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居谷上空籠罩著厚厚的晨霧。雨終於停了,松樹和櫸樹都已濕透,太陽還沒出來。
久松佐渡守俊勝的夫人於大,一邊走下久松家的家廟洞雲院的台階,一邊掐指計算。自從她將竹千代留在岡崎城,和松平氏斷絕了婚姻關係后,轉眼已是十六個春秋。十四歲那年嫁到松平氏,十七歲離開岡崎城,於大嘗盡了酸甜苦辣、人間百味。雖然在松平氏只有三年,但回想起來就像半生。
「我馬上就三十三歲了……」
三十三歲被視為女人的噩運年。她最放心不下的,還是那個不在身邊的兒子,如果他一切平安就好了。當聽說十八歲的元康已經成為威風凜凜的武將,並且成為阿龜和竹千代兩個孩子的父親時,於大一時幾乎感慨得流下淚來。元康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孫子孫女。作為祖母,自己還能等到見面的那一天嗎?懷著這種心情,於大逐漸養成了閑暇之餘抄經祈禱的習慣。
最近,關於元康出征的消息傳到了她這裡。於大頓時萬分緊張。一方是首次出征的元康,一方是久經沙場的將軍信長,無論如何,她都覺得元康勝利渺茫。於大鼓動丈夫向刈谷城主水野信元處派去密使,商談是否有解救的方法。
元康背後有今川義元的嚴密監視。若信長也命令久松佐渡守進攻大高城,那麼此戰將成為丈夫和兒子之間的戰役……為了避免出現最壞局面,於大用鮮血抄寫起觀音經來。現在她覺得祈禱見效了。信長並未命令她丈夫佐渡守進攻大高城。三天前,五月十五,她聽說元康率領一支奇怪的隊伍從岡崎出發了。於大默默計算,今天已是十八。也許在於大不知道的某個角落,勝負已經決出了。雖然她已經託人告訴元康,即使戰勝了也絕不要前來阿古居城見她,但十有**,結局是戰敗。
下了台階,於大向與城門相反的竹之內久六的府邸走去。久六比於大更在意此次戰爭的進展和結局。或許他那裡會有些消息。
久六的舍中種植了許多竹子,並從山上引來清泉,顯得像個茶舍,而不像武士的居處。
「有人嗎?」於大看到周圍有許多馬蹄印,陡然緊張起來,她控制住情緒,叫道。
「來了。」久六應聲打開了杉木門,「原來是夫人……我在等著您,您該來了。」久六已儼然一個家臣,恭恭敬敬將於大迎接進去,「熊村的波太郎來了,還有兩個貴客。」
「熊若宮?」隨久六來到客廳,看到幾位客人,於大不禁吃了一驚。竹之內波太郎的到來在她預料之中。但在波太郎身邊,還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前田又左衛門利家,另一個是偶人般可愛的少女。
「這位大概是前田犬千代吧。」於大在波太郎旁邊坐下后,問道。
「我已經舉行了元服儀式,現在叫又左衛門利家。」利家恭敬地低頭回答。
「那麼,這位是你的妹妹嗎?」
「啊,不。」利家搖了搖頭,「是我妻子。」
於大不禁睜大眼睛,但並沒有笑。「啊呀,抱歉。我是久松佐渡守的內人。」
「我是前田又左的妻子阿松。」那女子不卑不亢地答道。
「剛才我們三人正在談論這一戰,松平次郎三郎元康果然身手不凡。」
聽利家這麼一說,於大不禁探出上身。她好不容易控制住內心的激動,「這麼說,仗已經打完了?」
利家點點頭,「這一戰,高明的主公卻慘敗而歸。次郎三郎元康幾乎未損一兵一卒,就順利地將糧草運進了大高城。」
「那麼,元康呢?」於大稍稍放下心來,看了看波太郎。只見波太郎靜靜地搖著扇子,不動聲色,久六面帶微笑,點了點頭。
「清洲的大人被打敗……那麼岡崎軍究竟運用了何種戰法?」
