀鞘,默默地在阿松面前蹲下身子。阿松順從地趴到他背上。利家背起她,繞過角樓向左走去。
毛利新助一個人來到楓樹叢中。但他還是有些擔心,又退幾步,豎耳定目,走到十阿彌倒下的地方。
「真是性急,已經死了。」他自言自語道,「好了,收起屍體,用席子蓋上,然後將這屍體搬走。」
搬運犯人屍體來的並不是農奴屠失。因為害怕事情敗露,便從下級武士中挑了個人,那人無疑是木下藤吉郎。藤吉郎將搬來的屍體扔到草叢中,蓋上席子,然後走向十阿彌的屍體:「啊呀,流了這麼多血。」
「居然流血了,裝得真像。」新助站在那裡,苦笑道。他仍然認為這一切都是在演戲。
「究竟是誰殺了誰?」
「是前田又左殺了主公寵愛的愛智十阿彌……」
「前田公子……壞事了!他恐怕要被驅逐了。」
毛利新助輕輕笑了笑,踢著腳邊的石頭。
「前田公子為何要殺十阿彌君?他並非器量狹小之人啊……」藤吉郎道,「這一刀砍得真厲害。從脖子左邊一直抹到胸前。」
「不要啰嗦,趕緊用席子裹起屍體。如有人問,一定要嚴守秘密。十阿彌仗著主公寵愛,竟不分場合,不顧身份,說話尖酸刻薄。終於落得如此下場。唉!」
新助以為十阿彌是在裝死,想趁他不便說話時踢他一腳,以雪平日被羞辱之恥。
「是,是。我一定保守秘密。但是,請恕在下多嘴,為何要更換屍體?」
「不必多問。」
「可是,這太悲慘了……連脖子都掉下來了。脖子……脖子幾乎被砍斷了。」
「什麼?」毛利新助靠上來。「脖子斷了?究竟怎麼回事?」
他走近前去,彎下身子去看藤吉郎懷中的十阿彌,突然驚叫起來。借著銀灰的月光,他清楚地看見,十阿彌雙唇緊閉,已經完全斷氣。貼著草叢的臉頰上,粘著厚厚的黑色血塊。毛利新助驚慌失措地拍拍腦袋,低聲道:「放下,不用搬了。」
因為平日積怨太深,前田又左衛門當真殺了十阿彌。雖然信長大人諄諄叮囑,然而……毛利新助覺得只好向信長如實稟告了。
「快!將帶來的屍體運回不凈門,迅速關閉城門!」
利家違抗主命,殺了朋友,決不能讓他輕易逃脫。他大概還沒有逃出城外,必須立刻關閉各處城門,搜捕利家。至於信長如何裁決,已非他毛利新助應管之事。
藤吉郎和另一個下級武士順從地將犯人屍體重新放回車上,飛奔而去。
前田又左衛門茫然地目送著三個人從自己眼前消失。他背上的阿松好像還未能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啊,流星。」她把嘴貼到利家耳邊,手指天空。
利家慢慢地將阿松向上背了背,道:「阿松。」
「嗯。」
「你自己回濃夫人身邊去吧。」
「不。」阿松搖著頭,「我不是夫人的侍女,我是前田又左衛門利家的妻子。」
「但我出了差錯,就要被斬首了。你不知道,我……錯殺了十阿彌。」
「啊?」
阿松這才睜大眼睛,從後面盯著利家的臉。「你當真殺了十阿彌?」
利家感覺到阿松的目光,點了點頭。「所以,你自己回去吧。主公不會責怪你。明白嗎?」
「不,」阿松搖著頭,「如果你被殺,阿松也隨你去。」
利家苦笑著邁開腳步。他根本沒將年輕的阿松的話放在心上。他準備將阿松背到內庭,訓斥一番後放下,然後去信長處,任憑信長裁決,即使斬首,他也毫無怨言。
「你天生聰慧,但不能因此恃才傲物,要用廣博的心胸去愛別人。」
「是。」
「好孩子。阿松,我……」
「聽,什麼聲音?」
「有人在搜捕我。你聽,他們向各個城門跑去……你明白嗎?城門已閉,出不去了。如果逃匿,將是我一生莫大的恥辱。所以你要聽話,到夫人那裡去。」
但阿松根本聽不進去。茫茫夜色中浮起星星點點的光亮。
「叛徒……」背後有人叫起來。