久六接過了話茬:「如若今川氏要將糧草運進大高城,我方勢必立刻包圍並攻佔鷲津和丸根兩個要塞,但據說,松平軍卻突然攻佔了寺部城。」
「寺部城?」
「寺部城向鷲津、丸根求救。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們立刻向寺部派去了援軍,卻只見處處濃煙滾滾,敵人全無蹤影。於是人們認為,元康佯攻寺部,實取大高,立刻撲向大高尋找元康的主力。到大高城一看,元康早已將扮成主力的糧草隊帶進城內。佐久間大學、織田玄番等久經沙場的戰將,也都不禁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真是太意外了!」於大的雙眼中滿是淚水。
為了進入大高城,佯攻寺部,將織田軍誘至寺部,旋迴師趁機進入大高城,這的確是聲東擊西的高明戰術。
於大彷彿看見了十八歲的元康立在陣前指揮作戰的情景。不,她幻想中的元康,其實並不是元康,而是她先前的丈夫松平廣忠的英姿……「哦,佐久間和織田玄番也……」她不好意思說他們被自己的兒子打敗了,而是若有所思地重重嘆了口氣。
波太郎突然說道:「信長好像認為元康會首先攻打鷲津,當丸根軍隊前去支援鷲津時,再趁機進入大高城。總之,這一戰在我看來十分有趣。」
「有趣?」利家訝然道。波太郎滿臉笑容道:「松平次郎三郎元康的實力,讓今川義元和織田信長都見識到了。他順利地通過了武將初試。有趣的是,敵人和盟友同時認可了元康的實力。」歸根結底,他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
「如誰能與松平元康結為盟友,他必將成為天下的霸主……這一戰,對於松平元康具有極其重大的意義。有趣,有趣。」
波太郎對織田氏的冷淡態度令利家大為不快,「你認為會那麼容易將進入大高城的松平軍放回岡崎城嗎?你不覺得途中已埋伏了野武士嗎?」
波太郎輕輕搖了搖頭,「不會。」
「為什麼?」
「既然是有趣的苗子,就最好別采拔。在你還沒有看見花時,就斷定它為毒草,未免顯得太性急太愚蠢了。」
利家歪頭沉思起來。波太郎似乎認定今川和織田兩家在今川義元進京時勢必開戰。那一戰將最終決定這水火不容的兩家的命運,而新的格局將會產生新的對峙。為了那一天,還是放元康一馬為上策。既已明白這個道理,利家也就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如今他只想設法使於大相信,信長對元康並無惡意。
利家似已忘記了自己是被驅逐之人,「如夫人所知,我們主公是心胸開闊之人,說不定此時正在清洲城裡為元康舉杯祝賀呢:『竹千代贏了!那是我的兄弟。』」
「是嗎,居然會那樣……」
「不,因為岡崎人沒有傷亡,織田軍也沒有傷亡,主公的心情定會十分輕鬆。主公對元康抱有特別的好感。」
波太郎從晃動的扇子後面,仔細觀察著於大表情的變化。
於大的心情很複雜。駿府的今川義元好像認為自己在和織田氏的決戰中絕不會落敗。但對於織田氏,接下來的這一戰,將是決定他們能否繼續立足於天下的關鍵。
正因如此,雙方無疑都會用盡心機。信長特意將竹之內波太郎邀請到清洲,大概是想利用他控制領內的野武士、農民、刺客諸勢力,以免他們在今川前來進攻時擾亂後方。而前田又左衛門利家被主人驅逐,流浪至此,是否也別有用意呢?所以,她每說一句話都十分謹慎。如信長明顯有求於元康,自然另當別論;但如果信長認為於大和元康之間還在斷斷續續保持聯繫的話,或許將有大禍臨頭。
「聽說久松夫人是水野家的人。水野家的家廟乃是緒川名剎乾坤院,您能在掃墓時順便帶我們夫妻前去嗎?」
利家說到這裡,波太郎用扇子遮住了臉,他已經非常清楚利家要表達的意思。
「去緒川的乾坤院?」
「是。我們已經參拜了賴朝公的墓所大御堂寺,祭祀過時宗公漫遊時的道場——聞名天下的大濱稱名寺。我們想在流浪生活中多少得到些大德大賢之道。聽說結川乾坤院的住持也是聞名遐邇的聖賢,連京都人都仰慕不已。希望夫人能美言幾句,讓我們前去參拜。」於大沒有立刻回答。她那顯得愈加成熟的眼神忽地從利家身上轉向久六,「織田大人會允許嗎?」
「他大概會任夫人決定。」
於大靜靜地點點頭。看到她還在猶豫不決,十一歲的阿松突然請求道:「我也想看看那個大菩提寺,請帶上我。多謝了!」
他們的目的大概不是去看菩提寺,無疑是想去和從大高城返回的元康見面。於大微笑了,她很清楚他們和元康見面的目的。
她曾經熱切地盼望著這一天。那個讓她牽腸掛肚的兒子,讓她心甘情願將衣物飯食偷偷送到熱田的兒子,哪怕只是看上一眼,於大也已心滿意足。然而為時過早,還遠不是可以盡敘天倫之樂之時。元康還是信長的敵人,他戰勝了信長,正在返回途中。如事後被無端懷疑,將給人摧毀久松家的口實。
於大靜靜地點點頭,她好像已經打定主意,臉上浮現出明快的笑容,輕聲道:「難得你們這麼虔誠,我們都是佛陀的子民,我絕沒有拒絕你們的理由,就讓我給你們做嚮導吧。」於大的猜測是對的。前田又左衛門利家是想安排於大和元康暗中見面,從而向元康轉達信長的好意。利家認為這一切在今川義元進京時,會給織田氏帶來利益。另外他也猜透了愛智十阿彌的用意,想一個人圓滿地完成兩個人的任務。
當於大承諾帶利家兩人去緒川時,竹之內波太郎不禁站了起來。這個很少表露感情的男子,此時不知在想些什麼,竟顯得唐突。
「告辭了。」他匆匆說道。久六趕緊送他到大門口。「多管閑事。」波太郎朝屋內努努下巴,取過鞭子向馬廄走去。不知他是在說利家還是在說於大。
天空烏雲密布,濕熱的風吹拂著大地。久六也跟了出來。他目送波太郎的馬消失在門前的松林之中。波太郎半道在馬鞍后樹起一面小小的紅旗。不知內情之人,只道那是個毫無意義地飄揚在馬背上的紅布條。
波太郎不走大道,而是縱馬穿越村落,直到發現前面無路可走時,才縱馬回來。他來到桶狹間之水與境川交匯的小石原一帶時,方才下馬,大步流星鑽進緒川邊擺渡人的小屋中。
「熊若宮來了。」裡面團團圍坐的五十來個擺渡人,趕緊向波太郎躬身施禮。
「準備動手。」波太郎道。
「敵人是誰?」
「待岡崎人返回時,襲擊他們。如問你們是誰,就說是刈谷水野家的伏兵。但不要追擊。」
「我們是刈谷水野家的人,不追擊。」擺渡眾人重複了一遍,立刻駕起小船,向上游而去。
這一帶的船夫、百姓和豪傑,多在波太郎的控制之下,更準確地說,這些人是時常襲擊軍隊的百姓。
隨著戰爭形式的變化,領主隨時可能變換。敏銳地覺察到百姓不安的波太郎,用武器和智慧把他們組織了起來。在飢荒之年,就從難波城和坍港走海路運來糧食;在名號上,則自稱為南朝遺民,暗地裡傳些神道信仰。因此,西三河到東尾張一帶的居民,在成為領主的子民之前,就已經是波太郎的屬下了。但是,本來主張將元康平安送回駿府的波太郎,為何突然決定在岡崎人返回途中予以突襲呢?而且,這一切都是打著元康的舅父——水野下野守信元的旗號。
將馬拴在柳樹上,波太郎貓腰進了小屋,他神情嚴肅地從角落拿出一個看似腌菜用的舊木桶,取出胴丸鎧,面無表情地穿在身上。
自從西洋鐵輸入坍港和博多城后,人們就開始製作新式鎧甲。波太郎穿的正是這種鎧甲,但顯得更加地道,適於活動。
波太郎本如女人般秀美,但如今穿上鎧甲后,簡直變了一個人,看去便像一個士兵。那鎧甲連額頭處的盔,都是用純西洋鐵鑄成。他脫下的華麗衣裳,藏在了舊木桶里。小屋角落裡的漁網和茅草叢中放著長槍。他將一把武刀插在背後,換下了手中細長花哨的武刀。