附近的胡枝子樹叢中閃過一個黑影。利家不禁後退一步,擺出迎戰之勢,「我前田又左既不逃跑,也不躲藏。你是何人?」
那個黑影突然「噓」了一聲,好像是在示意利家不要出聲。利家再次問道:「誰?」
「上知天文,下曉地理……」
「是藤吉郎。你不要牽扯進來。」
「我不是新來的,你若認為我是新來的,那是你目光短淺,去年九月我就已與主公肝膽相照了。」
「閉嘴!我現在沒有工夫聽你廢話。」
「真不知好歹!隨在下來。在下也沒有工夫和你啰嗦。」
「去哪裡?」
「為了信長大人,我會領你從不凈門逃出去。」
「不!」
「混賬,如你現在送上門去,那匹烈馬立刻會宰了你。」
「我已經作好了被斬首的準備。」
「那就太渾蛋了……信長大人已經損失了一員心腹,如果連你也被殺,主公將失去兩員愛將,損失加倍。你竟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真是個呆瓜。快逃出去。如殺了你,信長大人事後定會追悔莫及。讓主公後悔,絕非忠義之舉。你先逃出去,如能完成原屬於你二人的任務,也算對得起十阿彌了。」
藤吉郎一口氣說完,阿松立刻小聲表示贊同:「我雖然不知道他是誰,但他言之有理。咱們快逃吧。」利家站起身,看到城中的火光越聚越多。
「如果殺了利家,主公事後定會後悔……」這句話如同鋼針一般刺痛了利家的心。他深知主公對他的寵愛,就此逃跑,對於誠實的利家來說,實勉為其難。
看到利家陷入了沉思,藤吉郎突然奔過來抓住他的手。「不要胡思亂想,出路只有一條。是不是,姑娘?」
「是。」阿松道,「給主公帶來雙重的損失,是最大的不忠。快走吧!」
說完,她像是想起了什麼,猛地拍了拍利家的肩膀,盯著藤吉郎道:「我雖然不知道您是誰,但我想拜託您一件事。」
「儘管說來。在下和又左公子曾私下發誓要做知心朋友。」
「我們逃出去之後,你不要告訴主公是又左誤殺了十阿彌,你就說是十阿彌暗戀上我阿松,又左一時衝動殺了他……你要將事實完全隱瞞!」
「好。」藤吉郎應一聲,忍俊不禁,差點笑出聲來,他趕忙掩住嘴。有這樣天真無邪而開朗的姑娘在身邊,就可似沖淡利家黯淡的悔恨之情。「我明白。事實若是那樣,又左公子的確難以忍受。好了,快走吧。」藤吉郎抽手就走,利家趕緊跟上。他緊緊閉上嘴唇,流淚不止。
「情勢越來越緊張,信長大人靠我們做的事還很多。正是危急關頭。織田氏不可或缺的犬千代公子怎能在這種時候死去?」
「不錯。」
「姑娘能夠明白這一點,真了不起。只要又左衛門利家活著,肯定能夠完成他和十阿彌君二人的任務。對嗎,姑娘?」
「當然。平田三位君也說又左是最堅強的人。」三人在黑暗中摸索著越過了乾涸的山谷。途中遇到了一組搜查的人,但藤吉郎反而上前大聲喝退了他們。
「我們是藤井右衛門手下,前來檢查通往不凈門的道路。來者為誰,即刻報上名來!」
對方趕緊回道:「新來的,我們也是藤井手下啊。」然後,他們便轉向二道城的兵糧庫去了。
「快,到了。你要敞開胸懷去觀察世間之事。」
不知道藤吉郎究竟想說些什麼。從裡邊鎖上的不凈門沒有人把守。藤吉郎乾淨利落地打開鎖,拿掉木栓。
天空不斷劃過流星,城外的水田中,蛙聲一片。
「藤吉!」利家看著城外,自言自語似的低聲道,「前田又左衛門利家從見到你的那天起,就欠你的人情。只要我活著一天,就一天不能忘記。」
「不必客氣……在這種危難時刻。那麼,就此別過。請多保重……」藤吉郎竟也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