波太郎裝備完畢,再次走出小屋時,河上已經聚集了四五艘來歷不明的漁船和小舟。波太郎指定好各人埋伏的地點,獨自騎上馬。周圍霧氣沉沉,已經接近傍晚。他仍在馬鞍後面豎上一面信旗,沿著河堤向上游飛馳而去。
這一野戰方式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若宮戰法。看到他的身影,田地山川中勞作的人們頓時無影無蹤。無疑,他們已返回家中準備戰鬥。
就在這些行動緊鑼密鼓進行之時,從大高城撤退的松平元康的軍隊終於在子時左右過來了。月亮還沒出來,空中濕氣深重,處處蛙鳴。四周一片漆黑,僅有的光亮,是那些偶爾出來遊盪的螢火蟲。
隊伍最前面,是酒井左衛門尉忠次,斷後的則是石川彥五郎家成,順序和出發時正好相反。酒井雅樂助和元康並轡而行,夾在隊伍正中。在敵人前來增援以前,他們就將糧草運進了大高城,然後迅速返回。可以說這次撤退行動比進軍更加神速。此時,佐久間和織田玄番也許正在帳中大發議論,討論如何進攻大高城呢。
元康的計劃便是在織田軍還沒有調整好之前,迅速撤回岡崎城,爭取不損失一兵一卒。突然出現的軍隊,突然之間又消失無蹤,這個計劃好像已經成功了。當岡崎人在暮色蒼茫中撤離大高城時,沒有遇到任何抵抗。
「這一帶難道沒有野武士之類嗎?」元康小心傾聽著周圍的動靜,對雅樂助道。
「不會。」雅樂助回答,「這一帶是熊若官的屬地。熊若官對主公抱有好感。如有人襲擊我們,他將處死那個人。」雅樂助話音剛落,右手邊的矮岡附近,一道紅色的火光衝天而起。
雅樂助和元康不約而同望去。此時,背後傳來哇哇的叫喊聲,一支人馬徑直向岡崎軍左翼襲來。
岡崎人本以為已沒有了追兵,正放下心來大膽前行,突然遭此襲擊,可想而知,他們是何等驚慌。前鋒酒井左衛門尉忠次已經到達小石原,快要渡河了,而後衛石川家成還在桶狹間,首尾不能相應。最讓岡崎軍驚恐萬分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既不知道對方的兵力,也不知道是誰家的軍隊。右手上空冒起來的火光大概是要照亮前鋒部隊和後衛軍。但是,主力部隊好像還沒有受到襲擊。眾人驚恐萬分,停止前進,作好反擊的準備。
「原來他們在暗處。」看到左翼受到攻擊,十二歲的本多平八郎忠勝敏捷地跳到元康身邊,拔出了武刀。他突然看到一個敵人的身影無聲無息向右邊撲去,能清晰地看到那人背後長長的武刀和胯下雄壯的馬駒。
此時,傳來雙方的吶喊之聲,一方勇猛兇悍,一方狼狽不堪。
「不要讓隊伍被截斷。」傳來植村新六郎的聲音。
「什麼人?報上名來!是什麼人襲擊我酒井雅樂助正家?」雅樂助為了不讓敵人知道這是元康的主力部隊,故意在黑暗中大聲喝問。
「主公!」平八郎朝牽著元康坐騎那隻手的手心吐了口唾沫,握緊武刀,「有本多平八郎忠勝守在您身邊,請放心!」那滿懷信心的話讓元康忍俊不禁。
那個一度衝進主力隊伍的黑影,此時又從右邊衝過來。他們想這樣嚇破松平人的膽,使之無法逃回小石原。若是在此僵持不下,河水漲潮后將無法通過。到時織田軍再從背後襲來,好不容易取得的勝利必將轉變成一場苦戰。
「是野武士。」元康正自言自語,右側幾十米遠處傳來高喊聲。
「松平次郎三郎元康聽著:小石原是水野下野守信元的地盤,絕不允許你們有絲毫侵犯。若要強行通過這裡,定將讓你們血流成河!」
元康挺槍騎在馬背上,歪頭思索,「舅父應該不會故意為難我們,但是……」究竟是擊敗他們後繼續前進,還是繞道而行,以避免傷亡?
就在此時,漆黑的大地漸漸明亮起來。月亮升起來了,天空中黑雲翻湧。
酒井雅樂助來到元康身邊,道:「怎麼辦?依我看,擊退他們,方是上策。」
「等等。」元康制止道。這時,右邊河堤上傳來敵人威嚇的聲音。空中的烏雲飛快飄移,月亮不久就會鑽出雲縫。對於熟悉此處地形的敵方,黑暗比較有利;而對於松平人來說,明亮的光線才是救星。
「雅樂助,撤退!」
「撤?」迸射出火花般質疑聲的,是站在馬前的平八郎,「忠勝不撤!」
元康催馬靠近雅樂助,「住口!依我看,對方是野武士,而且蒙受舅父恩惠,若眼睜睜放我們過去,將無法對織田氏交代,我認為,他們此行必經深思熟慮。」
「不錯。」
「他們只是吆喝,並未追殺過來。向左撤!」
眾人仍是不甚明了。
「只要向上游撤退,就可以隨時渡河。但若向下游去,緒川漲潮,我方隨時可能被敵人前後夾擊。」
「對!」雅樂助一邊叫喊,一邊欲拍馬離去,卻又頓住,低聲喚過七之助、彥右衛門元忠這些年輕的武士,讓他們在元康身邊圍成了一個保護圈。
元康對乎八郎道:「鍋之助,過來!」
「主公,要撤退嗎?」
「是為了下一次戰鬥。下次戰鬥中,你們必須竭盡全力,直到武刀斷裂。」
「既如此,那就繞遠路,走!」平八郎將武刀收進刀鞘,隨元康的馬向前奔去。
「跟上!」植村新六郎舉起了武刀。那武刀熠熠生光,讓人想起山谷中溪澗的光影。
信長認為元康會在梅雨季節之前進攻大高城,元康卻故意拖到梅雨季節后;進入大高城后迅速撤兵,眼看將有一戰,元康卻漂亮地擺脫了伏兵。事事皆出敵人意料之外,且不損一兵一卒,這些將才已非常人能及。
隊伍從小石原向上游前進。後衛指揮石川彥五郎家成已經得到消息,他將後衛部隊巧妙地散置在平地,預防伏兵的攻擊。
不久,月亮從雲彩縫隙之中露出臉來。
前田又左衛門利家聽到人喊馬嘶,一腳踢開了被褥。他根本沒有想到松平人會迅速返回,如松平人已撤回岡崎城,那麼即使帶於大前去刈谷城,也沒有任何意義了。鑒於此,他特意令轎夫加快速度,迅速到達東浦,然後拜託當地豪傑仙田總兵衛安排住宿。仙田總兵衛和利家的父親交情頗深。
「明日一早去乾坤院。」他讓於大和阿松先去休息,自己進了另一個房間。他取下刀架上的武刀,猛地推開窗戶。天空的烏雲不知何時已散盡,透過榛樹枝葉的縫隙,可以看到境川閃爍著銀色的光芒。
利家悄悄穿上木屐,來到外面。懸在半空的弦月將他的身影清晰地投在地上,河邊上移動的人馬身影如墨畫般鮮明。不需懷疑了,元康顯然放棄了和鵜殿長照一起據城抵抗織田軍的愚蠢策略,選擇了將糧草運入大高城后迅速撤離的方案。「幹得真漂亮!」利家自言自語,迅速返回房中。
於大定然十分想見元康吧。想到這裡,利家毫不猶豫地走迸了於大的房間。「夫人,醒醒。」
於大好像已經醒了。「什麼事?」她立刻起身,和衣坐起。
「快到外邊去。」於大已經明白利家的意圖。她默默地站起來,裝束停當后,跟在利家身後走了出去。阿松還沉浸在美夢中。
利家催促著於大:「在下跟在您身邊,請放心……快點!」
於大一邊點頭,一邊緊緊跟著利家往前走。一面是七尺高的石牆,三面是土牆。當走過了北面的牆,眼界頓時開闊起來。
利家向於大指點河邊移動的黑影,猜測元康的隊伍所處的位置。走在最前面的是兩匹馬,接下來是一隊步兵,然後有一隊七八人的騎兵。
此時,前鋒突然停止了前進。顯然他們是看出伏兵不再追擊,便準備停下來整頓隊伍,但利家卻並不了解個中情由。他想走到元康身邊,讓分別十餘年的母子見面,同時向元康轉達信長的好意。這不過是一種策略。但不知從何時起,他已經同情起身後不幸的母親來,忍不住想流淚。
為了不驚動對方,他悄悄來到河堤上幾棵榛樹的樹蔭下,慢慢向松平軍隊靠近。
終於看到了先鋒部隊。騎馬人已經下了馬,正在喝水;步兵則在一旁倚槍休息,等待主力到達,說話聲清晰可聞。
「果真是刈谷的水野襲擊我們嗎?」
「如果不是他們,怎會這樣?還好我們已經殺出重圍。」
「殺出重圍的說法有點誇張。我只看到了敵人的身影……」
「閉嘴!雖然水野是主公的舅父,但畢竟是尾張方的盟友,輕輕鬆鬆就放過我們,大概無法交代吧。」
「所以我們是衝出重圍。」
「對,是一場艱苦卓絕的仗。」利家沒有完全聽懂他們的意思。他只在樹后等待著主力到達。只要說完「請稟告松平元康公子」后,就可以安排他們母子見面了。想到元康母子見面后的種種情景,年輕的利家胸中升起陣陣暖流。
於大突然拉住利家的袖子,小聲道:「前田公子,你想讓我看的,就是這支隊伍嗎?」
「對,這是松平元康的隊伍,他們順利將糧草送入大高城后,已經撤回來了。」
「前田公子。」於大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嚴厲,「你為什麼要讓我看松平元康的隊伍?」這個問題顯然出乎利家意料,他獃獃地望著於大。
「我是織田氏的盟友久松佐渡守的妻子。」
「我知道,但您同時也是松平元康的母親啊。」
「前田公子,不要開玩笑。現在這種形勢,難道允許各為其主的母子敘天倫之樂嗎?」
「夫人是說不能?」
「絕無可能。如果見面,我只能殺掉他。這是我作為久松佐渡守之妻的分內之事。」
「要殺掉元康?」
於大定定地盯著月亮,靜靜地點點頭,「我不會忘記你的好意。但作為久松佐渡守的妻子,我不可懷有二心。請你牢記在心。」她咬著嘴唇不再吭聲,肩膀微微地顫動。
利家默默地站在那裡。自己是多麼年輕、魯莽,相比之下,於大的清醒和判斷力不禁令他肅然起敬。誠然,如果於大在這裡歡天喜地見到元康,那麼不但是她,就是她的丈夫久松佐渡守,也將被織田氏視作不忠。利家長長地嘆了口氣。
此時,堤下的河道中,殘月的亮光下,元康和植村新六郎並肩走來。
「對不起,請原諒!」利家在於大耳邊低聲說道,然後用手指著河道。
於大渾身顫抖。她的內心對利家充滿感激,但她不能溢於言表。如因此讓信長誤解,那麼先前的所有努力都將付之東流。久松佐渡守的妻子為了向信長表明忠心,誓死不見已來到眼前的親生兒子,只有如此,才能讓信長更加信賴丈夫。
元康騎著馬來到眼前。他儼然一名雄姿英發的武將,月光下,一張臉威風凜凜,較之他父親廣忠,他更像於大的父親水野忠政。既然相貌相似,那麼性格脾氣必也相類。水野忠政與眾不同之處,在於他的堅忍和謀略。那是他在戰亂頻繁的時代站穩腳跟的原因。在松平氏中,清康和廣忠都死於非命。於大祈禱那樣的命運不要降臨到元康身上,她抄寫經書也是為丁這個。
元康停下馬,他哪裡知道母親就在咫尺之外?一個人提來一桶水,放在元康的坐騎月鹿毛嘴邊,月鹿毛如饑似渴地喝了起來。元康叫道:「雅樂助。」草地上傳來了應答聲。元康好像下了馬,嘆道:「好險啊!」
「什麼?」雅樂助沒能領會年輕的主公的意思。
「太險了。剛才聽說夜襲的是舅父的軍隊時,我不禁毛骨悚然。」
「啊……」
「那不僅僅是舅父的軍隊,這一帶的野武士也參加了。雙方齊心合力來襲。回到駿府後,一定要向今川大人彙報此事,不要忘了。」
「是。」雅樂助終於明白了元康的意思,痛快地答道:「的確須向大人彙報這一切。」
「聽說這一帶的野武士對今川氏很反感。再次來時,一定要提高警惕。」
「哦……」雅樂助的回答模糊而暖昧。雖然他知道有必要向今川義元說明水野下野守如何忠誠於織田氏;但是告訴義元這一帶的野武士對今川氏抱有反感,對岡崎人究竟有何好處呢?雅樂助不太明白。
「終於逃離虎口。繼續前進吧!」植村新六郎心領神會,向隊伍發出信號。前鋒酒井忠次的部隊開動了。
月光漸漸明亮起來,周圍的一切輪廓分明。元康就在母親眼前,望著月亮,自言自語道:「月光好冷。」
於大咬著牙,痴痴凝視著眼前的兒子。利家忽感全身冰冷,獃獃站在樹蔭里。